永生
档案编号:015
姓 名:汪建功
性 别:男
罪 名:入室盗窃
疑似症状:睡眠障碍
备 注:患者具有重度咖啡因依赖症状
一
、
在所有这里收治的罪犯和病患中,汪先生的履历平平无奇:人不算有名,普普通通小白领;罪不算恶性,入室盗窃,就是俗称的小偷,受尽世人白眼;连病症都寻常至极——只不过是区区失眠而已。
所以在见到他之前,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看到一个如此憔悴的形象。
——形容枯槁,满眼血丝,活像个旧社会的痨病鬼。
“这……汪先生啊,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要是这儿的每个病人都这副尊重,我下一篇取材就得把内容改成607监狱附属医院幕后黑幕虐待病人了。
“不舒服?”汪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下,缓缓的苦笑一声。
“不舒服是当然的了……换了是你,要是从二十四岁到现在都没睡过一分钟,你也不会感到舒服的。”
我想了想,他的资料上确实有说失眠。
但看汪先生这苦苦支撑的模样,总觉得只要递过去个枕头,他脑袋一沾就能立刻睡着了。与其说是失眠,倒不如说是睡眠不足的样子比较可信。
所以我问:“可是,汪先生,我看你的样子……实在不太像失眠,倒不如说强撑着不睡觉。你现在其实发自内心的想睡觉不是吗?困倦都满满的写在脸上了,是有什么理由导致睡不着吗?”
“强撑着不睡觉?睡不着?”汪先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把脑袋放在桌子上,沉闷的语调听着就令人揪心。
“呵……睡不着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就要谢天谢地了。”
“那是?”我不解。
“不是睡不着,是不能睡啊!我要是就这么睡着,哪怕只失去意识一瞬间,立刻就会死的了。”
“哈?”
二、
我还真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的说法。
众所周知,睡眠是生物的本能,别的不提,光是看汪先生现在那吓死人的不自然模样,也知道他这个想法是多么脱离现实。
“这……汪先生,不睡觉对身体健康影响可是很大的,你只要照个镜子看看就很明显的了吧。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呢?该睡就睡不是很好吗?”
我这已经不是在劝慰精神病患者了,简直是真的怕他就这么在我面前突然猝死过去——虽然不能说是我的责任,但是万一碰上这种意外,很麻烦姑且不说,胡医生和医院那边,十之八九再也不会让我这个丧门星登门取材了吧。
但汪先生对我的好意却嗤之以鼻。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不能睡觉的——如果我还不想死的话。”
“能不能告诉我理由呢?”
我锲而不舍的追问。
“……啧,算了,交谈也算是一种保持清醒的方法,就跟你扯扯吧。”
汪先生很勉强的坐直身体,端起一个杯子喝了口饮料。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桌上摆着好几个杯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冒出袅袅热气。仔细一看,有茶有咖啡,还有几种奇怪的饮料颜色陌生,我一眼认不出。
“这都是……?”我随口问。
“提神的玩意儿。”
汪先生指着杯子一个个念。
“咖啡,茶水,热可可,啊,这个是古柯。”
老天,古柯这玩意儿几乎能算软毒品了,再过分一点的话这家伙该不会想在医院里吸**了吧。
——只为了不让极端困倦的自己睡着,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固执的地步吗?
我越来越感兴趣了,静等汪先生的高论。
“首先我问你,刚出生的婴儿,一天要睡多少个小时?”他问。
我想了想,有些迟疑的说道:“虽然不算很了解,但是大体刚出生时候在18-20小时左右吧?”
在我印象里,能看到的所有小婴儿就没有一个清醒过,成天在睡。“差不多。”汪先生满意的点点头,“那两三个月之后呢?”
“我猜大概略微少一些了,16-18小时可能差不多?”
“再然后呢?比如,五个月后?九个月后?”他又问。
“这……十五个小时吧?”
到这儿我已经纯靠蒙了。
“就按照你给出的数据吧,现在你还没发现什么规律么?”汪先生似乎对我的鲁钝非常失望,摇头不止,“多明显啊,随着婴儿不断成长,所需要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
“是。所以?”我觉得汪先生简直小题大做,这也能算规律?
