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夜:唯此一次的演奏会病症:乐器收集

    小苏是带着一个灵异故事进入我的视线的,他说他放乐器的仓库里明明没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总能飘出演奏声。他说得言之凿凿,说是只要我愿意去看一眼,故事可以随便写。于是我找了个下班时间,吃过晚饭后就去了他放乐器的仓库。

    只是我和小苏在那里等到了半夜,我还是一丁点声音都没听到。我疑惑地盯着他,他冷静地看着我,问:“你真的听不到吗?”

    这感觉就好像是在说“你背后有只鬼”,明知道是吓唬人,但还是免不得脖子后面一凉。

    “别开玩笑了。”我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仓库,说是仓库也不过是一个空着的门脸房,平米不小,但位置不太好,周围也没什么店面,确实只能拿来当仓库或者住房了。吸引我的是这个仓库的外观,明显是翻修过,无论是卷帘门还是周围的墙砖,看上去都很新。但在夹缝里,还有远处和高处的墙面却留有一层焦黑,“这里……发生过火灾?”

    “是的。还死了人。”他朝我一笑,“听着耳熟吗?”

    半年多以前,有过一则新闻,一民用仓库起火,多人受伤一人死亡。当时那场火烧得很厉害,比较惹人注意的就是那个仓库里摆放得都是乐器,而且都很名贵。一开始都以为是哪个公司的仓库,后来才知道是民房。但于我而言,这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新闻,就如同城市里每天数不清的大小车祸一样。真正让我觉得耳熟的是关于乐器仓库与火灾的故事,是当时收藏家在邮箱给我投稿时排在最末的一个故事,后来顺序是我颠倒了。但我不太清楚面前的小苏指的是什么,他联系我时只说要投稿,并未言及其他,所以我也不想自找麻烦。

    我缄默不言,他掏出钥匙,打开卷帘门上的锁,将门掀了上去:“进来看看。”

    门打开,并没有库房惯有的那种阴冷和尘土气,小苏按下墙上的开关,灯亮起,我看清了里面的状况。就是毛胚房,背面有一扇小窗,挂着很小的布帘,里面堆放着钢琴、爵士鼓、小提琴、大提琴等等大约十几二十样乐器,没有重复的。我不懂乐器,但至少也知道这东西就没有便宜的,再看他仓库里的这些,单从造型和材质上就能肯定是高级货。可惜的是,如同这座房子被火侵袭,这些乐器上也大多留下了黑色的痕迹,甚至被火烧得残破不全。它们陈列在里面,如同一具具美丽的残骸,看上去非常凄美。

    “你为什么买这么多乐器?”我们拉了两只小板凳坐下,这屋里只有小板凳,应该是给鼓配备的。

    “没有为什么,有人喜欢跑车,有人喜欢包,而我喜欢乐器,仅此而已啊。”小苏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他只有二十几岁,平日里肤浅又张扬,显得年纪更小,“我从小就很喜欢音乐的,品味是有的。只是我不愿意去学,我学一样乐器需要花费好几年,而且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天赋。说到底,就不是吃这碗饭的人,光是想想就退缩了。”

    “火灾里死去的是你什么人?”

    “朋友。”

    还不等我追问,小苏忽然又补了半句:“其实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为什么这么说?”

    “那是一群很傻的人,一把年纪了,张口闭口谈什么梦想,为了一个

    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实现的梦想,愿意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是看他们可怜,才收留他们的。”

    小苏虽是这样说着,但眼下却有一圈我看不穿的阴影。

    “仅此而已?”我追问。

    他沉默了。

    一开始对小苏来说,那确实是一帮幼稚又可笑的家伙。

    他们相识在酒吧,那是小苏从十几岁就常去的地方。小苏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小时候的经历比较丰富,但也因此过早就把有趣的东西都玩光了。虽然每天都乐呵呵的,但笑和高兴其实并不一定有关联。唯一能让他有点成就感的,就是他收藏的乐器,只要有人对他的藏品发出惊叹,他就由衷地感到满足。最开始他选择乐器收藏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好在他生活的圈子里独树一帜。

