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夜:Best Friend病症:婚纱
单位的一个女孩要结婚了,光是婚纱就挑了一个月,租嫌穿过的人太多,不干净不想穿,买又觉得太贵,说到底就是眼光和经济条件不对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结婚要是能穿上一件陆林设计的婚纱就好了,然后又自嘲地说也就只能做做梦。
陆林是个婚纱设计师,非常非常有名,他设计的婚纱即使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不过最近他好似陷入了低潮期,已经很久都没出过新款了,有传言说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原因很简单,现在的山寨太猖獗。网络上、实体店,太多太多堂而皇之的山寨品,伤透了他那颗执着的艺术家的心。
女孩大都是喜欢婚纱的,这件人生里穿着次数最少的衣服,即使不和爱情挂钩,单论美丽程度就足以让女孩子们心动了,所以很多女孩会在还没有男友的情况下自己去拍套婚纱写真,我也听说过一些有钱人专门买限量版的婚纱收藏。但男人对于婚纱就没有多大感觉了,婚纱大多数是白的,样式看上去也差不太多,主要是一次性,以后又穿不上,虽然他们也觉得穿婚纱的妻子很好看,却根本不能切实地理解到婚纱对于女人的意义。
但也有特例,像《恋物癖》那本书上就有一个关于收藏婚纱的男人的故事。事到如今,我不得不相信,书中的故事大多是有原型的。不过我并没有将书上收藏婚纱的男人往陆林身上联想,即使他也是个男人,但他工作如此,是无法和本身意愿混为一谈的。
没想到的是,单位的女孩子们后来真的去陆林的品牌店逛了,自然是没有买,但回来之后却来找我,说她们在店里遇到一个女人,大概是听见她俩聊天了,知道她俩是在这家杂志社工作的,所以向她们打听“收藏家”这个作者的情况。
“什么样的女人?”提到收藏家,我不自觉有些紧张。
“挺年轻的,但派头很大,好像是管事的,店员都毕恭毕敬的。”
“她问什么了?”
“她说看过书,挺喜欢的,然后就开始旁敲侧击地套我们俩的话,问‘作者长什么样、多大年纪’,这种很私人的问题。我们就说这个作者真的很神秘,不爱露面,我们也不是具体负责的编辑,所以不太清楚。这也是事实嘛。然后呢……”女孩一个大喘气,我知道重点在后面,“她就开始拿钱压人了,说只要能让她和作者说两句话,要求随便提。我当然是没答应,不过这是她的名片,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把名片放到我桌上,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就去做事了。
现在社里对我与收藏家的关系也有诸多猜测,长此以往,不是好事。我掂量着那张名片,上面电话号码微信号倒写得全,名字是顾秋,头衔是那个婚纱品牌的副总。我发了微信加好友申请,直到晚上回到家,她才通过。
“不好意思,开了几个小时的会,刚结束。”
我还在考虑怎么开口,她却已经先一步说话了。
“不好意思,我是收藏家的责编,他实在是不方便和您对话,我会转达您对他的喜爱的。如有打扰,请见谅。”
我是打算说完这句就删号翻篇,这种有头有脸的人按理说也不会多纠缠。礼貌起见,我还是等了她的回复
。
她说:“我只想问一句,这位作者是否认识陆林?”
“你们的创始人?这个问题你去问他本人更快吧。”
“就是因为问不到,没办法了啊,才病急乱投医。”她发来语音,声音很无奈,“事情复杂,能不能抽出点时间当面谈,听我说完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找这位作者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什么时候?”
“现在可以么?不需要太久。”
我没想到她这么急,看了眼时间都已经八点多了,可仔细想想人家那么忙,想约个时间不易。我让她发地址给我,就去换衣服了。等到收拾完出来,听到她给我发的地址,顿时一愣。
她让我去的地方太特别,纵使她是个女的,我都有点心虚了。
顾秋约我在一座几十层高楼的天台见。
我从来没上过那么高的天台,认真想想我的人生里也没遇到过什么需要上天台的事,还真是幸运。更幸运的是这个夜晚没有什么风,站在顶楼不会感觉特别摇摇欲坠,不过我有些恐高,实在不敢往外站。但顾秋显然已经习惯了,她就坐在边缘的台子上,盘腿吃东西。
“你好,”见我上来,她跳下台子,“我刚吃饭。”
“你继续吃,没关系。”
我站在边缘的台子边上,高度还算安全,她又重新坐了上去,吃着便利店买的快餐。
“晚饭就吃这个?”
“吃什么不都一样。”她笑笑,语气特别惨淡。
工资这么高的人,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那又是图什么呢?大概是看出我在想什么了,顾秋团掉手里的塑料纸,看着下面璀璨的灯火说:“今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包括这个公司,你们认识的这个品牌,都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
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不由惊呼:“为什么?”
“因为陆林不在了,这是他的产业,与我无关。”
“不在了是指……”
“他离开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彻底放弃了这些。”
怪不得他那么久不露面了,好像是……开过最后一次发布会后就消失了。
“恕我冒昧……”我真的好奇,她一个外人如果有那么大的权利停止公司运营,那肯定不是单纯的员工那么简单,“你和陆林是什么关系?”
