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夜:死神记事簿病症:钟表
这世上面对苦难过得坦然平静的人,我见过许多。毕竟很多人生而苦难,处于苦难的大环境中,有他人作伴,便也不觉得有多难熬。而朝夕之间从天堂掉落地狱的人,若是一下有了结局,反倒便于爬起来。已经到了地狱,那还能怎么办,只能想办法在地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呗。最可怕的是苦难迎头砸来,结果是分段攻击,把人从地狱的一层一层直到打到十八层。这种时候还想保持平静,内心要经过复杂的消化过程,不是每个人都拥有那种承受能力的。
我认识的人中,老刘是那么一位。
老刘从前是个外科医生,在医学院的时候他成绩优异,手术技术那叫一个好,理论也扎实。后来他被分配到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医院,很快就从住院医师升到了主治医生,做了五年主治医生之后有了合适的机会,终于交了论文,等着升副主任。
那时的他处在男人最好的年龄,拥有一生的事业,也小有积蓄。他的人生就像一颗灼灼发亮的星星,原以为还有千年万年,孰料有一天突然就被陨石击中,“轰”的一声就爆炸了。
在手术中手术刀突然脱手,不仅吓了旁边的助理一跳,他自己更是吓得不轻。好在有惊无险,手术还是顺利完成,但他的手,手指间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抖动着,完全不受控制。
虽说每个人的手都很重要,但毕竟工作范畴不同,还是有轻有重的。对于一个外科医生来说,手实在太重要了,老刘不敢怠慢。下班以后,他直接去神经科做了详细的检查,在等待结果期间,他的手抖时好时坏。他想自己大概应该休个假,出去转一转,放松一下。
当神经科的主任亲自给他打电话,约他上去聊聊时,老刘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就直说吧,都是大夫,有心理准备。”
“我们初步怀疑,”说这一句话,神经科主任推了N次眼镜,“你患了进行性肌肉萎缩。”
老刘呆坐在那里,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呼吸都停了。他原以为自己做足了坏的准备,可在听到结果的那一刻,他发现原来自己对灾难的来临毫无准备。
“进行性……肌肉萎缩……”他努力咽着唾沫,他很清楚这种病症的发展与结果,也许有一天,他甚至会变得连咽唾沫的力气都没有。疾病总是让人丧失尊严,这个病会让他丧失一切,“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住院做进一步检查。”
“我知道了。”
老刘拿着诊断结果,就要走出诊室。神经科主任叫住他:“你是怎么打算的?”
“对不起啊,我会去做检查的,但我不想在自己的医院里。请你谅解。”
虽然表情几近茫然,但老刘还是努力地笑了笑,虽然看上去更像是抽搐。
医生工作忙,赶上手术连台的时候,哪能一口气请几天的假。虽然神经科那边帮忙瞒着,老刘去其他医院做了检查之后也还如常上着班,但他的手抖愈发严重,再加上心理原因,根本没办法做手术了。人命关天,不是逞能的地方。上不了手术台,老刘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坍塌了大半。
另一家医院的结果出来,一样怀疑是进行性肌肉萎缩症,老刘最后的一点侥幸也熄灭了。再也瞒不住,他向科里提出了辞职,结果还不等开口,主任就先一步
通知他副高审批下来了。
他坐在主任办公室里,泣不成声。七尺男儿,哭得像个孩子。
同事们尽可能地安慰着他,有些被他带起来的实习女医生连哭了好几天,但大家能说的也不过是积极配合治疗,不要丧失希望,但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种病的任何治疗手段都只是缓解,无法逆转。
其他人还没有接受这突然的现实,老刘却先一步接受了,哭过一场之后,他的头脑飞速地转动起来,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必须在能动的时候将一切都交代好。
