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的上帝

    档案编号:007

    姓 名:郑星霜

    性 别:女

    罪 名:故意伤害罪

    疑似症状:妄想症,精神分裂症备 注:安全无危险

    一

    、

    “这个世界上,有上帝。”

    眼前的女孩微笑着,在嘴边对我竖起一根手指,那是噤声的意思。

    “已经有太多人不相信我,所以把我送到了这里。悄悄告诉我,你愿意做第二个相信我的人吗?”

    大眼睛忽闪忽闪着,女孩的笑容美好而狡黠。

    我忽的愣住,嗫嚅了一阵,竟然说不出话来。

    虽然对为何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感到稍许意外,但更让我头疼的是,我该如何回答她?

    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到这样的孩子。

    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啊,资料上写着才十八岁,只看面相的话她特别显年轻,说是十五六也不违和。

    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怎么就犯了罪呢?犯罪吧还可以服刑改造,可怎么又疯了呢?完全是抱着做一个社会新闻的目的,怀着同情啊揭露社会啊家庭啊校园啊对某些受害群体的漠视以及疾呼改变的愿望,我才从一堆资料里挑中了郑小姐——不对,其实这年纪叫小姐都牵强了,最多是位小小姐。

    按说作为一位校园欺凌的组织者和故意伤害罪犯人,见面之前我猜这孩子大概会十分阴郁心理扭曲什么的,不出意外的话一定还有什么深层次的社会学原因——不外乎家暴啦,双亲离异感情基础单薄之类,总之就是那种被家庭与社会摧残误入歧途的悲剧少女的形象。

    结果你给我看这个?

    笑容超明艳活泼的,你跟我说这是校园暴力犯罪的组织者?受害者还差不多好吗!

    然而就是对着如此陷入混乱和疑惑的我,小小姐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一本正经的,非常认真的。

    如前所述。

    “这个世界上,有上帝。”

    喏,你看,虽然为什么入狱我还是不了解,但为什么入院,已经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二、

    “你信***?”我开始猜测这孩子走了歪路,受到了什么****的荼毒。

    “不信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说的上帝,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全知全能管世界一切的上帝,只是我们人类的上帝。”小小姐如是说。

    “噢……”老实说,我还是似懂非懂,但不可否认真的很失望。

    毕竟,看这样子,我早都拟好腹稿的叛逆少女心路历程故事无论如何都刊登不了了,大概率又是白来一趟。

    小小姐显然也看出了我的失望,哈哈笑起来。

    “你也别这么没精神,也许跟我聊聊天,你也会发现新世界呢。”

    “什么新世界?”我有点儿没好气。

    “有‘上帝’的新世界。哎,咱们从头说起吧——你小时候,玩过蚂蚁吗?”“那当然是玩过了。”

    废话,哪个男孩小时候不爱玩虫子的。

    “蚂蚁也有上帝。”小小姐说。

    这我就不能理解了,这种低等昆虫还有宗教信仰?

    “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啊,蚂蚁都是一窝一窝的,一窝的蚂蚁里面分工明确:蚁后白白胖胖的,可脑子其实也不比其他蚂蚁聪明多少,只管产卵不干别的,连动都动不了一下,就是个繁殖机器;工蚁干活儿找吃的,脑子那是更小;兵蚁专管打架,算是蚁巢的

    专职战士,既然四肢发达那你说能有多聪明?”

    “是,没错,可是上帝在哪儿呢?”她说的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有何意义。

    “你看,整个蚁巢里所有的成员其实都不够聪明,可它们的社会却惊人的井井有条,究竟是谁在管理这一切呢?”小小姐问我。

    这个怎么能问倒我呢?虽然我是文科出身,但这么基础的知识储备还是有的。

    “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像蚂蚁这种社会动物,在漫长的进化中发展出了集体智慧,保证了物种、种群的发展和延续。”

    “答对了,说得很好。”

    郑小姐拍手赞许:“你说到了重点,集体智慧——那是蚁巢的上帝。连蚂蚁都拥有的东西,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人类没有呢?”

