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夜:冷酷继承病症:迷恋冷血动物
“你随便看,别轻易伸手就没危险。”
眼下我身处一间诡异的屋子,布局和普通房子别无二致,但里面除了必要的家具外,装潢实在特别。空地砌起来的蓄水池,屋顶垂下来的真假参半的叶子,说不出名字的植物……这个房间是热带雨林般的潮湿,那个房间又是彻骨的严寒。在家具与家具间,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摆放或是隐藏着一些活物--玻璃箱子里巨大的变形龙;墙壁里镶着的织网的毛蜘蛛;蓄水池里趴着半臂长的小鳄鱼;更不要说蜥蜴和蛇这种常见的动物,很多甚至就散养在外面。
一圈逛下来,我的鸡皮疙瘩冒了好几层,只有客厅还算可以安坐。但我刚坐下,手就碰到了不太寻常的冰凉皮肤,吓得一下弹起。只见一条比我手臂还粗的黄金蟒缓缓地爬上了沙发靠背。
“没事的,它很温顺。”在我对面的方彤立刻跑过来,像棵树一样伸展手臂,等待着黄金蟒爬到她身上,“看!”
我假笑着耸了耸肩。
重新坐下来,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好在再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蹿出来。黄金蟒盘在方彤的肩上,看上去居然很亲密。但我清楚,这种亲密只是假象。
“一点都不担心?”我问她。
“担心不如小心,养只猫也免不得被挠几下吧。”方彤环顾着四周,“我这里没有带致命毒素的,也没有能一口吞了我的,所以还好。”
方彤不能算美女,但很年轻,身上有股朝气。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却饲养着这么多的冷血动物,在一次个性宠物的展示中惊呆了所有人。我和她认识很久了,在很多人的聚会上,大家都喝得挺多,机缘巧合下,我知道了她养着些超乎寻常的东西,但也仅此而已。这次约见,一是她正好参加了一个展示会引起了轰动,二是恰巧我需要做一个宠物专题,而猫猫狗狗的太常见实在是无趣,于是就想起她来了。
本来也是尝试着联络,结果方彤很大气,立刻就答应下来。电话里她和我说:“正好我也有事想问问你。”当时我很奇怪,我们并不熟,能有什么事。
“这个,”方彤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我一瞟就愣住,没想到她也会看这种书,“是写的我吗?”
她翻开一页,我看到小标题,正好是写冷血动物收集的。但我并没有联想到是她,我对她又不了解。
“这个是你吗?”我反问。
她盯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不是你吗?我在后面看见你的名字,所以……不过也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下意识问:“你认识的人里有会写书的么?”
“没有。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只是别人拿过来给我看的。”她顺手把书放在一旁,“再说了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因为养这些?”
“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根源应该是我不太在乎。”蛇缠在身上,方彤却视若无物地轻松地变换着姿势,“人们叫它们冷血动物,但它们能做出来的无非是本能,作恶最多的难道不是人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我也不会有那种低级的误解,而所谓冷血动物也只是个俗称,真正的学名是变温动物。其实地球人除了哺乳动物和鸟类之外的绝大多数动物,都是变温动物。它们也并不是完全需要寒冷,只是体内没有调节机制,如果仅凭这个就说它们没感情、可怕,也太不讲道理了。
但问题是变温动物由于自身的特点,注定无法进化出更优越的大脑,简单说,就是智商低,所以它们很难有哺乳动物的那种认主情感,更难以表现亲密。
“呵,”猜到了我在想什么,方彤笑了一声,“你不会以为我天真到相信它们对我有感情吧?”
“丝毫没有吗?”
人很容易误解对方对自己怀揣情感,无论对方是人还是物,只需要一点点的火花,即使是小女孩手里的火柴,都可以牵出无限想象。
“当然没有,我很清楚它们最多不过是养成了习惯,可以配合我,但这与感情无关。长期的圈养终归会磨掉一些原始的本能,就像人会变懒。但说不定哪天突然就爆发了本性,或者它们仍旧在想着干掉我。”
“既然如此,你又是图什么?”
“能怎么办啊?毕竟是朋友的遗物。”
她苦笑了一下。
朋友?遗物?