    可是小苏其实也很清楚,把那些昂贵的,甚至限量的乐器丢在仓库里落灰,其实是暴殄天物。他想早晚有一天,或许是仓库堆满了的那天,他就会对收藏乐器失去兴趣。

    然而就在这时,那几个孩子出现了,他们闯入了这个有钱人聚集的半私人化的酒吧,吵吵闹闹地问老板可不可以驻场。很显然,这里是不需要他们的,看场子的人凶神恶煞地要赶他们出去,小苏正好举着酒杯和他们擦身而过,其中一个背着吉他盒的人撞倒了他,酒洒了两个人一身。小苏皱了皱眉,看清了这伙人的穿着。在他看来,他们穿着垃圾一样的衣服,从头到脚的品味都很糟糕,尤其是身上背的乐器,连盒子都陈旧无比。

    他是报着恶作剧的心去和管事的说,让这群人演一段,然后又扭头跟刚才撞到他的人说,如果觉得不好是不会给钱的。只是小苏没想到,这群人一点都不在乎钱,听到能演出就兴高采烈地去准备了,反倒显得他很小气。

    该如何形容他们的演奏呢?慷慨激昂、热血澎湃,却因为乐器的破旧导致效果不那么完美,然而正是那种朴实无华的粗糙颗粒感,让他们拥有了牵动人心的力量。酒吧里的人全都被感染了,一时间懒洋洋的氛围一扫而空,每个人都像是充上了电,随着音乐摆动着身体。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小苏,他感觉到一股电流从他的脊椎爬过,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感受到少年气了。一曲结束,大家给予了这群人热烈的掌声,但很可惜的是酒吧原本就有驻场,并不需要他们。不过小苏却迎了上去,请他们留下喝了酒。

    在一整晚的交谈中,小苏得知这群人来自五湖四海,基本上都是网上认识的,年纪不大,但有些却在外面漂泊了好几年,有些大学还没毕业却也跑了出来。他们住着地下室,因为怕吵到人,练习都躲到没人的树丛里面,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他们凑在一起大半年了,连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找到,一天天跑到外面碰运气,每天吃饭的钱都是从手指缝里往外抠出来的,典型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们却有着坚定的目标,他们要组乐队,要出唱片,他们愿意为了这个梦想吃下所有能吃的苦。

    可是梦想这玩意,不就是用来破灭的吗?就因为那几个看得到的幸运儿,一群人就前仆后继地去跟现实对打,最后的下场有几个是好的?小苏真的觉得他们很可笑。但帮助他们却是件很容易

    的事,小苏愿意等一等结果,权当是和自己玩个游戏。

    于是小苏将这几个人带到了自己的乐器仓库,一开门看到他收藏的那些名贵乐器,粗口和尖叫就接连而至,倒把小苏吓了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中了一个亿的彩票呢。几个人在乐器之间打转,嘴里念叨着品牌的名字和外号,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很是好笑,小苏大方地摆了摆手:“你们想玩就玩,无所谓。”

    一时间,钢琴、小提琴、中提琴、风琴……全部响了起来,音符在寂静的仓库里飞扬,竟像是铺了一层滤镜,顷刻间从灰霾变成了华丽。小苏在里面坐了下来,心也跟着一点点地静了。他对乐器原始的演奏之声的爱,从前仅仅浮于表面,如今却是落了根。

    小苏很够意思,直接就给了他们钥匙,如果他们有需要可以随时过来借乐器,如果要排练,这周围没有住户,也是个好地方。一开始几个人反复推脱,因为这些乐器太贵重了,他们心中实在难安。可这机会又太好,好得就像是一个人生的转折点,不抓住就浪费了。于是他们就把自己的身份证全押给了小苏,并且把所有的家当全搬进了仓库,一群人就在乐器夹缝的水泥地上打起了地铺。这在小苏眼里根本就不叫生活,所以他也不能理解那群人为何每天都嘻嘻哈哈的,好像只要能摸到琴就高兴。

