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引羔羊的权杖

    档案编号:012

    姓 名:冯亚楠

    性 别:女

    罪 名:过失伤害疑似症状:被害妄想症备 注:安全无危险

    一

    、

    “你是谁?”

    冯小姐在桌子后面缩成一团,那是我自懂事以来所见过的最警惕和戒惧的目光——让我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装扮很普通啊,完全没有带着刀子手枪或者什么容易被误解的东西。

    至于这么害怕?!

    “把你胸口别着的东西……拿走!”

    我看了看,是一支塑料签字笔。

    我把它从窗户扔了出去。

    冯小姐的呼吸稍微舒缓了一些,在我缓缓坐下摊开笔记本后,她死死地盯了我一眼,但这次没有更多爆发,只是又重复了一次最开始的话。

    “你是谁?”

    作为我而言,实在没想到这里还会有这么难以打交道的人——毕竟你看,连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自闭症患者我都接触过了,可就连自闭症患者都没她那么麻烦。

    最先提出要对她进行取材时,院方倒是没什么意见,然而却遭到了她本人强烈的拒绝。

    这很可笑——她显然不可能认识我,更不可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这究竟是哪里来的成见呢?

    对此,上次分别后连着请了两周病假,我那好不容易才恢复冷静与平衡身心健康的亲密协力者——胡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同情的说:“不是你的错,那女人啊,基本上连家属来探视,都是拒绝的。”

    “为啥?”我不解。

    “她怕啊。”

    “怕啥?”

    “怕……怎么说呢,她怕被关起来,也怕被救出去,怕身上钱太多,更怕身上没有钱,怕自己在别人看来太漂亮,还怕别人觉得她太难看——基本上,是个人她都怕,每个人的理由还不一样。”

    “这……要怎么活的下去啊?”

    “我是不知道。不过她没什么危险性,如果能取得信任的话,你可以试试自己问她。”

    于是我就见到了冯小姐,一个好像自认为悲剧主角似的人物。

    就在我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些经过时,她已经把自己的椅子飞快地拉向墙角,用嚎叫般巨大的音量朝我怒吼起来。

    “说!你是谁!”

    我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她已经激动到这个程度,后面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第一次取材不欢而散。

    二、

    冯小姐曾经算是我的同行,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远远强过我。

    她曾是某大型报业集团的当家记者,兼职专栏作家,可以说是混得非常开的一位成功媒体人。

    但这顺丰顺水的人生轨迹在三个月前戛然而止,据材料上说,她陷入了长期不可抑制的歇斯底里状态,别说无法继续工作,人家单位领导去医院探视的时候甚至暴起伤人。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之下,最终被收容入院。

    不过据胡医生说,这位智计百出的小姐入院之后也不得安宁——这是没办法的事,她几乎对所有人都抱持强烈的抗拒和戒心,别说进行治疗,日常管理和沟通都无比痛苦。一来二去的,无论是哪位医生或是护士都不愿管她了。

    “我个人说实话,就希望她赶紧熬完了徒刑年限,麻溜儿的滚蛋——毕竟,只要不招惹她,她也并没有什么危害社会的想法。但这里是医院,治疗她让她康复是我们的义务——本来治不好也没什么,坚持下去总会有所期待,但她本人那个过于不配合的态度,真的让我们很心累啊。”

    这是某次吃饭的时候胡医生私底下对我抱怨的。自从跟他混熟些之后,他在我面前放得越来越开,之前还比较拘谨的精英腔调少了很多,偶尔也有这样彰显人性本质的抱怨。

    老实说我觉得还是这样的他比较可爱,修正一下初见时的观点,也许我们还是有成为朋友的可能的。

    当然,他这话当做酒后闲言尚且可以听听,实际工作中他的操守却让他不能这样做。毕竟他是个称职的医生,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宗旨从来践行的很到位,这种使命感和抗拒感纠结难解,让他对冯小姐非常的犯愁。

    而能够让胡医生这么犯愁本身,就是我起意和她接触的最初动力。

    第一次接触失败后,我有事儿没事儿就跑去找冯小姐。当然她还是对我非常抗拒,不过我也不会接近她,只是离她远远的做自己的一些事,既不跟她搭话,也不随便靠近。时间一久,她虽然仍然怀疑和不安,但至少应激反应降低了很多,不再那么轻易大呼小叫了。