    “把这两个混为一谈未免太荒谬了吧,那只不过是种低等的社会动物……”

    我下意识的想要反驳,然而话才出口却又把自己给噎住了。

    郑小姐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微笑,微笑。

    憋了良久,我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算你有道理——我们人类也是社会动物。”

    三、

    这位小小姐才刚刚成年,为什么会思考这种和年龄完全不符的问题?而这和她组织校园暴力犯罪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这个疑问,小小姐倒也毫不避讳。

    “组织校园暴力?这个,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你这是在为自己辩护?其中有什么隐情吗?”我来了兴致。

    “倒也不算隐情啦,所谓的校园暴力,更何况还是集体欺凌一个人——凭我自己的号召力,还真是有点难。”小小姐表示,“但我刚才说了,这个世上有上帝——我做不到,但他可以。”

    “怎么说?”

    “并非我想欺凌那孩子,而是大家都希望如此——既然大家都希望如此,那就是集体的意志,而集体的意志不能被个人所阻挡。说我是这一切的组织者,只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小小姐这样说。

    “你这是诡辩,把责任都推到了同伴身上,撇清自己的责任。”我指责。

    “上帝无处不在,这只不过是个简单至极的小例子。”小小姐不以为然,“说回刚才的蚂蚁好了,蚁巢的一切在他们各自都是蚁巢的时候秩序井然,可当你把所有的蚂蚁一只只分开,它们还能如之前那样精密如机器吗?”

    还没等我回答,小小姐已经接过话头。

    “当然是不行的,他们很快就会死——没有了上帝的指引,个体什么都不是。”

    虽然我不能否认她说的是事实,但蚂蚁不能和人相提并论吧?

    “你一定想说‘虽然你说的不错,可人和蚂蚁不一样’,其实哪里又有区别呢?正因为你在人群这个社会中生活,你才能安安心心的扮演好你自己的角色,无论你是个记者、医生或者别的什么人,就好像一只蚁后、兵蚁或者工蚁一样。说句玩笑话,假如你忽然有一天坐飞机横跨太平洋,不巧飞机失事而你大难不死的活了下来,独自一人爬到了一座小岛上——那么我们可敬的记者先生,具有悲天悯人情怀的社会工作者啊,只靠你一人,能够脱离蚁巢……我是说,脱离人群而活下来吗?”

    我想了想,虽然世上不乏鲁滨逊漂流记一类的正面例子,可那毕竟是几百年前的小说故

    事,换到我自己身上,还真是没太大信心。

    我只是个文字工作者,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要像鲁滨逊那样一个人开拓一块***是万万不可能的,在那样的气候和环境下,估计没三五天就得感冒伤风什么的大病一场,自然也不会有医生和药物,就算命大抵抗力战胜了病毒活下来,我病倒的这些天又该吃什么喝什么呢?那里可连收费最不合理的病号餐都没法提供。

    想来想去,我不得不承认小小姐的说辞——脱离社会或者说脱离属于我的“蚁巢”,我可能不会比一只普通蚂蚁活得更长。

    “我虽然不行,可你看,如果是个生存技能很高的农民的话……”

    虽然如此但我并不服气,我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啊。

    “农民可以种田,但是现在的农民伯伯到哪里去买良种?农药?化肥?农具?你该不会觉得荒岛上有现成的联合收割机吧?就退一万步有耕牛好了,这牛病了,农民伯伯也得请个兽医啊!你叫他一个人完成全部步骤的农业生产,是不是强人所难了些?”小小姐说。

    该死的,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正确性了。

    或许是发现了我的动摇,小小姐笑得更欢畅。

    “你看,现在你也承认了——这个世界上有上帝。而我们人类,比蚂蚁更加需要有一个上帝。”

    四、

    我决定不再跟她纠结这个问题。

    “那就算是有上帝好了,就算你和你伙伴的欺凌行为是因为你所谓的集体意志——姑且就理解成被你们欺负的受害者不知怎么得罪了你们一大帮人吧,就算你说的全对!这总行了吧!可你最后不是被收监,而是送到了这座附属医院里。换句话说,你所谓的上帝——人群的集体智慧认为你是精神有缺陷的。这你又怎么解释呢?”

