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之巢
档案编号:014
姓 名:闻于归
性 别:女
罪 名:扰乱公共秩序
疑似症状:精神分裂症偏执型(偏执狂),强迫症备 注:安全无危险
一
、
最近这阵子我一直没去医院那边取材,因为元旦将近,他们那边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联欢,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都兴致勃勃得忙成一锅粥,谁也抽不出时间接待我。
“你要有些耐心,稍微再等等呗!联欢时候你可以一起来,我们这儿虽然疯子多,天赋异禀的奇人高手却也不少。”
胡医生如此告诉我。
我觉得他的话实在挑不出毛病——毕竟这一连串儿的取材经历总结一下,我心里快能给“疯子”和“天赋异禀的奇人”这两个概念划等号了。
更何况,除了那些已经被打上了“疯子”或其他标签的患者们,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座机构似乎还隐藏着其他不正常人类。
无论是长年神龙现首不现尾我连正脸都没见过的院长,笑面狐狸一般永远叫人捉摸不透真实想法的许医生,还是每次都能把高档茶叶泡成苦海藻、胸前伤口夸张到令人怀疑如何从鬼门关前逃回来的胡医生——这帮家伙似乎都和“普通的正常人”间有着难以消弭的代沟。
目前为止唯一让我觉得最像正常人的是我最早认识的医生朋友——然而在他莫名其妙的多了个“丧失意识”的可怕属性之后,大概也遗憾的被某种我尚且无从染指的秘密给吞没了。
所以咯,从各种意义上,我都对胡医生口中的这次“怪物联欢”充满了期待。
果然,它也真的没让我失望。
那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我好像经历了一场花样百出精彩纷呈的魔术秀,那些脑中充满着奇思妙想的患者们所能展现给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世界,真是美妙到出乎意料。
我还记得我一路看下来鼓掌都快把手拍肿了,一晃到最后压轴,我正无比期待着会是什么精彩的节目,最后报幕出来——歌曲演唱,似乎并不稀奇呢。
“啥?就这?”我有些不相信的问身边的胡医生,“没点儿特别的花样儿?”
“没特别的,就是唱歌。”胡医生神神秘秘的笑着,“不过等她开唱,你就明白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孩走上台,张开双手,霎时间所有灯光同时熄灭,只留下深蓝的黑幕下隐约可见的繁星。
然后,缓缓的,女孩开始唱了。
没有伴奏,甚至连歌词都没有,纯粹的清唱,无法形容那种音色——我甚至没法在汉语中给它找出一个贴切的拟声词。
说实话,当时也完全忘了去做这种无聊的联想了。
该怎么形容呢?我从来没想过纯粹而没有语言意义的声音只凭借高低起伏就能让人如此震撼,如果银河中也有塞壬,那么传入远航星辰大海的开拓者和水手们心间的歌谣,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甚至没注意她花了多长时间才唱完,我沉浸在那份美好中不可自拔。等蓦然回过神来时,联欢都已经结束了,只有胡医生一脸理解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样,确实没啥特别的吧?”
——他说的没错,仅就节目本身而言,确实只是单纯的演唱罢了,没啥特别的。
但没啥特别在这儿才显示出最大的特别,我宁定心神之后对胡医生说的头一句话就是:“老胡啊?这孩子也是你们的病人吧?越快越好,能不能安排我对她进行取材呢?”
二、
于是在元旦三天假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就兴冲冲地来到了监狱附属医院,坐在了闻小姐对面。
她被指控的罪名很轻,仅仅是“扰乱公共秩序”这种程度而已,我听起来觉得大概只触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她却意外的在这座监狱附属医院里待了很久。据胡医生说,反正她也明确的承认自己患有精神疾患,觉得在哪里治疗都是治疗,没什么区别了。
这女孩明明还很年轻,对人生看得倒还真开啊。
不过,真的凑近观察就会发现,她原本就没什么特色的容貌显得更加平平无奇,如果不张口唱歌,就和走在街上随便哪里看到的普通人一样,看过遗忘,根本不可能在脑海中留下一星半点的印象。
可这完全不能浇灭我对她的兴趣,才刚坐定,我就把早已准备好的签名版递给她,热切至极的问:“是闻小姐吧?能否麻烦你,给我留个签名呢?”
“哈?”女孩用像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瞄了我一眼,“我没搞错吧?你在要签名?我的?”