    因为这个尝试会消耗掉很多时间的缘故,我会带笔记本电脑、平板和一些资料过去,当着她的面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其实这暂时没什么意义,但是可以让冯小姐

    习惯我的存在和无害,对于之后可能的交流来说,我认为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终于达到了可以彼此互不干涉的共存阶段,同一个空间之内,我做我的,她做她的。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相当长时间之后,再没有其他进展。

    直到有一天,我手上的稿子忙到一半,忽然有事出门接了个电话。

    回来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冯小姐没有在平时习惯的角落里瑟缩,而是坐在了我的椅子上,盯着我的电脑屏幕。

    见我回来,她扭过头看我,半晌才终于神经质的开了口。

    “你是个记者?”

    我连忙点头。

    坚持了这么久,可终于见到了曙光!

    “你的稿子,很烂。”

    ……还真是不客气。

    “其实,我可以帮你。”她说,“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能帮你远远比现在更成功。”“那敢情好啊。”我表示,“请多指教。”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确定一件事。”

    “请说。”

    “人类的未来,还有多少年?”

    哈?

    三、

    这算什么,哲学问题吗?

    我不由得想到曾经看过的一部科幻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里面的超级电脑经过漫长的计算,终于得出了宇宙的终极真理——“42”。

    就一个数字,42。到底什么什么意思?没人知道。

    这也是个类似的悬念吗?

    但看冯小姐那认真而略带焦虑的表情,我又觉得实在不像,只好认输:“这,我真的不知道。我猜应该能延续到无限,但我活不了那么久,几十年后的事情我就看不到了,更遑论如此久远的未来?”

    “噢……”冯小姐点点头,忽然倏地一下站起身,对着我低声**了一声。“难道不是十六年?”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一副懵逼脸。

    紧张的观察了我的表情半天,冯小姐才终于放心了似的,长出了一口气,拉来椅子坐在桌对面。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那么你不是来杀我的。”

    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她指了指我的座位。

    “你也别愣着了,坐下说。”

    我惊喜交集:这莫不是同意我取材了?刚想打开录音笔,却一下被冯小姐抢过去,一脚踩碎。

    “不准用这种东西!我要跟你……说个秘密。”

    “秘密?”我一愣。

    “关于十六年后的……秘密。”

    十六年后?

    “是的,十六年后。”

    冯小姐非常认真地点点头,之前焦躁不安的病容已经完全在脸上消失了,仿佛又恢复为从前敏锐干练的媒体人。

    她说:“十六年后,我会统治地球。”

    四、

    “这……”

    我摇摇头,难以相信。

    “确实难以相信,但你不信,却有很多人早已意识到了这个真理。于是,他们都在找我。”

    “找你干嘛?想挣个从龙之功?”

    “一部分是的,不过大部分不是。”冯小姐一脸黯然。

    “他们还是比较希望我死。”

    我想了想:“可如果他们真的想让你死,至少他们已经确信你有极大可能真的会统治地球——但是对我而言,现在我还没有相信这一点啊。我觉得如何让他们相信这一点,比他们相信这一点本身,更称得上为一个秘密。”

    “……这样说吧。”冯小姐沉吟了一下,“简单而言,我写的新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违反因果律。”

    因果律。

    简单而言,因果律是指所有事物之间最重要、最直接(可以间接)的关系,因果律有其三法则,即果由因生——无因不能生果,有果必有其因。其具有时间序列性,原因必定在先,结果只能在后,二者的时间顺序不能颠倒;事待理成——作为客观现象之间引起与被引起的关系,它是客观存在的,并不以人意志为转移,在事物中有其普遍的理性。如生必有死、聚必有散、合必有离,成必有坏,这是必然的理则;有依空立——任何产生存在的事物,必依否定实在性本性而产生,客观事物之间联系多样性决定了因果联系复杂性。

    这种程度的归纳平时接触不到但并不难理解,冯小姐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又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显然她的确是认真的。

    “当然,并不是说就可以随意胡编乱造了——那不叫因果律,那是妄想症。”她补充。

    但我还是觉得她有妄想症,现在就有。

    “总体而言,这件事说来话长,要追溯到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了。”冯小姐低声开始说道。

    据她说,那时自己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记者,却在某次对一家重要的机关单位采访时,无意中发现了惊人的秘密。

