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话继续进行了下去,傅先生清了清嗓子。
“其实要说他教了我什么,倒也直白——想想看,世间万事万物,什么是好的?什么又是不好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毫无道理、仅凭着近乎本能便视为互斥的定义呢?你看,仔细思考的话其实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吧!明明都不过是对神经的刺激,强烈到能够让我们的大脑兴奋起来的方式,凭什么又一定要有高下好坏之分?哦,我的意思是,是的——快乐、痛苦,都不过是一体两面的同一种东西罢了!只要能够理解这一点……那么极度的快乐就是极度的痛苦,反之亦然。”
说到这里的时候,傅先生连自己都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他的喉咙里仿佛憋不住气似的发出某种难以理解的浑浊呼吸声,额头上显现出汗水与青筋——那副样子,就好像大脑无法控制自己同时呼吸与说话似的。
那副样子……越来越丑怪可怖,令人不得不望之生畏。
“所以啊!记者先生,你看,世人是多么的愚蠢啊!他们庸庸碌碌,看不透如此简单的真理,蝇营狗苟挣扎求存,穷尽一生、竭尽全力去追逐稀薄到可怜的一点点快乐,却千方百计地避免唾手可得的巨大痛苦——看看!这不是愚蠢,还能是什么?!”
“但是——你不能这么简单就把两者混为一谈吧?”虽然这男人看上去已经激动到危险,但我还是试着反驳,“毕竟在我们——我是说,绝大部分‘普通、正常’的人看来,快乐就是快乐,痛苦就是痛苦——虽然都是刺激,但痛苦无法带来快感。这两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肤浅!原来你也这么肤浅啊,记者先生!我还真是看错你了!果然、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院长’才掌握着真理,无论是你还是别的什么家伙,都只不过、只不过是凡人罢了!只有他、只有他……啊……”傅先生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除了口沫四溅,嘴角甚至已经无意识地流下涎水——这次,又好像不止呼吸与说话,连口水分泌的条件反射也同时失控了似的。
又或是……难道对这个危险的男人而言,条件反射的映射链实际上是“激动”对应“饥饿”与“食欲”吗?
我忽然心底一阵发寒——这无疑意味着,他和我至今所知的任何一个正常概念中的“人”都完全不同。
差异已经大到超越了“个性”,快要到达“物种”的层面了,就好像人类与豹子、狼这样的食肉猛兽一般。
“罢了!你不能理解,那也没办法!真理永远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医生们把我关在这里,说我是疯子……哈!其实愚蠢的疯子是
他们才对。‘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疯子!”
“可是……你说这些都是那位收留你的‘院长’教给你的,可你不是所谓的‘失败者’么?不是‘逃离’了么?为什么还会对他口中的一切奉若圭臬?这不是不合逻辑吗?”我反问。
傅先生一愕,表情扭曲得更加痛苦了。
他似乎头很痛,很想用双手抱着脑袋,但被拘束带捆绑着,除了嘶声惨叫什么也做不了。
“不、不……不是的,不同的!其实我知道的,我明白的!他说的是对的!只不过、只不过……我,我还无法如他所要求的那样把这一切刻在心里,我、我扭转不过来!是的,我相信,可我做不到!我……啊!该死的,哪怕我多么伪装自己好像接受了,好像做到了,可还是不行!该死的,该死的……明明我都明白,我也都相信,可我为什么做不到呢?!”
我心底似懂非懂,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懂。
但无论如何,傅先生实在过于激动,我一下没敢接茬。嘶吼了好一阵子,他才又平静下来,开口了。
“喏……好吧。你看,医生们不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实际上,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也曾试着和很多很多人分享我的真理……但令人生气的是,他们大多和你们一样,愚不可及。”
“这明明是思想健全的表现好么。”我想。
“但人都是会寂寞的啊,我当然也一样。总是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接纳我……一直这样孤零零一个人下去,我迟早会疯掉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又在傅先生目光的角落中感受到了一丝哀伤。但这又有什么用,毕竟,如果目前为止表现出的一切就是他最真实的一面,那这男人早都已经疯掉了。
哪怕他又这么毫无征兆地哭出来,嗫嚅着:“我终于无法忍耐下去了。不管怎样……我需要朋友。”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稍微混杂了同情的目光,他忽然又恢复了之前的暴躁:“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可是个好人,我当然知道好东西要和朋友分享,可为什么谁都不理我,谁见了我都躲得我远远的呢。可恶,我真的好寂寞啊!寂寞得要死了!
