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行人向着玄清宗而去。
玄清宗建立在天玑山山顶,而天玑山则矗立在琉国皇城锦绣城以西三百里。
天玑山的西面是鬼村,东面是大义庄,南有景妃坟,北有炎黄陵……总之,全是怨气冲天的风水宝地。就算木讷普通如陶白,一路走来,也感受到了天地之间回荡的阵阵阴气。
“钟、钟少爷……我们是不是进鬼窟了?”陶白不敢问季清婉,只得偷偷问钟灵。
“不是。”钟灵摇了摇头,示意他无事。陶白心下惴惴,但还是选择无条件地信任钟灵—钟少爷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季仲黎似是看出了陶白的担忧,便一路来跟他科普了一下玄清宗的历史—数百年前,琉国只是一个深受周边国家欺压的小国,战乱不断,民怨沸腾,终致冤魂不散。而后,琉国国师季宣晴为了压制锦绣城皇宫的阴气,在天玑山脚下建立了玄清庙。玄清庙常年香火不断,广受百姓追捧。
几年后,国师年迈,搬出皇宫,便在天玑山顶建立了一座宝塔,自己镇守在宝塔之中。而后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上了天玑山拜师学艺,便有了后来的玄清宗。玄清宗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竟在九国之中成了数一数二的玄门大派,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典范。
连续赶路数月之后,陶白和钟灵终于登上了天玑山顶。
玄清宗四周除了阴气冲天以外,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玄清宗是九国之中唯一没有树的门派。原因很简单,天玑山所在地属“金”,金木相克,而一旦有了树,就成了“困”局,十分不吉利。国师死前,曾下令将山头几里地的树木尽数砍去,再铺上洁白的汉白玉石板,一来是为了解“困”,二来是为了美观。后来的玄清宗弟子们,陆陆续续将所有房舍都换成了白玉,此一举,再次让玄清宗声名鹊起—因为每每日出,阳光洒在白玉石板上,便成了世上绝顶美妙的风景—
天玑金顶,日照佛光。山顶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山下是云海,山上是白玉金顶,宛若置身仙山幻境,不似凡尘。
一行人到达金顶时,金顶的广场前聚集了上千人,他们将玄清宗的宫门围得水泄不通,就像是在朝圣。
陶白正奇怪,便听季清婉笑道:“又是一年一度的招新大会,今年比往年人数更多了。”
季仲黎附和:“可不是?想来皆是因为蓬莱仙主下了仙令,于是各个都想加入玄门,妄想在两年内成为大玄修者,跻身去往蓬莱的五人之一罢了。”
季穆远鄙夷地扫视了一圈,摇头叹息:“都是些歪瓜裂枣,成天做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陶白闻言一颤,在他看来,这些人里,大多数资质都比自己强,他们若都是歪瓜裂枣,那自己……怎么可能成为玄修者?
钟灵看出了他的忐忑,在袖子底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用眼神告诉他:“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陶白稍稍定心,却听季清婉又道:“也不全是歪瓜裂枣,你们看,那一个不就挺好?”
几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辆白色轿子前,站着一名身穿白衫、头戴白玉冠的少年,他身边跟着六名随从。一人给他扇风,一人给他撑伞遮阳,一人手托长剑,其余三人拎着行李,气势非凡。
“资质不错,可这脾气怕是不可小觑……”季子涵半张着嘴,说完招来季清婉一记重拳。
“那人来头不小,以后你别在他面前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季清婉说完,季子涵含着眼泪点头:“谢师姐教诲,子涵知道了!”
“走吧,我们先回去见师父。”季清婉说完,看了陶白和钟灵一眼,又道,“你们也跟我来。”
“多谢季姑娘,”陶白和钟灵跟着季清婉往里走,排队的众人见了季清婉的服饰,便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陶白在众人的歆羡,以及白衣公子记恨的眼神中,走进了玄清宫。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有多引人注目。
季清婉几人身穿的月白衣裳是内家弟子专有的服饰,这些人要么是玄清宗掌事的血亲,要么是从小出生在玄清宗,所以他们不用排队便可进入金顶。而钟灵天人之姿,气场斐然,自然也无人说他。只有自己……是最平凡而不起眼的那一个,却与他们享受着同样的待遇。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大忌!
入了山门之后,玄清宗金顶上,总共有五座院子。中央大殿玄清殿金碧辉煌,耸入云霄。最高的阁楼顶上有一颗巨大的明珠,无论白天黑夜都散发着光芒,与日月齐辉。这里是处理整个玄清宗政务之所在,最顶楼是宗主的居所,除了宗主或得其召见者,任何人不得擅入。
而在玄清殿的四周,顺着天玑山的四条山脉延伸,各有一座十二进出的宫殿,分别为乾元宫、九星宫、三梵宫和素女宫。
四宫以乾元宫为首,是宗主直接管辖教诲的一宫,弟子综合发展,是四宫之中最强盛的派系。而后九星宫主修剑术,三梵宫主修冥想,素女宫则主修炼制药品,有“毒霸天下”之称,只可惜门下弟子战斗力最弱,入不得大雅之堂,被称为最不像玄修者的玄修弟子。
季寒羽从来不跟素女宫的弟子说话,由此可见,素女宫在玄清宗里有多受鄙视。
当然,在玄清宗中,敢堂而皇之不可一世的人也只有季寒羽。
季寒羽一出生便有神剑择主,又因他的父亲是玄清宗宗主的亲弟弟,虽然他是庶出,但仍地位超然。但季寒羽从来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叫过他一声父亲,私下关系也并不好。
一路走来,季清婉说了不少关于季寒羽的事情,看得出来她很崇拜他。
“为什么季公子不认他?”陶白问季清婉。
“那是因为……”季清婉高深莫测地咳嗽了一声,学着季寒羽最经典的怀抱神剑的动作,朗朗道,“季师兄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跟那些废物不一样,我从来只凭自己的实力说话,而不是靠关系’。他如今的所有地位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与师伯全无干系。”
“原来是这样!”陶白听闻,很是惊讶。
季清婉口中的人是他认识的季寒羽吗?
在他的印象里,季寒羽可是连水笙都打不过的!
钟灵在一旁轻蔑地翻了个白眼,一语不发。
陶白看着钟灵,见到他明显的不满,也不好意思再谈论季寒羽。他只能私底下背着钟灵去求季寒羽,让他求玄清宗的长辈们能救救钟灵,治好他的病。
“呵。”钟灵面上的轻蔑之意更明显了,陶白知道他定是又察觉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陶白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所想,便只能低着头,选择不看钟灵责骂的眼神。
季清婉将陶白和钟灵安置在玄清殿的客房,吩咐了两名婢女侍奉,而后便带着三名师弟离开了。
这是陶白第一次住在如此豪华的房间里,他坐立不安,生怕自己身上的灰尘沾染了奢华的布料,始终不敢乱碰房间里的陈设。
“公子有事吩咐?”婢女疑惑地看着陶白。
陶白连连摆手:“不、不,我没什么事。”
“公子没事的话奴婢就先退下了。”婢女说完,陶白“嗯”了一声,她便躬身退出了房间。
婢女走后,陶白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再盯着自己,他便寻了床边的脚踏坐下。季清婉应当通知了季寒羽,他便只需在此处静静地等着季寒羽的到来。
另一间客房内,钟灵让婢子端茶递水,还点了一支香后才让她离开。而后,他便褪去外衣,自然而然地躺在床上午憩。这与如坐针毡的陶白大不一样。他知道陶白住在这种地方很束手束脚,但他也不打算去安慰他。
华衣美服、雕栏玉砌……这些都不是造成陶白难受的根本原因。他难受的根本原因,是他骨子里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外人无法消除它,只有陶白自己从内心开始强大,才能真正坚强起来。否则,如今陶白的低姿态是习惯了也好,麻木了也罢,这样的自卑却永远不会离他而去,那么自己的目的也就无法达成了……
“唉……”钟灵皱着眉头,想起未来的日子,只觉得十分头疼。
傍晚,陶白听见门外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快速地站起身,打开门走出去,便见院子里的大树边,一个玄衣少年叼着根杂草靠在树干上。他的头上戴着白玉金冠,两条赤色发带垂在腰上,与身上的玄色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腰间长剑更在夕阳的映衬下熠熠生光。他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的少年剑客,正气凛然。来人正是季寒羽。
“季公子!”陶白激动不已,张开双手快步向他跑去。
“你竟真的来了。”季寒羽微微一笑,叼着杂草的嘴角上扬,正气便一扫而光,只剩下痞气了。
“你不欢迎我?”陶白嗫嚅着搓着双手,原本想要亲切地去握季寒羽的手,但这一刻,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我开玩笑的。”季寒羽说着,凑近陶白,拍了拍他满是灰尘的头顶,“怎么弄得这么脏?”
