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档案编号:011

    姓 名:杨岳伦

    性 别:男

    罪 名:过失杀人

    疑似症状:自闭症,克莱恩·莱文症候群,学者症候群备 注:安全无危险

    一

    、

    我面前,是一幅画。

    黑白的纸面,我分不出是用铅笔或者炭条绘制的,但无疑,它非常形象生动,兼且逼真。“候鸟。”

    杨先生说。

    他低着头,不看我,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飞吧,候鸟。”

    然而,画幅上明明是一片浓淡相间的晚霞。晚霞从狭窄的窗口透进来,四周围都被潦草的涂成深黑,而这片漆黑中唯一有浓淡的窗口,被许多道栅栏,无情的割裂成不容飞出的狭窄空间。

    二、

    与杨先生做取材是一件困难的工作——作为一个自闭症患者,他有沟通和交流障碍,基本上,无论我对他说什么话,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只是闷闷的低着头,或者画着他的画,或者愣愣地盯着铁窗外的天空,要么就干脆发呆似的一动不动,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一座逼真的雕塑,害怕这种角色扮演太过形象会让他忘记呼吸。

    他可以就这么保持姿势一动不动,轻松就度过三五个小时,而丝毫不顾我在他面前已经讲得口干舌燥——不止是我,谁来都没用,就算是他的主治医生,很多时候也只能靠猜和推测来判断他的想法。

    “取材毕竟是个双向的沟通工作,你为什么一定要跟自己过不去,挑个自闭症来干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知道我把下一个取材对象定为他后,胡医生劝我:“别的不敢夸口,我们这儿话唠到爆炸,奇思妙想多到烦人的疯子,你就算三天三夜也挑拣不完。这又是何苦呢?”

    我知道胡医生这话是好意——于先生那件事上我跟他讨论了不少想法,也算是彼此启发了一番,磨合了一下合作关系。虽然取材时于老师曾多次对胡医生与众不同的气场提出了抱怨——但他抱怨的依据实在太过“艺术”(如果不是太过“精神病”的话),一会儿气场一会儿直觉什么的,普通人实在难以理解,加之我从一见面就知道老胡这人大概压根儿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所以对这些抱怨都是笑笑就算了,没往心里去。这种信任让老胡多少也心有所感,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在往好的趋势上转变。

    杨先生快入院三年了,他对这位病人就算不是了如指掌,至少也可算见怪不怪。据他统计,杨先生平时开口说话的频率基本在四到五小时一次,每次不超过一句话,每句不超过二十个字。

    而更多的时候,他干脆只用短语。

    三年多来,胡先生统计出现最多的,大概也就下面几个。

    “候鸟。”

    “飞吧。”

    “飞吧。”

    “候鸟。”

    “你这翻来覆去的,不还是同一句话吗?”我听烦了。

    “还有……”胡医生的手指敲了敲脑袋,似乎陷入了冥思苦想。

    “还有个啥?”我就讨厌说话说一半的。

    “我是听不太明白,你要是真那么感兴趣,自己去听好了。”胡医生耸肩,“不过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绝不会是美差。”

    当时我没理他,不过这眼看着快个把月了还没一丝进展,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

    正在琢磨着今天是不是也该打退堂鼓的时候,杨先生别扭而低沉的声音再一次传入我耳中。

    出乎意料的,竟然是个此前没听过的新词。

    “理查德,你又失约了。”

    三、

    “理查德?”

    似乎是这个音,我在笔记本上记下。再看杨先生的头已经低垂,手指无意识的搅动着,不知又陷入了什么思考,显然不会再给我什么提示,于是决定今天就此收工。

    回去

    之后,我对照着杨先生此前的生活经历和社会关系重新细细排查,他在单亲家庭出生,有一个早夭的哥哥,家庭条件困难,前半生颠沛流离——总之是辛苦的生活。

    这样的人生加之这样的心理疾病,他那位单身母亲的脾气想必好不到哪里去。资料也证明了这点,杨先生自小受到虐待,这让他本来就严重的自闭症更趋恶化。终于在某一次反抗情绪失控的母亲时,杨先生失手杀死了她——真相如何,年代久远已经无从判定,无论是出于真相还是出于同情,既然当时的法庭做出了这样的审判,姑且如此相信吧。

    入狱对杨先生而言或许真的不是什么负担,他已经在各种意义上举目无亲——除了这座监狱附属精神病医院,他还能到哪里安静的生活呢?