他先是处理了工作上的事,然后和神经科的大夫确定了治疗方案。他没有选择住院,这是纠缠一生的病,他必须回归生活。
对老刘而言,最难的一步是需要通知他的父母。他是家中独子,自小成绩优异,生活上又独立自主,一直是父母的骄傲。老刘对着手机,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号码。父母已经年迈,他无法想象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自己可以接受天塌了,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塌下来砸中亲人。
于是老刘还是决定再拖一阵,反正他还有积蓄,拖到他真的需要人照顾了再说。他开始在本子上写下自己要做的事,他把家里的摆设布局改造了一下,方便他做日常训练,又要防止摔倒撞伤。他也考虑养点花草,或者养一只狗,当自己逐渐变成一颗石头时,屋里总要有点其他生命的好,至少有个念想。他想着应该买点全自动的清扫工具,轮椅也应该准备好。他还打算去一些之前就想去的地方,毕竟他再也没有理想中退休后的大把空闲。
想做的事情太多,时间则显得太少。他的手脱力越来越严重,他知道一旦发病,恶化可能会很快。在家居店买了东西,约好了送货,离开的时候,老刘路过了钟表区域,突然听见“叮咚”一声,紧接着一阵欢快的音乐。他停下来,看向一旁的立柱,上面有一只挂钟,吐出了个胡桃夹子的小士兵。
时间,是最无法控制的东西,假如没有钟表,就连感知都做不到。老刘忽然觉得他确实需要钟表,于是他把那只钟表买回了家。
从那开始,老刘陆陆续续买了很多很多的钟表,一开始还挑选美观的质量好的,但那些钟表大多是金属部件,定时间的时候很费力,当他的手愈发不能用力之后,他也开始买简单的塑料闹钟,甚至电子表。他将每个钟表都定上不同的时间,吃药的、补充蛋白和维生素的、给医生打电话的、做锻炼的、读书的……等等等等。每当一只钟表响起来,他就下意识地松一口气,一件事情又做完了。
后来老刘开始给自己规定时间,比如做一件事需要多久,如果表响了,他没做完,就再重新定一个时间。这像是一个自己和自己的游戏,而钟表是仲裁,他也可以因此而觉得活着有意思一点。
就这样一天一天,老刘慢慢地变得连走路都很艰难,双手和肩膀扭曲变形,他看着镜子,发现自己忽然老了很多。他不得不和父母坦白,让他没想到的是,父母几乎没花时间在接受上,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孩子需要照顾,所以他们必须来照顾,就那么简单。这让老刘很难为情,却又无可奈何。好在他的父母给他足够的空间,只是请人将他二楼
的阳台重新扩大装修,弄成了个小花园的样子。这样他每天可以坐在阳台看下面的人,还能和人聊聊天。
明明还是好年纪,可老刘每天就只能坐着了。坐着看阳光正好,看雨水丰盈;看楼下的孩子们哭闹;看傍晚大妈们放起网络歌曲跳广场舞……而在他的背后,几十只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它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像一首属于他的悲歌,有序却冷寂。
起初,老刘的父母发现他屋里那么多钟表还很诧异,但并没有移动,这种时候只要他高兴就行了,久而久之他们也觉得很方便,偶尔他的妈妈也会拿一只到厨房去盯着开锅的时间。可他们并不能真的理解老刘是如何在它们的计算下,一点一点失去自己的。
“妈,那只表好像走慢了两分钟,你拨一下。”光听声音,老刘已经能知道哪只表乱了节奏。只是他一开始用手指,后来学着用手肘,再后来用脚、用嘴……现在只能拜托别人了。
“行。”
母亲擦了擦手,按他说的去拨了表。她未必懂老刘的执拗,可她多少能明白时间现如今对于儿子的意义,所以面对着这一屋子的钟表,她多了点虔诚。
然而此时,老刘的目光却被外面的一个情景牢牢吸引住了,他甚至几度想从阳台的躺椅上直起身,再看清楚一点。他看见花园上有一个跳舞的老太太,脑门上写着字。谁会在自己脑门上写字啊?!更何况那字迹还是红色的,不知道是什么颜料,在黑夜里居然发着光。