    “你应该明白,公家机关嘛,稿子出来之后上面要看要审

    ,春秋笔法,为尊者讳,有的话可以说有的话不能说,有的还得添油加醋的编点儿料。我当时年纪轻,尺度上把握的不太好,其实加了太多不存在的细节和小东西,但是因为无关大局,最后也都发出来了。”

    “嗯。”我点头同意,这是常事。

    “时隔不久后,我因故又去他们单位回访,居然发现我加进去的那些细节都成真了。最开始我以为是他们看了报道之后加以改进,还很是自鸣得意了一阵子,但是那些工作人员发现我的兴奋之后都很疑惑——照他们的说法,这些都是他们长久以来践行的习惯,和我的报道并没有关系。”

    顿了顿,冯小姐又说道:“这我当然无法服气,当时我可是亲自来采访过,存在的东西就会存在,凭空出现的东西就明明不存在,我怎么可能连这都无法分辨呢!但是短暂的回访中并未发现破绽,我只好不甘不愿的作罢。可后来,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这才不得不引起我的注意。”

    “你看,会不会是这样,当时你的精力集中在主要矛盾上,对这些小细节并没有特别调研,但是在组稿的过程中,凭借常识虚构的部分刚好符合了现实呢?毕竟吃这碗饭,哪怕编假的东西来充实内容,至少看上去也要像真的。”我推测。

    “所以说,我自己也如此怀疑过,但是一次如此就罢了,次次如此可就说不过去了吧!”冯小姐打断我,“我也是精神正常的人,难道会轻易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么?”

    你真的是正常人吗?鬼知道啊。

    “总之,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之后我有刻意的在组稿见报时做一些描述和笔法上的实验,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搞清楚了其中的规律。基本上,只有我的描述真实——至少在逻辑上合理,现实中可行,而且能够被读者接受,它就会成真。”

    “噢……”我想她是不是做记者的时候压力太大啊,这都快把自己当成神笔马良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当然非常惊恐,同时也窃喜——你看,这难道不是非常强大而可怕的能力吗?对了,你知不知道‘羊群效应’?”

    羊群效应。

    大概就是某种从众心理,经济学上来讲,如果某位着名投资人声称某个股票会上涨,那么大量相信他的人会一窝蜂的涌进去购买这股票,它就真的会上涨,反之亦然。

    某种意义上的“心想事成”——这就是冯小姐对它的理解。

    而在这种理解之下,她认为现在自己已经可以扮演那位“着名投资人”的角色。

    当然,她的这种能力更加离奇,更加非现实,不过一定要找理论根据,也并非完全没有。

    “这就要扯上唯心主义世界观和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根本分歧了,有可能这个世界本身就不是真实的,而是出自我或者其他人的臆想?又或者如莎士比亚所说,‘举世为舞台,冠笄皆伶人’?你也好我也好,自觉不自觉,可能都是活在‘楚门的世界’里,只不过谁都相信自己是主角罢了。总而言之,要解释有很多可能,但对我而言不重要——我从来就不是个哲学家,对成为一个哲学家也没兴趣。我只需要知道我的力量并非虚构,这就足够了。”

    无可否认,从我开始在这里取材至今,狂想者和能为自己的理论提出一套一套的貌似科学解释的患者为数不少,但冯小姐不一样——以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角度来说,她处世的态度出乎意料的现实。

    现在,她正紧紧盯着我,嘴角轻微抽搐着,我看不出那是在强压笑意还是酝酿着什么更危险的情绪。

    “那么,如果换了是你……发现如我这般的真理之后,会作何反应呢?回答我。”

    五、

    如果是我,会如何?

    认真思考了一下,我迟疑着开口:“我……大概还利用这法子,创造一些只有我能抢到的独家新闻?这样我就功成名就了……”

    冯小姐不等我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夜枭般尖利刺耳,吓了我一大跳。

    “天真,实在是太天真了!所以我就说,我能让你在各种意义上都变得更成功。”

    她说:“看得出,你还是不信。毕竟我说过,这种能力还有很大的局限性,要符合苛刻的条件才足以令人相信——可是,你有没有听过‘蝴蝶效应’?”