    嗟叹之余,我的目光却在一张不太清晰的照片上停住了。

    画面上是一些凌乱的杂物,是当时案发现场拍摄的照片其中之一。

    地上散乱着几本破旧的图画书,依稀可见的低俗彩色封面上,“理查德”三个字赫然在目。

    我找到了线索。

    很快我就查明,那是距今大约十几二十年前流行的一套幼儿读物,系列丛书的主角理查德在世界各地旅行冒险,他的搭档是一只好心但话唠的燕子,名字恰恰就叫做“候鸟”!

    这个发现让我一晚上兴奋的睡不着觉,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的再次前往医院。

    和之前一些危险而且容易激动的精神病人不同,院方对我接触杨先生基本是抱持着不干涉、听其自然的态度,这也很容易理解。

    毕竟杨先生那副死样活气的没劲样子,兼之举目无亲之下,除了我几乎不可能再有亲属来探视他,或许连院方也觉得,让我这样的外人和他这样毫无威胁却又孤僻沉默的家伙多一些接触,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整个对话就在一种轻松随意的气氛之下展开了。

    “杨先生,你好。”

    这是惯例的开场,我目视他,但他显然没有在注意我,在我多次重复之后,最多也就是勉为其难的轻轻点了点头,而瞳孔的焦点,仍然汇聚在我身后的窗口上。

    “你在等人吗?”

    他还是没说话。

    我将几本好不容易从中古市场淘到的陈旧画书放在桌上,一本本的排开。

    “——是在等他吗?”

    这次,我终于满意的看到,杨先生的视线飘下来,焦点汇聚,变得有神。“理查德,你终于来接我了。”

    他说。

    “候鸟,飞吧。”

    然后,当着我的面,他的脑袋重重垂下,毫无缓冲的砸在桌子上,就此失去了意识。

    四、

    “我干了什么?他怎么样了?”

    在惊呼与慌乱中,我呼唤来值班医生,一行人急急忙忙的将杨先生送进了病房。好不容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的心跳和呼吸都趋于平稳,我才以一种犯错了的小孩子小心翼翼的语气,低声询问同样忙到现在的胡医生。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但我可以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他说,“现在,杨先生的生命体征各项都很正常,但是整个人都陷入了深度睡眠——不是植物人那种近乎不可逆转的失去意识,从脑波上来看他的精神非常正常,只是睡着了……陷入了很深的那种沉睡。”

    顿了顿,看着似懂非懂一脸懵然的我,胡医生叹了口气。

    “你啊,知不知道‘克莱恩·莱文症候群’?”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直觉告诉我不要在专业医生面前班门弄斧,所以摇了摇头。

    “不……说实话,不太清楚。”

    “这玩意儿……又被称作‘睡美人综合征’。我现在无法确切的描述杨先生的病况,但从

    他现在的境况看来,只有和这个名词最搭界了——他陷入沉睡,我们也难以令他清醒,但从生理角度上讲,他就和任何一个在晚上睡着了的普通人一样,没有任何其他值得一提的病变,除非把他下巴颔那儿刚在你面前磕的**也算上。总而言之,他睡着了,没有醒来,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和征兆显示,他会醒不来。”

    “那你的意思是,他刚好在和我说话的时候睡着了?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你还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没有任何证据和征兆显示他会醒不来,但是同样也没有任何证据和征兆显示他会自行醒来,所以对你的问题,我只能遗憾的回答——无可奉告。”

    在这之后我对自己轻率的举动充满了后悔和愧疚。毕竟杨先生本来只是个与人无害的自闭症患者,被我这非亲非故的人一折腾,不但沉睡过去,还被胡医生安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什么叫做‘睡美人’的新病症。

    我想,对此我是有责任的。

    既然有责任,就要想办法弥补。

    我决定首先去了解这所谓的克莱恩·莱文症候群’。

    就如胡医生所说的,又被叫做睡美人综合症,大体来说就是一种极度严重的长时间嗜睡和伴生的其他一些行为异常,这种病症的发病机理尚不明确,诱因也同样不明。我想由于我的经历,现在可以在可能的诱因里加一条‘看小人书易引起本病症发作’的危险描述了。

