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夜:梦境湖病症:指甲存留

    在我管理下的官方微博每天都能收到私信,除去一些毫无意义的“嗯啊这是”和打招呼,以及让人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的表扬外,剩下就是一些分享了。自己的、身边人的不可思议的恋物癖,或是疯狂的收集癖,虽然都写得很粗糙,但看着挺有意思。在经过本人同意后,我偶尔会转出来几篇,倒是涨了不少粉。

    就这样我收到了一个女孩发来的私信,她的文章格式与口吻,完完全全是个吐槽贴,大片的感叹号,嫌弃之意呼之欲出。

    这是肯定不能转的,但相较于一些有编造痕迹的故事,她反而显得真实。她说她的男友简直是书里一个角色的翻版,明明平日里也算个有为青年,但偏偏有个爱留着剪下来的指甲的坏毛病。在她看来这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毛病了,简直是恶心,为此两个人已经吵了八百回了。她一面觉得为此事分手不值得,一面又觉得实在不能忍。

    “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我和她聊了几句。

    “问了,死活不说。”

    这我就帮不了她了,只能安慰一下,让她再好好和对方谈谈。末了她说:“你能不能把我这个发出来,我想让他看到。”

    “好吧。”

    我把里面的名字改了改,就把那条私信转了出来,然后那个姑娘又转发了一次。没过多久,她的男友就找了过来。果不其然,即使没写真名,他也能一眼看出是在说他。只是这个男生从未看过这本书,所以对女友会来这里吐槽很诧异。不过他也没多问,只是私下和我解释了一句:“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连女友都不能说的原因?”

    “的确有些羞于启齿。”

    “但要是因此影响了感情就不好了。”

    “我知道,我再想想,打扰您了。”

    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他再没说什么,那个女孩也没再来留过言。自家的事总还是得自家解决,我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不料两个多月后,我突然收到了后续消息。先是那个女孩留言说“他已经戒了那个毛病,真是有劳您的费心”,我客气了一句“我也没做什么”,后来晚上我临睡前最后一次上微博,发现那个男孩给我发了张图片。我尝试着点开,看到加载的速度我就明白了,他想说的太多,私信写不下,所以就压缩了一张图。

    粗粗估计了一下,差不多有三千字。

    他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因为代入感,所以显得尤为情真意切。

    为了不影响观感,我还是选择原封不动地贴出来。

    今天是想告诉您,我和女友开诚布公地谈了,她也谅解了我。

    我之前羞于启齿的,是我的身世。我的生活很幸福,虽然家在四线城市,但其实家境还可以,从小到大,没为钱发过愁。我是家中独子,父母年事已高,对我一味信任与纵容。我打心眼里感激他们。

    但我同样无法忘记,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我三岁左右的时候

    被人贩子卖给了他们。他们以为我完全不记得了,至今仍旧绝口不提当年的真相。从小到大每次接受他们的馈赠,每朝前方行进一步,我都会想我的亲生父母现在如何了?我无法否定他们对我的爱,却也无法忘记他们的爱是建立在对别人的剥夺上的。

    我渐渐长大成人,对他们的依赖也越来越深。虽然我对贩卖人口恨之入骨,也明白他们是助纣为虐,可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情已是无法斩断的了。更何况,一直以来我脑海里只有非常模糊的片段,我不记得亲生父母的样子,不记得家在哪里,不记得拐卖的细节,只有我的身体还残留着那时的恐惧。即便在我成人之后努力想要去寻找亲生父母,却还是因为线索太少而毫无头绪。

    明明什么线索都记不得,却唯独记得一个小小的片段。我记得妈妈--我的亲生妈妈给我剪指甲,她把剪下来的指甲用红纸包起来,埋进土里,或者丢进水缸,她说这样能带来好运。

    后来有一天我回老家,刚好看见家里有一打红纸,是留着过年用的。我突发奇想地抽了一张,然后剪了一圈指甲,包上之后却发现没地方放。真要出去刨个坑埋了也太奇怪了,所以我把纸包随手塞到了枕头底下,想着就留一晚,明天一早就丢掉。

    那一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我是主视角。我看见一片湖光山色,连绵的群山烟灰中透着绿,像水墨画一样。景色飞快地往后退,我看到山中出现了一片房子。一个女人站在湖边,她穿着朴素,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她看着我,不停的叫我的名字:小飞龙,小飞龙……过来呀,过来呀……

    我现在的大名叫卫京飞,肯定是后来取的名字了,也是随爸爸的姓。现在的父母还有我女友都习惯叫我小卫,从没有人叫过我小飞龙。可我知道她就是在叫我。我很想朝她走过去,可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我很着急,甚至想哭。然后我就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我第一时间去摸枕下的纸包,幸好还在,我把它握在手里,忽然觉得很安心。你能懂那种安心吗?就像是乘着一条已经在渗水的船,终于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岸边……那一瞬间的感觉。