“对啊,就是你的。相信我——我完全发自真心。”我的手掌放在胸口,一脸严肃的赌咒发誓。
“好吧好吧,真是够了。”闻小姐被我一本正经的模样气笑,然而在正要落笔前,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我一句:
“你啊,是想要闻于归的签名,还是‘歌者’的签名呢?”
什么?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解。
“当然有区别,如果是我的签名,我可以给你。如果是‘歌者’……”她轻笑一声,“那我可无能为力。要麻烦你把自己关在旅行者或者探索者之类的深空探测器上,赌一赌这趟一去不回的旅程里能不能有幸碰见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你和元旦联欢那时候唱歌的你,不是同一个人?”
这对话让我终于意识到现在是对一位精神病患者的取材了:“而且,深空探测器?那是什么宇宙生命吗?难道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你其实是外星人?”
被我这一问,闻小姐有点儿嫌麻烦似的挠了挠耳朵:“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你真的要听吗?不需
要装做怜悯我的样子,我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只不过是个被关在高墙中与世隔绝的疯子罢了,不会有人认真听我说话,所以我连唱歌时都懒得哼一句歌词。”
我明白此刻是取得闻小姐信任最重要的环节了,如果她就此失去对我的好感,之后无论再来恳求她多少次,取材也不可能获得任何进展。
所以,我用有生以来最诚恳的态度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要听——拜托你,务必全无隐瞒的告诉我。”
沉默了良久之后,闻小姐好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好吧……已经很久没人愿意听我的疯话了,你既然想知道,除了嫌麻烦之外我也没什么理由好拒绝。”
她咳嗽了一声,端坐着。
看她这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几乎以为她要问我相不相信有史前文明或者外星人之类的了,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
“你,看过动物世界吗?”
三、
这可不是废话么!
我好歹也是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赵忠祥老师浑厚磁性的旁白和荧幕上千姿百态的万物众生相,长久以来一直是我难以忘却的儿时记忆。
“你既然看过动物世界,那么是否曾经想过,我们所看到的的那每一帧只有动物嬉戏打闹、没有人类打扰的画面,究竟是如何拍摄得到的呢?”
“这个嘛,”我说,“以现在的科学水平而言不算太难,有很多方式都可以达到这样的目的。”
毕竟我也算个不入流的媒体人,便开始解释道:“最直观的方式当然是由人类进行伪装摄影,隐藏我们自身的存在让动物无法发现;另外还可以使用一些遥控设备,安放在动物经常出没的区域和角度;另外还有——”
我话还没说完,却已经被闻小姐打断了。
“这当然都可以,不过也都有它的局限**?你明明还没说到最合适、最重要的方法。”
我一愣:“你知道的还真清楚啊……是的,由专业摄影师伪装摄影旷日持久,容易失败,而且有一定危险性;遥控设备基本是固定设置,撞大运的成分也不少;相对来说最容易出素材的方式,还是在被观察的动物种群中设置采样点,利用摄像头、芯片、卫星定位系统等科技产品来进行伴随观察,现在已经很常见了,比如在狮群和狼群中的部分成员身上设置特殊项圈等等……”
“没错,你说的我完全同意。”
闻小姐拍手微笑起来:
“几乎把我想要解释的话都说完了呢。没错,我就是那只被戴上特殊项圈的狮子,而所有人——包括现在正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你在内,都不过是一出活生生上演的动物世界罢了。”
闻小姐顿了顿,又问:“你,不相信吗?”
实话实说,这很像一位被收容在精神病院里的患者会说出的话,倒不如说已经太过不出奇而无法引起别人的兴趣了。但我却不能表示不相信——就在刚才之前,明明是我自己无比诚恳的表态说,要她“全无隐瞒”的告诉我的。
“我知道,你会对我产生兴趣,大概是因为元旦联欢的时候,听到了我唱歌——你在第一排很显眼啊,毕竟是难得的外人。”
我点点头,承认道:“是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那场演唱让我惊为天人,这是事实。”
“但是你知道自己耳朵听到的歌声究竟有什么意义吗?”闻小姐问。
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感觉,不太确定的描述着:“这,因为没有歌词所以我不太能保证……我想,大概是是某种空灵的、广阔的……好像……那个星空似的某种情感吧?还是某种古老雄浑的叙事诗呢?好像海中礁石一般静静的坐看沧海桑田之类……”
我花了快十分钟的时间来描述自己当时的感觉,然而无论我怎么说闻小姐都仅仅是一副淡淡的微笑,眯缝着眼睛戏谑的瞧着我,那表情不用开口我就知道意思:
“不对哦,你说的还不对哦!”
