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夜：无处次重逢病症：特定气味迷恋
小许找到我的时候，先是推荐了我看两部作品：一部是《时光旅行者的妻子》，一部是《时空恋旅人》。两部作品的主核差不多，都是一个人可以来回地穿越时空。作品都是好作品，巧的是我也都看过，所以根本没浪费时间就问他究竟何意。
毕竟他找到我的原因，是想向我诉说他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喜欢一种特定气味。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气味，这没什么特别，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在微博私信里写的--只有他能闻得到的气味。
所以我才约了他见面，他说他白天工作很忙，得晚上八点以后才有空，于是见面地点约在了不是那么容易没人的闹市区。结果他一上来就给我推荐电影，还是这种带科幻元素的电影，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就是要给我讲一个科幻爱情故事。
之所以让我先去看那两部作品，是为了让我明白一个理论：时间是圈，而不是单线行进，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人生的每分每秒就像是传送带上的残影。所以人是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去往未来的。但小许清楚这并不是什么慢性时间错位症，要是古怪的事情都可以用一个名词来概括，那就简单多了。
每年他都会从同一个时间点跳脱，回到过去或者去向未来。去处并无定数，但离开的时间是固定的。小许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却知道缘由是什么。
七年前的那一天，是春天里偶有的狂风大作的日子。当时他赶着出去办点正事，下午还要回去上课，所以即便不情愿也还是顶风出了门。风掀掉了旁边店铺的招牌，沉重的铁皮朝马路上正在等红绿灯的人群拍去。小许的反应还算快，下意识地将将躲过，没被压在底下，只是划破了腿。但突如其来的坠物，造成了连环追尾事故，最后还是将小许牵连了进去。
他的动脉被割破了，出血量非常大，而医院血库里的存血并不足够，从别处调来没有那么快。在那命悬一线的时刻，是他的女朋友小雪献血给他才保住了他的命。在他醒来之后，医生和他说了不止一次，那个时候小雪一再地哀求着抽血的大夫，多抽一点，再多抽一点，明明已经超出了献血额度，她却全然没有反应的样子。但等到医生走出手术室，告诉她小许的情况稳住了的时候，她突然站都站不住了。
有女朋友如此，夫复何求。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小许变得特别知足。他和小雪是高中同学，虽然报了同一个城市的大学，但不是同一所，原本还担心感情会因为时间、距离而变淡，偶尔他也对小雪有些意见，但经过这件事后，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不离不弃。
我这辈子都是你的。病床上，小许对仍然面色惨白却还马不停蹄地过来照顾他的小雪说。
他是真心实意的承诺。
他以为自己人生最大的危难已经结束，之后有大把时间可以偿还。
但就在小许身体基本康复，马上就要办出院的那天，他从医院消失了。
万幸的是小许并没有**穿越，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虽然凭空出现在马路上，引得大家有些错愕，但至少没有警察抓他。他花了很长时间理解了自己的处
境，经过便利店时，看到里面的电子钟上面的年月日，他突然发现自己所处的时间是车祸发生的两年后。
他当机立断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疼，不是梦。
手机没在身上，虽然口袋里有一个小钱包，但只有点零钱和证件。假如这是真的，那两年后父母不可能还在这里，他家本就在异地，他知道这个时候能找的只有小雪。虽然难以解释，但他相信小雪会相信他。
两年时间，一个城市的变化不会太大，小许游刃有余地找到了小雪的学校。但他没有钱付车费，他找司机借电话打给小雪，打算让她下来送钱，结果司机说对方关机。小许很为难，虽然他认识几个小雪的朋友，但手机不在根本记不住联络方式。司机不肯放他走，他也只能在校门口张望，看能不能遇到熟人，老天待他不薄，等了十几分钟后，还真让他碰上一个。
“那个……小雪在么？”顾不得想冒不冒失，小许冲过去拦住了那个有过短短一面之缘的女生。
女生回过头，审视了他很久，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指着他的鼻子说：“是你啊，你不是跑了吗？！”
小许心里“咯噔”一声。如果他中间没有断片的话，就真的是从医院直接到了这里？那对于其他人，尤其是父母和小雪来说，他就是从医院跑了啊。
难不成小雪已经有新男友了？他偷偷地抽了一口气。
“小雪休学了。”见他神色阴郁，也不反驳，女生还以为他是愧疚难当，但又想吃回头草，语气鄙夷地丢下了这句，转身就要走。
小许硬生生拦住她，连珠炮似地问：“休学了？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她现在去哪儿了？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一年了。具体怎么回事没人知道，她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看女生淡然的神情，小许知道是真的。
虽然脑袋里一片混乱，他还是不要脸地补了一句：“你能先借我点钱吗？”
女生见他穿着病号服，再看他身后的出租，暗自觉得这个人是不是疯了。还是不要跟疯子顽抗的好，也就几十块，所以就替他付了，然后避鬼似的赶紧离去。