顾秋沉吟了好一会儿:“朋友,好朋友。但……他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对他来说却不是。”
配合她隐忍的笑容,不需说明我也明白,这世上有一种关系纵使已经熟得像亲人,一方付出了全部真心,但终究也只能贴上“朋友”这个标签。
“我一直在撑着,想撑到他回来,但我听说了一件事,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所以我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顾秋说。
“那你又为什么想找收藏家呢?”
“看他写的故事,他肯定是认识陆林的。陆林的那段过去,虽说知道的人不少,但肯定是有过交情的人。我只想再问一问,他还知道什么。”她又一次问我,“真的不能让我问问他么?”
我摇摇头:“这个人深居简出,想找他很难。”
“怪人。”
她笑了一声,没有再勉强。
“所以说,里面关于婚纱收藏那篇,写的真的是陆林?”
“80%吧。你知道,即使故事写
得再真,和自己亲身相处的人,感觉也是不同的。就像录音里的声音,和现实听起来总像两个人。”
“在你眼里他是怎样的人?”
“是个傻子。”
在顾秋眼里,陆林不仅是傻子,还是疯子。他是这世上最一根筋的人。
他们相识在大学,都是服装设计系的。他们初识的时候,陆林就已经在日复一日地画着婚纱稿子了。他的绘画基础非常好,稿子画得栩栩如生,比普通的设计稿要细致得多。那么好看的稿子吸引了顾秋的目光,但陆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根本看不到她。
那时顾秋就发现陆林所有设计稿的模特都是同一个女孩,是梦中情人还是现实女友,她猜不到。终于有一天,她鼓起了勇气,伸出手指指向模特的头发:“我觉得换一种会比较搭。”
“是么?”陆林转过头,认真地听她给的意见。
女生对于妆发总是很有研究,在这方面顾秋可以给陆林很多建议,他们渐渐变成了最佳搭档。也是在那个时候,顾秋知道了陆林笔下的模特是谁。
那是陆林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陆林嘴里的“Best Friend”。他们一起走过最好的年华,是自父母以外最了解彼此的人。那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很小就会用缝纫机,会复杂的刺绣,学服装设计是她的梦想。
只是年轻的男孩女孩在进入青春期后就无法像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了,同学们也总是拿他俩开玩笑。女生面子薄,觉得不好意思,而陆林那个时候正值叛逆期,别人越说他俩关系不寻常,他就越要撇清关系。于是,他们很少一起上下学了,在学校里话也少了。但他们还是关心着对方,偶尔眼神相交,还是很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在那个特殊时期,他们处于孩子与成人的交界处,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想要什么。
高二冬天的下午,天黑得很早,学校临时停电,他们早放了两节课。男生们约陆林一起去打电动,可他知道从中午开始女孩就肚子疼,犹豫着要不要陪她回家。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女孩笑着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可以自己回去。陆林最后还是和男生们一起去玩了。打游戏的时候总是有种将现实全然抛在脑后的快乐,等到他按正常的放学时间回到家,才知道女孩还没回家……
案子倒是很快就破了,女孩因为身体不适,打车回家,结果上了辆外表跟出租车很像的黑车,司机冲动之下犯了罪。但对他的判决,根本不足以抵消陆林心中的愧疚。
他没有见女孩遗体的最后一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意接受事实。他觉得在这件事情里自己应该负全责,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让女孩逃离危险的人,并且他需要做的仅仅是一起回家而已。
顾秋知道的也仅仅是这些,陆林却丝毫不解释自己为何一定要画婚纱。在顾秋眼里,陆林对婚纱太过执迷,他们系里的男生本就少,使得陆林显得更为突出。他们没事就凑在一起尝试打版,做样衣,当然是没钱做一比一的,但做娃娃大小的还是可以的。陆林毕竟是个男生,他有美术基础,但手工不太行,顾秋比他稍好些,但也仅此而已。所以有些可以画出来的花纹,实际上却只
能做个大概。
“要是她在就好了。”某天陆林叹着气小声嘀咕了一句。
就因为陆林无意的一句话,顾秋开始发疯一样进修手工。她并不爱好手工,却真心希望能帮到陆林。他们两个在系里被称作神雕侠侣,室友们都跟顾秋开玩笑,说以后可以穿独一无二的婚纱,真是羡慕死人了。她嘴上说着“别乱说”,嘴角却带着笑,也不多解释。女生面对绯闻不解释,就代表了她愿意。可陆林却每每都紧张地申明:“我们只是朋友。”
他们就这样一直做着朋友,顾秋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心意,因为她发现陆林眼里除了婚纱设计什么都没有。她宽慰自己,日久见人心,或许等到陆林梦想成真,那时候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模特从来都是同一个人?真的只是愧疚吗?为什么那么多形态的服饰,陆林偏偏对婚纱情有独钟?
