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据苏小姐说,黎先生从小就和平常的孩子有些不同,他纤细敏感,易被惊吓,甚至显得有些神经质,和几十年后同事朋友们印象中那个风度翩翩、稳重成熟的中年官员判若两人。那时他常常整日整夜地哭闹不休,任谁哄也停不下来。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闭嘴?!”耐心被消磨殆尽的孤儿院阿姨把他关进盥洗室,那是一间满是落地大镜子的房间,少年的哭声在房间里演变为嘶声裂肺的惊叫,但是狠心等个几分钟后,就没有任何声音了。
少年自己开门走出来,面容沉静,一声不吭。然后安静地待在角落里,不麻烦任何人。
据说在那时,被他目光扫到的小孩子便会下意识地噤声。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慢慢磨练出了自己的领袖气质,能够让身边的孩子们不由自主地臣服。
时光荏苒,他成长,工作,和苏小姐成婚——都表现得很正常。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再一次被关在一座满是镜子的盥洗室内,
很久。
野兽般的嘶吼再一次从紧闭的房门中传出,把慌慌张张在外开锁的维修工人吓了一跳。下一个瞬间,黎先生一脚踹开卡住的门,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毫不在意被门板打晕的工人。他见人就打,肆意破坏,很是大闹一番,直到很久后才在许多人的制止下勉强安静下来。
也就是在那天,他对苏小姐说:
“其实,不止你们——连我自己也不过是个伪装者。但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是我自己了!”
这么说完后,黎先生古怪地大笑着,砸碎了家里所有的镜子甚至玻璃窗,接着倒地便睡着了。
之后,在公众场合下似乎还可以苦苦忍耐,可一旦回到无人管束的家中,黎先生的情绪波动就越来越大,与这种无法抑制的暴躁相伴而来的当然还有无法抑制的暴力。
这对苏女士而言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和肉体折磨,但直到黎先生东窗事发之前,她都在拼尽全力地忍耐着。
“你为什么一定要帮他
隐瞒?”我说,“我不认为暴力会是爱的体现,既然不爱了,那么就该趁早分开。”
“可人世间的事又怎可能这么简单呢?”苏女士长叹,一脸黯然。
“我也矛盾了很久很久,可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来。”
她沉默了良久,忽然问我:“你……相不相信,世间真的有‘赤子’?”
赤子。
原本不过是老子《道德经》中的比喻,指代刚刚出生的婴儿,心中一片纯净无瑕,片尘不染——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当然相信世间有了,每个人刚出生时不都符合这个定义吗。
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或许是看出我怀疑的目光,苏女士说道:“你一定在想,每个人难道不都是从赤子而来的吗?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都没什么区别。”
“没错。”
“然而人是会变的,时光荏苒,每个人都不能一辈子躲在‘赤子’的壳里,我们成长,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隐藏起我们真正的欲望……想想看,哪个
男人不爱美丽的女人呢?那是深藏于我们心底的**,怎样掩饰也改不了的。可我们是‘人’啊,怎么能那么赤裸裸地表现出如此贪婪的欲望呢?我们会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不能在街上看到顺眼的女孩子就推倒在地**她——这是犯罪,是不被允许的。”
我想我渐渐有点明白苏女士的意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赤子’的真谛,其实就是毫不掩饰自身欲望的人?真正‘纯净无暇’的内心,其实是最单纯不曾掩饰的生物本能……是这样吗?”
“你倒也不是那么冥顽不灵嘛。”苏女士拍拍手,笑道,“孺子可教。”
“然而这又和黎先生的病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眼前的女人紧抿着嘴唇:“与其说是卡普格拉综合症,外子真正的精神疾患,其实正在这里——他所饱受的困扰,让他在外界与在家中表现完全不同的缘由,就是这份无法掩饰,或者说不能顺利掩饰的‘
赤子之心’。”
苏女士直视着我的目光。
“换句你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
**?
我忽然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常识告诉我这是个强烈的贬义词,与‘赤子之心’绝不能混为一谈。但我又不得不认为她是对的——不然我该怎么反驳她呢。
“人之初性本善”?别开玩笑了,这种陈腐的教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好吧好吧,我暂且被你说服了。”
于是我只得摊手:“就当作黎先生只是因为无法克制内心的‘赤子’造成真实的内心与外在表现出来的所谓‘伪装者’相差太远,这才情绪波动到无法忍耐吧,虽然我仍然觉得这听起来很荒谬就是了。或许我们该和胡医生申请,把你丈夫的病情改为精神分裂症?”
“请千万不要这样!”
苏女士慌忙反对,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对这一点如此在意。
究竟有什么好顾虑……或者说“害怕”的?
直到很久以后,胡医生才给了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