可讲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生搬硬套的凑数了,她还是没有点头肯定,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啊……够了!行吧闻小姐,就当我是个笨蛋好了,实在是猜不出来啊!”
近乎自暴自弃的,我投降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义呢?我只能听出似乎有某种精神上的共鸣在里面,你要我说,我说不出来就是了。”
“不,没有哦。”
出乎意料的,闻小姐爽快的摇头。
“没有什么精神共鸣,也没有什么我们这些人类能理解的感情意义。一定要说的话就单纯只是用我的声带发出高低起伏的音准罢了,是随机生成的旋律,我唱歌的时候不需要想什么,自然,既然我作为唱歌的人什么想法和感情都没有,那这歌曲本身又会有什么你觉得能理解的感情和意义呢?”
你这,简直就是把我耍着玩儿嘛!
或许是发现我的脸色变难看了吧,很快的,闻小姐安抚了我的不快。
“就好像动物世界里我们人类安装在狮子项圈里的芯片,对于狮子本身难道有任何意义吗?既不会增加一丝一毫的捕食需的爆发力和体力,也不会让它的脑子变得更加聪明一点点,就算记录下狮子安静和运动时体温之类各种生命体征的微妙区别,这些数据本身对所有的狮子而言也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另一只狮子把这芯片抢走,它什么益处也得不到——因为以狮子的智慧和文明程度,根本解读不了芯片里的一切数据——”
说到这里,闻小姐幽幽的盯着我的瞳孔,说道:
“就仿佛你所听见的我的歌
——诚然,对我们人类而言虽然没有任何内在寓意,可对于‘歌者’和遥远之地的伟大文明而言却是有意义的。”
顿了顿,她又抱歉似的改口订正了自己的谬误。
“不对不对,其实这样比喻是有些不恰当的啦。说起来我们和他们,并不太像是狮子和人类这种同属哺乳动物的近缘关系,差不多,也就我们人类看蚂蚁的程度吧。”
她稍微昂起脑袋,指了指自己光滑白皙的脖颈。
“瞧,这就是芯片了。虽然对人类而言只不过是声带而已,不过功能其实是很强大的——压缩,编码,存储,传输,所有这些都可以做到啊。”
说到这里,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
“对了,我想你一定会感到疑惑。毕竟我唱歌的时候你也听到过,只不过也就是普通的音量罢了,至多也就一个大厅里的人们能听到。要怎么可能让鬼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宇宙人听到呢?”
我点头同意。
“不错,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毕竟你所谓的诸多信息既然还是通过你的歌传播,那还是需要靠声音这种媒介的。声音本身作为振动产生的波,需要在诸如空气之类的介质才能传播,但这种传播损耗是很大的,很快就会衰减到根本连一点点的波纹都无法感知到。别说什么遥远的外星球了,就连你们演出的大厅门外稍远些的走廊,恐怕都不可能接收到你声音中的任何信息。”
闻小姐满意的笑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我的天,又是“聪明人”。
都已经忘了这是取材过的第几位精神病患者如此评价我了。
难道在他们看来,我这个正常人就这么像个能理解他们的疯子?
“对了,你知道咱们最常用的手机联系,也就是打电话啦!具体是怎么工作的吗?”
四、
我想了想,试着回答:“虽然这方面我不算专业,但是大致就是手机工作将信号发送到最近的信号接收塔也就是通讯基站,然后基站将信号增幅后发送到相应的接收端吧?虽然知道这其中应该还有一些复杂的步骤,不过那个太专业了,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查。”
“不,不必了,有这样的认识就足够了。”
闻小姐摆手阻止我,说道:“你已经提到了,我们电话内容的传播,光靠小小的手机是不行的,它需要基站这个其它设备的支持——只要有这样的认知,就可以了。”
“——就好像我唱歌的时候一样,虽然声音能传播的距离有限,但只要在这个有限的距离内有类似基站的东西好好的接收到歌声中蕴含的信息,再将它增幅传输出去,就完全没问题了吧?”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是你到哪里去找总能在旁边的基站呢?你可别跟我说,你所谓的‘歌者’早都渗透到了地球上,我们身边其实许许多多都是隐藏着的外星人?好莱坞大片儿那样的?”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手里手电筒似的玩意儿“咔擦”一亮就能让人失忆。
结果闻小姐却摇了摇头。
“不,那样的话不就又变成摄影师潜入狮群去拍摄了吗?之前留下的项圈和芯片又有何作用呢?”