顿了顿,他又低声强调了一遍,不知究竟是要说服我,还是说服自己。
“是的……就是这样。哪怕所有人都躲着我,我也得给自己找些朋友。”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傅先生年轻了不下二十岁——这并非夸奖,而是一种直观的、精神层面上的感受。
此刻的他,虽然是疯子,却也仿
佛一个孤单而无助的小孩子,就好像童年之后的许多时光都未曾在他的精神上留下痕迹似的,一个带着原罪的危险婴儿。
“能给我些水吗?嗓子干了,好渴。”
就在我略微分神之时,傅先生忽然指了指我的杯子,说道。
我满足了他小小的要求,因为拘束带的关系,我把一整杯水都喂进了傅先生的喉咙。他显得很高兴。
于是对话继续了下去。
“可朋友真的是太难找了,我找啊找啊找啊找,最后终于发现了——在这个塞满了人、名为‘城市’的大沙丁鱼罐头里,只有这些亲爱的朋友们才不排斥我。”
“‘亲爱的朋友们’?”他该不会是说那些可怜的弱智残障受害者吧?
“是啊,虽然这些朋友们和我一样无家可归,没什么钱,甚至看上去还都有点儿笨笨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才不会嫌弃自己的朋友呀!我可是个好人!”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些朋友人都很好,不会赶我走,看到我来,也都傻乎乎地朝我笑——喏,真的有点儿傻啊,这不可否认,但那时候呀,可别提我有多么感动了。”傅先生仿佛又回忆起往事,脸上浮现出一丝平静与向往,稍许中和了之前那疯狂的笑意。
“于是我试着和他们说话,分享这些超乎常人的见识。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太笨了,究竟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虽然一个个好像挺认真,可我好不容易说完了,他们却又都茫然失措的样子,实在有够难教的。时候一长,对这样的人呀,我倒也是明白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事实胜于雄辩,不如帮他们亲身体会一下的好。喏,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啊,用行动让他们理解真理。虽然费了些力气,可这全是为了他们好,对我说句感谢不为过吧?”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血液在快速褪去,在外人看来,一定变得一片煞白。
他说得很简单,不过是“费了些力气”,可那些被凌虐的残障者在这个过程中究竟付出了多少抵抗,承受了多少痛苦,我光是想想就觉得血液发冷,心口揪紧:“可是……你,你对他们做‘这样’的事,难道没发现‘你的朋友们’都很不愿意?都要反抗?”
傅先生眉头微皱,好像想起了些什么,开始思考。
我祈祷这是良知的觉醒,然而很快他的眉头就舒展了开来,笑着回答说:“啊,对……我想起来了,我这人不知怎么的总是很容易忘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呢。不过反正无关紧要所以也无所谓啦。但你说得没错儿,多少是有一些波折,不少人是会有一些不配合的,但那无伤大雅,我
告诉他们,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慢慢地明白了、接受了,就会和我一样爱上这种感觉啦!但他们毕竟还是笨,靠说的经常还是理解不了的,重症对猛药。我就想啊,为了这,光是身上一些伤口的肤浅疼痛哪里够明白这种快感呢?最极致的享受,当然还是要用全部身体来容纳‘快乐’、感受‘快乐’呀!瞧,这难道不正是所谓‘从心开始’的真谛么?”
如果不是拘束带,我相信如此兴高采烈的傅先生,一定会像个正炫耀自己得意事迹的小孩子那样开心到在我面前手舞足蹈起来。但我已经无法忍耐,终于情绪失控似的喊出声来:“别开玩笑了!你把木棍和钢筋**他们的肠子,那哪里又是什么‘心’呢?”
