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替代品病症:毛绒玩具依赖

    说来也巧,遇见小宋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收到了一封结婚请柬。

    我认识请柬上男人的名字--林英,是我从前的一个同事。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地址的,请柬居然直接寄到了杂志社来。但他的婚礼时间不是什么黄金长假,举办地点又在异地,我实在是去不了。请柬上印着一个二维码,我扫了一下,也不确定是谁的号,就一股脑把自己去不了的遗憾说了,还发了红包。

    但没过一会儿,林英就把红包给我退了回来,说了一堆客套话,但其实我和他根本不熟。我只和他做过三个月的同事,印象里他是个少言寡语的男生,有段日子大家私底下说他有点娘娘腔,后来听说他有女朋友,没事还总喜欢挂嘴边,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再注意他了。

    “新娘子是从前的那个么?”我问。

    “这个啊……不是,不过,也算是。”

    “什么意思?”

    林英说:“以前的那个女友,其实根本不存在。”

    这下我是真的震惊了,在输入框里反复删除了好几次,都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所以说,我很感谢你,”他察觉到了我的惊讶,连着发来好几条,“你早就发现了我的问题,却没和其他人提起,还很理解我,我真的很感激。”

    “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不明白。”

    “咦?你不是知道我喜欢毛绒玩具的么?”林英发来语音,感觉是真的出乎了他的预料。

    我笑:“我是知道啊。大家都知道啊。”

    “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前因后果。我自认为藏得很好了,所以当女友拿来那本书给我看时,上面的故事让我很惊奇,直到看到你的名字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并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透露过,但你的理解和包容我却读出来了。”

    “等等!”

    我回想了一下有关于毛绒玩具的篇章,因为毛绒玩具是很多人都喜欢的东西,所以我的印象并没有那么深。隐约记起文章讲了一个男孩因为幼年遭遇家庭暴力,而对毛绒玩具产生了疯狂的依赖。

    “所以,那是你的故事?不好意思啊,这本书里的故事与我无关,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你。”

    “真的?那会是谁呢……”林英沉吟了一会儿,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算了,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了。我现在很幸福,已经懂得面对自己,也懂得如何和这个世界相处了。”

    “你女朋友可以理解你?”

    “是啊,说起来我们能相识还要感谢毛绒玩具呢。”

    他振奋的声音感染了我,一直以来我遇到的与恋物有关的人,要么诡异,要么纠结,大多和分离有关,难得有一个最终走向幸福的,这让我也有了点满足感。

    幸福从来不是平等获得的,有的人生来就离幸福很远,需要

    付出很多很多的时间与努力,走很远的弯路,才能一点点靠近。这个道理林英很小就懂。

    林英的少年时代,每天都在夹缝中求生存。他的父母在他六岁时离异,因为父亲出轨,母亲没有经济能力,所以没有争他的抚养权,但和他保证等到他成年一定会将他接过去。只是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家庭,母亲也一去不复返,他像件没用的家具,被丢在了爷爷奶奶家。奶奶对他是极好的,可爷爷却蛮横不讲理,在家里永远一副大老爷的做派,容不得半点反对意见。

    每一天,林英最大的盼望就是早上起来去上学,只要离开家,他就安心,而让大家兴高采烈的放学,对他来说就是煎熬。他面对爷爷,就像面对猫的老鼠,连背都挺不直,浑身打着哆嗦。因为爷爷的雷点太奇怪了,假如他心情不好,那么一切都会变成打骂的理由。考试考不好会挨打,吃饭掉了饭粒会挨打,同学打来电话也会挨打……比起自己身上的痛,林英更受不了的是因此牵连了奶奶。每次奶奶护着他,都会连带着被咒骂。

    一次因为不小心洒了点水,被爷爷咒骂没出息吃白食,奶奶好不容易才劝开他们,然后塞了他钱,让他出去买根冰棒吃。林英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只流浪狗。

    那应该还是只幼犬,长得很丑,花色很杂,毛都黏在了一起,它孤零零地窝在墙角的阴影里,路人走过看都不看。林英走去前面的小卖部,拿钱买了根火腿肠,又走回到小狗面前,把火腿肠掰成一块一块的,放在了它面前。它非常戒备,嗅了好几个来回,每次林英觉得它要吃了,它却只是舔一下就吓吓惊惊地又缩了回去。

