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暂时告一段落,办公室里陷入了难得的静谧。

    但很快又被我打断了。

    我也真不是故意,但为了润喉而下意识送进嘴里的茶水,实在是把我苦得要流出泪水来。与此同时,我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我说,老胡啊。”

    “嗯?”

    “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有一个地方,一定出错了。”我盯着他的眼睛,笃定地说道。

    “哦?什么?”胡医生双眉一扬,饶有兴致。

    “你曾说过,‘至今为止所有到过这里的客人中,能够强忍着不快把我泡的茶水喝下去的,也就包括你在内的两个人而已’……没错吧?”我问。

    胡医生一怔,点头道:“没错啊,其他人鼻子一抽,闻见味儿就皱着眉头喝不下去了,确实只有你和前一位记者能喝下去而已。”

    “这不对。”我摇了摇头,指了指他正下意识端着茶杯往唇边送的右手,“能把这种垃圾玩意儿像水一样若无其事喝下去的家伙,不是还有你吗?”

    茶杯和右手,僵硬地凝立在了半空中。

    半晌。

    “我?”胡医生的唇角神经质地牵动着,这个表情颇为古怪,迄今为止我尚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因此颇感意外。

    但意外的理由是——同样的表情,我倒很多次从这里那些取材的病人们脸上发现过。

    ——那是他们的情绪将要失控的先兆。

    可现在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任何一个病人,而是负责管理与治疗的医

    生啊。

    ……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

    “……告诉你也无所谓了,别看我这样,其实就算是这种茶水,我也根本喝不出任何味道来了。你说我喝起来就像普通的水,实际上在我口中,它品尝起来……也就只是普通的水。”

    顿了顿,胡医生的笑容更加苦涩,表情也更加扭曲了。

    “我啊,因为之前一些经历的缘故(见此前的前传番外篇内容)……触觉、听觉、视觉等五感都已经退化到聊胜于无的程度,就连相对而言最灵敏的味觉也在不断衰退的过程中渐渐令我绝望了——而这看起来就不好喝的茶水,也只是我为了验证自己五感的丧失程度而需要的东西而已。最开始的时候,我也对它无法下咽,然而随着时日渐长,现在就如你所见的了——哪怕在你口中它再苦涩,在我喝来,这也就只是无味的水而已。咳,我这个样子……恐怕是没救了吧?”

    我无言以对。

    一直以为医生需要的仅仅是学历与专业技能,没想到背后也隐藏着同样复杂的过去啊。

    而且,胡医生还未曾说完。

    “实际上不止如此……除了五感退化,我的身体上长久积累下了无数伤痕,这些伤痕历经数年也无法愈合,每时每刻都在皲裂、流血……甚至无时无刻不产生新的伤口,就好像我生长出来的皮肤与血肉也天生就会破碎一般,这种折磨同样无穷无尽……哪怕是个精神科医生,

    我的忍耐力也是有限度的。能够保持足够的理智进行我的工作、安顿自己的生活,对我而言就几乎已经用尽全力了。换了普通人的话,恐怕早就精神崩溃了吧?说实话,哪怕是我,也越来越苦恼于这具身体带来的痛楚,我不再能够冷静地说服自己了……我,需要某种救赎……”

    胡医生的话语愈发苦涩,他的脸颊轻微地颤抖着,我觉得对他的情绪而言不是个好兆头,只好顺着问下去:“那……那还真是不容易。那么,这个所谓的‘救赎’……莫非你已经找到了?”

    我原以为这时候他该会摇头才是,然而没想到,他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异常了起来——脸颊燥热,血管紧绷,眼中的血色泛起,实在是太令人不安,吓得我不由得往身后退了一步,他却还浑然不觉。

    “你说……救赎?哦,对,或许是的——我想自己是找到了……不过更切确地说,并非我找到了救赎,而是‘救赎’自己来到了我身边……他给我以预言,告诉我会在这里等到你,接着唤醒你脑海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之后的路,只要你顺着自己的感觉前行,必然会到达注定的终点——如今看来,他确实是个伟大的人,每一个预言都一步步实现了。这可真令人兴奋,我的解脱……大概也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好吧……”我僵着脖子点点头,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之前我一直

    觉得这男人是我在这里有且仅有的朋友,可如今看来,他离我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远,原本清晰伟岸的身影,也缓缓与曾经取材过的疯子们组成的群像重叠在一起,难以区分彼此了。

    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初见之时,总觉得他好像在不经意间对我做了什么……这是我的错觉吗?

    算了,事已至此,前尘旧事已都不重要——做过也好,未曾做过也罢,反正再回不到从前。

    如果胡医生真的缓解了自己的病痛,那无疑应该是件好事,可为什么我现在看他的样子,却一点儿也没有能放下心来的松快感?

    不止如此,心里到比此前最绝望的时候还要更加……害怕。

    可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股莫名的畏惧,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直到胡医生的目光忽然盯着我,笑容痉挛般诡异。

    “怎么?你为什么还一脸迷茫?那个名为‘救赎’的老人,不止来找了我……不也同样去找过你吗?”

    哈?

    虽然是万万不愿承认的联想,但我脑海中还是第一时间浮现出了“院长”那张苍老而慈和的脸庞。

    ——明明再也不想回忆起来这张脸的!

    然而下一个瞬间,我却非得再一次正视这份痛苦的过去不可了。

    因为“院长”这两个字,已经从胡医生的口中清晰至极地说了出来。

    以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方式——

    “‘院长’不但救赎了我,而且带来了一份宣告——其实他说

    过,你也会感兴趣的。”

    “什么宣告?”

    我发自内心的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但口中却还是无法控制似的,强行发出了渴求真相的疑问。我明白,这又是院长当年凝聚为我灵魂的、名为追求“万物谜底”、从无餍足的“求知欲”在作祟。

    但无论如何,既然是“院长”对我们发出的宣告,我心底明白,这一刻是迟早要面对,不可能逃避的。

    胡医生清了清嗓子。

    “他让我告诉‘所有人’:虽然他漫长而衰老的生命已经走向了终结,但这同时意味着,伟大的‘实验’终于完成——就在此刻,他在遥远过去深埋于这个世界上的那颗宝贵的种子,终于要破土而出,绽放新芽了……我们所有人,都要好好期待。”

    我的心陡然一沉。原来是……这样吗?

    本以为经历过漫长的一切之后,无论最后的重逢是幻是真,随着那个老人的逝去,令人想要忘记的一切终于已经画上了一个句号。

    ——无论是否圆满,可句号就是句号。

    是结束,是永别。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在这个句号之后空出的留白,只不过是为了下一行起首的空两格后,真正重要的内容才要从头开始而已。

    那才是“种子”,也是“终末”。

    所有的因缘,所有的因果,都要在那时才能宣告永远的结束。

    无论内心是否恐惧,是否期待,我都非得见证这一切不可。

    ——我将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