“实际上要解释非常简单,因为刚出生的人类需要发育的部分最多,尤其是脑部,而唯有大量无意识的睡眠时间,才能让人体高速成长,尽快趋于完善。当然,也不只是人类,基本上高等动物都差不多,你看熊猫那么大块头,刚出生的时候连毛都没几根儿,眼睛也睁不开。又小又弱,简直和肉老鼠一样。”
“是这样没错。”我点头,这点生物常识我还是有的,婴幼儿时期和青春期,是人类生长发育的两个**点。
“那么由此可以暂时得出的结论是,在婴幼儿这个人类高速成长的阶段,越是长时间的睡眠,就成长的越快——这几乎已经是常识,没有疑问吧?”汪先生这次喝了一口茶水,抹了抹嘴。
当然没疑问了。哪家大人都会强制要求自家活力充沛的小孩子早点睡觉的,如果小孩子哭闹不睡,拿来吓人的说辞多半是:“你还不睡觉!不睡觉长不高个!”
“很好,不过任何事情也要换一个角度想,所有人都觉得‘成长’是一件好事,可是,换个角度讲,对生命历程而言,‘成长’难道不同样也是‘衰老’的同义词吗?”
三、
我一下愣住了。
这是什么颠三倒四的歪理?
“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吗?孩子从婴儿成熟为幼儿,少儿,青年,乃至成年,这个漫长的过程就好像我们常比喻的太阳升起而至正午,旭日当空,人的体能和精神达到最高峰,全盛状态。”
汪先生停顿一下:“之后就是下坡路了吧?慢慢衰老,最终死亡。可是如果把生命本身当做一个恒定的过程,难道衰老仅仅只是从人到中年之后才开始的吗?哪怕你出生时只是一个婴儿,细胞的分裂、生长与死亡也是同时进行的。从诞生时的起点‘0’,到死亡时的重点‘1’,这整个过程中数值其实一直在增大。换句话说,其实人类从出生开始就在走向死亡,生命就是一个衰老的过程。”
听到此时我
不得不承认,就算汪先生只是玩弄了一个概念上的文字游戏,不过这本身并无错误——只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下意识的把“成长”作为可喜的阶段而无任欢迎,却对代表下坡路的“衰老”心生恐惧而不愿面对。
谁都会对小孩子说他们的未来还长吧?还朝气蓬勃吧?总不成从一年级就开始教育孩子们,你们正在死去?
简直是消极到可笑的理论。
——然而,虽然消极,虽然可笑,却也是正确的。
“那么根据我们刚才得出的结论,婴幼儿时期作为人类成长的高峰期,越是需要长时间的睡眠,就成长的越快。换句话说,这也同样意味着,越是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人类也就衰老的越快。毕竟,大家都知道,冲个子也好,长肌肉也好,大部分这种生理活动,都是在人类的精神陷入安眠后,由脊索也就是植物神经来控制的——它让我们的细胞旺盛的分裂,老旧细胞快速死去被新细胞替代,然后成长,同时也加速迈向必然死亡的终点。”
汪先生说着,目光在已经被喝光的咖啡和茶水之间逡巡了一下,最终端起了热可可的杯子,一口灌下去,定了定神。
“想通这一点的话,不觉得很悲哀吗?每晚一觉睡去,都意味着朝着死亡的重点,又是一步稳稳的迈过了……换了是你,难道还能毫无心理压力的入睡?”
我想了想,果然这些精神病人总**一下画风清奇的闲心,害得需要和他们打交道的我心情也一下子变得不好了。
就比如此刻,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才参加工作不久的菜鸟,还很年轻,还缺乏经验,未来的人生还很长。但是被他这么一折腾,仔细思考的话,其实若以七八十岁这个普遍的寿命而言,我的人生其实也在不经意间溜走三分之一以上了。
我从未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竟然如此老迈,剩余的人生竟然如此短暂。
倒不如说,正常人在还年富力强时,大概都会下意识的拒绝考虑这么叫人灰心丧气的事情吧,这恐怕也是生物生存繁衍的本能之一。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犹豫、我的动摇吧,汪先生哈哈大笑起来。
“就把这当做是我对你的忠告吧!好好思考一下,说不定你也会选择和我一样的道路。”
“和你一样的道路?”我讶然,“难道你不仅仅是因为害怕着终将到来的死亡而无法入眠吗?就好像那个……杞人忧天?”