    蝴蝶效应。

    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美国得克**州的一场龙卷风。即使初始是十分微小的变化,经过不断放大,对其未来状态也可能造成极其巨大的差别。

    “是的,就好像曾有个笑话所说,如果丘处机不路过牛家村,那么,秘密跟踪他的

    那些金兵就不会死在郭,杨二人的院子里,同样,完颜洪烈也不会见到包惜弱而对她念念不忘。那些金兵不会死在丘处机手里,那郭,杨两家以后就不会受到牵连;郭,杨两家不受波及,李萍不会流亡大漠,郭靖和杨康将会平平安安出生在牛家村。江南七怪自然也不会前往大漠;而要是没有郭靖相助,铁木真就会死在扎木合他们手里,蒙古各部也就不能统一;蒙古不能统一,也就不会有什么西征。火药就不会传入欧洲;没有火药,铁甲士在欧洲的统治就不会动摇。因此,黑暗的中世纪将延长一千年,也就没有文艺复兴;没有了文艺复兴,自然也没有大航海。北美洲将始终是游牧的印第安人的家园;同样,西班牙人不会将铁炮传入日本。长筱会战使武田方面获胜,日本战国时代将一直持续不能统一;在另一国度,完颜洪烈没有包惜弱,只能全力参加权力斗争。金国因此会内乱;没有蒙古,金国又内乱,因此,宋不但不会灭亡,反而会统一;宋朝注重商贸,因此,资本主义萌芽将在中国出现;如果发展到今天,金融危机也就不会出现,今天的中国或许是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远超持续黑暗中世纪的西欧、印第安游牧的美洲和不得统一的日本。你瞧,这一串下来,乍看之下荒谬绝伦,但是其中的论点环环相扣,至少在它所设置的语境中,这个逻辑是自洽的,所以能够让人相信。”

    冯小姐说到这里,嘴角的抽搐更频繁、更明显了:“你看,我的笔所能改变的,虽然不足以动乱家国天下,但是仅仅让丘道长在上一站多喝上两碗酒,错过一夜的宿头,却并不困难啊。”

    “这……”

    我有点儿语塞,她的话听起来仍然是痴心妄想,但正如她所言,逻辑是“自洽”的。

    自洽的逻辑便难以反驳,我暂时不得不点头同意。

    “好的,那我就姑且相信这个说法好了——也就是说,你认为这就是你所谓十六年后能统治地球的原因?”

    “当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经过我的精密推算,所需要改变的每一个重大变量在我们这个时代都会有影响它最终实现的先兆,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些先兆尚且十分混乱而微小,轻易就能被拨动时,悄悄改变它——向我所期许的方向,哪怕只是一点点。”

    “精密的计算啊……”

    我想,从会认真去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冯小姐显然就已经陷入了某种臆想不可自拔——她疯的远比收容入狱的时候要早。

    “是的,精密的计算,如何计算得出的这些推论过程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需要我去做的事情,我现在已经都完成了——如今还要做的,就只是等待罢了,当我预计的那个必定的结果最终降临,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它——那时,你们都将意识到我的伟大与高瞻远瞩!”

    看到她面目**气喘吁吁情绪激动的样子,我想了想,决定让话题从这个疯狂的气氛之中转移一下,我都有点儿快喘不过气来了。

    “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杀你呢?”

    “你问这个?”冯小姐“哈”了一声,“那原因可就多了——我猜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背景,也许是宗教团体?也许是外星人?也许是别的什么鬼东西,但从我意识到自己的能力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世界不会一帆风顺——我有敌人!他们很强,很多,到处都是,而且根本分辨不出来!他们想杀我,每一个都是!”

    该提醒冯小姐吗?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想杀她,她早活不到和我见面了。

    至少,就我所知,我也好,胡医生也好,包括精神病附属医院里的大伙儿都对杀她没兴趣。

    ——这只能解释为她的受害妄想,就如胡医生给我看的病历上所言。

    但她是不会相信我的吧?

    屏息注视着她从之前就渐趋惊恐而汗水涟涟的脸,我确信了。

    她不会相信我的。

    曾经精干的媒体人已经没法帮我了,她现在只是个可悲的病患,改不了我常常被主编骂的烂稿子,更遑论其他。

    希望她能在这个安全而与世无争的地方,平静地度过十六年充满希望的岁月。

    我想,除了祝福以外,我也帮不了她。

    六、

    那之后我都没再去见冯小姐,据胡医生说,以她一个被害妄想者的情况,居然史无前例的问过院方好几次,我什么时候还会再去取材。

    “其实你干得还不错啊,毕竟那份耐心不是人人都有。”

    有一天出来闲坐的时候胡医生和我聊起冯小姐:“我看你这一行是没太大前途了,

    要不要干脆试试来给我当个助手?就专门负责开导这样难打交道的患者,你又能取材,我又能省事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当然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就算不是开玩笑的话我也真不敢接这个活儿——上次他忽然精神狂乱我至今还心有余悸,整整两个星期说是病假然而手机不通音讯全无直叫人心里发毛,好像什么惊悚电影开篇引起悬念的低俗桥段一样。问题是这情况在电影里的时候仅只是无聊,真的发生在认识人身上时恐怕就很可怖了——换做别人敢给这么个神秘兮兮还成天跟疯子打交道的医生当“助手”吗?

