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着民的落日
迟子建 / 文
肤色黝黑、四肢细如枯枝、肚子微微突起的土着民民走过来了:他们不是骑在马上,身上也没有背着弓箭。他们更没有行进在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中,而是穿行在城市的水泥马路上。他们有的蜷在街角,向经过的行人伸出乞讨的手,有的聚集在海滨公园的草坪上饮酒,还有的懒洋洋地歪在长椅上晒太阳。当然,也有的在商业街的摊位前席地而坐,作画卖艺。
澳大利亚达尔文是土着民聚集的地方。这里的土着民已经不仅仅生活在部落之中,还频繁出现在城市的街头。
在白人的世界里,他们就像一棵棵历经风雨的漆黑的椴树一样,游动在雾一样的都市中,看上去茫然无助。从他们疲弱的步姿上,你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本该带着丛林气息的健旺生命力了,他们的声音也是那样沙哑和微弱,听上去就像叹息。
土着民仍然穿着他们的传统服饰,无论男女,都喜欢那种图案妖娆、色彩瑰丽的花衣,妇女还喜欢包着花头巾,我观察了一下,花衣上的图案最多的是太阳和鱼的形态,它们一个从天上照耀着他们,给他们的皮肤涂上泥土一样的深重光泽;一个在大
地的水中滋养着他们,给他们以力量和艺术的源泉。
其实土着民才是澳大利亚真正的土地主人。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天地中,狩猎、种植、生育、歌唱。他们在石上雕刻乌龟和蜥蜴的形态,在画布上描绘水的波纹和云的形影,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部族首领,面对古老的丛林,怡然自得地生活着。后来白人来了,白人看中了这片肥沃的土地,白人在带来所谓欧洲文明的时候,也带来了仇恨和杀戮,土着民被迫从自己的土地上逃亡,人数锐减,有的死于饥饿和疾病,有的则被白人视为“异
类”和“野蛮人”而死于白人的屠刀下。我相信,如果入夜时山风发出阵阵的呜咽,那一定是含冤而逝的土着民的灵魂在低低地饮泣。
澳大利亚政府对土着民实施了多项优惠政策,解决他们面临的生计问题,但很多土着民把那些钱都挥霍在酒馆和赌场中了。他们依旧是生活的赤贫者,被白人视为不争气的一族。面对越来越繁华和陌生的世界,曾是这片土地主人的他们,成了现代世界的“边缘人”,成了要接受救济和拯救灵魂的一群。我深深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哀愁和孤独。当我在达
尔文的街头俯下身来观看土着民在画布上描画他们所崇拜的鱼、蛇、蜥蜴和大河的时候,看着那已失去灵动感的画笔蘸着油彩熟练却是空洞地游走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一团猩红滴血的落日,正沉沦在苍茫而繁华的海面上。我们总是在撕裂一个鲜活生命的同时,又扮出慈善家的样子哀其不幸!我们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为了衣食而表演和展览曾被我们戕害的艺术。我们剖开了他们的心,却还要说这心不够温暖,满是糟粕,这股弥漫全球的文明的冷漠,难道不是人间最深重的凄风苦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