她说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脚尖着地在地板上轻盈的旋转了一圈儿,随后拉起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裙裾垂首行礼,那是芭蕾里的动作。
“看,基站不就在我们身边?每时每刻——都未曾远离啊。”说着,她又轻轻踮脚。
我顺着她低垂眉眼的视线看过去,然而除了地板空无一物。我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地球本身,就是这个‘基站’?”
“答对了,所以我才说,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
闻小姐又回到椅子上坐下,笑嘻嘻的心情很好。
“所以,从我出生到现在,从不坐飞机。地球很大,增幅的频率也很强,不管是多高的楼宇,只要还有地基扎根于大地,它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你看,从地球的结构看来,只有最外面薄薄的一层几十公里的地壳,再下面都是炽热充满岩浆的地幔,以及最深处更加高温高压的地核了。初中物理就说过,热能的传播方式之一是热辐射,就好像我们感受到阳光的温度一样,地球虽然不是恒星,但它所蕴含的能量将信息增幅到完好的传达到太阳系中心还是没有问题的。再之后,它就可以由另一个更强大的基站——也就是太阳本身来再度增幅,然后向整个宇宙广播出去。远离地球这个小小蚁巢的观察者们,就可以接收到这份‘蚂蚁生态观察记录’了。”
事已至此,我竟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反驳闻小姐。
这些精神病患者总是这样的,他们是疯子,却又不是纯粹的疯子,明明大部分时候都显得不可以常理度之,但在自己特别在意的地方,又总能找到各种证据来说服别人赞同他们的看法,就算不赞同,至少也很难立刻找出他们的谬误。
怪不得胡医生曾说过,身为一个精神科医生,他们这一行最强调的本能就是“固执”——执拗到不相信一切说辞和劝诱,只对自己最开始抱有的信念坚不可摧的固执。当时我还嘲笑他医者不能自医,明明是要为别人治疗心理问题,结果自己把佛家的痴念贯彻的比谁都坚定,简直比他的病人们还不健康。
相反他却这样对我说:“你看清楚,我说的不是性格,而是‘本能’——性格是后天养成的东西,但本能几乎无法改变。没有这种本能的人,做不了我们这一行。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下一个遇到的病人有着怎样的想法,会不会有
让自己无法看穿反驳而动摇的可能。既然如此,那么从一开始就必须坚守本心——最原本的本心。”
末了,他几乎是有些萧索的叹了口气:“这样,我们才不会疯。”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就想当场对他的过去刨根问底,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伤痕,他的过去都足以引起一个“取材者”——也就是我——的兴趣。但我立刻就抑制住了这种想法,毕竟我想象不出那个男人此前究竟遭遇过什么,而且直觉在不断的警告我,不知道这个答案一定比知道更幸福。
虽然我现在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稍微明白了一些他的意思。
任何人都不是全知全能的,有时候,反而是这些看似恣意跳脱的疯子,却更容易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又或者,我们眼中的世界,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真实?
而这,依然是在嘲笑我们自身的渺小与无知。
五、
等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闻小姐早已住口。
“很难接受吗?”
她问我。
“不,其实反而正因为听起来玄乎的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我才不知道该怎么接受好吧。”
我想了想,不得不承认。
“我不知道其他专家什么的怎么想,反正你快成功唬住我了。”
我把手上之前还没来得及看完的资料翻了翻,闻小姐的疑似症状是“精神分裂症偏执型”和“强迫症。”
“精神分裂症的部分,你说了这么多在医生看来可算是妄想的内容,看来是足够给你确诊了。不过‘强迫症’又在哪里体现出来呢?”