    但是,就算是在此住院已经很久了的杨先生,此前也并没有这种症状——他只是一个典型的自闭症,社交与交流障碍,偶尔念叨几个别人几乎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的简单词汇而已。

    而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那段时间我天天去探视杨先生,他从未醒来过,我在他床头闲坐无聊,便翻着那几本《理查德的埃及大冒险》之类的旧书玩儿。

    在那套旧书中,理查德是主角,一切行动都是以他的决定为主动的,但是我发现这套书和通常的儿童读本有一个很奇怪的不同之处——那就是,理查德虽然是书的主角,但这套书的观察视角,却并非此人。

    而是他的搭档,也是杨先生最经常念叨的那个词。

    “候鸟。”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发现了什么。

    五、

    “所以,你约我出来想说什么?”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我在某日午后,和胡医生一道出来散心,挑了一家咖啡馆小坐片刻。

    “说起来,我不是专家,你可以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不过,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讲给你知道。”

    “什么事儿?”胡医生尚且有些迷茫,“关于谁?”

    “关于杨先生啊——关于他的问题。”我说,“这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我一丁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出来的取材者。但他毕竟是个自闭症患者,一定要逼他和我交流也实在是太残忍了,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猜了。”

    “行吧,那你就说说看。”胡医生示意道。

    于是,我咽了口唾沫,颇没底气的试着说:“我想,杨先生他啊……说不定,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候鸟’。”

    “哈?”

    胡医生的反应如我所料,我便把至今为止发现的关于理查德的故事大略告诉了他。

    “根据我的调查,他似乎从童年开始就沉浸于这套书中。你知道,他兄长早夭,母亲又一直虐待他,本来都自闭了,孤独地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就只有那套儿童读物一直陪着他。”

    胡医生沉吟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对书中的人物产生了移情?代入了自己的感情,干脆就把自

    身和虚构的人物重叠了起来?”

    “或许还不仅如此。”我说出了自己的推论,“据我猜测,可能杨先生不止是普通的自闭症,说不定,他还是‘学者症候群’的一员。”

    学者症候群。

    又被称作“白痴天才”,学者症候群是指有认知或者沟通障碍,但在某一方面,如对某种艺术或学术,却有超乎常人的能力的人。自闭患者中约有百分之十是学者症候群,通常情况下,他们沉默寡言,无法与人正常沟通交流,在智力测试中也表现不佳,但会在某些特定的方向上展现出人意料的天赋,如演奏乐器、绘画、记忆、计算及日历运算能力等,通常以机械记忆和以机械记忆为基础的能力为主。

    “然而根据他入院后我们进行的测试,杨先生似乎并没有显示出这方面的能力啊。”胡医生对我的判断表示怀疑,“他没有天赋以及数学方面的特异能力,一定要说的话他画画儿倒是不赖——但也并非远超常人,最多就是比普通人画得更逼真一些罢了。”

    “我知道。但我认为,他的特异能力或许比较特殊,特殊到我们通常难以发现——诸如,联想力?”我说。

    “但是,学者症候群通常对联想力这种需要复杂创造性的思维并不擅长啊?”胡医生皱起眉头,但终归无法完全否认我的观点,“可是,毕竟……人类的大脑实在还有太多神秘未解之处,要我就凭此下定论,身为一个医生,实在无法说出这么不严谨的判断啊……可恶。”

    最终,胡医生妥协了。

    “就先姑且认为你是对的……更详细的说说看吧。”

    六、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听起来荒谬绝伦,但没想到胡医生却听得非常认真,这令我对他的专业素养和质疑精神不由得刮目相看。

    “你是说,那家伙因为自闭症的缘故常年封闭自己的内心,然后在从小颠沛流离又遭受虐待的生活中始终无法敞开心扉,在积累的压力和种种其他因素的作用下,最终将自己的人格和小人书中的叙事者同一化,依靠着超越常人的想象力将自己想象成‘候鸟’,有着名为理查德的探险家朋友——而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这么独自一个人活在这个只有他一人臆造出来的幻象世界里?”胡医生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再三沉吟后,“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想象……但是,我现在却也并没有什么依据可以用来反驳你。或许,我们需要对杨先生做一些进一步的检查。当然,如果他能自己醒来,那当然最好。”

