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强撑着一张扑克脸走出房门并带上锁后,我几乎是逃一般冲进了盥洗室,一下子趴在水槽上,把胃里还剩下的玩意儿吐了个底朝天。可哪怕隔了这么远还是能听到傅先生隐隐约约的嘶吼和狂笑声,真是不愉快到了极致。

    某种意义上而言,却也是恐怖到了极致。

    原来这个世界上名为“人类”的物种作恶的下限,竟然真的能够如此之低。

    然而更可怕的是,傅先生固然是个略显语无伦次的疯子,可这丝毫不妨碍他在犯下残酷的暴行后,还丝毫不以为意。

    作恶本身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果然还是打心眼儿里就不认为自己是在“作恶”这种意识本身。

    我想,至今为止在607接触过的所有病人里,的确也只有他才能称作彻底的疯子,然而又不止是个单纯的疯子。在我看来,

    这个男人的所思所想似乎没有受到过太多后天教育的影响,仿佛养育他的那个所谓“院长”刻意放纵似的——质朴到可怕,更率直到可怕。

    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果然还是那个男人吧。

    他仿佛精妙的傀儡师,又似乎热衷阴谋的诡术士。也说不定,他其实只是另一个满脑妄念的疯子。

    而傅先生,便是他曾试图塑造,却终因半途而废导致陷入疯狂的失败棋子。

    傅先生如今的模样,就好像他在验证是否有一种可能:如果放任人类在不受丝毫道德矫正的环境下长大,那么所体现出来的身为“人类”的天性……其实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呢。

    就仿佛孩子会毫无所感地捏死蚂蚱,用开水淹没蚁穴,看着生命们痛苦地挣扎而拍手大笑——哦,上帝保佑。那份笑容也是绝对天真无垢,可爱至极的

    。

    是的,纯粹到极致的天真笑容,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和那个男人懵懂又单纯,时而困惑的表情一样。

    于是在时隔数月后的一个闲暇日,我跟胡医生聊起了傅先生的故事,并且问了他一个我从那之后就克制不住要去思考的问题:“你觉得……我们这些自命‘正常’的普通人内心深处,会不会其实也隐藏着傅先生那样的疯子呢?”

    然而胡医生却并没有给我答案,理由非常简单。

    “我也不知道。”他朝我耸耸肩,“归根结底,我只是个医生——而你问了我一个哲学问题。”

    可无论他是否回答,我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惟愿在如今这个科学昌明的社会中,不会再遇到这种精神层面的永葆青春。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终于可以解脱而长出一口气时,胡医生

    却忽然问了我另一个问题。

    “说来……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

    “关于这个傅远怀……你看,他确实有些疯疯癫癫的,实际上他也确实没有任何教育背景与知识储备。从身份上说,从小孤苦,无父无母,颠沛流离后流落社会——其实和被他残害的流浪汉们没什么区别——都是这个世界的最底层,除了自己狂妄的偏执之外,有太多太多普通人都该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普通人该明白的事情,他也不明白。”

    “你说得没错。”

    回忆了一下和傅先生的交谈,我同意了胡医生的判断——他都不能被称作拥有健全的神志,怎么可能接受过健全的教育,哪怕最普遍的义务教育。

    “然而奇妙的是,普通人不该知道的一些偏门东西,他却能如数家珍,最后还统统塞进了自己

    狂妄的逻辑里。这无论如何也不正常吧?既然欠缺如此之多最基本的常识,那他又究竟是在哪里学到……或者,被教诲这扭曲的思想的呢?”

    说到这里,从很久之前的第一次取材开始,就在我头脑中其实一直隐约存在的某个想法终于彻底浮现出来,我以最快的速度翻出了包括傅先生在内曾交谈过的所有人的资料和记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寂静之中,窗外的光不知何时已显得昏黄,在一份又一份冗长的记录中,我终于发现了某个隐现其中,不可忽略的共同点。

    是的,不止是傅先生。

    而是至今为止,我曾交谈过的所有病人。

    我看了看胡医生,跟随着我的目光,他也低下头,盯着我在记录里做下的记号,半晌沉默不语。

    我忽然莫名地恐惧了起来。

    ……希望只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