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档案编号:0006
姓 名:赵鸿儒
性 别:男
罪 名:妨碍公共秩序疑似症状:精神分裂症备 注:安全无异常
一
、
前阵子胡医生少见的主动联系了我,对我越过他这个中间人直接向院方提出采访要求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你这样会没朋友的——要知道,和那些尸位素餐权欲熏心的行政领导比起来,我才是更了解这些疯子的人。”
他如此说道。
这句话的第二点我完全同意,但对“没朋友”这个结论必须保留态度——毕竟我就算再怎么没眼力价,也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开罪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果一个“不小心”,这话被院长听到了怎么办?
他这反应也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判断——和正常人们比起来,老胡这家伙果然还是比较适合跟疯子打交道,他们之间共同语言比较多。
不过为了让他消气,我还是在口头上表示了歉意,再三保证今后“大概”不会有任何潜在激怒患者的言行。
“大概?”
“……大概”。
虽然费了些口舌,所幸最后他还是勉强接受了。
所以我现在才又坐在了交谈室里。
面前的男人文质彬彬,但并没有林先生那种能在交谈后缓缓透出的邪气。
他看上去和无数普通人一样忧郁憔悴,眼窝深陷,****几乎要从鼻梁上滑落下来。
如果不是在这里碰见,我大概会觉得他单纯是个可怜的悲剧受害者——也许亲人身患绝症,也许赌博耗尽家财,总之虽然凄惨但并不是会让人眼前一亮的类型。
毕竟,世上不幸的人多了,人们听得多看得多,便早已麻木。
所以我万万料不到,赵先生抬头只看了我一眼,就忽然兴奋的两眼放光,好像发现了一座金山。
“噢!真是巧……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呢?”
他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朝我伸出手,我却吓得朝后跳开,不小心连椅子都碰倒了。
——自从林先生死去,我的精神创伤还在缓慢恢复中,暂时很排斥和精神病人如此亲密接触。
意识到我的抗拒,赵先生有些讪讪地缩回手,委顿在自己的座椅中,又变回了之前那座愁眉苦脸的现代雕塑。
其实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连院方都说了,赵先生非常安全,各种意义上都很安全——大概他刚才的举动真的只是好意。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真的没见过他——从未。
当我委婉的提出这个问题时,赵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两眼望着水泥天花板,黯淡无神。
“当然,我们没见过……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说:“毕竟你是个普通人,而我是个疯子……其实我倒存在个万一之想,如果你也是个疯子,和我一样的疯子——那,我们就真的是许多年未见了。”
“何以见得?”我来了点兴趣,摊开纸笔。
“你不信也没关系……”赵先生苦笑一下,“其实我真的见过你——百多年前,大概要追溯到晚清的时候了。”
晚清?
一听到这个词,我不禁有些兴味索然。
妄想穿越剧早烂了大街,更何况是疯子写的剧本。
但既然来了,索性还是忍着哈欠,听下去好了。二、
赵先生的剧本也如我所料的无甚惊奇。
他说那时候自己在川中为官,彼时虎患肆虐,乡民困苦,于是他就征集勇士猎户,结伴进山,终于打杀了恶虎,保了一方百姓平安。
虽然我不是编剧,也能看出这小故事连个起承转合都没有,毫无趣味。
“所以呢
,我是你征召的猎户?”我打了个哈欠,敷衍道,“那咱么多少也算有缘吧。”
“哪儿啊。”赵先生终于笑笑,皱在一起的眉毛舒展了一些,“你是那头被打死的虎啊。”
我脸上的干笑顿时僵住,半天才挤出句话:“是吗……啊哈哈,原来是这样的孽缘呢。”
——他真该庆幸我没那么容易入戏,不然这会儿我就想报杀生之仇了。
“总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真的没骗你。”
赵先生苦笑着:“我能记得许多不该记得的事——太多太遥远,以至于我今生一事无成,甚至还因为追问别人莫名其妙的问题被告妨碍公共秩序什么的,摊上一堆罪名,最后被关在这里。”
据他所言,他的脑海中最早的记忆来自细胞时期——不是受精卵那个细胞阶段,而是地球上刚有细胞的时候,鬼知道多少年前了。
那种生命和朝生暮死没什么区别,但死亡并非终结,只是短暂的告一段落,而后继续——直到目前,永无止境。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活了几亿年……?秦始皇什么的,大概真的会很羡慕你。”我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赵先生耸耸肩,“我想你大概也听过一个说法吧,所谓‘人类的大脑只开发了不到百分之五’?”