季寒羽近在眼前,动作还略显冒昧,让陶白有些无所适从。无论如何,自己比他年长几岁,他这样的动作,似乎太过逾越了……
陶白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对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一路赶路,今天刚到,所以有些脏了。”
“什么事这样着急?”季寒羽好奇。
陶白将钟灵负伤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给季寒羽,季寒羽神色有些怪异,道:“你是说,钟灵为了救你才受伤?”
陶白颔首:“如果不是钟少爷,我现在已经死了。”说话时,他的表情带着感激,还有温柔,这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
季寒羽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微笑靠近陶白,俯身问他:“如果我求父傅救钟灵,你要如何报答我?”
陶白想了想,突然双手抱拳,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季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季寒羽扑哧一笑:“我不要你下一辈子,我要你这一世。这一世,留在玄清宗陪我,可好?”
“我……”陶白脸色一红,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开门声。陶白转头,便见钟灵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口。
“你在干什么?”钟灵咳嗽了一声,单薄踉跄的身子无一不昭示着他的病情正在加重。
“你怎么了?是不是病情加重了?”陶白飞快地跑过去,扶住钟灵。
钟灵摇了摇头:“我没事。”他说完,弓起身子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手腕上的印记变成了彻底的黑色。
“先回去躺下,不要再出门!”陶白心痛不已,扶着钟灵回屋。
屋门关上前,陶白回头,用口型对季寒羽道:“我答应你。”
季寒羽抱着双手,一脸不满地看着二人进了屋。
“呵,真是个傻子!”他良久不见陶白出门,只得吐掉了嘴里的杂草,转身离开。空气里传来他无奈的沉吟,让人听不出究竟是怒气还是好笑。
陶白和钟灵进屋后,钟灵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躺回床上,并且不让陶白出去。
钟灵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在梦里还一直拉着陶白的手。他手腕上那一道黑色的痕迹,让陶白一步都不敢离他而去。
陶白就这样一直坐在床边,直到晚饭时分,侍女进来叫他们去大殿用晚膳,他才唤醒钟灵:“钟少爷,该用晚膳了。”
“嗯。”钟灵一声叹息,虽然看似睡眼惺忪,但语气却很镇定自若,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感觉。仿佛他这一个下午,都是在假寐。
陶白和钟灵来到大殿外,才发现这里与他们想象的不同。
大殿里坐满了人,统共五十余张大圆桌旁看不出一丝空余。这些人皆身穿浅蓝色的新手试炼装,谈笑间神采飞扬。陶白猜想这些人应该就是今年新晋的玄清宗弟子了。
钟灵跟在陶白后面,有些不想进去。陶白在门口探头探脑,也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用膳。
“陶白,到这儿来!”
就在陶白不知所措之际,大殿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喊。陶白循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正是季寒羽。
季寒羽坐在内家弟子席位上,一只脚踩在桌子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不成体统。但因为他是季寒羽,所以没人会说他。
“陶白,愣着干吗?还不快过来!”季寒羽再次招手大喊,让人们齐刷刷地向陶白看去。
陶白穿得很朴素,一身书卷气,看上去弱不禁风又一无是处的样子。唯一的优点怕是只有五官俊俏、眉目温和了。
少数女弟子对他有些好奇,男弟子们则有些不屑—显然,在崇尚力量的地方,他们不喜欢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钟少爷,我们去找季公子!”陶白见有了自己的位置,立刻兴奋地将钟灵拉了进来。
当钟灵的身影出现在大殿的那一瞬,大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碗筷掉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看见钟灵,越来越多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人们盯着一些人看的时候,心理活动是“他好高,身材真好”或者“他手指真好看”,你能看见他身上的一些闪光点,但不会觉得他耀眼夺目,一眼难忘。而当大家第一次见到钟灵的时候,心理活动永远都会是:“他长得实在太美了!”
钟灵白衣翩翩,面无表情,但如画的眉眼却让人见之难忘。他就是那种放在人群中,总能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且让四周所有人都暗淡无光的存在。
陶白拉着钟灵的手,一路从新晋弟子们的桌前走过,最后停在季寒羽跟前。
季寒羽脚踩在桌子上,目光温柔、居高临下地看着陶白。确切来说,是目光温柔地看着陶白,居高临下地对着钟灵。他对陶白的关心溢于言表,对钟灵的敌视也同样浮于表面。
“病秧子,你还没死呢?”季寒羽嘴角带笑,从桌子上跳下,落在陶白面前,手搭在陶白的背上,在他的耳边看着钟灵冷笑道:“他除了长得好看,还会什么?你究竟看上他哪一点了?”
“我……”陶白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显得有些不自然。钟灵知道他的紧张和窘迫,上前一步握住季寒羽的手腕,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的手甩开。
整个过程看似简单,但只有季寒羽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都没能阻止自己被钟灵从陶白身上拉开。
“你,离陶白远点。”钟灵眼神冰冷,语气凶狠,与他如玉般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整个人的气场阴森,让人不寒而栗。
“你居然敢这么对寒羽师兄说话?”季寒羽对面的玄清宗弟子一声大喝,拍案而起。
季寒羽立即抬起手,示意对方不要着急。
他走到钟灵跟前,不动声色地甩了甩手腕,压低了声音嬉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本事。”
钟灵冷眼看他,没有说话。
陶白夹在二人中间,很有些不知所以,连忙打圆场:“消消气消消气,你们都是好人,都是我的朋友……”
“闭嘴!”钟灵和季寒羽同时开口,让陶白猛地缩起了脖子。
四周的人看着二人针锋相对,都有些发愣和期待—钟灵来历不明,却有着天人之姿,季寒羽则是玄清宗最年少有成的少年天才,二人之间的火花一触即发,让人不得不关注,静待一场战争的爆发。
“闹够了吗?都给我坐下!”前方传来一声怒喝,将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大殿台阶之上,三张桌子并排放置,说话的人便是坐在最左边的一人。他身穿素藤锦的衣裳,一身华丽的璀璨蓝,严肃的外表让人一看就知道他的脾气一定很糟糕。
此人也正是季寒羽的父亲,九星宫的主人季幕严。
季寒羽看也没看他一眼,冷哼一声坐了下来,又长剑一指,指着身边空着的凳子对陶白道:“你就坐这里。至于你……坐那里。”季寒羽说完,冲着十张桌子外的一个角落里的空位对钟灵扬了扬眉毛。
那空位显然是新晋弟子区的,吃食饮品都不如内室弟子。
陶白看了一眼,怯生生地说:“钟少爷,您坐这里,我去那边。”
钟灵默然地看了陶白一眼,点了点头,陶白便立刻狗腿似的将凳子往外拉了一下。钟灵一步跨过,坦然落座。
季寒羽气得脸色发青,见陶白真的转身就走,便不得已只能拉住陶白,随后亲自去新晋弟子区,将那凳子搬来放在自己身边,将陶白摁在凳子上,随后恶狠狠地对钟灵说:“你真不要脸!”
钟灵气定神闲地看着季寒羽,微笑。
那眼神似乎在说:“我就料到你舍不得陶白受委屈。”
季寒羽哑巴吃黄连,一连喝了三杯酒。而陶白似是少了一根筋,见了一桌子好菜,连忙给钟灵夹菜:“钟少爷,多吃点,这些都是从前吃不到的!”
钟灵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缓慢而淡然,不但没觉得一桌子菜肴有多珍贵,并且还将陶白所有的好都当作理所当然。
季寒羽更加生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掉!看着陶白始终跟奴仆一样的模样,还不如让他们坐到外面去,眼不见为净!