小许在校门口蹲了很久，终于理清了思路。两年前他从医院离开，之后过了一年，小雪就休学了，并且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从医院跑了。这件事对小雪的打击一定很大，她会不会是伤心过度，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呢？
应该就是这样吧。小许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可如果真是这样，他这辈子和小雪就无缘了。他越想越伤心，一个人沿着路边无意识地走着，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找路人借手机给父母打个电话。但父母会相信吗？会不会认为是诈骗呢？
就在他反复纠结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气味。在那之后始终缠绕着他，终身难忘的气味。
“如果非要形容，就是铁锈味，雨后草地的味道，粉笔的味道，汽油味……其实这些并不好闻，有些人完全受不了，但有一部分人却特别着迷这些边缘味道的混合。”
起初只是一点点，小许觉得无法忽视，又辨不清来处，但他越往前，味道就越清晰。他抬起头，看到自己住院的那栋楼，就在一个十字路口之外。
在当
时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是他的病情有所反复，所以现在是他的灵魂出窍了，只要他回去医院就能醒来。这样想着，他朝医院狂奔而去。
一鼓作气跑到了他之前住过的病房，正好有人开门，撞见他，吓了一跳。他朝病房内望去，看到他之前睡的床已经有了新病患。他一阵失落，却在这时敏锐地发现那股气味还在，并且更浓了，只是味道的来源，不是面前那间病房。
很奇怪，那味道就像是带着钩子，引领着他的方向，即使在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里也没有被掩盖。他在医院来来回回地寻找着源头，最终来到了脑科住院部的一间病房外。小许确信，味道来源于这里。
虽然找到了，但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偷偷地从门上的小窗往里探头。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发现了坐在靠窗那张病床上看书的……小雪！
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等到意识回归时，他已经冲了进去：“小雪！你怎么在这儿啊？！”
病床上的小雪抬头看他，表情茫然：“你是谁？”
小许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我知道你怪我，但你别装不认识我，你听我给你解释……”
“对不起，”区别于他的慌乱，小雪异常冷静，“我的记忆力不太好，可能忘记你了。我从前认识你吗？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眼神太清澈了，就像他们高中那会儿一样，这让小许感到被扼住喉咙一般的窒息，他觉得时空已经完全错乱了。
“是你？”
他还杵在病床前，一个中年女人提着暖瓶跑了过来，看到他大惊失色。小许认得那是小雪的妈妈，他们还没有到见父母的程度，不过因为他出事故，小雪跟他爸妈倒是先一步熟悉了起来，他爸妈拿小雪当准儿媳看。但他和小雪爸妈的交往，仅限于高中时的几面。将暖瓶重重地放在床边桌子上后，小雪妈妈冷着脸往外走：“你跟我出来。”
小许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病房外，小雪的妈**记忆里老了些，表情严肃得要命：“小许，既然当时你选择一走了之，现在又何必出现！我家女儿没有对不起你吧？！”
“阿姨，我有苦衷，这件事得慢慢解释，但……”
“雪雪现在不记得你了，以后也记不住了，就这样吧。你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就当是成全彼此。”
“等下！什么叫记不住？！”
小雪妈妈扔下一个复杂的医学名词，就进病房去了。
苏萨科氏综合征，一种罕见的脑病，得病之后记忆力最多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等于每天大脑都会刷新。后期可能还会伴有视觉和听觉的影响，目前无药可医。部分在几年后可能自愈，但视力听力的减退是无法恢复的。
他离开了两年，小雪却得了这种病，这让小许怎么接受？那天晚上，他在医院楼下坐了一夜，想了很多问题。如果他现在回家，爸妈肯定会接受他。可知道小雪情况后，爸妈还会同意他回来吗？他知道这称不上是自私，可他现在却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天将亮未亮之际，小许下了决心，他要留在这里照顾小雪。忘记了也没关系，无数次忘记，那就无数次重新认识好了。
小许去了自己的学校
，找到了关系不错的室友，室友一脸惊悚地看着他。他没说实话，只是说自己遇到了些麻烦，借了几百块钱应急。他买了一身最便宜的衣服，开始去闹市区找兼职工作应聘。他要撑起来，这是他的承诺。
每天他都往小雪的病房跑，那股奇异的味道一直存在，有些时候小雪没在病房里，而是在楼下花园里，他也能感觉得出来。他对小雪说自己和她是高中同学，后来在一起了，把两个人相识中的点滴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然后记在辅助记忆的本子上。
离开学校后，小雪跟其他朋友几乎都断了联系，小许是除父母以外唯一陪伴她的人，记忆也无法阻隔他们之间重新燃起的爱情。
小许的做法让小雪的父母也大受感动，但另一方面却又惴惴不安，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可有了小许陪伴，小雪每天都很开心，即使经常头痛欲裂，但只要想到小许下班后会过来，就感觉有希望。记忆清空了，但熟悉的感觉还在，那种条件反射的感觉，就像是沉迷于某种味道一样。