    本打算继续自己声色犬马的生活,可不知怎的,小苏却时常放心不下,他和自己说毕竟收着人家的证件,总还得做点什么。于是他开始帮着联系工作,去他常去的几个酒吧,用钱或关系去换取上台的机会,又给他们联系了厂家的临时商演。恍惚间,小苏觉得自己好像干起了经纪人的活儿。

    可那是段快乐的日子,乐器们似乎也很开心,终于有了真正懂它们的人。小苏夜里经常跑去仓库看他们排练,几个人把卷帘门撂到底,只留一条小缝,在里面喝酒吃东西,靠灵机一动随便作曲,除了音乐就是笑声。他忽然发现,虽然他一直过得不赖,却好似从未有过青春。

    这群人的出现让他和他的乐器,全都完整了。

    但现实仍旧不是那么温柔,他们赚到的这点钱,根本不足以改善生活,而他们一次次去参加电视台搞的素人节目,却都因为早已有内定名额或是他们乐队的模式不好操作等等原因,而完全不得出路。

    他们也不是没动摇过,都是年轻人,在一起难免磕绊,屡次遭打击也难免自我怀疑。甚至当橄榄枝朝他们其中一个人抛来时,也曾撕裂着他们的感情。可最终他们仍是坚持着,如果说起先是少不更事的梦想,而后,凝聚着他们的反而变成了努力帮着他们的小苏。

    小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他们面前提过生日日期,他根本没在意,因为每一年他的生日都是个大聚会,邀请的人也都是多年的狐朋狗友,他真的是完全没有想过这群孩子会和他的生日扯上什么关系。可这帮孩子却偷偷地准备了起来,他们把认识小苏以来攒到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给小苏买了一把小提琴,并不是什么名品,但刻上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也算是独一无二,还买了一个大蛋糕。他们在仓库里布置了很多的飘带、气球,买了气罐瓶的彩色泡沫,就等着

    给小苏一个惊喜。但当他们打小苏的电话时,却始终没人接。

    那天晚上,小苏早早地就被灌醉了,偏巧他父母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于是朋友就把他送到了家里。他睡得很沉,根本没听到电话响。半夜,他被父母叫醒,问他仓库给了什么人住。他还迷糊着,只觉得奇怪,父母一向不管他在做什么,他原还想找借口搪塞,却听父母说:“快走,警察刚打电话,说仓库着火了。”

    小苏一个激灵,酒劲儿立刻就过了,冷汗出了一身。车子还没开到近前,就已经看见夜空上飘扬的浓烟,小苏拍着座椅,不断催促司机:“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消防已经把明火扑灭了,路本身就窄,堵了消防车就开不进去了,家里的司机把车停下,小苏连爸爸都没等,发疯似的往里跑。但随着眼前越来越清晰,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放缓了,他看见很多的乐器被摆在了外面,挤挤茬茬地把巷子都堆满了。这一场火灾,他的损失有多重根本难以计算,他从十三四岁起收集的乐器,十余年的心血都毁于一旦,可小苏却丝毫没感觉到心疼,他顾不得。他的眼神四处转,想寻找认识的脸,却一个都没找到。父亲急着去处理善后,他则抓着警察问:“里面的人呢?”

    “救护车带走了。”

    “情况如何?”

    警察惋惜地摇了摇头:“有一个不太好。”

    小苏脑袋“嗡”的一声炸开。

    跟爸爸喊了一句“去医院了”,小苏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急诊室内,他找到了其中两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看到他,两个人脸上流露出了一样的表情,并不是痛苦愤恨之类明显的情绪,就只是无法面对。于是他们低下了头,始终一语未发。

    不过小苏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几小时前还鲜活的一条生命,如今躺在冰冷的箱子里。

    那之后一系列的琐事梗在他们中间,以至于小苏和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好好说说话。死者的父母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最凄凉,小苏做好了对方要求赔偿的准备,可没想到的是老人家却拉着他说了很多个谢谢。小苏不知道那几个人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里的痛更深了。

    他一日日地待在仓库里,盯着重新装修、整理乐器。对于事故的起因他一无所知,仓库里只有一扇小窗,外面还有栏杆,不足以爬出去人,逃生的话就只有一扇门。按理说消防人员应该会首先救人,不会搬动这些乐器的。事故报告爸爸是知道的,可就是不告诉他。小苏很清楚,这里面一定有他应该知道、大家却不想让他知道的原因。