我看向放在旁边的那本书,又转回头来和她对了个眼神,方彤给了我肯
定的答复。
方彤骨子里只是个普通姑娘,普通的出身、普通的容貌、普通的学习成绩。所以养另类宠物,并不是她耍酷的方式。
这对她来说,只是人生的一场意外。
大约十年前,方彤上高中。那个时候的她更是土气,远没有现在好看,性格也远不如现在豁达。身在一所二流高中,班里不好相处的人很多,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和他人的关系,不太内向,但也不会介入太深,对其他人和事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每个班上都会有一两个不受人待见的人,被孤立的原因千奇百怪,但其中内向和软弱基本是共性。在方彤的班里,有一个集这些于一身的男生。开学没多久,他就自然而然地沦为了被欺负的对象。
那个男生叫汪雨,戴着一副度数不低的眼镜,长相木讷,学习成绩中等,但体育很差,各项都不及格,仅这一项就让他没有女生缘的同时又被男生鄙视。班规是女生座位靠前,男生在后,所以汪雨虽然个子不太高,却坐在了后面,正卡在那些爱玩爱闹运动神经发达的男生前面,于是无论课上课下,他都难逃被捉弄。
衣服上贴侮辱性文字的纸条、椅子上涂修改液、笔袋里放虫子、被迫背锅被老师训责……还有随便地拍一下打一下,这些都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了。因为并没有造成什么看得见的肉体伤害,就可以美其名曰“玩笑”。每次那些男生围着汪雨取笑时,其他人都会配合着哄笑,方彤自然也一样。
她当然觉得汪雨很可怜,也觉得那群人很可恨,她相信班上会这样想的人占大多数,可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站出来。尤其是像她这种一不小心自己就可能沦落到如此下场的人,更不愿意引火烧身。
一天放学,校门口停了一辆豪车,因为太过拉风任谁都会看几眼。结果认识的人都看到汪雨走向了那辆车,并且打开后车门就坐了进去。
方彤更加不懂了,既然家里这么有钱,那只要稍稍强硬一点,再加上金钱镇压,应该不会沦为被欺凌的对象啊。为什么汪雨放着现成的条件,却什么都不做呢?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高二开始没多久,周遭的差生团们开始轮番地向汪雨勒索零花钱。而面对劫财汪雨的对策就只有两个字--没钱。不是说说而已,汪雨的身上真的没有钱,就算他们要,每天也不过能从他身上搜到点饭钱。几轮下来,这些人就开始不耐烦,觉得汪雨是故意耍他们。
放学路上,方彤在学校不远处的巷子里看到,汪雨被几个男生围着,她向里瞥了一眼便匆匆走过。想来也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其他人也都选择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在保护自己安全的情况下,能做些什么?方彤努力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即使现在报警,也是来不及的。就在这时,她看到两个综合执法的人走过来。校门口的违规摊位太多,他们时不时就过来赶一赶,方彤突然决定赌一把。就在综合执法人员马上要走到她面前时,她转身跑回刚刚的巷口,喊了一句:“警察来了!快走快走!”
刚好这个时候穿着制服的身影从巷口露了一点头,那几个男生立刻就放开了汪雨,从巷子的另一头跑走了。方彤长舒一口气,她刚刚的语气明显是帮着那群男生的,想想应该不会引人起疑。但这种险也只能冒一次,还得靠天时地利人和。
她本想耍个威风,在汪雨面前显摆一下的,但她刚往前迈了一步,就看到汪雨擦着墙缓缓地蹲了下去,然后缩成一团哭了。
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原来汪雨并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他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了。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些钱呢?”
“无底洞。”
最糟糕的一面都看过了,方彤意料之外地感觉到汪雨对她不是那么排斥了,两个人沿着原路往前又走了一段,最后在立交桥的桥洞阴影里坐了下来。哭过之后的他又迅速变回了之前的木讷样子,像是缩进了壳子里。
“我爸妈离婚了,那天来学校的是我爸,他又有自己的孩子了,那天只是路过,来看我一眼。除了正常的抚养费,他不会给我太多钱的,偶尔给点零花而已,而我基本上也都给我妈了。”
这是一直以来汪雨说过最多字数的话。
“是这样啊……”方彤撇了撇嘴,“可还有一年多呢,你就
打算忍着啊?”