一年仓促而过，小许正想着差不多到了该和父母打声招呼的时候了，他却再度消失了。
这一次，他回去了很多年前，自己初中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没和小雪相识，那时候他的目标还是班花。但他在暗中为情敌拉了好感，摧毁了自己的情窦初开。再然后他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提醒了那个年纪的自己，在未来的高中，要对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好。因为当初他和小雪是打打闹闹了三年，到了快毕业才正式确立关系的。如果有机会，他不想浪费时间。
然后又是一年的节点，小许去往了十几年以后。他已经明白，这就是规律，他停不下来了。他发现虽然在正常时间线的未来，他和小雪没有成为男女朋友，但小雪仍旧会生病。
后来小许又有幸回到了车祸之前，他努力使自己在那一天早上不要出门，他确实避开了事故，却没有停止时空旅行。
一次一次一次……跳转着，小许甚至想过杀掉过去的自己，看能有怎样的改变。但他终究没有。因为每一次，无论他去往哪里，看到什么，那股味道都存在着。他的鼻子变成了GPS，而那股味道是路线，目标只有一个：小雪。
终于，小许到了他第一次穿越的前一年，当时小雪刚刚发病。于是他们又再度相识了。小许给她讲了很多版本的他们的故事，除去病痛，两个人在一起十分开心。只有小雪的父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女儿有这个男友，但他们心存感激。
只是距离那天一点一点地近了，小许知道自己又要离开了，选了小雪身体状况好的一天，他对小雪说：“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是迫不得已的。”握着小雪的手，小许哽咽着说，“但你不要伤心，你好好治病，好好生活，我们之后一定会再见的。”
小许将两人的合照打印出来，贴在了本子上，上面写着自己的姓名、年龄、身高、体重……各种细节，以及--“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来找你，因为在他无数次的人生中，最爱的人是你。”
两天后，他
离开了。
小许见过未来，他和小雪并没有结婚，但却一直在一起。小雪的记忆力一直没有恢复，听力也受了影响，但无论是哪一年，小雪虽不记得他，却都能接受他。
终于有那么一次，小许到了那个年份，发现那股只有他能闻见的味道消失了。他心下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算起来，那一年，小雪应该是62岁。
而他发现自己可穿越的年份不会很远，应该都是在他的寿命之内，所以那个年份他应该还活着。
小许知道自己终究有机会见到小雪最后一面，虽然可能是仍旧年轻的他。
故事讲完，小许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转而问我：“能抽烟吗？”
“随意。”
他点上烟，倒好像是将一切都放下了，留我一个人郁闷着。想问的问题太多，我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入手。
“我知道你很难轻易相信。”他吐着烟圈，看着夜空，“我看过身边人的死期，以及他们之后会遇到的事，但仍旧没有人相信我。”
“你现在在做什么？”
“开网店。山寨大牌啦、网红爆款啦，都已经有固定模式了，即使我不在，也有客服盯着，在我离开的那天前，我会将一切安排好。”
“去见过你爸妈么？”
他摇摇头：“我后悔尝试干预历史，我避开了事故，但我的问题没有改变，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否有一个我能陪在他们身边直至终老。我不能露面，无论我在不在，因为我的出现只会干扰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反复伤心。”
“你知道从常识上我不能完全相信你说的故事。但确实是个好玩的故事，如果是真的，你已经早早地爱了一个人一辈子，很了不起。”
“一辈子还早着呢。其实我还见到了小时候的她，如果我愿意，可以告诉她些什么，或许可以创造更多新的相遇。”
“你想没想过，万一有一天你停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比如你像现在一样年轻，却留在了四十年后。你该怎么办？”
小许哈哈大笑：“那就悲催了！”转而又说，“其实现在我已经不想停下来了，虽然我看见的未来里还没有治愈苏萨科氏综合征的办法，但未来永远可期，兴许会有新生的科学家呢。我想再等等。”
话已至此，除了“祝你好运”也再说不出别的，我和他告别时顺嘴问了他的淘宝店名。
“其实我在未来见过你。”
送我至地铁站，小许突然说。
“真的？”
“你很快就不会做这份工作了。你会坐火车去远方。”
我笑：“那我就当作是预言，拭目以待。”
小许耸耸肩：“认识的人我就会多留意，千万别让我看见从前的秘密哦。”
我们两个就这样分别了，坐在地铁上，我迫不及待地用手机淘宝搜了店铺名。小许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愿意信，我知道自己有点赌气了，他临分别时的最后一句话有点威胁的味道，让我很不舒服。
现在开店都是实名，我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做了一部分隐藏的名字还有注册时间的店子。但我赫然发现这个淘宝店已经是十几年的老店，注册时间是淘宝问世的第一年。
那一年，小许应该还很小，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意识，他应该连身份证都没有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