三人闹出来的小风波持续了一会儿便停息了,但偷看钟灵的人却不在少数,就连台阶上的四人都时不时地看向钟灵。
台阶上,四张桌子的桌布颜色各不相同,分别代表的是乾元宫、九星宫、三梵宫和素女宫。
乾元宫的桌布底色为紫色,其上绣着祥云。九星宫的是蓝色,其上有银色星辰。三梵宫的是黄底,绣着满满当当的曼陀罗花。而素女宫一如它的名字,粉色缎面绣着桃花,枝叶分明,显得十分艳丽。好看是好看,但用季寒羽的话来说就是女里女气,一点都不阳刚。
四张桌子的后面坐着他们的主人,除了素女宫的主人季邱云一脸络腮胡子,头发蓬乱,其他人都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尤其是坐在大殿正中间、台
阶最高处的乾元宫的主人季莫清,谦谦君子的模样让人一眼折服。
“那是新晋的弟子?”季莫清望向季幕严,眼神中带着疑惑。
季幕严摇了摇头:“新晋弟子中没有他二人。”
“那是羽儿的朋友了?”
“我看未必。”三梵宫的主人季哲涵道,“看羽儿那神态,敌人还差不多。”
季幕严冷哼一声:“季寒羽见谁都是鼻子长在额头上,对我都是不屑一顾的姿态,对旁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唉,此话差矣!”季哲涵接道,“他对宗主倒是十分恭顺,对那小公子也是和颜悦色,不是吗?”季哲涵说完,瞟了陶白一眼。
几人想起刚刚季寒羽帮陶白拿凳子的模样,也都暗暗地点了点头,同意这陶白在季寒羽心里,地位确实与旁人不同。
“去查查看两人的来历。”季莫清淡淡说完,统管内务的季幕严便重重地一点头:“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季幕严说完,指尖在杯中一点,一片淡淡的光晕便漾开来,在旁人留意不到的地方化作一张信笺飞了出去。
宴会进行到一半,三梵宫的宫主季哲涵走下台阶,来到新晋弟子席最上席的一名年少公子身边。陶白看见大家都在看他,认出那人正是白天在宫门口见过的华服公子。
陶白离他较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见季哲涵眉目恭敬,二人谈笑间丝毫没有不对等的感觉,便知道这华服公子身份定不简单。
华服公子很快被季哲涵迎上台阶,觐见玄清宗宗主季莫清。谁承想华服公子刚一俯首行礼,季莫清便走下台阶,亲自将他扶起。
“他到底什么来头?连师尊都对他礼敬三分?”坐在季寒羽对面的少年弟子忍不住开口。
陶白心中也有此疑惑,但因自己身份低微,故不便好奇他宗内之事,只能竖着耳朵,看看能不能听见些许消息以满足心中的好奇。
“不知道。”季寒羽头也不回,顾自闷声喝酒。
这会儿台阶上又多了一人,季清婉被季莫清叫上台阶,与华服公子寒暄了一番,又退下台阶,来到季寒羽身边。
“师兄,师尊叫你上去呢!”季清婉双手搭在季寒羽肩上。
季寒羽扭了扭身子,冷冷道:“不去。”
“为什么?”季清婉眨巴眨巴大眼睛,在桌上扫视了一圈,十分不明白季寒羽为什么突然心情如此糟糕。
陶白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钟灵自顾自吃东西,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季寒羽斜睨了她一眼,接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来了,身为师兄,对一个实习弟子恭恭敬敬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那位公子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他是……”季清婉说到一半,见人太多,又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缠着季寒羽的胳膊,撒娇道,“去嘛去嘛,你不去就是公然违抗师令,要被罚的!”
季清婉说完,见季寒羽还是不为所动,又低下身,轻轻道:“你如果现在惹师父生气了,你的朋友就没得救了!”季清婉说完,看向钟灵的手腕。
季寒羽双眼一瞪,冷笑一声:“没救正好!我巴不得他死了!”
陶白一听,心脏都漏跳了半拍,急忙哀求:“季公子,您一定要救救钟少爷呀!”他的眼睛里带着十成的乞求,让季寒羽一看就心烦意乱。
季清婉又道:“真不去?”
季寒羽没有动,也没有反驳。
陶白双手合十,一双眼睛都快滴出泪来。
“陶白,你欠我一个人情!”季寒羽说完,极不情愿地离开座位,走上了台阶。
陶白松了一口气,远远看着季寒羽一脸不耐烦地跟华服公子寒暄,面上的表情跟见钟灵的时候差不多。倒是季清婉很会说话,周旋于二人之间,看得出来是在打圆场。
几人后来聊天甚为愉快,季莫清直接叫人多搬了两张桌子安在台阶上,而季清婉则直接坐在季莫清的身边。
虽然陶白听不见他们说话,但从季清婉的口型得知,她一口一个唤季莫清的,正是“爹爹”两个字。
—原来季清婉是季莫清的女儿,玄清宗宗主的掌上明珠。
怪不得她跟陈秋碧有相似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子—秋碧从来都是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是一个永远不会与人红脸的女子。
华服公子的身份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季清婉是宗主的掌上明珠,知道其身份并不奇怪。
看那架势,季莫清还有将二人撮合在一处的打算。
想到华服公子一来就受到宗主的召见,未来还有机会娶到如花似玉的季清婉,陶白打心眼里羡慕。
“你不必羡慕他。”钟灵提点陶白,“他根本比不上你。”
陶白一愣,脸色一红,蹙眉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察觉不到我的想法?”
“你不喜欢我窥伺你的思想吗?”
“谁会喜欢?”在钟灵灼灼目光下,陶白顶着巨大的压力,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跟透明人一样,被人里里外外看个遍!”
“是吗,我还以为你不会介意。”钟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低下头去。看上去有些难过。
“你、你别难过!钟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陶白大急,生怕钟灵生气,连忙道歉,“钟少爷,我只是有点羡慕他而已。”
“为什么要羡慕?”
陶白想了想,道:“羡慕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能有个好家世、好外貌呢?那能省去多少痛苦啊!”