“时有所闻。”我点头。
似乎还在填鸭教育盛行的年代,这说法风行我国,成为无数培优班提高班素质教育班存在的理论依据——既然人脑还有如此巨大的可能性,那么谁知道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在某个方面其实就是个天才?
同样作为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本人也不幸受过此等毒害,所以对这充满主观意志的骗人理论一点好感也没有。
“这说法,也对也不对。”
赵先生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忽然被他看得有点儿心里发毛,不禁咽了口唾沫。
“人类也是生物,怎么可能有生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白白空着95%以上的大脑,占据大量的血液和养分却毫无意义呢?就算达尔文那时代,也知道这是不合理的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给出解释咯?”
无论他说什么,姑妄听之好了。
“我不能解释,只能推论。他们当然是有意义的,只不过暂时只对我有意义,而对大多数生命而言,他们进化了,于是不再有意义。”说到这,赵先生落寞的叹了口气。
“……其实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赵先生脸上的表情黯然无神,“在我告诉你自己的情况之后……能不能帮我寻访一下,这世上还有没有……和我一样受此折磨的人?如果有的话,请务必让我们相见——这是我毕生的愿望。”
折磨?
赵先生肯定地点点头,毫不犹豫:“折磨。”
三、
赵先生说,他记得很多事,太多了,然而更糟糕的是——他却忘不掉。
“过目不忘多好的事儿啊……我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这话发自真心,我要是也有这本事,也就不用笔记本啊录音笔啊这些东西帮忙了。
“那我倒真希望和你换换。”
听我说完,赵先生苦笑了:“而且,不止是现在的事噢,就和刚才说的那样,出生之前也好,胚胎时期也好,甚至更早更早,‘我’还不是‘我’,甚至根本就不是人的时候……任何事情也好,我都能记得,而且这些东西就盘踞在我脑海深处,我就算拿脑袋撞墙,也忘不掉——这么下来,别说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大脑,就算百分之九千
五九万五,也根本容不下。”
这就有些玄幻意味了,怪不得他跟我说什么晚清呢。
“你这有些匪夷所思了,老实说,我不相信。”我咬着笔,“你得解释得更详细一些。”
“嗯。”赵先生喝了口水,闭了会儿眼睛,睁开的时候再次直视我:“其实我们并不止在晚清见过一次,更久远的过去,六千五百万年前,那大概才是第一次。”
什么鬼!这个时间听着好耳熟,仔细一想不是恐龙灭绝嘛!
“对啊,就是那个时代——那次我们碰见的时候,你是一只刚从蛋里孵出来没多久的小恐龙,而我是你妈。”
看着一脸认真的赵先生,我已经哭笑不得。
“得了,请你继续吧……”
“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告诉你。”
赵先生说:“就如同最基本的经典物理一样,物质不灭,能量守恒——生命亦不灭,只不过大家都会在芸芸世界中忘却太多,而很不巧,我却不得不全都记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脸上那副神气,不知是骄傲还是苦恼。
“就在这里啊,那未曾开发的剩余脑域中存着的……是地球般漫长无垠的记忆啊。”
四、
赵先生说,他记得的最遥远的过去,可以向前追溯不知多少亿年。
那时他只是个简单的细胞,在温暖的大海中诞生,对一切都没有概念,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就算没有眼睛鼻子手口,根本连“五感”究竟是什么都不理解,但他知道自己有生命。
记忆苍白的生命。
当然,单细胞生命很脆弱,没过太久他就死了。
但这中间没有任何间隔,他立刻又在新的躯体中醒来。
没有阴间,没有天堂,更没有地狱——那时候别说人类,连猴子都没有诞生,哪儿来的各路神仙大兴土木造什么英灵殿、广寒宫?