    在之前我从未做过类似的梦,在之前我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从未见过那个女人,或许你会觉得我异想天开。但几乎是立刻,我就坚信那和我的身世有关。

    从那时起,我开始养成了这个习惯,无论我在哪里,都会买红纸备着。但指甲需要生长时间,偏偏我的指甲长得还很慢,每次我都擦着肉剪。我想再进入那场梦,我想再去见见那个女人。

    后来我确实陆陆续续梦见过几次,频率也不是特别高。那些梦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内容都差不多。她仍然在呼唤我,从一开始的高兴,直到逐渐变得哀伤,甚至焦急。

    那段日子,我真的是走火入魔了。我

    只想要睡觉,只想要做梦,按我的女朋友的话说,她真觉得我是被勾去了魂。终于有一次,我站在那个女人面前,发出了声音。我没感觉到自己在说话,可我听见一个口齿不清的小孩在叫:妈妈,妈妈,妈妈……

    不怕你笑话,我是喊着妈妈哭醒过来的。

    我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那之后,我没事就翻看各地的风景图,想要找到相似点,一有空我就到那些山水名胜去转,可我就是找不到。

    就这样,我反反复复地在真实和梦境间纠结了好几年。就在一年多以前,梦境忽然起了变化。她突然老了,头发花白,背也佝偻得不成样子。她一步步往湖中央走,湖水渐渐没到了她的胸口。我着急得不行,却见她停下来,回头叫我:“来啊,到我这里来,跟妈妈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意念太强烈,我的视线第一次往前移动了,但是很慢很慢。我想走到她身边去,但又有些胆怯。可她仍旧往湖心深处走着,湖水到了她的锁骨。我终于下定决心,几步跑到了湖边。这个时候,她却又一脸惊恐地朝我甩着手,跟我说:“回去,快回去,你不能跟我来!”

    我站在湖边,眼看着她被湖水吞没了。

    明明是冬天,我醒来之后却浑身都是汗,衣服都湿透了。我不敢想,如果梦里面我坚持要和她走,会是什么情况。可是原本记不清的离别之痛,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我再没有睡着,坐在黑暗里默默地流了很久的眼泪。

    或许我当初被人拐走时,就是这样一路撕心裂肺哭喊着要找妈妈的。可我还是忘记了她。我能忘掉,能接受新的家庭。可她呢?她的一生是怎样过的?

    可从那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梦到那个地方了。我白天也将红纸包带在身边,可她再也没出现过。

    早在我从那个梦中醒来的那刻起,心中就已有预感,这世上牵挂了我一生的那个人,恐怕已经不在了……

    谢谢你听我说了那么多,也算是一个交待。之后我会尽量戒掉留指甲的毛病,但也许不会那么干净。万一呢,人总是怀揣着对万中有一的那点可能的希冀的。

    我的事,劳您费心了。

    看完小卫发的信,我困意全无,在窗口输了很多遍的回复,最终也没发出去。他明显是想做个了结,我作为外人问个不停也不合适。

    我想问他有没有联系过媒体,现在不少电视台愿意介入拐卖的陈年旧案,而近几年也有不少人在做一些寻找被拐子女汇总的网站,毕竟这个年代,找人要比十几年前容易多了。但转念一想,他不应该没想到过这点,如果没去走这步,恐怕也有自己的原因。

    不过我也算有些近水楼台的资源,之前有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在我们社里出过一本书,也算个熟人,上班没事的时候我给她发了几条微信,当地台里正好有档寻亲节目,她很热情地说:“你把那个人的资

    料发我,我对照现有资源查一查。”他当时提过,所以我还有点印象,这两天又问了问他。

    “我知道多少,就跟你说多少吧。”

    “没问题。”

    两三年前就有人辗转几番打听卫京飞这个人的亲生父母,同样是线索稀少。那个时候只有一个地方的电视台以此作为热点,跟公安那边的联络也比较多,那个负责人长期混迹于找孩子的家长组成的群里面,这个打听终究是传到了他那里。

    只是卫京飞是后来取的名字,连本身的姓都不知道,也没有儿时的照片,任凭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一眼辨认出他的亲生父母。原本以为只能不了了之,没想到后来有一次,他去参加那些寻找孩子的家长**,有了新的发现,那是一场非常令人痛心的**。与会的父母们有着一张张与年龄不符的苍老的脸,他们举着自己写的牌子,上面贴着孩子走失时的照片和当时的外形描述。那些人里有些已经在全国各地奔波了几十年,他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即使现在孩子和他们擦肩而过也认不出了,他们还活在孩子走失的那一刻。就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张照片,里面是个男孩,上面写着只有两岁半。他自然不认识那个男孩,可他不知为何,就是隐隐地觉得眼熟。

    于是他和举牌子的女人交谈了起来。

    “孩子是怎么不见的?”

