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先生,告诉我……痛苦是什么?”痛苦。

    一种广泛而复杂的人类感受,指人心里感到难过或不愉快而表现出来的一种情绪状态,亦或单纯指身体上的痛觉,又亦或别的任何什么令人难过的感受。

    我很怀疑以傅先生的精神状态是否能够理解这么冗长的定义式句子,但实际上他不但理解了,甚至可以说理解得比我还要深。

    “是啊,您说得对——广泛而复杂的人类‘感受’。”他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论心理造成的也好,生理造成的也罢,归根究底,都是一种‘感受’罢了,是一种对神经的刺激,强烈的、让我们的大脑被迫‘兴奋’起来的方式,不是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

    “不错。”

    “……那么,快乐又是什么呢?”

    快乐。

    对生物而言,是精神上的愉悦,是心灵上的满足,是从内心由内到外感受到惬意的感觉——真到了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在意过这些看起来常用而简单的词汇,但还好,傅先生似乎对我

    搜肠刮肚想出的概括感到了满意。

    “很好……记者先生,您果然很聪明,聪明到足以了解我的想法。换了是我,也不能说得比您更好了。”傅先生连连点头,嘴角边的肌肉兴奋得开始抽搐——如果不是他正被拘束带捆成了一个粽子,我毫不怀疑他会朝我扑过来。

    ……开什么玩笑啊!我可不想被这个变态拿来和自己相提并论!

    然而傅先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快,他看着我的眼睛,时不时“呵呵”地笑出声,却仍不妨碍他开始高谈阔论。

    “瞧,您比我想象中了解得多得多,那我们彼此之间就可以少浪费很多时间了。”傅先生顿了顿,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挣扎着要从拘束中冲出来,“如你所知的,痛苦也好,快乐也好,都只是‘感受’——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最多不过一个令人下意识认为是好的,一个则与之相反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这种区别难道真的有什么道理可言吗?不……我的意思是,荒谬!根本没有!”

    “啊?”由

    于他突如其来地提高音量,惊得我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碰落手边的水杯。

    “当然……我也不能否认,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未能参悟这一切。那时候我流落街头衣食无着——喏,就和所有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浪汉们一样,生理需求尚且无法满足,更不用提什么人生目标啊,自我实现之类的玄学了。那时候,我虽然还活着,但老实说,和尸体也没多大区别。”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之后犯下了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这样悲惨的过去本该是令人同情的。

    “但在这时候拯救了我的……是的,是那个男人。”

    极其罕见的,我竟然在这个男人脸上观察到一股圣洁的向往:“我们伟大的‘院长’……哦,虽然我是被放弃的‘失败品’,但他所教导我的,我仍会一生受用不尽。”

    虽然“院长”这个词听上去似乎已经不再陌生——它已经出现得太多了,多到让人无法忽视。但每次都只是作为一个名词一掠而过,我想要,却又始终无法联想起它背后所意味着的一

    切……

    “总之,你可以想象……在我如此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时候被他所救助,哦!在年幼的我心中,这个男人就是神,就是救世主。我是如此地崇拜他,衷心敬服他口中的一切……而他也确实没令我失望,对我说,要我成为一个理想的、透彻的、脱离了一切虚妄、看透世间最简单真理的人。”傅先生眼中闪耀起狂热兴奋的光——仿佛一提起那个男人,整个人都陷入了比之前更为亢奋到难以自制的状态。

    “……你给自己下的定义和你现在的表现,差得可有点远了啊?”我下意识地表现出了心底的不以为然——他口中说的仿佛圣人,表现出的却截然相反。

    而听到我的反驳,傅先生脸上忽然浮现了一抹黯然。

    “是啊,是差很远——因为我没有完成他的期望,我让他失望了……我是个可耻而可悲的失败者!我害怕再面对他,所以我最后逃了出来,颠沛流离,啊……这可真是……唔啊啊啊……”

    傅先生居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情真意

    切,全情投入,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涌出来,顺着脸颊一路滑落,让我不禁手忙脚乱。

    “好啦好啦!这可……”情急之下我只觉得应该用最快的速度转过话题,“嗯,先别管这些旧事,那家伙究竟教了你什么?”

    傅先生霍然抬起头来,面露微妙的光:“你对这个感兴趣?!”

    “啊……嗯,算是吧。”我勉强点了点头。

    “喔,那可真是太好了……是的,那就让我们顺着之前的话题继续吧。”

    仅仅一瞬,哭泣的脸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哪怕他面孔上还挂着未曾拭去的横流泪水——取而代之的是又一次陷入亢奋和虚妄的疯狂的脸。

    能够做到如此迅速的无缝衔接,连我都不由得怀疑这家伙究竟是疯子还是天才了。

    说不定,二者兼而有之吧。

    又说不定,这二者原本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体两面?

    脑海中浮现起这个念头的瞬间,我忽然惊恐——这是我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被这个男人对痛苦和快乐混乱的认知所感染了么?

    最好别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