只有生命——活着以及活着。
当然也会死,可死只是活着的间隙,短暂的可以忽略不计。
“你的意思是,永生不死?”我有点惊讶了,这种东西可该怎么发表啊,无论怎么看都有宣扬封建迷信之嫌。
“也许吧,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概念——只不过觉得活着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现在大家都觉得地球围着太阳转理所当然,根本不会去思索的。”黄先生表示,“只不过那么久远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人才知道这些,单细胞生物也没有语言或者交流的能力,更没法问。”
总之,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世界风云变幻,他漫长的生命就这么无止尽的绵延了下来,看不到尽头——单细胞生物,多细胞生物,简单的生物,复杂的生物,水藻,鱼,两栖生物,爬行生物,哺乳生物,无论哪种形式也好,活着就只是单纯的活着。
终于,慢慢的人类出现,赵先生也可以开始成为人了。
并不是每次都可以,抽签或者抽奖一样,就好像睁眼眨眼的瞬间,是怎样的生命就是怎样的生命,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没有选择的权力。
但成为人类毕竟是种幸运的体验,记忆会变得鲜活,有趣,就算只有短短百年一生,却比之前数百万年都要令人眷恋的多了。
可是再眷恋,也终究会死。
尽管死后立刻便是新的一生,一切却终于与此前不同。
大喜大悲,梦醒之间,便是一场陌路。
这样的命途,即便再漫长,也绝称不上美好。
五、
“有时候,我还真希望世界上有阴曹地府,哪怕让我投胎畜生道,至少死前记
得喝个孟婆汤啊。”赵先生掩面苦笑,“我只想认认真真的过好每一世,哪怕沿街乞讨也好,都强过这样漫无止境的煎熬与孤独,没有企盼,没有未来……会把人逼疯的!”
这确实,无论原因是什么,反正现在被关在了精神病院里,可怜的赵先生确实是疯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思考研究这一切的理由——我非得这样做不可,毕竟,除了和我同样永生不死的怪物,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理解我,更没什么其他可以追求的东西了。”
我想他说的没错,都永生了,连死都不怕了,哪怕换了秦始皇,恐怕也不知道再该奢求什么了吧。
“后来,我大概终于明白了——我想,我是没进化完全,或者说是一种生命的‘返祖’现象。”赵先生说。
“返祖?”
这个我知道,毛孩儿嘛。不过看他不像啊,外观特征就是没有特征,泯然众人毫不出奇。
“是的,返祖。”赵先生点点头,“更纯粹生命意义上的返祖现象。”
返祖现象。
指的是生物体偶然出现了祖先的某些性状的遗传现象——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以被赵先生用在自己身上。
“其实我们本该都一样,就好像你,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记得,六千五百万年前你兴致勃勃的当了一辈子恐龙,充满着求生欲望。晚晴年间你兴致勃勃的当一只老虎,也不会去悲天悯人的思考嘴里的猎物为什么要死这种毫无意义的思想,既然生而为老虎,就好好做一只老虎。现在你是一个人,于是你兴致勃勃的当一个人,出生成长学习工作,熙熙于利攘攘求名,劳碌一辈子可能成功可能失败,总之终于会死,之后的一生与之前再无关联。”赵先生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起来,抱着脑袋痛苦的喊出声。
“可能你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一切,但我连这样简单的幸福都无法享受!我的生命难道是天生就太笨拙?甚至没有进化出最简单的机能——遗忘!生生世世,我的生命绵绵不休,可千百万年过去,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你说啊,我是谁!”
他忽然嚯地站起身,双手攥住我的衣领狠命摇晃起来,目光充血。
“我应该是赵鸿儒,就如你所见的一切资料和我的身份证!可我又不是赵鸿儒!我记得我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乃至他妈的还是个细胞时候的旧事!每当我对自己说,你是赵鸿儒,这些忘不掉的记忆就好像刚出生拥有崭新生命的小孩身后却有条斩不断的尾巴,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他妈不是赵鸿儒,我他妈是一只兔子,一根草,哪怕一个癌细胞,可我就他妈的不是赵鸿儒!”
