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 旧 书

    陈子善 / 文

    屈指算来,与旧书打交道少说已有三十个年头了。所谓“旧书”,按中国大陆通行的说法:主要指民国时期的出版物。清末民初以前的书籍另有专门的称谓,即“古籍”或“线装书”,一般不再归入“旧书”之列,虽然它们是更旧的“旧书”。但民国时期的线装诗文集包括少数新文学的线装本,宽泛地讲,也应看作“旧书”。在中国大陆图书馆里,“旧书”又有一个俗称:“旧平装”,以与“线装书”相区分。这样分类,似乎有点混乱,但在藏书界却早已是约定俗成。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和“**”时

    期的出版物,包括港台出版的在内,都已成了“旧书”了。

    如果说最初对旧书产生兴趣纯粹出于好奇——因为从小阅读的文字是简体字横排,而旧书绝大部分是繁体字竖排,展示的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么我在大学从教,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以后,对旧书的关注,就主要出于研究的需要了。初版本、再版本、创刊号、终刊号、毛边本、土纸本……旧书、旧刊这么多名堂,非目睹、非亲手调查验证不可。否则,发掘作家的逸文逸事,纠正文学史记载的错漏传讹,就根本无从谈起。那时的中国大陆图书馆清规戒律太多,查阅太不方便(

    现在虽大有改进,但仍不尽如人意),还是跑旧书肆、逛旧书摊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往往更能从中得到意外的惊喜,于是淘旧书就成了我工作之余的第一爱好了。

    从上海的福州路到北京的琉璃厂和隆福寺;从香港中环的神州旧书公司**北的新光华商场;从东京的神保町到伦敦的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 Road),我淘旧书从国内一直淘到港台和海外,浸淫于其中、陶醉于其中,甚至还有天蒙蒙亮就起身赶到北京潘家园旧书集市“挑灯夜战”的壮举,淘到一本绝版书的欢欣、漏失一本签名本的沮丧,其间的变幻莫测

    、其间的大喜大悲,非身临其境者恐实难体会。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领悟,原来淘旧书也像抽烟、喝酒、打麻将一样,是要上瘾的,我已成了不折不扣的淘旧书的“瘾君子”了。

    淘旧书的关键在于“淘”,徜徉书市冷摊,东翻西翻,东找西找,人弃我取,人厌我爱,于无意中“淘”出稀见而自己又颇为中意的书,应了辛稼轩词中所说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才是“淘”旧书的最大乐趣和最高境界,巴金《忆》签名本、沈从文《边城》初版签名本、宋春舫仅印五十本的自印剧本《原来是梦》、顾一樵剧本《

    岳飞》签名本、南星题赠辛笛的诗集《甘雨胡同六号》、张爱玲译《爱默森选集》初版本、曹聚仁《蒋畈六十年》签名本,等等,都是在偶然中“撞见”而毫不犹豫购下的,当时的喜悦,就仿佛前辈作家隐秘的心灵世界被我触摸到,被遮蔽的文学史的一页就在我手中“定格”!

    当然,现在旧书已进入拍卖领域,中国大陆网上网下的旧书拍卖都十分红火,旧书价格飙升,有的简直令人匪夷所思,淘旧书“惊艳”捡漏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思之不见有点惘然。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改初衷,仍在寻寻觅觅,四处“猎艳”,淘旧书的“瘾君子”,改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