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脑海中那层仿佛笼罩一切的迷雾散去,我忽然觉得清明到足以回忆起一切,可关于接受“实验”的那一夜却仍然漆黑一片——唯有这件事犹如脑海中的一个黑洞,我回忆不起来任何细节。

    只知道从那以后,自己的记忆就仿佛蒙上了无从拂去的轻纱,任何事情随着时间的经过都变得模棱两可,一切都好像真的发生过,又好像并未曾发生过,除了能确切地用眼睛确认到证据的重大节点记忆——诸如录取、毕业、入职之类外,我脑海中仿佛再也不曾存在过能够确信无疑、值得坚信的东西。

    直到如今。

    然而与此相对的,虽然已有的记忆变得模糊而怪诞,但对于“未知”的渴望,却从心底异样地高涨,进而蔓延开来。

    我莫名地渴望着知晓世间尚且不曾知晓的一切,这股毫无缘由的渴望推动着我,让我在探寻这个世界未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哪怕明知就算探寻到了令人惊叹的成果也无法在大脑中完善地记住,可我还是想要探寻,无尽地探寻——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脑海中突兀地多了某个不可忽视的信念,哪怕被人按着脑袋也非要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可。

    ——哪怕是过着庸碌平凡普通正常健全到甚至无趣的生活,唯有这份强烈到异样夸张的信念却在脑

    海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某种意义上而言,让我变成了一个性格内在颇为扭曲的家伙——明明自认为是无趣到一眼看到头的人,却执着地追寻着有趣而充满未知的事物。

    或许也正因为长成了这样的人,我才会走向如今的人生道路——成为记者,来到607机构,探寻更多更多的未知之物。或许真是冥冥中必然的安排吧,又或许这就是天意?我不知道答案,但或许就算我刻意去背离,也最终会回到这样的道路上,这就是人生的必然吧。

    然而这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人生里,我却不知为何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为什么会忘记,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它就仿佛风化褪色的老照片一般迅速变淡模糊,隐没在了笼罩记忆的模棱两可的迷雾之中,变得和其他同样无趣至极也毫无意义的记忆一样,被一层虚假的平凡笼罩,令我无法记起,更无法深究。因为一旦真的去深思,就又会恐惧害怕,会下意识地抗拒着想起来曾经历过什么,只是本能一般地不去想,就装作好像那些过去的童年往事平凡到不值得记起似的。

    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但我真的害怕。

    害怕再度回忆起童年、孤儿院、院长……以及其他一切。

    因为害怕而不愿去回忆,也因为更加不去回忆而益发害怕。

    我只能更加不可自拔地

    沉溺于探寻新的“未知”的道路上。光怪陆离的狂想,或许其实只是我为了让自己专注思考而不去回忆的麻醉药吧。

    就这样,倏忽十数年过去,已是今日。

    如今恍然看来,我竟然就真的这么浑浑噩噩地在迷茫中度过了二十余年的人生。并且,如果没有在这里重又见到“院长”的话,这样的人生亦将会不断延伸下去,恐怕会持续到我生命终结的时候吧。

    虽然我也不知那究竟会是喜剧还是悲剧,但更无法想象,为什么事到如今,这个本应只存在于我生命和记忆中都尘封掉的遥远过去里的男人,为什么还会出现。

    院长,你为什么要出现呢?我是真的、真的,不明白。

    “孩子,那你究竟想不想弄明白?”他看着我,缓缓说着话,脸上还是那曾经熟悉至极的慈祥笑容。

    “我……我也不知道。”我抱着脑袋蜷缩在床角,头开始痛起来了,一阵一阵的,好像脑海中多了一颗不受控制的心脏一般鸣动不止——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想要探求这贯穿我人生的真相……不,不对,不是的!

    我、我其实……

    脑海中那股对真相的探求欲忽然再一次高涨起来,攫住了我的胸膛。我头痛地弯下腰去,大汗淋漓:“不、不!我……我是……”

    就在我痛苦不堪之际

    ,院长终于又说话了。

    这次他慢慢走上前来,温热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脑袋,一字一顿地说道:“孩子……你不知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我疑惑了,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需要别人来告诉我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渴望?

    然而这个男人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只看一眼就能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孩子,你必定是想要弄明白的——其实不止是这个问题,包括被囚禁在这里的那些令你痴迷的狂想者,他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所有这一切,你都无比渴望着去探求明白——如果你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这份渴望,那只是你还在迷惘,尚未认清自己罢了。”

    ……不,等等,等一下。这不对。

    我抱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在床上痛苦地喘息,很难受,很痛苦……但我还是意识到了。

    这不对。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或许他说得有道理,或许我真的只是还没有认清自己……可为什么这番话会从院长口中确实无疑地说出来?能够为我的思维作出决定的,难道不是只有我自己吗?

    “当然,能够决定自己欲望的只有你自己——这毋庸置疑。”

    院长还在说话,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与此相对的我的头却越来越痛,痛得几乎要裂开一样,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

    得模糊不清,就如同脑海里那些曾经灰暗不清的记忆似的,世界天旋地转扭成一团,我的意识在剧痛中放弃了对身体的控制,惶惶然地沉入了记忆的深海……

    可哪怕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前一瞬间,我还是听到了院长意味深长的话语:“可你却未曾明白,你认为是‘你自己’的东西,其实早已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再是‘你自己’了……那是我赐予你的追求,赐予你的意志,赐予你灵魂的烙印。你存在的意义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具象化了的‘求知欲’,永不疲倦地追究着‘万物谜底’——正如你之后的人生中如我所料所做的那样,来到这里,去追求汇聚于此不可名状的狂想与谜团。我就知道你一定回来找寻他们的,因为他们都是你久违的兄弟,凝聚了我所赐予的其他意志与烙印,各自追寻着‘赤子之诚’‘手足亲情’‘男女之爱’‘永远诚实’‘天赋才华’‘后天学习’‘认识自我’‘幸福真谛’‘善恶之分’‘生命之源’‘死亡之意’‘操纵人心’……如此世间万般的真意——你找到了他们,就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的孩子……”

    然而话到此时,却又机锋一转。

    “……然而,却始终还不够好,所以……”

    所以……

    所以什么……

    “……”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到了。

    ——我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