“以暴制暴的事,我做不来。”
以暴制暴。这个词出现时,方彤的心里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一直以来她都不愿意去想自己接近汪雨的目的,如今却一下都明了了,因为她想看汪雨反击。什么同情怜悯都要往后放,她就是想看被压到极限之后的反弹。骨裂的那次,她以为有希望,但汪雨毫无反应,她就有些怒其不争。结果发现汪雨是有背景的,她更加不理解了。但说到底,她不是为了汪雨,是为了自己。现实里她不过也是隐忍度日,拼命挤进女生小团体,即使无聊得要死也非得占个位置,就是怕被孤立。如果她落得汪雨的处境,她也未必能做得更好。可她却察觉到了自己心底危险的因子,假如她被逼急了,那可什么都说不定了。只是如今她轻巧地把这份希望放在了汪雨身上,自己却做了事不关己的路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别说她那个年纪不懂,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懂,就算懂也做不到。
“走了。”
汪雨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朝着阴影外的大路转过了身,背对着方彤:“就当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省得牵连你。”
他不和任何人亲近,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分担他的痛苦吗?可这样的话,那些人连转移战火都不可能啊!
汪雨走后,方彤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迷茫又苍凉。
那天之后,方彤和汪雨的关系表面上毫无变化,但其实完全不同了。他们之间有一根隐形的线,暗中牵动着他俩的眼光和心绪。最明显的变化是,以前方彤每每有意无意地看向汪雨时,他都是垂着眼皮,毫无察觉,而现在总有那么一次,他会看过来。
虽然方彤会立刻转回头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视线相遇的那一瞬,就像两块火石相撞,激起一簇火花。
除此之外,方彤仍旧什么也做不了。对汪雨的欺凌还在逐步升级,不止班上的几个人,还有年级里抱团的那些,渐渐地都分不清事情是谁做的。但汪雨也没想分清,有一天晚自习前他的书包不见了,他就出去找,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方彤一直提心吊胆,整个晚自习都在发呆。后来放学了,方彤走出了学校却到处都找不到汪雨的影子,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沮丧。
恰逢周五,想着也只能等到周一才知道具体情况了,方彤沿着平时回家的路走着,经过上次他俩坐着的桥墩下面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结果出乎意料地停住了脚步。
坐在同一个位置的人,不是汪雨是谁!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周围也没熟人,方彤一口气就冲上前了。
“哦,时间到了。”
这次汪雨没有哭,他好像什么也没想,在看到方彤之后只是有片刻的怔忡,就反应过来大概是放学了。
“等放学时间啊?”
“嗯。”
汪雨站起来,怀里抱着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不得已又要蹲下捡。方彤动作很快,也蹲下帮他。
“书包呢?”
“扔了。”
“为……”
问题开了头,又被方彤硬生生咽了回去,要是好好的书包谁会扔啊,保不齐是被扔到哪里了,肯定是无法挽救了。书能保存下来,就算谢天谢地。
“给。”
一个书包而已,也还好了,看到人状态还不错,方彤终归能放下心。把手里的书还给汪雨,她就想离开,结果汪雨接书的手伸过来,袖口有什么东西突然一闪。
是活物!方彤第一时间就有这个感觉,吓得立刻松手,后退了两步。
与此同时,她也定下心神,看清了汪雨袖口露出头来的,居然是一条很小很小的蛇。
“蛇……”她声音都发虚。
“你害怕蛇吗?”
汪雨只是抬手看了看,根本就没管。他淡定的模样,反倒让方彤更吃惊。
方彤对蛇谈不上害不害怕,毕竟不是平时会见到的东西,刚刚她也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活物吓到,还以为是不小心爬进衣服里的,直到看见汪雨的反应,很明显,他是知道这条蛇的存在的。
“你养的?”
“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他回答得利落又坦然,可方彤仍旧不信,她想着如果真没有目的为什么要养这些,汪雨一定是在计划着什么。
她被自己的这个发现振奋了。
但汪雨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问她:“周末有空吗?”
方彤呆住。这是在对她发出邀
请吗?
“啊,要是没有就……”
“有空!”