钟灵轻轻摇头,在桌子底下握住了陶白的手,道:“这些你都有。”
“你不用安慰我。”陶白苦笑,“……我是孤儿,我什么都没有,二十八岁了,却仍一事无成。”
“可是你有我。”钟灵飞速接了一句,惹来陶白一阵错愕。
“我会给你好家世,好背景,我拥有的一切都会与你分享。”钟灵一字一句,字字恳切,全然不似在开玩笑。
陶白心中一暖,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世上仍让我在乎的人,只有你了,哪怕以命相待,也无所畏惧。”
“傻瓜。”钟灵轻轻失笑,不再说话,只是桌下握着他的那只手,一直到宴席结束都没有松开过。
当天晚上,宴席结束之后,钟灵和陶白回了房间,一晚上再没见到季寒羽。
第二天,钟灵被人引到后山圣水边,并被告知,他将由九星宫的宫主季幕严亲自治病,但先要在圣水中洗去一身戾气。
陶白本想跟过去,但被玄清宗的守卫拦在院外。原来圣泉并不是人人可以进去。
钟灵全身赤裸,泡在圣泉之中。季幕严告诉季莫清,钟灵天资上佳,是修炼玄学最好的胚子,其天赋甚至超过季寒羽。
季莫清从季清婉那里听说过一些钟灵的事情,找来钟灵细心盘问,才知道他曾经在云游散人那儿见过一些旁门左道的捉妖法子。
“只是见过就会了?”季莫清惊讶地问。
钟灵轻轻颔首:“那并不难。”
季莫清郑重颔首,让他先回去休息。
钟灵从圣泉出来之后,脸色大好,双手手腕处的黑色印记消失无踪,就连平时经常的咳嗽也不再复发。
玄清宗人彻底治好了他的病症,但这并非没有代价。钟灵答应拜入玄清宗门下,成为入室弟子。钟灵也提出要求,让陶白与自己一起学习。
四宫宫主商议了一番,同意没什么天赋的陶白加入玄清宗,但他没有钟灵这样的好待遇,他需要通过考试,决定最终进入哪一宫学习。
钟灵想了想,同意了。
陶白在院门口等了钟灵整整三天,三天内路过的人来来往往,都向陶白投来异样的注目礼。陶白也无所谓,反正他从来都当自己是个配角,像一棵树似的伫立在院子里,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季幕严扔下新晋弟子,亲自为钟灵医病三天的事情在宗内掀起了轩然**,但陶白却毫不知情。直到后来陶白才知道,自己在玄清宗里开创了先河—季寒羽从小到大无论遇到多艰难的困境,他都没有求过自己的父亲,然而他却为了钟灵的事向季幕严低了头。
不对,确切来说,他是为了陶白。
从那以后,无论陶白行为处事多么低调,在玄清宗内都不免遭人排挤。不为别的,就因他们是季寒羽的朋友—当一个天才少年季寒羽有一个软弱好欺的好朋友陶白之后,那么大家对季寒羽的嫉妒便会全部加之在陶白身上。
至于为什么不欺负钟灵,原因就更简单了—钟灵并不好欺负。
陶白再见到钟灵的时候,他一起带来的,还有玄清宗新晋弟子统一的衣裳。
“从今天起,你我都是玄清宗的门人了。”钟灵说完,将衣服都给了陶白。
陶白略微发愣,但见到健健康康的钟灵,便什么都不畏惧了。不管是在玄清宗当弟子也好,还是当看门人,他都无所谓。
当晚,陶白和钟灵被分配到了新晋弟子房。
新晋弟子的住所在玄清宫的后面,是一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四周都是二层小楼。钟灵和陶白到得晚,住在最末尾的房间。想来近年来新弟子都没有今年多,这间屋子已经鲜少有人居住,空气里有些潮湿的味道。
房间里两张床,中间隔了个桌子,与客房相比可以说是很简陋了,但陶白却觉得甚为贴心。
不知道是因为有钟灵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还是因为他终于觉得自己有个家,有个靠山了……
第二天起床时,钟灵懒洋洋地看了陶白一眼,然后将被子裹在头上,眼神好似在说:“早去早回。”丝毫也没有身为新晋弟子该有的模样。
陶白唤了他好几次,央求他陪着自己一起去,他才不情不愿地换上干净的衣裳,与陶白一起出现在新生训练处。
新生训练营的主要目的是考核新晋弟子该去往哪一宫,钟灵这种内定的乾元宫弟子自然不用将这种训练放在心上。但陶白不同,他是毫无根基的普通人,这里任何一个人动动手指或许就能压死他。
他很彷徨。
人多的时候,陶白总是不自觉地拉一拉自己的抹额,生怕抹额没戴好而露出了其中的刺青。
钟灵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提醒他:“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短处,那就藏好它。你越是这样做,只会让大家注意到你的抹额。”
陶白愣愣地点头,努力让自己看着前方跟同门打招呼微笑,而不再去想自己的抹额。
乌泱泱的弟子里,最为出挑的便是那位被宗主接见的华服公子,今日他穿了与众人一道的新晋弟子服,浅蓝色的麻织衣物在他身上似乎也与旁人不大一样。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贵气绝不是一件衣服可以阻挡得了的,这里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只有钟灵。
陶白和钟灵往前走,自发排到队伍末尾,这里本不是钟灵该待的位置,但陶白却执意站在这里,不想引人注目,钟灵只得相陪。
为首的华服公子注意到钟灵,看了他几眼,便朝他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少年,都是这一批新来的。
“我叫琉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华服公子自报姓名,在他看来已经算是给足了钟灵颜面,但钟灵眼皮也没抬,轻靠在树上,似乎并不想搭理他。
琉景蹙眉,他身后之人立即跳出来,指着钟灵的鼻子骂他:“你算个什么东西?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二人之间的火药味浓,陶白赶紧打圆场:“回琉公子的话,我叫陶白,他叫钟灵,我们都是玄清宗的新弟子,以后要相互照……”
“我问你了吗?”琉景瞥了陶白一眼,嫌恶道,“你话真多!”
陶白面色一白,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见对方生气了,心里便认定,一定是自己说错话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多嘴,我不该插嘴,还请师兄原谅!”陶白拱手作揖,一副小人低到尘埃里的姿态。
琉景见他如此狗腿,更加烦闷,一拂手将他猛地推倒在地,而后向钟灵走去。
钟灵见陶白摔在地上,哪还有心情看戏?
他蹲下身子扶起陶白,而后目光凶狠地瞪着琉景:“你这是何意?”
“谁让他自己站不稳?一个大男人如此唯唯诺诺,真是叫人笑话!”琉景说完,大笑起来,他身边的人也跟着笑。
“我没事,你不要跟他们起冲突。”陶白低着头,轻轻拍打自己手肘上和腰部的泥土,同时告诫钟灵万万不要与人争执。
钟灵扶着陶白,眼睛里全然容不下旁人,琉景见二人这副模样,打心眼里觉得厌恶。
“一个大老爷们磨磨叽叽,你知不知羞?”琉景厌恶地拔出长剑,一剑朝陶白刺去。
钟灵推开陶白,下意识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尖,手腕一转,“嘭”的一声脆响,长剑从中折断。而琉景也因剑力陡然失势往前一冲,撞在树上。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看清发生何事的只有恰时赶来的玄清宗宗主季莫清。
“够了!”季莫清朗声一喝,看戏人群立刻重整队列,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只有琉景还站在原地,捂着被撞伤的额头,怒瞪着钟灵。
钟灵摊开双手,回了他一个“你自己摔的,不关我的事”的表情,让琉景更是怒火中烧。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琉景一挥手,四周的弟子下意识冲了上去。
“都给我住手!”季莫清再次大喝,却没能阻止他们,他们缚住钟灵的双手,作势要他下跪。
钟灵哪里会坐以待毙?一阵劲气袭去,四名弟子皆仰躺在地,摔得口吐鲜血。
“哪里来的妖人?”琉景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似的看着钟灵。
钟灵冷哼一声,重又扶起陶白,懒得理他。
“你们闹够了吗?”随着浑厚的男声传来,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便见季莫清阔步而来,走到琉景面前站定。
他扫视四周,最终看着地下听命于琉景、摔得人仰马翻的四人,招了招手:“把他们赶出去,永生不得录用!”
“是!”
几名内室弟子半点不敢马虎,不论四名新晋弟子如何求饶,也坚定不移地将他们拖了下去。
季莫清继而看向钟灵和琉景,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我……”琉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或许是被宗主的气焰所阻,或许是气过之后回想起来,确实想不起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总不能说自己因为生气陶白娘里娘气而聚众斗殴?那不是摆明了告诉季莫清自己没事找事?
琉景将断剑扔在地上,摇了摇头:“无事。”
“当真无事?”
琉景仍是摇头。
季莫清转头,望向钟灵:“你呢?可有不满?”
钟灵面无表情,摇头。
季莫清很满意二人的回答,走出人群回到了大殿台阶之上。
九星宫的季幕严和三梵宫的季哲涵分别站在他的两旁,而素女宫的季邱云却并未现身。他们的身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木盒,盒子里放着十种颜色的球,分别代表了十个组。两百名新晋弟子将被划分为十组进行入门试炼,并按照试炼得分进入四宫学习。
得分最高者进入乾元宫,而后是九星宫、三梵宫,最后的五十人将进入素女宫,学习一些不痛不痒的技能,未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成就。此次入门试炼,无异于决定了他们的未来。
所有的人鼓足了精神,绝不愿意进入素女宫,除了陶白。
陶白无所谓高低,无所谓无为。
新晋弟子们排队上台,一个接一个抽取彩球。钟灵抽到的是白色的球,陶白是蓝色,他很不幸跟琉景拿到了同样的颜色。
钟灵略带担忧地看着一脸无忧无虑的陶白,琉景则嘴角带笑,好似在说:“报仇的机会来了,我看你还怎么护着他?”