他摇着摇着,手上忽然失了力气,颓然坐倒,让门外连忙冲进来想制止他的护士一时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他看着我,瞳眸中的血色褪尽,有些歉然:“我失态了……”
“不会,我虽然无法理解你的孤独,但我看得出,它真的很令你痛苦。”
我对他说。
这不是谎言,从他看我那癫狂又绝望的目光中,仿佛真的有十数亿年沉甸甸的时光郁结其中,连我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更何况背负一切的他呢。
“至少我可以答应你,在以后如果遇到和你一样的人,会介绍你们认识——”
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宽慰他的话了,虽然实现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摁,也会尽量让他到这里来见你——当然了,前提是
那家伙不被关在另一座精神病院里,哈哈……”
连我都觉得这承诺很无力,但赵先生还是点点头,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
“谢谢。”
他说。
六、
那之后我很久未曾见到赵先生,据胡医生说他因为在和我的会面中表现出了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攻击性,被收容的级别提高了。
“你总是毫无戒心的深入别人的秘密……这不是个好习惯,我的朋友。”胡医生告诉我,“世上的秘密有两种,一种是可以告诉任何人只要他们愿意假装不相信的,另一种则正相反。许多人能分清二者的区别所以活得潇洒悠闲,而另一些人不幸很容易混淆两者的区别,所以住进了我们医院。”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可我并不明白他想表达些什么。
“我只是在提醒你,并非所有秘密都应该为人所知,有些……还是放任它埋葬在深渊中比较好。你自己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吧,这很难理解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胡医生的表情颇堪玩味,我头一次对这家伙素来交际无能的表象产生了怀疑。
毕竟这么精辟的判断应该只有洞悉人心深邃与复杂的家伙才能说出口才对,和一个连茶叶都能泡成马尾藻海的学究式人物太不搭了。
——或许胡医生这家伙,有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敏锐洞察力?
然而我刚这么一动心思,目光扫过面前这蓬头垢面头发乱得像稻草似没睡醒的家伙,就把这可笑的怀疑扔到了脑后。
形象和气质实在差太远,果然还是我想多了吧。
总之,赵先生的遭遇虽非我所愿,但身在局外,我实在也无可奈何。
就好像他说的,我这一生不过就是庸庸碌人,熙熙于利攘攘求名,没有那改天换地的大能去将他从百千万孤独的重压下解救出来,就连在日后的采访中留意发觉,也再未曾于茫茫人海中寻到,还有人承受着与他同样的命运。
或许这对世上的所有人而言都是好事——只有对赵先生是永恒的悲剧。
那天我上午才忙完一个稿子,折腾完一看已经下午六点,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觅食,为晚上的加班做准备。正等着小摊摊主折腾着,忽然有谁拍了下我的肩膀。
转头一看是对新婚夫妇,妻子怀中的小婴儿正对我呀呀的笑,挥舞着胖嘟嘟的两只小手臂,似乎缠着我要抱抱。
他的父母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想要把宝宝抱回去,但我笑着阻止了她。
“好可爱的孩子,请让我抱抱。”
母亲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褒奖的,他的妈妈欣喜的放开手,我将孩子抱在怀里,他朝我甜甜的笑,是因为刚刚见到这陌生的世界吗?觉得一切都新鲜有趣吧。
希望他能健康成长。
忽然他张开双目直视着我,从他深邃的目光中,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我却看到一丝令心脏微颤的熟悉。
……
不久后联系了一下医院那边,关于赵先生的近况,却意外听闻在我上次取材后的第三天,他竟死于意外。
当时院方新收治观察了一位病人,安排和赵先生住同一病房。
然而就在当夜,新病人却掐死了赵先生。
当护士门闻讯赶到,新病人一边卡着他的喉咙,一边还在大喊。
“叫你吃我!叫你吃我!四百年来老子可算等到机会报了这个仇!”
后来这位病人被以和赵先生相同的病症收治,同时也因为明显的精神分裂症状免受起诉。
不知道赵先生毕生渴盼的愿望,究竟算是实现了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