如果偶尔聊一次天的人不能算做朋友,但周末能一起出去的,应该可以算吧。方彤完全忘记了她曾经是多么瞧不起汪雨,就像瞧不起自己一样。如今她对汪雨的谅解与期待,也同样像是对自己一样。
那个周末,汪雨带方彤参观了他的秘密基地--一个堆满了冷血动物的旧阁楼。貌似不爱讲话的汪雨,说起这些动物的历史和近况来,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像换了一个人。高度近视的眼睛居然闪烁出了无比耀眼的光,方彤猛地意识到,他是真心爱着这些冷血动物的。他不会拿自己所爱的东西去做什么。
方彤并不能在这些冷血动物里感受到什么是爱,她甚至不愿意去摸它们,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做出了理解与开心的样子,因为她看得出来,这些才是支撑着汪雨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坚持下去的东西。是无论遭遇了什么,都能得到治愈的法宝。
对十几岁的方彤来说,汪雨的这个法宝很酷,超乎寻常的酷。
男孩的秘密基地敞开了,就代表接受了这个朋友。那之后方彤周末经常来,她仍是不喜欢这些冷血动物,但可以做到不讨厌。他们聊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她知道这个阁楼只是汪雨外婆留下的旧房子,现在是待拆状态,早晚有一天会留不住。汪雨养这些,家里人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些年他省吃俭用,偶尔将爸爸给的零用钱偷留下一半,也都是用来买新的动物。这里面有些是名贵的,但有些只是因为合眼缘,从酒店的菜刀下买回来的。
“要是有天我不在了,它们要怎么办啊……”汪雨不时说出这样的担忧。
“现在想这么多干吗?”
方彤觉得这样的担忧不切实际,虽然有些蜘蛛能活几十年,有些蛇也能活挺久,但大多数也就十年左右,他们那么年轻,无需考虑这个。
在那个时候,方彤在考虑另外一件事,她想帮汪雨获得自由,哪怕只有轻轻松松的一年也好。决定了之后,她偷偷地从汪雨的阁楼里带出了一条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小蛇。
她的想法是,偷偷把蛇放在平时欺凌汪雨最厉害的男生身上,让他吓破胆,然后再让汪雨面不改色地接管,就当是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野蛇。汪雨的胆量,一定会震慑那些人的。但她不敢提前告诉汪雨,她知道,如果自己提前告知汪雨,他是不会同意的,先斩后奏的话,就算他生气,方彤也认了。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方彤成功地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把蛇放进了那个男生的书包,紧跟着就上课了,时间卡得刚刚好。方彤实在没法隐藏自己的想法,堂而皇之地扭过头,盯着那个男生的一举一动,连汪雨都顾不得看。
安静的课堂里,男生突然蹿了起来,爆了句响亮的粗口,紧接着像个精神病一样在原地跳。
面对老师惊讶的眼光,他才想起解释:“蛇!有蛇!”
班上顿时大乱,一部分人冷静,觉得怎么会有蛇,但一部分胆小的也已经跟着蹿了起来。
在那个瞬间,方彤发现汪雨果断地看向了她,脸上没有震惊与责怪,只有一片冰冷。也顾不上解释什么,方彤对他使眼神,让他快找。汪雨试着上前了一点,但没找到蛇的踪影。不止他,跳起来男生周围的人都在找,但都没找到。
这个发现让方彤从里往外地泛起了寒意。
一时没找到,包括老师在内都怀疑是那个男生神经过敏,刚安抚大家坐好,一个女生发出了震天的尖叫,这次很多人都看见了地上一闪而过的蛇。老师是个中年男人,这种时候必定挺身而出,他从门后飞速拿起拖把,抡起来就要砸。
“等下!”