钟灵看了眼手中的白球,见拿到白球者大多体格强壮不好欺负,自己若要强行换球只怕无人肯换。
此时,见台阶下一众内室弟子开始清点人数:
“拿到白球的跟我走。”季清婉道。
“拿到红球的随我来。”
“拿到黑色的站这边。”
……
众人迅速找到自己的队伍,只有钟灵拿着白球,仍站在蓝球的队伍里。
季寒羽背着长剑,双手环抱,一脸自负地看着钟灵,挑眉道:“怎么,色盲啊?还不快滚到你自己的队伍里去!”
钟灵狠狠瞪了季寒羽一眼,但见他是蓝队的护卫官,突然便放心了。
陶白看出钟灵的担忧,安慰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钟灵点了点头,看了看陶白身后的琉景和季寒羽,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季寒羽,相信他定能在自己回来之前护陶白性命无虞。
钟灵郑重道:“注意安全,结束之后我来找你。”
“嗯。”陶白还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笑容灼热,刺伤了季寒羽和琉景的眼睛—一个是因为嫉妒,一个是因为不屑。
季寒羽嫉妒陶白对钟灵无限度的好。
琉景讨厌陶白懦弱得像个兔儿爷!
两百名新晋弟子很快被各自的护卫官带进山下的一片密林,他们二十人一组,站在密林的外围。
此次试炼的内容,便是比速度和野外求生能力。
这密林中心有一棵千年老榕树,高约百米,距离他们大约有三天的脚程。他们不允许携带任何食物,三日的食物都由自己寻得。而最先一个登上榕树顶部,夺得玄清宗旗帜的便是此次试炼的魁首,在树顶会有魁首独有的奖励等着他。后依照到达顺序排列名次,决定他究竟会进入哪一宫修行。
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只等着开始的烟火在苍穹炸响。
“别担心,就是一次跑步比赛。”季寒羽安慰陶白。
“……嗯。”陶白看着四周人紧张的模样,觉得这肯定不是一场普通的跑步比赛。
琉景身边的心腹虽然都被季莫清赶了出去,但新来巴结他的人也不少。他在众星捧月里,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季寒羽。
季寒羽的名头他是听过的,连季寒羽都对陶白和颜悦色,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时,“嘭!”的一声巨响,空中突
然绽放出巨大的赤色火焰,所有人便奔着密林深处的榕树而去。
琉景再顾不得好奇,直接足尖轻点,修长的蓝色身影便往前掠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陶白用双脚拼了命地往前奔跑,但仍是蓝队的吊车尾,密林里四处看不见人,就连季寒羽都消失了。不消半个时辰,他便在这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密林里成了孤家寡人。
陶白抬头,眼望四周青葱一片,不知名的虫子和鸟叫声不绝于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什么畜类袭击自己,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从小到大的苦难生活也让他比旁人能吃苦。
陶白向着榕树的方向奔走了一整天,没见过一个人,也没有觉得自己离榕树近了多少,反而似乎越来越远了……
到了夜晚,陶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光脚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这里阴气冲天,动物稀少,也没见着能果腹的植物果子。一整天没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让他无法入睡。
突然,一只油纸包落在他的眼前。从油纸包里透出一股食物的清香,陶白立马坐起身,四周看了一圈,最终才在头顶看见季寒羽坐在树上对着自己笑。
季寒羽笑道:“快吃吧!”
陶白一愣:“这不是作弊吗?”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作弊?”季寒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吃完了挖个洞埋起来,神不知鬼不觉。”
闻着怀里的油纸包传来的阵阵香气,陶白将它拆开来,才发现里头装着一只荷叶烤鸡。
香气扑鼻而来,引得他食指大动,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诱惑,撕了一只鸡腿。
季寒羽看着陶白大快朵颐,抱着剑躺在树干上。
就在这时,天空中一枚火红色的信号弹再次炸响,这一次,信号弹发射的位置正是榕树顶。
—已经有人到达榕树了。
—真厉害!
陶白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地吐出,心里满是欣羡,却丝毫也不嫉妒。“没想到新生弟子中,还有这般人物。”季寒羽嘴角噙笑,对陶白道,“我
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你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唔……好……”陶白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吃着。
天色昏暗,夜不识路,他当然不会乱跑。
与此同时,见到信号弹的其他人,尤其是琉景,他坐在树干上,双拳紧握,紧咬下唇,气得浑身颤抖:“那人究竟是谁?”
虽然琉景表面不承认,但是他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人影便是钟灵—那一对冷月清辉般的眸子,始终坦然从容的模样,给人的感觉看似无害,却又时时占尽了风头。他有极其强烈的预感,第一个到达榕树的人或许就是钟灵!
琉景身边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何人。但他们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想着自己这次跟错人了。
新晋弟子中最威风的绝不是琉景,而是那个夺得魁首的神秘人……
当夜,与琉景一路的人,他们各怀心思,在赶路之时与琉景分散,向着自己心中的路而去。琉景也变得与陶白一样,成了孤家寡人。
陶白对于自己作弊心里极为过意不去,吃了一只鸡腿后便停下了,他想着剩下的等季寒羽回来了留给他,可谁知他没等到季寒羽,却等来了琉景。
月黑风高的夜里,辨不清东西南北,琉景误打误撞却没想到遇见了陶白。
“咔嚓”一声,琉景眼疾脚快,一脚踩烂了荷叶鸡,而后用树枝挑起一只鸡翅膀,在陶白眼前晃荡道:“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得来的?”
陶白尚有些迷糊,见到琉景的脸后立刻清醒过来:“我、我自己做的!”
“呵,你做的?”琉景冷笑,“荒山野岭,你哪来的荷叶?哪来的调料?”琉景又是猛踩了两脚后,见到旁边的油纸包,再次拿剑挑起,才发现油纸包上印着“醉花楼”三个字。
“醉花楼的荷叶鸡,你倒是腿脚好!”琉景冷冷一笑,拎起陶白的领子,喝道,“说,你从哪里得来的?是不是钟灵给你的?”
“关钟少爷什么事?”陶白眨了眨眼睛,一派茫然。
“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琉景“啪”的给了他一巴掌,“别给我装傻,你这一套在我这儿不管用!说,钟灵在哪里?”
“我不知道钟少爷在哪,我没有见过他!”陶白捂着脸低着头,不敢看琉景。
琉景觉得奇怪,扳过他的脸,才发现他头上的抹额被打掉,额头露出了景国窃贼的刺青。
“呵,你竟是个小偷!”琉景哈哈大笑,对陶白拳脚相加,“你这样的人,怎么配进入玄清宗?怎么配与我成为同门?”
“我不是小偷!”陶白忍着怒气,一字一顿道,“我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你!你在我看来,也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公子哥!”
“你!”琉景居高临下,指着他的鼻子,见陶白一副“你打吧,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你有种打死我”的样子,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但气归气,他实在没心情继续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
二人沉默了些许,琉景见到地上的油纸,突然笑了起来。他将油纸捡起,用手帕包好放在怀里。
“你笑什么?”陶白心头一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不是不承认吗?”琉景笑道,“我且把证据保存,等回了玄清宗,自然由掌管律法的九星宫宫主季幕严主持公道,我且等着看你和钟灵怎么死!”
“你还给我!”陶白反应过来,猛地冲了上去。琉景没想到陶白会突然发难,更加确定了怀中油纸的重要性,说什么也不给他。
陶白不想连累季寒羽,无论如何也要拿回油纸,但他哪里是琉景的对手?
“钟灵究竟是什么人?”琉景目光灼灼,问他。
“你管不着!把油纸还给我!”他向着琉景飞扑过去,但无论怎么努力,却连琉景的袖子都摸不到。
琉景轻而易举地左躲右闪,几乎毫不费力就能躲过他的一次次袭击—陶白的路数毫无章法,根本连一点外家功夫都没有,更不要提玄学御剑。他身上的灵气波动为零。
“你究竟是怎么进入玄清宗的?玄清宗怎么会要你这样的废物?”琉景带着满目鄙夷,看着衣衫不整、头顶刺青的陶白,心想在这里把他杀了都没有人会知道。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陶白不值得他出手。
耳边传来流水声,琉景奇怪地往后看了眼,就在他转头的这一瞬,陶白看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扑了过去。
“你!”琉景被他扑倒在地,二人一齐从高处滚下,密集的针叶扎在二人的身上,带出一条条血口子。
“你疯了!”琉景拼命挣扎,但是甩不开陶白,陶白根本不是来抢油纸包,他分明是见到了悬崖想跟自己同归于尽!