答案呼之欲出。但陆林不愿意多说,顾秋也就不愿意多想。
大四的最后一段时间,有一个含金量很重的服装设计大赛,系里鼓励大家参加,但陆林却一点都不动心。顾秋尝试着提了好几次,一方面觉得自己这样真没意思,一方面又是深深地不解。学这个专业的,有哪个不做自创品牌的梦,她以为陆林也不例外。不然他以后做婚纱,难道只为了自己收藏么?
顾秋瞒着陆林,把几张设计稿拿去参赛了。她原本只想试试,可没想到,设计稿在众多的婚纱设计中脱颖而出,并且拿到了品牌投资。陆林的性格一向温吞,四年里从未发过脾气,可他却为了这样一件大好事对顾秋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谁让你擅作主张!我从来没想过要商品化!”
“不想商品化?那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不需要你懂。”
“不需要我懂……”顾秋冷哼一声,“这里面也有我的功劳吧。”
听到这话陆林才渐渐冷静下来,可他仍旧神情混乱,似乎得奖这件事对他的困扰真的很大。自己有错在先,顾秋的态度也软化下来,她掰开揉碎地跟陆林讲,现在的社会,想实现梦想却没有资金注入是不实际的,人都要吃饭,即使他只是想把那些婚纱都做出来,没有钱也是不行的,商品化反而是他的捷径。
最终,陆林同意了。先是工作室,然后一步步扩大,变成了公司,从一家店变成了连锁店。这些年里,陆林做的还是和在学校时一样,不停地画图,不停地修改,不停地做着梦,所有的商业运转,都是顾秋做的。
人气是陆林带来的.他坚持不大批量生产,有人要买婚纱,要提前一年申请,他要知道对方的长相和爱情经历才决定卖不卖。他的这种做法,被外面定义为饥饿营销。但越是难得到就越是有人愿意花大价钱,陆林反而因此被捧上了神坛。
其实顾秋宁愿陆林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管外面的事情有多难,她都会解决。但纸包不住火,陆林从网络上看见了和他设计的一模一样的婚纱,销售数字过千,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山寨的存在,他几乎发疯了。
那之后他拼命和山寨做斗争,可网络店铺太乱太杂,封得了一个店,封不了全部,换个名
字就又重新开张了。陆林并不知道,在那之前顾秋为了打击盗版已经费尽心力,可总不可能真的一个个告过来,有钱也没有精力。顾秋没办法让陆林理解,也没办法让他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她知道婚纱在陆林心里从来不是商品,婚纱是他的私有物,他根本不在意卖出多少钱,卖出去的那些他也全都当成是对有情人的馈赠。
整整一年时间,陆林不停地去寄律师函,甚至跑到人家店里吵架,他得了重度抑郁症,最终被强行扣在了医院。虽然顾秋努力控制舆论,可还是有消息走漏了出去,开始有竞争伙伴趁机散播公司要垮台的言论,顾秋心力交瘁,在陆林面前却还是强颜欢笑。
终于,陆林开口找她要了纸笔,在医院里画了三幅新的设计稿。之前的一年,他一张图都没画。他久久地看着那三幅图,突然笑了。
“拿去开新品发布会吧。”他对顾秋说。
“好。”
顾秋要离开病房时,陆林叫住了她,她回过头,听见陆林说:“这些年,谢谢你。”
当时顾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可太多年了,她和陆林之间除了工作,什么也无法谈。
发布会圆满成功,那三件婚纱的成品精美绝伦,样衣引发天价竞卖。发布会后三天,陆林却消失无踪了。公司的钱他丝毫未动,可他带走了所有的设计原稿与还未成交的样衣。
夜风清爽,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城市是很陌生的。
我想起两年多以前自己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也是个深夜。我站在火车站外的天桥上,看着宽阔的车道和远处高层建筑上彻夜亮着的霓虹灯牌。这是个很小却拥有传奇的城市。我喜欢这样的城市。
想到这里,我顺嘴问顾秋:“你们是这里人吗?”
“他是,我不是。大学毕业后,他坚持要回来,我只能跟他过来。”顾秋深吸一口气,“我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在其他任何地方,我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在这里,永远都不是。”
顾秋应当是个非常抢手的女人,虽然不是特别年轻了,但保养得好,看起来仍是正逢时。她有好的工作,好的品味,只要她愿意,会有大把的男人献殷勤。可她却在争着一个无所谓的“最好朋友”的名号。
其实她心知肚明,无论在哪儿,她都比不过那个故去的女孩。这么多年,陆林从未画下一张以她为模特的设计稿。她每天经手那么多的婚纱,却没有一件是专属于她的。
即使陆林从未说过,顾秋也早已清楚真正折磨着陆林的不是自责愧疚,而是当那个人不在了,才发现原来自己深爱着她。
这些婚纱,只属于那个在天国的姑娘。
“其实你不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是不愿意再去找了,对吗?”
我猜想,假如陆林家在这里,这里有他的回忆,那么他死都不会离开。如果顾秋想找,总能找得到。她不是病急乱投医,她想多认识一些陆林认得的人,无非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陆林的事情罢了。但她已经决定放弃了。
“他……只是送婚纱去了。”
陆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墓地里。他将那些设计稿和从未商品化过的婚纱,全部都烧掉了。
墓碑上的女孩拥有永恒的十七岁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