可按理说,这么诡异的情景周围人早该侧目了,可整个社区的人都像是看不到。老刘发现走到自己身旁坐下看起报纸的父亲,似乎也看不到。
那是串只有他能看到的数字,看排列赫然是日期和时间,是半个月后的下午两点三十五分。
老刘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但他忽然觉得很冷,就像敞开了一扇门口,“呼啦啦”朝他刮来了风。
他认真计算着时间,终于到了大妈脑门上写着的那天,就在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有一只表停了。秒针转到整点处,再没有走下去。
14:35:00。
这不可能是巧合。老刘猛地抽了一口气。
但他无法出门,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而那天晚上,舞蹈队干脆就都没出来。突然没了那些吵人的音乐,老刘反倒觉得一阵空落。
“爸,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没有跳舞的吗?明明天气这么好。”有时候,老刘的爸爸下去遛弯,也会和舞蹈队的人聊聊,虽然他妈妈显得不那么高兴。
“还真是不知道,回头我去问问。”
“这样,您推我下去走走吧。”
很长一段时间,老刘不愿意出门,虽然他的面貌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坐在轮椅上,披着毯子,大家会觉得他只是生病,但并不骇人。可单就坐轮椅这件事,都让他觉得不情愿。就是因为这个,父母才把阳台给他打开,为了让他能多吹吹风。
现在听他突然这样说,父母自然高兴,两个人一起陪着他在社区里遛弯。结果没走多远,他们就撞见了舞蹈队的大妈们,也看到了一个楼口摆着的一堆花圈。
自从老刘得了这个病,他母亲很不愿意听到生死之事,第一时间就想绕开,但老刘却费力地操纵着自动轮椅,又向前走了一点。
他看见了照
片,正是那个脑门上有字的大妈。
突发心脏病。死亡时间14:35。
老刘想,如果死神真的存在的话,那么那串写在人脑门上的时间就是死神的通知单,而他的表是记录了死神来临的时刻。
回家之后,他对着镜子发了很久的呆,他想也许自己的脑门上也写着字呢,只是他自己看不到罢了。
在那之后,老刘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精神反而好了起来,他自己主动出门,在大街上游荡了起来。他发现身上有时间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他只能看见最近一两个月的,那真是非常非常少,后来他逐渐可以看到两三年之后的了,但更远的他还是看不到。他大概明白,他终究只能看到自己寿命之前的。
他试图去提醒那些日期特别近的人,但很少有人会听他的话。那些人大多不会与他争执,但在走的时候会向他投以同情的眼光。老刘明白,他们怕是拿他当作精神不正常的人了。
好在如今这种状况,他丝毫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了。
“姑娘,你等一下!”
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脑门上写的时间居然是三天后,老刘觉得自己这个样子贸然去和年轻姑娘搭话肯定会吓到人家,却还是这么做了。
姑娘停了下来,倒还镇定。
“姑娘你别怕,我从前是个医生,我就想问问你,最近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姑娘说着却在老刘身旁的花丛台子上坐了下来,“你以前是医生啊?”
老刘万万没想到,真有人愿意信他的胡话,顿时有了劲头。
“是啊,想不到吧。”
“是我哪里透露出得病的样子了么?”
“我啊,和你解释不清楚,可你如果信我,就去医院检查一下,也不麻烦。”说到这儿老刘突然意识到还有意外这一项,又赶紧补充,“这两天你万事也要当心,如果没什么事最好不出门。”
姑娘笑起来:“你是医生还是算命的呀?!”
“你就当是将死之人的坏预感吧。”
老刘苦笑了一下。
“好吧,我听你的,我会去医院看看,也会当心的。”姑娘面朝着老刘,倒退着走了好几步,笑着朝他挥手,“你也要加油哦!”