耳边的流水声越来越大,随着“簌簌”身体划过针叶林的声音。
“哗啦”一声,二人最终落入寒潭,全身湿透。
陶白不会游水,紧紧抱住了琉景,二人呛了好多水,但琉景的求生欲还是领先一筹。他不得已,只能带着陶白一起上了岸。
上岸后,陶白第一时间夺过他怀里的油纸,除去手帕,将油纸吞进了肚子,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钟灵就那么值得你维护?”琉景咬牙切齿,一脸凶狠。
“钟少爷对我很重要,别人也很重要,我不会允许你伤害他们!”
“别人?还有别人?帮你的不是钟灵?”琉景虽然身上很痛,但陶白的话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琉景顿了顿,接道:“帮你的人是季寒羽,对不对?”
“不是!”陶白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是季师兄!”
“哟,这一声师兄叫得可真亲密!”琉景冷笑着站起身,却霎时间脸色一白,颓然倒地—他的脚骨折了。
看见琉景面色惨白地跌在地上,陶白下意识去扶,但手伸出去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
琉景蹙眉,缓缓撩开了自己的鞋袜,果然看见自己右脚脚踝充血肿大,骨头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
陶白警惕地问他:“你怎么了?”
“你没长眼睛吗?”琉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说我怎么了!”
“你居然不觉得疼?”陶白惊呼,瞪大了眼睛。
“这点痛算什么?你以为都跟你一样?”琉景四周看了一眼,捡起一根枯树枝,而后撕开了自己的衣服,将它们撕成长条状,而后固定住自己的骨头。
荒郊野外只有简易自救,他不能再活动双腿,只能等回了玄清宗再做打算。
琉景举目四望,只看见一挂约莫十丈高的瀑布,以及长满了针叶灌木的山脊。
“你,背我!”他看了看一脸呆滞的陶白,冷冷道。
“什么?”陶白一愣,“我为什么要背你?”
“是你把我推下来的!我的伤你要负全责!快点,我们还要赶去榕树!”琉景中气浑厚言之凿凿,丝毫没有病患该有的模样。但陶白就这样被他说服了。
虽然陶白一直在疑惑和腹诽:明明是琉景抢自己的东西,明明是琉景不怀好意,明明是他……他自找的。可是他就是无法拒绝别人。
陶白系好抹额,蹲下身子,让琉景趴在自己背上,而后往山坡走去。他手脚并用爬上山坡,因为背上还背着琉景,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快点!照你这个速度,我们明年都到不了大榕树!”琉景在陶白的背上颐指气使,陶白除了埋头走,旁的一句话都不想反驳。他唯一可以表达自己对琉景不喜的做法便是不理他。
二人就这样,从天黑走到天明,又从天明走到天黑。饿了吃些野果,渴了喝些露水。琉景虽然诸多抱怨,但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一来是他做不了,二来便是他清楚地知道,凭陶白这样的身手也甭想抓到野味打牙祭。
两天后,琉景的脚肿得更大了。但幸运的是,他们终于到达了榕树下。
此时榕树下聚满了人,大伙看着陶白和琉景,眼睛里充满了同情。
陶白不明所以,琉景从高烧中迷迷糊糊看了他们一眼,立刻明白过来他们的同情意味着什么—他们俩是最后两个人,是此次新生试炼组的最后一名。
“陶白!你这个丧门星!”琉景说完最后一句话,再受不住痛楚,满脸愤慨地昏迷过去。
“太子殿下!”季幕严脱口而出,向他奔跑而来,众人始才知晓琉景身份之高贵。
季哲涵和季莫清亲自将他扶起,而后由几名弟子将他放在担架上,于是大家同情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剩下的陶白身上。
季幕严没理会陶白,直接转身就走。季哲涵看了陶白一眼,冷哼一声离开了。
各宫弟子跟着师父离去后,素女宫的季邱云上前,递给陶白一块素色的玉牌,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素女宫的弟子,你要好好努力!”
陶白欣喜地接过牌子,连声道谢:“谢谢师父!”
季邱云和蔼一笑,眼睛隐匿在蓬乱的头发里,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但陶白的直觉告诉他,师父的内心一定比外表要温柔很多很多……
在琉景被众人前呼后拥抬回去后,陶白是最后一个回到玄清宗的人,他的房间被安排在素女宫的丁字号房。
素女宫的弟子得知自己进入素女宫后多少有些愤愤不平,但陶白全然没有觉得不快。
素女宫的庭院里植满了不知名的花木,比起其他宫中的森严庄重,这里让他觉得放松许多。
陶白从管事手里领了新被褥和衣裳,回到房间将房间打扫了一遍,做完这些已经临近傍晚。他看着夕阳,心头隐隐有些担心。
—不知道钟少爷怎么样了?
陶**着关心向人打听了一圈,但没有人理他。他软弱的模样出了名,再加上此次新晋弟子试炼成了吊车尾,陶白简直就是玄清宗的耻辱,众人对他的不屑便全都写在了脸上。
晚饭后,陶白实在等不及了,偷偷出了素女宫,翻越半座山头,终于找到玄清宫的看门人询问到,钟灵便是此届新晋弟子试炼大会的魁首,那个半日就走完所有路途的天才。
钟灵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乾元宫,成为宗主的入室弟子。
—早就知道钟少爷惊才绝艳,他得第一是理所当然。
陶白终于放心了。
玄清宫是宗主的住所,陶白不能进,他虽然很想见到钟灵,但玄清宗里等级森严,有一系列的制度,他无法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明天就见到了,明天有新晋弟子庆典,到时再见也不迟。”看门人告诉陶白,陶白这才放弃,安心走小路回了素女宫。
素女宫与他离开时的冷清不同,此刻十分热闹。
陶白走到寝室院门口,才发现是琉景被四人抬着进了院子,而后一路上了二楼丁字号房间—与陶白成了邻居。
“怎么能让太子殿下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季幕严沉着一张脸问季邱云。
季邱云神色淡然,缓缓道:“入了素女宫便与众弟子的身份一样,这里没有太子,只有琉景。”
“可是……”
“师兄,玄清宗的规矩你比我清楚,若为了琉景破坏规矩,就算旁人表面答应,心里也不会答应。为了玄清宗百年基业着想,我们还是不要偏私了,您说对吗?”季邱云微笑着扬了扬手,不等季幕严说完,便拱手作揖,“恭送师兄。”
季邱云下了逐客令,让陶白一愣。
季邱云看上去温温和和、不干不净,但在季幕严的逼迫下丝毫也不让步,倒是与他的面相不符。
季幕严不是素女宫的宫主,自然无权管顾,气得吹胡子瞪眼,拂袖离去。
陶白目瞪口呆地看着琉景房间外头的人,再三确定,才知道众星捧月般的人物,竟然住在自己的隔壁,成了芸芸普通弟子中的一员。骄傲如琉景,他怎么能甘心?!