    其实这个问题有些近乎无赖,我在利用自己相对自由和她深陷困境这种身份上的差别做文章,我很清楚这会令人不快。

    “你呀,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然而小小姐出乎意料的不以为忤,她轻松地在我面前摇着自己好看的手指,好像在应付十万个为什么里好奇的小学生。

    “上帝是集体意识,集体意识只负责集体的大方向,鸡毛蒜皮吃喝拉撒的小事全都要上帝管,那倒不如把咱们脑壳里还剩下的几斤玩意儿统统扔掉,只留个信号接收器似的设备就好,上帝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只服从,不问为什么——就好像一些科幻小说啊电影啊游戏里那样……让我想想,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说的这种社会形态,在科幻领域还真是非常大路货的设定了。光我所知道的,电影《星河战队》里面的阿拉其战虫,暴雪游戏《星际争霸》里的zerg虫族,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普通的社会成员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只服从种群中唯一一个有智慧、会思考的“主宰”意志,整齐划一,团结一致。

    在这种社会形式中,确实是有上帝的——“主宰”就是它们的上帝。

    我把这些告诉小小姐,小姐姐连声称赞:“对对,就是这些东西!你看其实你也很清楚的嘛!但是我们毕竟是人类,和这些生物不同,每个个体还是活生生会思考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追求,今天你想来找

    我取材,明天也许你就想去找个别的漂亮女孩子一起吃个晚饭看个电影,或者做些别的更有趣的事情——想法这个东西,是我们每个人的自由,就算上帝也无法控制,当然也没必要控制。”

    “那你所谓的上帝究竟管什么?”我问。

    “集体意志当然是管集体的事情啊,蚁巢的上帝管理着蚁巢井井有条,繁衍发展,种群扩大,开枝散叶,人类的上帝当然也一样,而且他难道不是管理得很好吗?和蚂蚁存在的历史比起来,咱们人类的历史区区万年,实在短得可怜。然而我们如今已经是这个星球的主人——上帝难道不是很伟大?在我们还蒙昧无知时,上帝用本能提醒人类使劲儿生小孩,多多的生小孩,人多力量大!这难道不是和其他生物一样,说起来也不过是扩大自身的种群罢了,为着生存为着繁衍,哪有更多高尚的意义呢?等到我们人类现在有这么多,能够容纳的生存空间承载不下,种群的使命不约而同的让我们改变了看法,要么探索太空探索宇宙,寻找新的生存空间,同时在这之前,得节育控制人口——这都是为了非常简单的目的,种群的生存和发展罢了。至于在这过程中那些因为节育而损失的人口个体,它们能否出生是否愿意,又哪里是自己说了算的呢?或许在未来有一天,我们真的找到了可以移居的新的星球,到了那个时候,肯定又会需要更多的人口了吧,或许世界上还会再鼓励‘英雄母亲’呢!虽然说得这么玄乎,你想想,这和蚂蚁又有什么区别呢?蚁巢从无到有发展起来之后,当人口饱和,自然就会有新的蚁后出生成熟,然后婚飞,交配成功后去开辟新的居住地——你想想,我们人类和蚂蚁的上帝,其实又有多少不同?从行事风格到生存逻辑,完全是同一个水平不是吗?”

    我和小小姐对视了半天,除了张口结舌之外,实在是再也没有其他表情可用。

    不过我至少有一点是完全可以确信了的——来之前预想中发人深省的社会新闻,的确可以在动笔写之前就扔进垃圾桶了。

    对她的理论实在感到无力反驳,临走前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仅仅是单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你先前问我是否愿意做‘第二个’相信你的人,我觉得自己就快要被你说服了。所以我很好奇第一个被你“如此说服”的人,他会是谁?”