可我再怎么生气,这个男人却仍是一脸懵懂的无辜。
“啊?你说那不是心?是肠子?肠子……”怔忪一瞬后,他猛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得出了最后结论。
“唉,反正都在肚子里,肠子也好心也好,拉拉杂杂差不多啦!”
“可你这是在杀人!他们会死你懂吗!会死!而且现在我告诉你,他们中的很多都已经死了!你这无药可救的疯子!”
别怪我的情绪控制不住,上帝作证,换了你,或者任何一个神志大体健全的人和这个男人交谈至今,能不情绪失控的那都不能称作人。几乎可以说,整场对话——不,只要和这个男人同处一室——从开始到最后,都是难以忍受的精神污染。我能克制住难以平复的心境,一张一张地把受害者死去的照片放在桌上给他看,都觉得自己简直完成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壮举。
但哪怕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了情绪了,傅先生却还是之前那副嬉笑自若的模样。
“什么?杀人?别傻了,我才不会对自己的朋友做这种事呢!被这样说,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啊!朋友当然是要好好对待了!啊,当然,我得纠正,我并不是害怕‘死’——但‘杀’的概念不同。我是一个好人,被用这样不好的词来形容,我会感到很厌恶的。”
这时他的目光缓缓从照片上逡巡过去,沉默良久,这才又说道:“至于你说他们最后都被我害死了?嗯……好吧,照片上这些家伙好像确实有些眼熟……你是说……他们真的已经死了吗?你可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这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好处。这些人都死了——这仅仅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一场由你造成的、彻头彻尾的悲剧。”我说。
说实话,如果死去的还是普通人,我或许还不会感到如此难过——并非是普通人就不值得同情,只是这些可怜的死
者们实在太值得同情。
本来就是城市里居无定所的可怜人,偏偏还身患残障,连像正常人那样姑且努力奋斗、改变处境的一丝一毫可能性都被上天无情地剥夺了。这些人的生命已经充满了凄苦,令人不忍卒睹,因此傅先生残忍的行为也就更加不可饶恕。
“嗯,原来他们真的死了啊……唉,这些家伙……”
傅先生的语气忽然低了下去,从这场谈话开始到现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莫非……就连他这样冷血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哪怕,就只有一点点?
说实话我也知道自己本不该怀抱希望的,但或多或少,如果他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会觉得他被关在这里的余生,会因为懂得忏悔而显得稍微有意义一些。
“你……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了?那么,你会为他们而忏悔吗?”
傅先生忽然睁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似的抬起头来。
“罪行?忏悔?”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然而却并未失望,只是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苦……还是冷。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只不过是在惋惜,他们在终于窥见真理之貌后竟然如此急躁,迫不及待地就去拥抱了最大也是最后的快乐,这实在是太不过瘾了——你知道,毕竟在迎接死亡之前,我们明明还有更多机会可以尝试各种各样的‘刺激’才对,真是遗憾。”
“……”
我彻底无言以对了。
“唉,不过说来也都是他们非要逃离我身边的错,要是不那么抗拒,有我在旁亲切指导的话,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就算他们有点儿笨,可只是这么简单地享受,好好懂得的话也一定可以明白的——”
说到这里,傅先生看着我的目光,忽然奇妙地炙热了起来:“对了,其实我在这里也很无聊啊,整天都是一个人,都没有朋友,闷也闷死了……如何,相见也是缘分,不然就由你来聆听我最新的感悟吧?用身体,彻底地感悟……相信我,一定会特别、特别有意思的……啊对了,说来你意识到了吗?其实从之前开始,你就一直都在发抖呢……是的,就和我兴奋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所以,我们毕竟都是名为‘人类’的同伴,不要彼此疏离,和睦地相亲相爱吧?不,别害怕!别走呀!这一切其实真的很容易!是的,看……只要你解开我的拘束带,我就能把所有‘渴望’都带给你……”
然而我没有再看他,已经起身收拾起东西。
——还能说什么呢?
罢了,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我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从一开始就被告知无药可救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