陶白躺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听着边上的人进进出出的声音。那是伺候琉景的下人和医生。
琉景的扭伤是意外,但与陶白脱不了干系,他不知道等琉景清醒过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更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说出什么来,他只希望,自己不要给钟灵和季寒羽惹麻烦才好。
陶白忐忑了一夜,第二天,琉景高烧退下,门外候着的医生撤去,只留下一个伺候的下人。
季邱云早晨来看过他一次,说等过了今晚,连伺候的人也不用了,只让陶白时刻注意着,若琉景有需要帮助便要照顾他。
陶白答应了。
陶白进去照看过琉景几次,只见琉景眉头紧锁,在睡梦里仍咬牙切齿,心中更加忐忑。
—琉景肯定是在气自己。
—琉景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陶白一边头痛,一边给琉景擦了擦额间的细密汗水,而后便要退出房去。就在这时候,琉景突然握住了陶白的手,在梦里**着:“不要走……”
陶白的手腕被他握得死死的,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陶白看着面色苍白的琉景,发现如果他不怒目而视,不穷凶极恶,其实是很好看的一个人。他不知道琉景为什么在昏迷的时候会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模样,但这一刻他决定留下来陪他。
而后接下来的一整晚,他都没有离开过……
试炼结束后的第二天,是正式的入门大会和新生晚宴。
新弟子入门大会上,钟灵毫无疑问地成了新晋弟子中最出挑的那一个。无论从外形还是实力,都让旁人难以望其项背。
钟灵住进乾元宫,接受宗主佩戴玄清宗弟子专属的发冠后,与季寒羽同站在乾元宫的队伍里。季寒羽作为首徒站在队伍最前,钟灵则站在末尾,属于新晋弟子的位置。然而他与季寒羽比起来,却毫不逊色,甚至比他更引人注目。
陶白站在素女宫的队伍末尾,远远地看着前面的钟灵,内心充满了自豪。
这是他最在乎的人,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一个。
他做到了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达到了自己奢望一生都完不成的愿景—成为魁首。
说来好笑,陶白最大的心愿就是考上状元,平步青云。但现在看来,应试之路已经与自己无缘,在玄门之中,自己根本就连吊车尾都算不上。
自己这一生,唯一做对过的事就是照顾钟灵、陪伴钟灵了。
只可惜,未来钟少爷似乎不需要自己了……
入门仪式过后,钟灵和季寒羽被人簇拥着回了乾元殿,陶白在人群之后,拼命地跳着呼喊钟灵的名字,但沸腾的人声将他的声音淹没。钟灵根本没有注意到,在队伍的末尾,陶白努力地跳跃着,但他永远都前进不了。
他们之间相隔的,是几百名玄清宗的弟子,以及一个玄门天才少年与毫无潜力可言的普通人之间的距离。
他们已经渐行渐远,不复从前。
下午,琉景的侍从明熙和明烨原本在九星宫,自请进入素女宫学习。九星宫的季哲涵知道他们是为了方便照顾琉景,劝说了季邱云一番,季邱云同意了。
陶白得知自己不用伺候琉景后也松了一口气,回房的途中恰巧遇到明熙和明烨。
二人极不友好地瞪了陶白一眼,陶白没放在心上。
傍晚,所有玄清宗弟子都会参加玄清殿中的晚宴。
陶白疲累不已,回自己素女宫中的房间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了晚宴之时才起床。可当他推开房门,却发现自己的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自己根本出不去!
“有人在外面吗?能帮我开开门吗?”陶白在门里呼喊,但小半个时辰过去,根本没人理他。
他这才想起到了晚宴时分,他们都去参加宴会,寝殿四周根本不可能有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要锁住我?
陶白有些失落,巨大的委屈油然升起,他倒不是真的很想参加宴会,纯粹是因为自己已经几日没有见到钟灵,他很想跟钟灵说说话,聊聊天。素女宫与乾元宫的弟子来往不多,再者乾元宫弟子课业繁忙,若错过了今晚,他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
陶白靠着门坐下,昏昏沉沉之间,似乎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里,他梦见儿时私塾放学,
经过一条巷子,自己与钟灵和季寒羽并排而行。进巷口时,容不下三人并排走,自己被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季寒羽和钟灵很自然地继续前行。等过了巷子,陶白想追上他们,与他们一起走,但他们二人的脚步越来越快,快到自己跑得气喘吁吁,也仍是追不上他们。
渐渐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路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低头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小道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醒来时,陶白还睡在冰冷的地上。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他知道,宴会已经结束了。而就算宴会仍在继续,他也不想参加了。
琉景说得对,钟灵是放在鸡窝里都会发光的人,而自己就是那个无论如何都跟不上脚步的人。
自己缠着钟灵,只会拖他的后腿。
他已经没有了出去的欲望。
他甚至希望自己干脆就在这间房子里,再也不要出去面对各路人的打量和轻蔑的眼神了。
“咔嚓”一声,外面传来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门被人推开。
陶白被门一推,整个人脸朝地趴在地上。
来人正是琉景的两个仆从—明熙和明烨。对方似乎也没想到陶白的门能打开,见他如此狼狈地躺在地上,明熙满意之情浮出面上:“哟,陶白,你这是怎么了?有床不睡要睡地上?”
陶白爬起来,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们一眼,漠然低下了头:“师兄们若无事,我先睡了。”
他说完,走到门边想要关门,然而明熙却一步跨进屋里,用手掌抵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在门上:“急什么?你睡了一下午,还没睡够?”
“你怎么知……”陶白说到一半,突然睁大了眸子,“是你?”
明熙嘴角噙着笑,表示默认。
“你怎么能这样做?”陶白一掌拍掉他的手,“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们处处针对我!”陶白双目泛红,显得十分委屈和生气。
“哪里得罪我们?”明熙冷笑,“你什么都没有做,但只要看见你,我就觉得无比晦气!你的存在就是得罪我们,你在我们面前晃就是让我们如坐针毡!”
“那是你的问题!你该改变的是你自己!”陶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他用力地向外推,“这是我的房间,请你出去!”
面对突然变得歇斯底里的陶白,明熙感到十分惊讶。他在门边站定,任陶白如何推搡也纹丝不动。
“何必白费力气?”明熙好笑道,“你打不过我,我甚至怀疑,你连一只蚊子都蹍不死。”
“那又怎么样?”陶白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不论是强也罢,弱也罢,那都是我的事,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害过你。你我是同门,算起来本是同根生,何必盼着对方死?”
“啪!”明熙一巴掌打在陶白面上,“与我相提并论,你也配?”
陶白咬着下唇,右手捂着脸,左手紧握成拳,心中怒气冲冲。
看着眼前身长玉立,有着白玉般容貌的少年,他实在没办法想象,他们的心怎么能那么黑,就那么喜欢欺负人吗?然而不管他有多无理取闹,做的事情有多过分,自己根本无力与他相抗。
陶白绷紧身体,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无力道:“是我的错,您说什么都是对的。我累了,想休息了。”说完,低着头从明熙和明烨身边走过。
明熙环抱双手,看着陶白一步步走回床上,而后将被子拉过头,躺在床上装死。
但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明熙走上前,一把掀开陶白的被子,便见陶白双目通红,两眼泛着水光。虽然他迅速地用双手遮住了眼睛,但明熙从他抖动的双肩看得出来,他在哭。
“呵,被打一巴掌就躲在被子里哭?主子说得对,你根本不是个男人!”明烨在一旁,一脸好笑道。
陶白转过身,侧着身子对着他,不回答他的话。他并不想跟琉景的人吵架。
他人的嘲笑和欺负是他从小到大最习以为常的态度,他可以全不在意。他唯一感到难过的,是自己与钟灵越来越远的距离。
陶白的背影单薄,骨头突出,平常人见到这样的陶白,只会觉得他一定是一个长期处于贫困吃不饱肚子且劳累的男人。但明熙和明烨丝毫没有觉得陶白可怜,他们只觉得他这副懦弱的模样,真是令人打心底里感到厌恶!
明熙执起桌上的茶壶,将冷却的茶水全部倒在陶白的床上。
陶白的被褥和衣裳湿了大半,但他仍是不愿从床上起来。他红着眼睛看了明熙一眼,而后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尽量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样子被他们看到。
明熙见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聊。
欺辱一个根本不能成为自己的对手的人,岂不是拉低自己的身份?
“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明烨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开。
“也不知道主子怎么会跟你走在一起!”明熙啐了一口,也跟着离开了。
陶白或许是累极了,又或许是冰凉的被褥和衣裳能缓解他内心的痛苦,他没有起床去处理这些,反而裹着湿冷的棉被睡了一夜。
第二天,陶白发起了高烧,但今日是季邱云第一日的授课,他绝不想错过。
陶白挣扎着起身,第一个到达课室。
课室的顶梁是一根巨大的白玉石,四周铺砌了乳白色的鹅卵石,阳光从四周射入,课室干净、明亮又通透。纱帘随着清风飘舞,又多了一丝丝柔软,让课堂不至于冷清。
这是陶白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华丽的课室,坐在书香漫溢的房间里,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又变年轻了。
从前他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课堂里,口读圣贤书,心有沟壑,雄心万丈。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世界妥协,对生活妥协。他不再做梦,不再期冀了……
陶白自觉地坐在最后一排。同门师兄陆续抵达,他们见了陶白都当作没看见。
陶白早已经习惯了旁人的忽略,能做到全然不在意。可当课室坐满了之后,师兄师弟们聚集一堂,便有人开始注意到陶白了。
“这个老东西是新来的?”