“哈?搞了半天你还没明白过来,悟性实在也是太差了吧。”汪先生盯了我好久,确定我是真心如此认定而不是在开玩笑逗他玩儿,才惊讶至极似的圆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难道不把所有的话一五一十摆到明处你就无法明白吗?我之所以不睡觉,并非是在害怕死亡,而是为了永生啊——就算达不到永生好了,至少也尽我所能的的,尽量长久的活下去。”
什么?
永生……?
四、
“你猜我今年多大?”
汪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脸,问我。
他虽然形容枯槁的吓人,但仔细观察的话却可以看出,没有多少赘肉,身材匀称而矫健。只看脖颈以下的话,我相信体力比常年久坐办公室扑文案折腾电脑的我健康而且健壮许多。
此外,就算去看脸,也不过像个加班熬夜了几天的年轻上班族罢了,二十郎当岁,跟我算是同龄人。
“二十六七?”于是就这么随口回答他了。
“错!”汪先生斜睨着眼,一副开心的样子。
错就错吧,本来也没指望猜很准,差不多就得了。
“我啊……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
不是吧,竟然能差十年?
我连忙翻手上的资料,还真是,清清楚楚的记着他的年纪,几乎比我大一轮。
我这才不得不认真的思考……难道他真的走在“永生”的道路上?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永远是笨蛋比较多,只会庸庸碌碌的活着,从来也不懂逆向思考或者举一反三。”汪先生笑起来。
“之前已经说过了吧,在睡眠的时候,精神休息,人体基本改由脊索也就是植物神经来控制,包括大部分激素的内分泌、骨骼生长、肌肉发育,几乎都在这个时间段内不受意志干扰的完成。既然这样的话,稍微换个角度就很容易想到吧,如果在人体机能几乎已经发育结束的青年期结束后,尽可能的让身体停留在这个比较完美阶段的唯一方法,就只有一个了。”
一瞬之间,对上他那狡猾的视线,我忽然意识到了他想要说什么。
“哈,看样子你也明白过来了——出乎意料的,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不少呢。”
——居然,又被一个疯子夸奖聪明了。难不成真的是我有哪里不对劲儿……
“没错,你猜中的大概就是答案了。只要在青年期结束后,永远的和睡眠告别就可以了——明明一点也不难啊,只要稍微具有一些坚定的意志就行了。比起古代的始皇帝之流,寻仙山,求仙药却暴死冬巡之路,我的这个方法,是不是既简便又好理解呢?你看,不进入睡眠,就不会迅速老去,虽然白天也会老一点了,但是和睡眠后那种效率——你大概可以想象一下青春期小孩长高的速度,衣服那是一年一个尺码,稍微长一点时间都穿不下——细胞新陈代谢的速度也被迫下降,本该死亡的细胞推迟了死期,本该分裂出新细胞代替的行为也被迫延后。如果你稍微关心科技新闻,大概就会听到一个研究成果,即生物体内每个细胞似乎都有相应的分裂阈值,而这个阈值是写在人类基因中无可更改的。既然不可更改,那就只能尽可能的延缓每一次分裂的间隔时间的——想通这所有的时候,我真切的意识到永生的真理就这么近的摆在我面前了——你说,我能不去抓住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汪先生的情绪已经彻底亢奋了起来,他低下头,可是面前的三个杯子都已经空了——于是他毫不犹豫的端起了最后一个杯子,灌下了满满一杯古柯。
看着他的样子,我已经觉得有些不安了,劝道:“汪先生,姑且算你是正确的吧——然而就算如此,你看你现在这模样儿,任谁都能看出你这生活质量简直低得吓人啊,有时候试试不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践行自己的想法,舒缓一下身心,和寻常人一样慢节奏的享受生活的美好如何?”
然而汪先生却不为所动,古柯叶的效果渐渐在他身上
显现出来,我想他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劝慰了。
“啊,是啊,我也是正常人,当然会本能的感到难受。因为衰老是自然的常理啊!世上哪有只有生,而不会死的生物呢!如果真有,恐怕也会把生存必须的环境毁坏到无法支撑,迟早步向灭亡了吧。我追求永生这件事既然违反自然之理,当然会受到身体自身的抗拒和抵触。但是为了能更久远的活下去,就算以痛苦一些作为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吧?说不定在远比常人漫长的生命中,我还会领悟更新更彻底的真理,成为真正永生的第一人呢!”
