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与第一次和黎先生沟通失败过去快三个月,哪怕加上了苏女士的补充我也一时摸不着头脑。一败涂地之下,我压根儿不想见到社长那张促狭戏谑的脸,索性没回报社直接辞掉了实习工作。但不知为何,就好像上帝也和社长一起抛弃了我一样,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找到任何新的工作机会。眼看毕业在即却仍没有一封offer,我每天都望眼欲穿地死盯着邮箱的来件提醒,终于在无数次失望到近乎绝望后,听见了梦寐以求的“叮”的一声。
来了!
我慌忙打开邮件,脸上的笑容却不由为之一僵。
该怎么说呢?上帝似乎没有抛弃我,社长也一样。
全无征兆和理由,我就这么被录取了。
还是原来那家报社,还是原来那位社长,不必说——接到的也还是原来的任务。
于是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胡医生,然而这个男人却似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
“该说是等你很久了吗?”狐狸般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眯缝着,他
嘴角的笑容也和之前毫无二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为什么?”我不解。
“反正是迟早会知道的事,不如就这么期待一下吧。”
这算是什么回答!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坐在了这里,回想起那块曾在人生道路上几乎绊倒我的巨石。“你是说黎先生?”
胡医生双眉一轩:“关于他……我倒也正好有些趣事想告诉你。”
“哦?”
——黎先生竟然出狱了。
并非服刑期满,而是他妻子苏女士的要求终于被受理,经过她锲而不舍的解释和申请,加之黎先生的病情有明显康复的迹象——至少在苏女士在场时有明显康复的迹象——监狱方面终于减免了黎先生的服刑,允许他提前出狱。
“那该恭喜他了。”我想。很惭愧当时没能为苏女士带来她渴求的释放黎先生的舆论压力,但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如愿以偿,虽然我还是不太能接受她身为受害者却比谁都积极的态度……罢了,恐怕这就叫真爱吧。
既然
想到这儿,我便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了胡医生。
“这听起来是个好结局,可还是有点奇怪啊——就算苏女士把她丈夫的病症说得天花乱坠,可事实是不容改变的。家暴就是家暴,受害者就是受害者,哪怕黎先生平时那个所谓‘伪装者’的形象再如何逼真,在其他人眼中多么的完美,可这个他所无法控制的‘赤子’——这个所谓‘真正的灵魂’,却还是会在不安和焦躁中欺负自己的妻子呀。我倒觉得这反而更加说明他对妻子的冷酷才对,苏女士看起来很聪明,教育水平很高,不像是那种把丈夫当天一样供着的愚妇啊!就算之前有再多的爱,长久地忍受着那么痛苦的家暴,也早就该消磨殆尽了,不是吗?”
在我看来自己的怀疑有根有据,没成想胡医生那家伙却忍俊不禁,捂着肚子大笑不止——有话就说,笑成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对不起!哎呀!”这家伙一边敲着桌子一边还回不过神来,“我说你啊,
身为记者真的是太不称职了。究竟有谁告诉过你,对苏女士施行家暴的,是你口中所谓的‘赤子’呢?”
“那不然呢?”我觉得这家伙在说废话,“众所周知,平日里的黎先生温文尔雅,完全不是会诉诸暴力的人。但苏女士自己也说过,当他无法维持所谓的‘伪装’时,会变得暴躁易怒并具有暴力倾向——”
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愕然住口。
“等等,莫非……?”
“看来你也发现了?”胡医生终于对我表示了一次赞赏,“其实最开始我的反应也和你一样,但稍微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苏女士固然是黎先生家暴的受害者,然而这个本该是和他水火不相容的女性,却是在连我们都几乎无法控制黎先生情绪的时候,唯一能让他安静下来、乖乖听话的人——这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顿了顿,胡医生终于长叹一声。
“所以你也该明白了——‘赤子’再不安再焦躁,也只拥有最原始最纯粹的感情
,这样的一种性格,又如何会对自己的‘爱人’甚至‘亲人’动用暴力呢?虎毒不食子,野兽尚且不弑血亲啊。”
“也就是说……”我想我明白了。
“不错,将这一切告诉苏女士,真心祈求原谅与爱情的,恰恰是任何人都不信任的‘里’性格,而在成长过程中渐渐扭曲的那个‘伪装者’,才是人前微笑、人后连对亲人都冷酷无情的那个恶魔——出乎你的意料了吗?”
老实说,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虽然是先入为主的观念误导了自己,但我仍然难以想象出那两张宛如面具般截然不同的面孔。然而午夜梦回时,我仍旧时而会陷入某种难以释然的迷茫。
“成长”究竟是不是非要扭曲初心不可?
“伪装”究竟是不是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所必须的?
我们现在活着的样子,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尚且稚弱时所曾经向往的模样吗?
如果未来有机会碰到恢复了健康、不再为心神所苦的黎先生,我想诚心诚意地向他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