我问。
“啊,这个。”
闻小姐答道:“因为我一直有个毛病——经常在完全不适宜的场合莫名其妙的就唱起歌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从小就这样——而且说起来,小时候的频率还更高一些。”
她接着说:“小时候很多事情不懂,很多东西没悟出来,所以对这些令人费解的情况比现在惊惶和恐惧很多,恐怕还有点儿歇斯底里的症状呢——总之,那可比现在更像个疯子了。”
我开了个玩笑:“那岂不是你入院之后病情不断在好转?要是听到这个消息,胡医生肯定会很高兴的。”
闻小姐也笑了。
“希望他最终意识到自己是空欢喜一场的时候不要太沮丧。背景知识也准备得差不多了,那,我们就从最开始讲起?”
我把桌上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重又翻过一页,示意道:“请开始吧。”
六、
从懂事时开始,闻小姐就发现了自己有个莫名其妙就唱歌的毛病。
她完全无法控制,无论自己之前正在想什么,做什么,在什么样的场合,当那股无法言说的感觉席卷脑海时,她就必须要张口唱歌——直到把这股冲动挥霍殆尽为止。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莫名而来的强迫冲动出现的频率有所降低,但是每次发作的时间也在延长。虽然也不能算是致命的疾病,实际上,那歌声本身从音乐的角度而言也总是动听至极的,甚至还引起过音乐教师和相关专家的注意,甚至在地方台的电视节目上引起过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被冠名为“不能自已的艺术天才”、“灵感如源泉涌出的天生歌手”、“夜莺”之类的溢美之词——但对她那样的一个小孩子而言,在无法自我控制的恐惧中经历这一切,好像笼子里被做实验的兔子一样围观的经历,总归不能算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但是,就在她的人生这样一步步滑入无可救赎的低谷时,“歌者”终于出现了。
其实说是“出现”也不太准确,按照闻小姐的描述,那其实只是个声音——从无垠的虚空中突兀传来,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正走在放学回家的夜路上,天穹上挂着弯月与星辰,她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只有渺茫的东张西望,最终凭着仅剩的常识推断——莫非是天空吗?
然而很快的她就从那个声音知道了答案。
极为讽刺的,明明来自遥远的天空这一点并没有猜错,可让她真切听到的声音,却是由大地而来。
大地,传颂着跋涉而来的星辰之声。
给予不解之谜答案,给予迷茫之人真理。
来自“歌者”的声音告诉了她一切——作为“歌者”的新一员,她降生于这个遥远的星球,出生成长,耳闻目睹她所能耳闻目睹的一切。
她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碰到的,想到的,一切的一切都会被记录,这些记录被编码存储,然后在占满全部存储空间后,由她的声带化为歌声,绽放而出,并经由地球、太阳而最终传回到遥远的无人深空之中。
这歌声不需要地球上的任何一种语言作为歌词,只需要是单纯的歌声就好。远比我们聪慧千百倍的歌者们,自然有破解其中所蕴含一切的智慧。
在他们的世界里,这歌声将被解码重现,再次成为闻小姐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碰到的,想到的一切。
这些素材将被分类整理,物尽其用。就好像人类观察动物的摄像头上记录下的影片那样,最有研究价值的部分由专业者收藏研究,更多的素材将被剪辑,重制,成为歌者们工作之余的小小消遣。就好像我们在吃完晚餐后,看上半个小时的真人秀——不,更确切的说法果然是动物世界——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歌者吧?就好像我们人类也不会只给唯一一只狮子挂上项圈,我们就好像名为‘地球’的这个空间中无数各自独立而彼此远离的质点,每个人都有着以自己为中
心的一个小小世界。而将这些视角下的小小世界们全部汇集到一起,就是一部无可挑剔、角度丰富、画面鲜明的‘蚂蚁生态观察记录’了。”
“那么,你其实是外星人……‘歌者’的一员吗?”我问
“说实话,我不知道……尽管那个声音是如此告诉我的,但我心底其实并不这样觉得。其实或许我只是个被自我满足冲昏头脑的笨蛋吧,终其一生……其实也不过是被人类挂在狮子勃颈上的摄像头罢了。”
闻小姐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她的笑容有些悲凉。
换了是我的话也会悲哀吧?她从始至终说了很多宏大的东西,宇宙,星辰,地球,人类,可唯独没有说到她自己。
——如果只有作为一个更高级文明安置在蚁巢中的摄像头的意义,那样的人生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苍白了不是吗?