到了此刻,汪先生已经手舞足蹈起来,但是不知道是长久的不眠让他平衡性变差,还是古柯叶的麻醉和致幻效果开始生效,他这一站起来却没稳住,踉跄了一下,“怦”的一声坐倒在地,挣扎了半天没能起身。
我连忙从门外喊来了医生和护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快步离开了。
五、
事后回想起来,我偶尔会问自己,究竟该不该去同情汪先生。
严格说来,我觉得他这早已不能算是失眠的症状,如此强烈而系统性的妄想,他在精神上的疾病应该非常严重。
但终于等我把这些想法得空告诉胡医生的时候,他的表情却耐人寻味。
眉头深锁的模样……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呢?
“永生……吗,这太荒谬了,违背了世间的真理。”
胡医生这个初步结论我是认同的,但人家还用了那么多理由说服我,就算胡医生是专家也不能这么轻飘飘几句就打发了我吧。
“说实话,朋友……我现在开始觉得你需要进行一些精神治疗了。自从你开始接触这所谓的‘取材’,过多的妄想让你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安定,这是个危险的征兆——你得学会辨别。”
“辨别什么?”我自忖还能分清医生和疯子的区别,虽然在我看来他们之间的区别已经越来越小。
“‘真实的世界’。”胡医生皱着眉头,半晌才道。
“这概念很简单,但做起来需要坚定的意志。你要把自己生活中形成的概念构筑成一个绝对自洽、绝对完整没有缝隙的观念体系,然后在每次‘取材’开始之前告诉自己——现在开始,你会暂时离开‘真实’——但千万搞清楚,只是‘暂时’,你终究还是‘真实’的那个世界中存在的事物,和患者们告诉你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或许他们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但那些理论也好什么也好,都是属于‘他们的世界’的概念,而你,并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你是说,我需要某种自我暗示?”我猜。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胡医生说,“如果你信得过我,我也不介意自己亲自来帮你做这项治疗。”
我当然信得过你——这句话几乎冲到了嘴边,却在最后一刻被我咽了下去,换成了一个勉力装作玩笑却仍然生硬的疑问。
“信得过倒是信得过,但你要帮我做精神治疗的话,就会探究我心中所有深藏的秘密吧?光是你知道我的,那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你的意思是?”胡医生也笑起来,但我未曾忽略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警惕。
“咱们不是互相交心的朋友吗?那至少也给我一个你自己的秘密吧!”就在此刻,我下定了决心。
“比如……”
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胸口,我问道:
“告诉我,那吓人的刀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胡医生低下头,沉默一瞬后,缓缓脱去了白大褂。
裸露出来的手臂上,细密的伤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有新有旧,如虫咬蚁啮。骇人的光景让我背上一阵发凉——再看下去恐怕我真要有精神病了,密集恐惧症。
——然而这还没完。
“才这样就被吓住了?可不像平时的你啊。”
胡医生笑了笑,接着解开了衬衣的纽扣。
当这个男人健康而优雅的上半身完全暴露在眼前时,我却很难有多余的精力去赞美这具躯体的美好。
不止我所知道的胸前,背脊、脖颈、肩膀、手臂——虬结的伤痕如无数蛰伏的龙蛇,在我印象中,这些痕迹和一个醉心钻研的精神科医生可不该有任何交集。
“还想知道这些是怎么来的吗?”胡医生朝我笑笑,但目光中并没有笑意。
……良久,我没吭声,却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好。”胡医生说,“这些伤口,就是我曾被‘真实的世界’和‘疯子们的世界’所撕裂时所留下的纪念。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留在‘真实的世界’里!对你面前那些危险的家伙而言,你只是个取材者、倾听者,用你的笔记录,但属于那些疯子们的领域,永远不要踏足。”
据胡医生所说,当他尚未被千人计划引进前,曾在马萨诸塞求学理论物理(“等等,理论物理?你不是专业医生?”我对此表示难以置信,但他只是耸耸肩:“后来是了,不过当时我的理想是当个什么新学科奠基人之类的——当时最流行的电视剧叫《生活大爆炸》,大伙儿都觉得Smart is the new sexy,科学家很吃香嘛”),这学科很耗脑子,当时我学术遇到瓶颈,非常苦闷又没什么收入,阴错阳差之下被精神科学系的同学拉着去做了个谈话速记员的兼职——除了缺少文学和艺术性,其实就和你现在做的事情差不多。”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和我现在做的事情差不多?”