    林英逗弄了它很久,光是等待它把火腿肠吃下去就花了很长时间。他觉得自己和这只狗很像,即使是送上门的善意,也不敢相信了。

    林英把这只狗抱回了家,好在他回去时爷爷已经睡下了,但奶奶很担心,怕明早爷爷会容不下这只狗,却还是给狗洗了澡,留下了它。让林英没想到的是,爷爷居然同意留下这只狗了。自从这只狗来到家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林英忽然觉得生活有盼头了。其实爷爷的打骂并没有减少,但他每次只要抱起小狗,抚摸着它的毛,心里的恐惧与怨恨就会变得很淡很淡。

    在林英十四岁那年,已经年迈的爷爷仍是对他大呼小叫,可他对于家庭的恐惧早已根深蒂固。他太害怕爷爷了,已经到一个瞪眼他就头皮发麻的程度,所以当爷爷抬手拍他后脑勺的时候,他只知道抱着头捱着,脑袋一片空白。然而那只狗却突然扑向了爷爷,用力撕咬着他的裤腿,想要将他拉

    开。林英刚刚意识到它在试图保护他,就眼看着爷爷一脚把狗踹飞了出去。

    它撞到了门,只是急促地叫了一声,就再也没动静了。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连林英的爷爷都没有想到。但短暂的错愕后,他就骂了一句“短命鬼”然后讪讪作罢。

    林英抱着狗的尸体,第一次任由自己对爷爷投去了恶狠狠的眼光。即使是充满血丝、含着眼泪的。

    那之后,林英像变了一个人,他再也不是弱小的男孩了,他忽然蜕变成了一个内心有些冷酷的男人。他不再有任何迟疑,他只有一个目的,离开这个家。所以他发疯了一样地学习,对爷爷的打骂放任不理,他不反抗,也不再害怕了。

    终于,十八岁的林英得以离开了那个家。要学费的时候,爸爸跟他讨价还价,妈妈对之前成年人一起生活的许诺选择遗忘,只有奶奶送他到了车站,不住地说着这些年苦了你了。可这个时候的林英,内心已是一片荒漠,挤不出一滴泪来了。

    转眼多年,林英再也没回那个家。纵使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再艰难,刚刚毕业工资青黄不接的时候,被房东赶出门,拖着行李在街边坐一夜,他也没想过要回家。林英偶尔会去喂喂街边的流浪猫狗,但他再也没有带任何一只回去,他已经不敢去负担一个随时可能消逝的生命了。

    好在林英读大学的城市房价还不算太贵,加上他也算个有技术的人,工作之余还能时常接点私活,很快就攒下了首付。虽然周围人都不支持他那么早就买房子,因为虽然首付够了,但他的存款所剩无几,以后房奴的日子更难过。但林英还是坚持买了间小房子。他需要一个家,一个能踏实待着、真正属于他的家。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此生都不可能结婚生子了,他害怕,所以至少他要有一个房子。

    房子买下了,装修上就从简了,家具都是按照一个人的生活标准买的,虽是足够用,却还是显得空荡荡的。没事的时候林英就喜欢去逛装饰品店,可适合男生的装饰品总是少的,手办模型他又没兴趣,然而一家专卖毛绒玩具的小店却忽然绊住了他的脚步。

    其实以前也经常见到毛绒玩具,只是他从不留意,潜意识里觉得那都是小女生喜欢的玩意。但那一次,码得高高的,像座玩具塔一样的货架顶层趴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狗。身为一只玩具狗,它可实在是丑陋,毛发毫无规则地炸着,把豆大的眼睛都遮了起来,如果不是耳朵和形态,几乎认不出那是狗,简直让人怀疑设计师的意图。可就是这样一只丑狗,却引得林英站在橱窗外无知无觉地掉了眼泪。

    成年之后,他觉得自己活成了一块石头,而如今石头被点化,

    重又有了人性。林英走进店里,将那只玩具买下了。在那之后,他的心魂都被毛绒玩具勾住了,虽然想省钱,可只要见到就无法控制,不止是店里卖的,连街边的娃娃机他都夹了个遍。家里很快就堆满了玩具,不仅不荒凉了,反倒显得十分热闹。

    但一个大男人总是出入毛绒玩具店,隔三岔五就买个娃娃,实在是惹人注意。有一次大家聚餐,吃饭的地方在商场里,隔壁就是游戏厅,结果林英居然全程都未入席。等到大家吃完了,他已经抓了一袋子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