    上帝保佑,我还年轻想多活几年,想找很多个女朋友,才不会做这样愚蠢的选择。

    说到女朋友,前阵子胡医生回来上班后,有一次我们一块儿出去喝酒,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总是孤身一人,没见找过女孩子呢?”

    这是我心中一痛,立即反唇相讥:“这话原句奉还!说我之前你倒是看看自己,就算单身我至少也把自己打理的不错,你嘞?”

    当此之时,胡医生的白大褂正好几天没洗,灰扑扑的邋遢样子在我的语言攻击下显得异常难堪。我原以为他会自惭形秽的,却没想他歪了歪脑袋,表情微妙:“是吗……看来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暂且就这样吧。”

    等等,话不能说一半,我不记得什么了?

    直到胡医生喝得酩酊大醉,我不得不把他扶回家,这个问题也未能得到解答。他究竟是忘了?还是“忘了”呢?

    我开始有些迷糊。

    回归正题,关于冯小姐,无论如何我还是以尽可能认真的态度咨询了胡医生的专业意见:“那么,你觉得冯小姐的故事成真的可能性有多少?”

    “那当然是百分之零。”

    “之前去取材的时候,有一点一直没有来得及问她。”我说,“她是以过失伤害罪入狱的吧?这个……具体犯罪过程,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呢?”

    “噢,那个呀。”

    胡医生在后脑勺上挠了挠:“我应该还记得。让我回忆回忆……啊,是这么着。”

    “当时她不是病了嘛,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所以就给单位送到医院去了——以她的性格,在医院也是很不老实的,难伺候。后来他们领导就去看她,两个人单独在病房里不知道说了些啥,冯小姐忽然就把床头柜上削水果的刀子拿起来,给他们领导来了下狠的。光这还不算,当时就站在床上举着刀子,姿势跟自由女神似的,叽叽呱呱一大堆谁也不懂的疯话。”

    “谁也不懂的疯话?”我来了兴致,“你还记得多少?”

    “这就有点儿……”胡医生紧皱眉头,回忆了半天。

    “大概意思就是骂他们领导……怎么说呢,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剥夺了她作为媒体记者的公信力,说他们领导勾结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坏人妄图抹杀她社会性的图谋不可能得逞什么什么的……”

    我明白过来冯小姐的意思了,她所谓自己的能力,是以自己的报道让人们相信,确实被人们所相信的‘果’才能导出这个被相信的事物存在本身这个‘因’。而如果全世界都认为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自然也不会有人去相信她杜撰的、同样不折不扣的疯话。她会失去自己引以为豪的力量,沦为普通人。

    我不禁要重新审视自己所从事的行当了。

    记者曾被称为“无冕之王”,在这个信息与传媒无限发达的时代,或许我们手中的笔,真的不亚于士兵手中的剑。

    如某位伟人所言,它宛如匕首,投枪,能刺穿黑暗,带来黎明。

    我忽然觉得肩上多了某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七、

    然而最终,冯小姐的结局却出乎我所料。

    那已经是两年后,我极其偶然才听到她出狱的消息。

    那也好吧,祝她有个崭新的人生。

    当时我如此想着。

    然后又过了一年不到,她竟然堂而皇之、大大咧咧的出现在我面前——以老板的身份。

    纸媒不景气的当下,我所在的报刊被她和她渐趋壮大的传媒帝国所收购。而我们这些基层跑腿儿的苦逼第一次觐见新领导,硕大的老板椅威风凛凛的调过面来时,注视着我的便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还记得我的话吗?好几年前我就说过,我可以帮你——无论是改你的烂稿子,还是其他。”

    或许是因为震惊而肌肉僵硬,我讷讷着,嘴唇嗫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该不会,两三年过去,冯小姐真的已经走在了统治地球的路上?

    望着她背后巨幅大荧幕上不断闪过的庞大信息流,我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