“对。本该是个只用在医生和精神病患者谈话时速记内容然后对照录音整理的枯燥工作,不过十分意外的,这些疯言疯语给了我一些……难以描述的启发,大概就和你感觉到的一样,它们在疯子们所认知的特殊语境下,非常令人着迷。”
我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胡医生说的没错——这种难以解释的、近乎荒谬的魅力却正是一直支撑我继续取材下去的动力之一。
“拜此所赐,眼前一片海阔天空的我顺利拿到了理论物理学位,但那东西对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我更改了研究方向从头学起,钻研精神病学并乐此不疲于我的谈话速记工作。这一切都很顺利,我感觉自己逐渐融入了一个非常玄妙的、超乎常理的非现实世界。这种感觉就像吸毒一样,会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的上瘾。你说呢,我的朋友?”
我脑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即视感——他所形容的究竟是当年的自己,还是现在的我呢?
胡医
生的手在胸前最长最深的伤疤上抚过,猛地青筋乍起,指尖深深的沁入本已痊愈的皮肉,淡淡的血迹在他指掌间晕染开来,吓了我一跳:“你这是怎么啦?不会痛的吗?”
——讲道理我光是看都疼得一哆嗦。
然而胡医生却目无表情的摇摇头。
“啊,你说得对。不会痛啊。”
什么?
“我失去了痛觉——这是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胡医生说他当时接触了一位梦游症患者,那家伙的妄想总体上来源于《楚门的世界》,在《盗梦空间》上映后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对自己理论的沉迷根深蒂固,用他的话说:“你永远也没法叫醒一个活在梦里的人”。
“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行医执照,不过并不算一个成熟的精神科医生,加上又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奇,所以很容易就会被它们影响……就像我一直提醒你的一样。”胡医生说:“长话短说,跟那家伙沟通的多了,我几乎也以为自己深陷一场梦境之中了。要是换了你,会怎么做?”
“摇个陀螺?”我记得他刚刚还提到了一部着名电影的名字。
“真要醒过来哪有那么容易?我当时为了想办法从自以为是的梦境中‘清醒’,试过了无数方法都不见效,最终还是接受了那位患者的建议,用了比较古朴的方式。”
“古朴的方式?”我表示不解。
“影视作品中常见吧,以为自己在做梦,就使劲儿掐自己一下,常识告诉我们应该会疼,神经系统会下意识的还原这个常识,人类的意识焦点就会从种种天马行空的幻想中回到自己的身体上——无论究竟疼不疼,通常只要产生这种意识,就会很容易的察觉到梦境的荒谬,体验到自己身体如手脚移动啊、翻身啊之类的真实感觉。好像把图画书翻过一页似的,人就醒了。”
——想想我自己做梦的时候,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
“然而实际上,当时的我显然并不是在做梦,无论对身体施加何种程度的刺激,别说是一般的刀割针刺,我甚至连急救室用的电击器都偷偷试过了,又怎么可能从一个本就真实的世界中‘清醒’过来呢?”胡医生苦笑了一声。
“这些伤口就是当时的后遗症——胸前这条是我当时委托那位病人砍的,本来我们是应该互相砍杀的,不过我先中刀没了力气,他的伤就没我这么严重。”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血腥场面,两个知根知底的男人拿刀互劈——从他们彼此关系而言,似乎代入此刻的我和任何一位曾取材过的病人也毫无违和感。
……这真是太可怕了。
“……那后来呢?”这几个字几乎是从我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后来?后来我们俩一起转院,我进了ICU急救,那位病人上联邦法庭受审。”胡医生从椅子上捡起衣服,“我保住了小命,不过神经受损从此失去痛觉,那位病患因为精神疾病最终无罪释放,不过没过多久就自杀了——因为他一直无法痊愈,最后从帝国大厦上跳了下来。我想他觉得这样自己就能离开这个世界,最后他也确实如愿以偿,真遗憾。而我嘛,彻悟了过来,最后如你所见,回国成为了一名专职的精神科医生。”
“对了,”说到这里,他一边扣衬衣扣子一边斜睨了目瞪口呆的我一眼,“别发愣了,我可是男的。你都盯着我个把小时了,该看够了吧?”