    关于杨先生的讨论暂且告一段落,因为他在长久的睡眠中不曾醒来,仅靠我这个外行人的推测实在也不能对他的治疗产生进一步的推动。那之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我的注意力也被其他工作分散,渐渐将杨先生的事遗忘到了脑后。

    直到前阵子,胡医生忽然找到我,以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告诉了我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杨先生醒来了。”

    “这不是好事儿吗?”我不知道他那简直都有些发青的脸色究竟在困扰些什么,“更何况,就我所知,睡美人症候群虽然病理不明,单次持续的时间本来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何况最迟8-12年之后,无论如何也该自愈了啊。”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那家伙,怎么说呢,醒来之后,现在就和没事儿人无甚区别。别说克莱恩·莱文症候群,他老人家干脆连自闭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精力充沛,成天嚷嚷着要出院呢。”

    “啥……?”

    不可否认,这次连我也惊呆了。

    自闭症不只是单纯的心因性疾病,它的发生通常都还伴随着某种

    程度的大脑和神经病变——按理来说,这种病理性的问题,可从来没有会“自愈”这一说的。

    但胡医生就坐在我旁边,端着一杯冰水一口气儿往喉咙里猛灌,脸色白皙,语言表述清晰,毫无疑问,既没有喝酒更没有吸毒,神志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所以,这个……虽然说病人的康复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这一切还是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呢?”

    喝了半天之后,胡医生的杯子里已经只剩下吸不出来的冰块,随着他吸管的摇动而咔啦作响。

    蓦地,他又把视线投向我:“你猜,杨先生他自己怎么说的?”

    “怎么说?”对这个来自本人的答案我还是颇有兴趣的。

    “他说,自己和理查德跑遍世界各地,历经数十年的冒险终于结束了,于是两个人最后在夕阳的云霞之下分道扬镳,各自踏上了崭新的旅程——所以,他就回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个童话?你觉得可信吗?!”

    不知为何,一幅黑白的画作再次浮现在我眼前,同样是浓淡相间的云彩,然而这次的画面里,却已没有了狭小的窗口和坚固的栅栏。

    看到胡医生一副简直快要精神分裂的苦恼样子,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胡啊,何必那么教条呢?你之前自己也说过,人类的大脑实在还有太多神秘未解之处,对于杨先生而言,一个从幼小时就延绵至今的悲剧终于有了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结尾,从此以后自己便可以以崭新的面貌重新踏上人生的新道路?无论怎么看都圆满到极致了。不是吗?”

    “话虽如此……但是……”

    胡医生当然也明白我的意思,但或许和我这非专业的看热闹分子不一样,他身为一名医生的学识总觉得自己应该揭开这超现实主义谜题的现实主义谜底,可那又怎可能每次都如愿以偿?

    毕竟,大脑也好意识也好,都是神赐予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伟大宝藏,其中所隐藏着的谜题和秘密多如漫天繁星,又哪里是一时半会,便可由我们所全然掌控的呢。

    ——只能在我们人类的知识与手段尚且能触及的粗浅之处,尽全力让更多可能的悲剧,迎来如此这般美好的结局而已。

    我伸了个懒腰,静静坐等胡医生从自己的牛角尖里缓过神来——平时情况本该是反过来的,难得有机会开导他一次,我颇有些自得。

    然而胡医生却异样的激动了起来,霍然站起紧咬牙关,原本尚可称英俊的面庞,紧紧的扭曲了。

    “不……不对,这次……不是这样的!”

    我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子连话都有些结巴:“啊?什么不是这样?”

    “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个世界……这个属于疯子的世界!它残酷的程度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沉浸其中所要付出的代价,你根本不懂!”

    我忽然觉得好像不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他的额头遍布汗珠,踉跄着,近乎逃命似地从咖啡馆里逃了出去。

    “他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个好兆头。

    原本已然放松的心情,再度变得压抑了。

    ——或许,悲剧就只是悲剧,而美好的结局……总是自我安慰的托词。

    就如杨先生的经历,纵使恢复了如正常人一般的神志,可由自闭而失去的无数本应享受的快乐时光,终究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胡医生也这样觉得吗?

    还是说,他其实另有深意?

    脑海中莫名的开始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郁结其中的黑暗,自冥冥中复苏,气泡般从深渊之下,翻腾而起。

    是错觉吗?自认为健康正常的普通人我,难道也曾……失去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