真好啊,这样年轻开朗的笑容。老刘看得有些发愣。若是从前,他遇见这样陌生的姑娘是很有自信的,他也会像普通男人一样,有些没有恶意的暧昧感觉。可如今,他全然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只希望她能活下去。
老刘为自己无欲无求的心境感到悲哀。
可是三天后的那个时间,家里的一个表还是停了。他拼命把那只卡通电子表从柜子上拨弄了下来,却还是没拿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表针却还是纹丝不动。
父亲走过来,帮他捡起了表,放在手上摇了摇,嘀咕着:“这些表质量真差,又坏了。”
老刘苦笑着抬起头,赫然看到了父亲脑门上的日期。他如鲠在喉,眼泪瞬间滑落。
不顾父母的不理解,老刘催促着父亲去医院检查,结果真的查出了肺部阴影,最终确诊为恶性。医生说手术还是有三成希望的,但老刘算了下手术时间和父亲头上写的时间,知道手术最后还是失败了。他无比纠结,不知究竟是该让父亲去做手术,还是让父亲好吃好喝地过完最后
的日子。
想起从前当医生劝说患者的时候,无论是保守治疗还是奋力一搏,都能说得很轻松,可现在即使是有确实的证据在眼前,竟还是无法抹杀掉内心对于奇迹的向往。最终做决定的却是父亲本人,他坚定地说:“不手术,回家。”
老刘下意识地以为父亲是怕花钱,顾及他,但还不等他说话父亲摆了摆手,让失魂落魄的妻子先出去一下,说要和儿子单独待一会儿。父亲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又问:“你为什么买这么多的表?”
“爸,我要是说了,您得信我。”
老刘终究还是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说了,包括他看到的父亲的死亡日期。父亲听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沉默良久,长叹了口气:“也好,也好,亏了你,我还能多点时间。不然真的在手术台上糊里糊涂地走了,好多事情都来不及交待。”
父子一脉,老刘没想到,一向嘻嘻哈哈的父亲在知道了自己剩下的时间之后反倒冷静了下来。父亲做了一家之主能做的所有的周转与准备,将他们母子俩之后的生活安排好,然后父子俩就坐在阳台上看夕阳。他叮嘱老刘把属于他的那块表跟他的骨骸一起埋了,到那边有个念想。
父亲走后,老刘每遇到一个人,都会将那个人的时间记下来,然后看他屋子里的表一个接着一个地停了,变成一块块的空白。他觉得那些空白怎么看怎么别扭,于是就出去买新的钟表补上。他不会走太远,也不再挑什么样式,基本都是从楼下同一家小装饰品店买。
一来二去,店员都记得他了,一个买表的病人。
“你家怎么会需要这么多表呢?”一个店员终于忍不住问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钟表。”
店员愣了一下,心想生病的人就是多愁善感啊。
老刘看着被店员放在他膝上的平平无奇的钟表,轻轻抽了抽嘴角:“我只是在找属于我的那只。”
时至今日,老刘仍然待在家里,虽然有过几次很危险的状况,却最终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他家里的表有增无减,他仍旧不知道哪一只是属于自己的。
“我倒希望会是只值钱的表。”
我上一次去看他,已经是很久之前了,他还能和我开玩笑。
我问他:“你看得到我的寿命吗?”
他盯着我好一阵,才笑着摇头。
我居然有点失望。
“将来如果有机会,我能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吗?”
“行,到那时如果我还活着,记得给我看看。”
当时我答应了他。
但一晃过了很久,我日日在忙,偶尔想起他来,念头一闪而过,始终无法付诸行动。好在终于有一天因为采访原因跑到了城市的边角,正好经过一家快递站,我便给老刘寄了本书过去。
寄出去也就忘了,过了不到半年,那家快递站居然给我打电话,说有我的快件。我特意跑去取,发现是老刘寄给我的。当时我图省事写了快递站的地址,看样子他是照快递单寄的。
不过,等我打开包裹就知道这份快递不是他亲手寄的了。
包裹里是一块很旧却很有味道的怀表,表盘内有小小的日期格,时间停在十二天前的1:43:15。
“看起来真的是块值钱的表啊。”
我对着怀表,说了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