似乎并不是在等我的回答,胡医生已经重新披上了白大褂,将那伤痕累累的身躯和同样伤痕累累的、不知该称之为记忆还是过去的东西重又掩藏的严严实实。
六、
“总之,别瞎想了,你那位麻烦的汪先生只不过是个精神异常亢奋的社会闲散人员,看到他的罪名了吗?入室盗窃。具体而言,就是这小子常年晚上都得出门作案,昼夜颠倒生活超级不规律,为了保持本来晚上就差的精神,还滥用咖啡啊浓茶之类的玩意儿,把自己的生物钟和内分泌糟蹋的一塌糊涂,老实说啊,这种人我都不觉得能算精神病——你随便去哪个监狱拘留所里,那些关着的盗窃犯,十之八九有这个毛病。他老先生只是闲的,只要找个正经工作好好累一累,哪还有心思去想这个。”
“但是,你也不能否认……他看问题的角度非常新颖吧?”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下意识的为汪先生说话:“把永生啊什么的这些乱七八糟玩意儿刨除掉,紧紧思索他提出的最开始的一点——人生就是一场注定从生存到死亡的旅程,何时是盛何时是衰,二者之间的界限究竟何在,难道不是颇有哲学意义的思辨吗?”
“喂喂,我说你啊。”
胡医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皱起眉头。
“之前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和这些精神病人们接触的比较多,要注意好好构建自己的思想,千万不能轻易被影响啊?”
是有人说过啊,那人不正是你胡医生吗。
被他这么一问,搞得我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无论如何,他才是真正的专家,接触的精神病人包罗万象,只有想不到没有见不到的。
“抱歉……最近想得有点儿多,心思挺乱的。所以才被他那危言耸听的一顿胡诌,搞得有点吓到了吧。”
“我想也是。”胡医生点头同意,“你最近精神状态似乎不很稳定哦,应该找个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我?精神状态不太好?
有吗?我怎么一直没意识到?
“确实是有……不过你没注意到也正常,对我而言这算职业病了,肯定是比你敏锐些。”
看我惊吓的样子胡医生拍拍肩膀让我放宽心:“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儿,这年头生活工作节奏那么快,没几个人不是常年亚健康,生理心理都这样,不稀奇。哈,对了,晚上我请你吃个饭吧,有朋友推荐了一家有趣的餐厅,料理出乎意料的有特色,你一定会喜欢的。”
虽然对他这种哄小孩儿或者哄女朋友式的开解方式颇感到一点不自在,但无论如何有人请客吃饭总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晚上我们吃得尽欢而散,言谈间也听到他提起汪先生那点儿小罪状服刑期满,安安分分的出狱去了,哪里都很正常,没什么可挂怀的。
在谈话间,我试着把所有听到的事情一并放下。
真有些累了呢……
直到不久之前,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接通一听竟然是市里一座医院,说是
有两件事要联系我。首先是一位在医院长期治疗的病患声称是我的朋友,要求我务必前去见他一面;其次是另一位病人临终前嘱托将一段自己录下的录音遗言交给我,虽然也是可以通过网络给我寄过来,不过谨慎起见,还是要求我亲自去一趟。
总而言之说白了就是要我赶紧去一趟医院呗。
因为他们没说病人的具体信息就急匆匆的挂断,我不敢怠慢,连忙以最快速度赶去,然而第一位原本长期失去意识的病患仅仅清醒了极短时间就再次陷入了沉睡,只给我留了一张写满歪斜笔画不明觉厉的便条,而第二位病人则干脆已经停止了呼吸。
而他们两人的身份,都出乎我意料之外。
第一位病患,是许久之前就莫名失去意识的那位医生朋友,而第二位竟然是汪先生。
——他死于癌症。
按照医院的鉴定,他癌症的诱因大概是生活习惯不规律,以及长时间生物钟紊乱,过度服用一些具有兴奋作用的东西——喝茶喝咖啡都没什么,可像他那样啥玩意儿都混在一起喝的奇葩,任谁都知道不健康。
种种后事与我无关,在此略去不谈。向他的家属致以形式上的哀悼后,我急匆匆的带着录音赶回了家。
汪先生,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呢?