然而,虽然这样觉得,我却并没有勇气在此刻提出这一点。
那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这实在是太过沉重的打击。
就算明知她心中其实早已明白,我还是说不出口。
所以临结束前,我只问了一个问题。
“闻小姐,你的说法我大致都了解了——但是有一点,我还没得到答案。”我问。
“啊,不必客气,请说。”她答。
“你之前说过吧,对你而言,那种无声而优美的歌声本身是不含任何感情意义的,只是无奈的强迫症而已,只会在你所谓的‘存储空间’被占满后被迫歌唱。那为什么我们初次见面的元旦联欢会上,你能够毫不滞涩的唱出歌来呢?该不会那个时候刚好你刚好存储空间就满了?未免也太巧了吧。”
“这并不是问题,随着我年纪渐渐长大,尤其是歌者的声音出现,并告知了我存在的真正价值后,我逐渐开始可以稍稍控制这种强迫症习惯了。就好像你有一个不断写入数据的优盘,并不是非要等它把存储空间全部塞满到无法再装进新东西的时候才能把内容传输到计算机上存起来,完全可以在还没有完全占满空间之前就把那些信息传输走吧?只是空间满了就必须要传走,而并非只有空间满了才可以把已经存储的信息释放出来啊。”
“原来是这样。”
我点点头:“那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的话,现在其实也可以立刻就唱歌吗?”
“没错。”闻小姐说。
“那么,作为这次取材告一段落的句号,能不能请你让我再聆听一次呢?那明明没有任何感情意义在其中,却比我所听过的任何有感情的歌声,更美好的乐曲。”
闻小姐楞了一下,良久,终于失笑。
“好吧,那就如你所愿。”
七、
一周后,我带着从录音笔中导出的音频文件,去大学拜会了一位专门做声纹分析和信息传输的教授朋友,希望她能分析闻小姐的歌。
当时他有些忙,不过还是收下了文件,答应抽空帮我做这件事。
我千恩万谢。
会是什么结果呢?
我满怀期待。
然而在那之后,这件事就好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了。
直到不久之前,我几乎都忙得快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反而是胡医生很难过的告诉我,闻小姐过世了。
并没有什么显着的伤痕或者疾病,一定要说的话更像是寿终正寝的老死。
但是这个结论实在是无法说服任何人吧,毕竟她才那么年轻,就算说是某种疾病,哪怕是癌症或者白血病之类的,还显得比较好接受。
火化之前,我也抽空去看了她最后一眼。可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出奇的并不悲伤,总觉得眼前有某种奇怪的即视感。
就好像……看着一具因为电池耗尽而不再眨眼睛的泰迪玩偶。
或许,对被困在自己那“小小世界”中不得救赎的闻小姐而言,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如此嗟叹着,我认为这件事最终落下了帷幕。
却没想到,闻小姐才去世没多久,我的教授朋友却联系上了我。
“终于分析完毕了……”
在研究室见到他的时候,平时一副知识精英干练样子的他罕见的憔悴不堪,连眼镜上蒙着无数细小的绒毛状灰尘都没有去擦,和往常判若两人。
“那结果呢?”
“没规律。我对这段音频找出的唯一规律,就是它没有一丁点规律,当然也不会蕴含着任何信息——至少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条件而言,只能得出如此的结论。”
“噢。”我应了一声。
或许那一切真的只是闻小姐在精神分裂症下产生的复杂妄想吧,毕竟从始至终,除了她令人惊艳的歌喉,世上没有任何其他的证据能佐证她的话。
“但是!”
朋友忽然加重了语气。
“虽然我听不出这歌声里有什么秘密,但它实在美好动听,所以顺手就把她做成了手机铃声,因为每天都听到,渐渐的非常习惯了。然而突然有一天,我在下班回家之后,好像听到有谁在向我说话了!你敢相信吗,毫无根据的,凭空的,我就能听到某种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了!那个声音说,我已经聆听得足够多,或许也是个有资格获知伟大真理的生命……总之是很像**诈骗的一些东西。”
……我忽然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但是你敢相信吗?这些难以理解难以相信的话,竟然不是骗人的!我可搞了一辈子信息传输,却从没想过还有——”
话刚说到这儿,他的表情忽然一滞。
接着,毫无征兆的,好像无法控制自己似的,就这么突兀的张口唱起歌来。
优美动听的音色,没有歌词的内容——单纯是声音莫名的高低起伏而已。
……可这一切,对我而言,已经再也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