    “你猜呢?”小小姐笑道。

    “你自己?”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人选了。

    然而,小小姐却摇摇头,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并不是被我说服的。”

    到我起身为止她都保持微笑状态,然而除此之外,却高深莫测的不发一语了。

    五、

    告辞离去的时候胡医生特地留住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观察了我老半天,见我一切神情如常只是一脸疲惫,颇有些惊讶。

    “难得啊,这次你还挺听话,安安静静进去,安安静静出来。要是每次都能这样守规矩,似乎可以减少很多麻烦。”

    对这很难说是关心还是推诿的言语,我只能报以苦笑——真的怕麻烦不愿接待我的话,就不要接下这个活儿老老实实搞你的研究去啊。

    “我这叫信守诺言。对了老胡,你们这精

    神病院里,是不是专门挑一些***分子关着,免得出去了祸害人民群众啊?”

    “哪有这回事,不过一个十八岁的黄毛丫头罢了,犯的也不是大事——至少,故意伤害罪和这里的一群杀人犯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重新做人的机会的。”

    胡医生拍着我的肩膀笑笑,对我的身心俱疲,他显示出了毫不掩饰的、和他素来高冷的气质相差甚远的幸灾乐祸——我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不可能成为朋友了!

    “可我觉得你们改造不了这孩子……虽然不像之前那些家伙那么有害,但她要么是个纯正的疯子,要么是个伟大的天才——只有这两种可能,但无论答案是哪一种,显然都不会听从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劝谏,更别提改造了。”

    留下这句话之后我便回家睡觉了。必须要睡觉,再清醒下去的话我脑子会被这些无聊的狂想呓语吵得炸裂开。

    值得庆幸的是,郑小姐的思维虽然跳脱,却并没有太过超常的行动力。只要她还在精神病院里待着,就不会有医生听她那套歪理,对世界完全无害。

    既然如此,就让她在孤独的监狱里,当自己一个人的先知好了。

    时隔许久,我有一次和胡医生聊天又聊到这个小年轻,据说她改造得还算顺利,已经刑满出狱。

    “这年纪,出狱学个几年,刚好可以上大学吧?我想她还是蛮聪明的,指不定能考个不错的大学?”我随意的从拼盘里捡起一小块菠萝丢进嘴里,鲜嫩爽口。

    果然这样悠闲的好天气里,吃点儿水果最令人放松。

    结果菠萝还没咽下去,胡医生已经神秘兮兮的摇摇手,开始嘲笑起我来。

    “你看,这你可就小瞧那孩子了——出乎意料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啊。”

    “你啥意思?”我好奇起来,追问道。

    “她可不需要考个不错的大学了——人家一出狱,不错的大学就来了教授接人,直接把她带去了。听说免试特招,人家入狱之前自主招生线超过一大截,完全依法合规。大学期间就能跟着那位教授搞科研,这稳稳的本硕连读了吧。”胡医生耸耸肩,“别不信,一开始我比你更不信,但最后不承认没办法——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话吗?事实证明你说对了,这孩子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之前我们一直觉得是前者,然而事实上,她是不折不扣的后者。”

    胡医生说完后,我舒了口气——能够得到认同是天才的幸运,这故事很难得有了个幸福的结局。

    “啊,对了,那位教授研究什么的?”我问。

    “人类学……和宗教史。”

    “是吗?”

    我无话可说了。

    冥冥中真的有上帝吗?其实照小小姐的意思,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真的由上帝说了算。

    而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普通人说了算。

    所谓的“集体意志”,也许只是这个简单的道理。

    “对了,都这个点了,索性晚上一起喝两杯?”胡医生看了看表,一反常态的笑着邀请我,“之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莫名的眼熟。但我应该不可能见过你才对。”

    说到这儿,他沉吟了一瞬,最后似乎还是决定在一种更加悠闲的气氛中交谈。

    “街口新开了一家‘蚂蚁餐厅’,要不要去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