七、
一切就绪后,我按下播放键,屏息凝神。
“嘿……不好意思啊,我也没想到在临终之前竟然会刻意去打扰你这个陌生人。癌症确实挺难熬,不过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治不好啊——真他妈搞笑,我为永生奋斗了半辈子,却连正常人寿命的一半都没活到。”
“你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我知道你那爱刨根问底的性格一定会咨询医生我的死因,那当然是癌症。然后呢,你一定会继续问东问西,最后大概会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医生说我生活不规律啊、滥用药物之类的造成吧。当然,你会相信的,因为你知道我确实生活不规律,确实滥用药物,不过我现在告诉你——这些都是真的,却并不是我的死因。”
“你当然会疑惑,认为我的话自相矛盾,但是并没有,我现在来解释——我死是因为我犯了错误,这个错误就是我抗拒了睡眠。”
“因为我违反了自然的道理妄想奢求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所以自然就用宇宙的终极真理——死亡来惩罚我。嘿,我这也倒算是死得其所。”
“还记得吧,我之前告诉过你,生物的细胞有一个分裂上限的阈值,这个阈值是写在基因里的,无可动摇。所以我认为强行拉长分裂的间隙,我就能活得更长久了,这没错。”
“但是我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基因是很复杂的东西,关于它里面的东西实在是很多,而我却忘了思考其他会影响寿命的变量,的确是不可饶恕的愚蠢错误。”
“听到这里你明白了吗?我说的就是癌变啊——癌症这种病呢,你知道不可能传染也近乎不可能根治,因为癌变这种最恶性的变异方向本身就是我们人类基因中的一部分,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性状显现的概率极小,因为癌变本身对于细胞而言就是一种违反自然规律的‘不死’化。”
“你应该是知道的,癌细胞是没有所谓分裂上限的阈值的,它会恶性的无限增殖,无限复制自身,乃至无限制的挤占正常细胞的生存空间、养料和一切。当这种没有终点的侵蚀终于让生物体不能承受的时候,生物也就死去了。听上去很讽刺吧?我体内的部分细胞终于如我所企盼的那样率先迈上了走向‘永生’的道路,可这些永生的细胞却杀死了我本身,而这却也是我自己造的孽。因为通常细胞在还没有癌变之前就会正常的死去了,而我却强行拖延了它们的死亡,让这些衰老的细胞有着远比正常人更多的几率癌变,因为它们活得长啊!所以,变得‘不死’,这也算对细胞自身而言的某种进化吧。”
“所以你现在可以把我当成一个笑话了:我几乎完美的达成了自己的每一个目的,距离我要的永生只有一步之遥——不,连一步都不到,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都踏上了这条道路!本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然而在激动之前,我却因为这原因而死去了。你啊,是不是很想笑啊?但是,就在临终之前,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我并非完全没有生存的希望——虽然形式可能与众不同,但我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我自愿将遗体全部捐献给医疗事业,只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要求——癌肿部分的利用和处理,必须要遵照我的意志。医院将会保存我的一部分癌细胞,并且供给它足以生存下去的营养。它会无限自我增殖下去,院方也随时可以把它的部分切除,无论是研究也好还是什么实验也好都没关系,只要留下最低限度可以继续无限增殖下去的细胞就好。怎么样?这样一来,世间仅剩的我,就算是可以永远活在医院的培养皿中了吧?就算是癌细胞,癌变之前也是我的体细胞,细胞核内的遗传物质和我本人可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暂时无法分化演进成各个器官,表现出健康的性状罢了。就如我之前所说,只要能更久远的活下去,就算以痛苦一些作为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吧?而且时代在不断进步,或许未来的某一天,科学技术能够发达到新的高度,足以治好癌症,让我存留于世的癌细胞中的性状重新表达出来呢?如果这一天的真的到来,我就又可以和你此刻一样,以所谓‘普通人’的方式去享受千百年、甚至数万年后的阳光雨露了。而那时候的你呢?恐怕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连名字也无人记得住了吧。”
“好了,我就说到这里。毕竟你也算是耐心听完了我那么多疯话的人,或许我们真的有缘呢。我在拒绝睡眠这么多年后,终将陷入漫长的沉睡了。”
“晚安!我会期待我们下一次再会的——假如,你也真的有办法,能如我一样活到那无限久远的未来。”
“嘟嘟”声响,录音结束了。
可那个男人的生命,真的如我们所认知的一般,于更早前停止呼吸时就结束了吗?
我不知道。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要等到千百、乃至亿万年后无限久远的未来,我们才能最终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在此之前的风云变幻,沧海桑田,都只不过是漫长的睡梦之前,一句意味深长的‘晚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