    “是我不好,我以为村子里都是熟人,平时就放他自己在外面玩。”女人脸色十分不好,常年在外脸上全是晒斑,按理说应该不过五十岁,头发却花白了,但五官十分标致,想来年轻时是个美人,“那天我和他坐在湖边剥豆子,我突然想起屋里好像烧着水,就起身回屋了。前后也就两分钟,再出来,他就不见了,豆子碗翻了,洒了一地。”

    “这些年有过线索吗?”

    女人捂着脸哭了起来:“没有,完全没有……一开始我真是怕啊,我以为他跌进湖里去了,我一猛子就跳进湖里了。后来有人说晃见有个不熟的男人抱着个小孩往山里走了,但不确定是不是我家孩子。我在山里转了三天,嗓子都喊哑了,我家小飞龙再也没回来……”

    这个孩子叫吴飞龙。吴飞龙……他仔细在脑海里搜寻着什么,可人的意识有时候就是会在关键时刻卡住。遍寻无果,他只得安慰了几句:“照顾好自己身体,不要放弃希望。”

    他要离开时,女人再度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年头久了,上面都是黑色污渍。她颤抖着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丢丢的指甲碎屑:“这是我儿子的,我最后一次给他剪的,我还留着呢,还留着……只要能再见一面就好了……只要他还活着就好了……”

    说是对人倾诉,到后来也不过变成喃喃自语,看得人心里难受。他回**里,又过了那么一阵,某天他突然从手机里再度看到之前别人发给他的卫京飞的照片,头皮当即就是一

    紧。他没有证据,可他就是有一种对上号了的感觉。

    这世上有的人是三岁看老,卫京飞就属于这种,虽然他已经长成个大男人了,但眉眼间还保留着一部分幼时的样子。他怪自己马虎,当时就觉得眼熟,硬是这么久才想起来。

    吴飞龙和卫京飞,很可能是一个人。

    但他毕竟是个有经验的记者,他知道这种事不能大意,贸然让双方见面验DNA,结果是亲生皆大欢喜,万一不是,那就成了对双方的二次伤害。更何况,当年是有意识的拐卖,还是遗弃收养,这还关乎于养父母家庭的一些问题。

    思前想后,他决定先联系上那个家长,再旁敲侧击多问问。谁曾想,他想联系时却联系不到了。很多同经历的家长对这个人有印象,但都没有联系方式。他后悔啊,当时居然没记个电话。这事就那么吊着,他算是非常上心了,但碍于还有其他工作,也没办法一天24小时留意。这事办成了是档节目,办不成就是费力不讨好。后来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让他碰上个知道内情的人,但却给了他晴天霹雳。

    那个人说,那个女人早就得了病,大夫都给她下了最后通知了,很久没见,怕是不行了。到死也没见儿子一面,真是可怜啊。

    之后还说,听说儿子丢了以后,丈夫就跟她离了婚,她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但谁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只知道是山里的一个小村子。如果不是找儿子,她可能永远不会到城市里来。所以她不懂什么网络,手机也是后来才买的。

    记者在遍寻无果后,选择跟打听卫京飞身世的人说,找不到。无论怎样都是悲剧,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却无法验证是悲剧,子欲养而亲不在是悲剧,哪怕是见了最后一面也还是悲剧。莫不如让活下来的人,能怀揣着点信念和希望继续生活下去。

    虽然他还是有些挣扎,觉得自己这样会不会违反职业道德,但他确实是找不到,也没有证据,他最后还是决定说了这样善意的谎。

    “多谢。改天请你吃饭。”

    撂下电话,我盯着手里的纸,发了一会儿呆。我手上的是打印出来的书里关于留存指甲的那一则故事,还有卫京飞给我写的信。

    卫京飞说他的身世知道的人很少,连女友都是刚刚才告知的。但书里的故事,和他的故事太过相似了,差的只是一个结尾和艺术的表现手法。怪不得他会跟我说“费心”。

    当时像我一样替他去打听他的身世的人是谁?就算我问他,他大概也说不清楚。

    因为我想那个人在得到记者“找不到”的结果之后,就会将这件事放下不了了之了,即使知道一些内幕,也不会和他讲。谁愿意开口去跟一个心心念念着母亲的人说,你的母亲可能不在了呢?

    至少我是不愿意的。

    万幸的是现在我知道了结局,或许是血缘冥冥之中的牵引,他至少还是见到了母亲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