千钧一发之际,汪雨喊出了两年来最大音量的一句话。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用娴熟的手法抓住了那条蛇,并暂时封住了它的嘴。教室里变得非常非常安静,好像时间都停止了,大家注视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最后他在老师“喂喂喂”的阻止下,不管不顾地离开了学校。他不走不行,总不能带着蛇上课。
那天傍晚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下了足足三天。第一天,方彤孤独地回家,特意去了桥下,汪雨不在,她胸口如同堵着一团棉絮,哭也不起作用。第二天一早,汪雨照常来学校,她无数次回头,可再也没有了
眼神交流,方彤知道,他们的关系完蛋了。第二天晚上,因为下雨学校取消了晚自习,待到方彤收拾完才发现汪雨已经不见了,她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以至于在校门口徘徊了很久,但她没找到汪雨,也没看到什么骚动。第三天凌晨,汪雨从学校楼顶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走得那么安静,早上才被发现。虽然有坠楼伤在,但警察还是在他身上发现了很新的殴打痕迹,可想而知前一天晚上他到底经受了什么。
后来的事情,风风火火又无声无息。学校里的欺凌事件一跃上了台面,老师开始大力镇压,风气变好了不少。但作为始作俑者的几个人,在被警察带走盘问之后,还是被放了出来。他们转了学,几乎没受到任何惩罚。
然后,又回归了平静的日常。汪雨的座位空了,空了就空了罢,本来也没人在意他。那点恐怖带来的怜悯,很快就散了。
除了方彤。她在意,她惊惧,她无所适从。
她知道她才是始作俑者,她是将汪雨逼上天台的那个人,但她隐藏得这样好,甚至还能和他人开玩笑。
汪雨死后的第三天,方彤半夜溜出家门,去往那个阁楼。钥匙藏在门口地垫下面,是她看到过的。她将那些冷血动物,全部搬回了自己家。
父母不理解,甚至无法想象她是从哪里弄来的,但她一语不发,只是小心翼翼地看守着汪雨的遗物。
她知道这些才是汪雨的朋友,那天汪雨选择站出来,不是想替她挡,而是不想那条蛇无辜被杀。
那她算是朋友么?她没机会,也没勇气问了。
她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么多了。至少除去自我折磨后,还有那么一点可以做的事,方彤知足了。
房间里很安静,这些冷血动物,可以一动不动地待上很久,不像猫猫狗狗,总是想吸引人的注意。我们说话期间,没有一丝别的声音,可它们仍旧在我的余光里,隐隐让我觉得自己正置身森林深处。
“其实,他会走到这一步,并不全怪你。”
“我知道的,是积重难返。”方彤说起往事来,情绪波动并不大,我想她大概已经释怀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人的崩溃看上去是瞬间的,但其实都源于长时间的累积,就像蚂蚁掏空一座塔,或者一根根抽掉底层的积木……只不过,无论怎样,我都是最后一击。”
她认识清楚,看上去又不需要安慰,我只能将话题转过:“这些东西,你父母后来怎么接受的?”
“一直都是不接受啊。好在那个时候我高三了,他们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也就强忍着。后来我考上了三本,没有去念,就早早出去工作了,租了个房子,就都搬走了。”
“我记得,你换过好几个城市呢!”
“是啊,都是开车带着它们。”
“天啊,”想想也是挺酷的事情,我忽然想到,“你结婚了吗?”
虽然只是随口一问,但方彤确切地说“结了”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吃惊。
她笑:“干嘛这副表情,怪咖总能遇到怪咖啊。我老公是开另类宠物店的。”
按时间算,当初汪雨留给她的东西,其实应该也死了大半了。想来她能继续下来,大约是习惯使然,还有爱人的缘故。
“现在还有哪些是汪雨留下的?”
我问完,方彤引着我去看了一只蜘蛛,三分之二的手掌那么大,浑身是毛:“红玫瑰蜘蛛,我也不知道它能活多久,也许十几年,也许二十年,它太好养了,有时候我都会忘记它。”
她将手放在玻璃外面,指甲轻轻地敲着,脸带笑意:“我得努力活着,起码要活得比它们久啊。有的人走了一了百了,但总要有人留下来,不然被抛弃的该有多可怜啊。”
我离开的时候,方彤送我到楼下,她说她正好等等她先生。我转身走了几步,听见她叫我,不及回头就听见她问:“书里的故事真的不是你写的吗?或者说,你透露的?”
“当然啊。”我微微扭头,耸了耸肩。
“好吧,我总觉得当时我喝多了跟你说过些什么,或者你问过我什么。”
她突然伸了个懒腰:“你这个人,挺奇怪的,脸上有表情,但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总好像能看透一切似的,和汪雨很像。我常常想,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已经发现我把蛇带走了,可一天一夜他都没任何反应。”
“你是他的朋友。”
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