    死去的伙伴在这边火化,父母带他回家。那天,乐队里的所有人都决定离开了。他们终于再次来到仓库和小苏见了面。他们的心绪已经平复,可在一条生命面前,寒暄的话却也无法再说。他们将为小苏买的生日礼物递了上去,只说了句:“谢谢,对不起。”

    “等一下,”小苏抱着这把小提琴,想到死去的人拿手的乐器正是小提琴,觉得这真是个悲伤的隐喻,“你们可以教我拉支曲子吗?”

    那是他坐拥乐器多年,第一次想要自己奏上一曲。

    为朋友。

    只是小苏确实没有天赋,时间又短,他虽是夜以继日地练,也仍是拉得难以入耳。

    他就这样上了飞机,和大家一起,在逝者的灵前演奏了一曲他生前的最爱。

    “那之后你们再没见过么?”

    仓库周围真的很静,别说乐声了,连一点虫鸣和脚步声都没有,反倒显得不寻常。想到脚下曾是一片焦土,甚至夺走了一条命,我坐在那里就不太自在。

    “没有,联系方式都删掉了。”小苏长久地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也好,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不应该在一起。”

    “其实……只是意外。”

    “没有意外,所有的意外都可以回推成必然。如果在酒吧时我没有拦住他们,如果我没有带他们来到这里,如果他们没有住在这里,如果他们没有给我买生日蛋糕……所有的节点,都是因为我。”

    蛋糕?我敏锐地发现了关键字:“起火原因你知道了?”

    小苏深吸一口气,头垂得更低了:“我爸想把这个仓库转卖或者转租出去,他不想我再留着这些破乐器了,所以后来和我说了。起火的原因是蜡烛,他们一直等不来我就睡着了,结果有一根蜡烛没彻底熄灭,加上都是地铺,很容易就烧起来了。”

    “可按理说那点火势,人先跑出来是没问题的啊。”

    “他们没跑。因为乐器大多是木质的,很容易烧,他们几进几出,往外搬乐器,后来警察到了拼命拦都拦不住。直到消防开始洒水,实在没办法了,他们才停了下来,可落在最后的人却被屋顶掉下来的架子砸中了头。”

    人对于火的恐惧是尤其深刻的,而火在诸多灾难里也是尤为残忍的,然而一群年轻人在那样一个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夜里,面对着逐渐大起来的火势,却在艰难地挽救着那些乐器。当他们忍受着浓烟与灼烤,抬着沉重的钢琴走**场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金钱,还是责任?

    “可毕竟是身外之物啊……”

    “或许是我给了他们一种视乐器如命的错觉吧。”小苏扭头冲我笑,眼底一片猩红,却仍是做出不屑一顾的顽劣表情,“可我这种人,是不会视什么如命的。你说他们是不是傻?”

    这大概就是小苏一直以来惯常的行为模式了,他不愿意承认什么,假如他真能骗过自己,也算是好事,这样就不会逼迫自己面对伤口了。

    “你说的演奏声是怎么回事?”我问。

    “你终于感兴趣了。”他笑,“我参加完葬礼回来之后,这里整修好,我把乐器又搬了回来,但是不常过来。后来有一次,我路过,忽然听到有音乐声,就是以前大家都在的时候乐队的交响。我感觉那个小提琴手也还在。声音非常非常清晰。但当我打开门时,声音却停止了。”

    我抬头四下张望:“那现在呢?你听得到吗?”

    他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或许是只有你一个能听到。”

    小苏略显惊讶:“你不觉得我疯了?”

    我笑笑:“我见过的疯子太多了。”

    或许万物都有灵性,没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的乐器,想念自己曾经的价值。又或许是小苏内心的寂寞与琴键弓弦产生了共鸣,或许那声音在他心里。原因是什么,又何必计较?

    不过没过几天,当我再度从那门口经过时,却真真实实地听到了乐音。只是那并不是什么完美的演奏,而是一个新手拉的艰涩生硬的小提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