    从那时起,大家就开始觉得林英怪怪的,但普通人的想象力毕竟有限,看到毛绒玩具就会往女生上联想,然后开些有关性别的恶劣玩笑。林英也不傻,就算没亲耳听到过,但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导致他对气氛的变化十分敏感,他虽无心和谁特意搞好关系,却也不想和人闹僵。所以当前台年轻女同事对着他的快递开玩笑,问是不是又是买的新玩具时,他虽觉得厌烦,却随口编了个谎话:“我是给女朋友买的。”

    很快,林英有女朋友这件事就传遍了公司,这确实是个好借口,顿时就压住了大家对他的恶意猜测。可麻烦事却接连而来,为了应付女同事的八卦,于是要编造出详细一点的外形;为了推脱掉带女友聚餐这种事,所以要编造出一个很忙的工作;为了能让人信服,必须用很多很多的谎去勾勒出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

    林英磕磕绊绊地做到了,他日复一日地撒着谎,给自己安了一个个子中等、短发、单眼皮、小鼻子小嘴、独立自主却无敌喜欢毛绒玩具的女朋友。大概是他说得太真了,连自己都被说服了,他每次说起这个幻想女友,心里都满满的,就好像他的生活里真的存在这个人一样。

    周五发了工资,周六林英就直奔了平时常去的一家商城,里面卖毛绒玩具的店很多,其中几家还留了他的联系方式,有新款就会给他打电话。女友这个借口真是太好用了,大家非但毫不怀疑,还都夸他对女友好。林英在店里转了一圈,没发现特别有缘分的,刚要离开,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撮毛。他立刻歪过头,发现在货架的角落里有一只说不出是什么的小玩意,如果非要说……大概是只鸡,但没有脚,只是圆滚滚的一个球,头顶有根呆毛。

    林英马上伸手去拿,结果有另一只手几乎与他同时伸向了那只娃娃。两个人的手短暂地交叠在了一起,又都立马弹开了。

    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姑娘,林英刚刚只顾着看玩具,根本没注意她什么时候来的。姑娘指了指那只鸡,问他:“你要吗?”

    林英立刻说:“要啊。”

    “可我也想要啊

    。”她撅了撅嘴,转身问店员,“这个还有么?”

    店员只看了一眼,根本都没查询,就摇了头:“很早以前剩下的,不会再进货了。”

    这下真是两相为难,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先妥协。林英心里明白,从任何一个角度上来说,他都应该把玩具让给面前的姑娘,可他真的做不到。把这个让出去,对林英来说简直等同于把幸福拱手让出去。

    “算了,让你。”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坚决,最后还是姑娘做出了让步。不过走的时候,姑娘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几眼。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林英又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他慌忙交了钱,然后追了出去。万幸姑娘趴在天井栏杆旁玩手机,没走远。他扭捏地走了过去,半天才说清楚自己的意思,他愿意拿着自己手里这个出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样的。姑娘也很大方,就真的给他留了个微信号。

    之后林英上班下班都装着那只鸡,频繁出入玩偶店和批发商处,转了足有一个月。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找到了。像是心上的一块石头被搬开,林英长舒一口气,当即通知了那个姑娘。

    就这样,两个人见了第二面,姑娘坚持要请林英吃饭,他也没拒绝。饭桌上,话题也很自然地回到了毛绒玩具上,姑娘问他怎么找到的,他就如实说了,结果姑娘惊奇万分,瞪着眼睛叫:“你是行家啊。”

    林英再想解释是给女朋友买习惯了,已经来不及。姑娘迅速从手机里翻出照片,递到了他眼前。林英看到一张张照片上全都是毛绒玩具,它们被杂乱地堆在床上、窗台上、每张桌子上,就象是他家的翻版。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重新审视着面前的姑娘。

    个子中等、短发、单眼皮、小鼻子小嘴……她整个人的状态,她说话的神情,简直和林英的幻想一模一样。林英彻底呆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确定眼下的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他也将自己的手机交出去,里面有类似的照片,在划到某一张时,姑娘停住了,指着其中一个毛绒玩具尖叫:“你居然买了它!”

    林英看到她指尖下面的,正是最开始的那一只黑白相间的丑狗。

    “我之前也看到它了,但那天我身边有其他人在,我就想着明天再去买,结果我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就被告知已经被买走了。我心说,那么丑都有人买啊。”姑娘微微垂下眼帘,“可它长得真的很像寻常的土狗,像我小时候养过的那只。”

    “是我小时候养过的那只。”

    许久,林英才从梦中醒来,他知道自己遇见了什么,是他从未奢望过、曾经惧怕的、最不擅长的缘分。

    可假如这缘分是那只狗带给他的,那么他愿意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