“好像是新弟子里的最后一名。”
“他是玄修者?”
“好像没有灵力波动……”
“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
陶白坐在凳子上,鄙夷和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努力让自己不去难过,但他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豁达。
他双手紧紧握着桌上的宣纸,眼睛盯着一个字都没有的纸张,妄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琉景拄着拐杖,在明熙和明烨的搀扶下走进教室,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众人围观下,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陶白。
—呵,这家伙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
—讨厌他的绝不会只有自己。
琉景看见陶白被众人隔离,心情舒畅,径直坐在课室最前面一排的正中间。
气定神闲,底气厚重。毫无疑问的老大做派,然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陶白发现耳边议论自己的人忽然变少了,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琉景在看自己。他的眼睛里递来的是带着嘲弄的笑意,但陶白却觉得很亲切!
“琉景,你的病好啦?”陶白欣喜之下脱口而出,向琉景奔去。那一派亲热的语气立即惹来琉景身边的明熙和明烨的不满。
明熙蹙眉道:“公子的名讳是你能叫的吗?”
明烨喝道:“滚回你自己的座位上去!”
陶白被他们的模样所阻,不敢上前。琉景轻轻地瞥了他一眼,也丝毫没有想要与他寒暄的意思。
—看来温柔的琉景只有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才会出现呢!
陶白很泄气,在众人的注目礼下,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季邱云走进课室,嘈杂的课室立即变得安静。他今日穿了一件略显破旧的灰白袍子,头发依旧蓬乱,感觉数月未洗,放在人群中与路边乞儿相似。
琉景看到季邱云这副模样,只觉得自己在素女宫的前景一如季邱云一样渺茫和邋遢。而这一切都拜陶白所赐!
琉景狠狠剜了陶白一眼,才继续看着讲台上的季邱云。
弟子们多多少少都从旁人嘴里了解到了季邱云的性子,对于他的这副打扮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更关心的则是他的授课内容。
然而很快地,季邱云的授课内容又让他们失望了。
他唤人捧出一摞书简和书本,在每一位新晋弟子的课桌上摆了两本书和一卷竹简。
“七日内,熟记它们!”季邱云敲了敲桌子,而后拿出腰间的酒壶,喝着小酒唱着歌儿离开了课室。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旁人。
新晋弟子们面面相觑,安静片刻之后,人群爆发出惊天的讨论—
“师父是什么意思?”
“这就打发我们了?”
“这都什么书?……《玄清宗弟子规》……《神农百草经》……《筋脉图》?……”
“我是玄修者!不是大夫!”
“这么厚的书,七天怎么可能背得下来?我才不背!法不责众,大家也别背,自然就逃过去了!”
……
满屋子都是谩骂声,只有陶白松了一口气。他默默地打开了《玄清宗弟子规》,开始背书。
他从小最擅长的就是读书和背书,再嘈杂的环境也影响不了他。就在大家吵的吵、闹的闹、离开的离开时,他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弟子规》全文熟记背诵。
季邱云在远处的房梁上,将陶白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嗯。
—这人有点意思。
一周后,入冬。天玑山上天气转凉,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四周。有师兄说:“看这架势,很快就会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了。”
陶白很激动。往年下雪的日子,他都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委实没有心情欣赏雪景。而今在玄清宗里吃得好、穿得暖,师父布置下来的功课也十分简单,他可以说是有大把的时间欣赏这里的一切了。
这一周里,他通篇背诵了《玄清宗弟子规》《神农百草经》和《筋脉图》,对玄清宗的规矩和草药筋络有了初步的了解。
再次开课后,当季邱云问道“紫芝、菖蒲和石斛的效用”时,一屋子人都带着无所畏惧的心态看着他,仿佛料定了没人会回答他。
“师父,您这三本干巴巴的书,谁看得进去?谁背得出来?”琉景背靠着后面的人的桌子,搭着二郎腿,一脸不屑。
正在季邱云愤怒之际,角落里的陶白却悄悄举起了手。
季邱云看着陶白:“你来回答。”
“是,师父。”陶白点了点头,缓缓道,“紫芝味甘温。主治耳聋,利关节,保神,益精气,坚筋骨,好颜色。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一名木芝。生山谷。
“菖蒲味辛温。主治风寒湿痹,咳逆上气,开心孔,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出音声。久服轻身,不忘,不迷惑,延年。一名昌阳。生池泽。
“石斛味甘平。主治伤中,除痹下气,补五脏虚劳羸瘦,强阴。久服厚肠胃,轻身延年。一名林兰。生山谷。”
陶白虽然不知道它们解释起来是什么意思,又要如何搭配,但《神农百草经》的内容却背得一字不差。
满屋子的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不错,完全正确。”季邱云十分赞赏,对他点了点头,道,“今晚玄清殿有立冬晚宴,你去参加。至于其他人,全体罚抄《神农百草经》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季邱云说话的同时,镇纸在桌上猛地一拍,惊醒了所有尚处在震惊中的弟子。
“十遍!”
“凭什么?”
以琉景为首的弟子们愤愤不已,季邱云看也不看他们,只走出门,吩咐了一干侍从,抬进来笔墨纸砚摆在各人桌上。
“凭什么?”季邱云冷笑着告诉他们,“就凭陶白能背出来,你们不能。就凭我是你们的师父,你们在此一日,就都得听我的!”
没有人想得到温温暾暾、不修边幅的季邱云竟会如此严厉,一个两个呜呼哀哉地开始抄书。
琉景倒是不在意,可明熙和明烨就惨了,连同琉景的那一份,他们每人得抄十五遍!
他们看着风轻云淡、面带笑容的陶白,突然觉得这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如果不是他多嘴,师父根本没有理由罚他们!陶白这一下算是彻底得罪了所有新弟子。
“师兄,要不要我帮你呀?”陶白无所事事,凑到琉景跟前。
琉景狠狠瞪了他一眼,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的抹额,咬牙切齿道:“很得意是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琉景的话让陶白心中一凛,直觉告诉他琉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他。
陶白碰了个铁板,心虚地捂着额头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突然开始担心琉景会当众拆穿自己的刺青,但好在琉景并没有这样做。
一整个下午过去,他和琉景相安无事,整个课室里也只有他和琉景没有抄书。
琉景是愁眉苦脸的,而陶白则是开心的。
陶白开心在今夜的晚宴将见到想念已久的人—钟灵。琉景的苦闷则在于不仅不能参加晚宴,还要陪这群人抄书到天明,抄不完不能离开。
傍晚,陶白在众人的注目礼下,跟着季邱云出了课室,去往玄清正殿。愉悦和欣喜已经盖过了所有,陶白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身后那一道道带着凌厉杀气的目光了。
玄清大殿内,弟子们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第一次聚会时的吵嚷截然不同。他们已经学了七日的规矩,自然有了身为玄清宗弟子的自觉。
大殿里,乾元宫、九星宫、三梵宫的地方坐满了人,唯独素女宫的位置上一个人都没有。陶白走过去坐下,便惹来所有人的注意。
九星宫一名新晋弟子忍不住问师兄:“素女宫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呢?”
师兄带着玩味,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在立冬晚宴这一天,素女宫连着几年都没有弟子出现,听说都在自个儿宫里罚抄书。今儿有弟子出现,那么他一定是得到了邱云师伯的肯定,完成了入门测试。”
“什么样的入门测试这么难,几年都只有他一人通过?”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背三本书,”师兄想了想,用食指和拇指打开寸余,道,“加起来也就这么厚而已。”
“这还不难吗!?”
“难吗?只要有心,应该不难吧。”那师兄想了想《玄清宗弟子规》,突然想扇自己几巴掌。
要知道他入门近五年,别说全文背诵,就连读都没读完,那陶白是不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季邱云的规矩其他三宫的主人都很清楚,此时看陶白便不再只有轻视,或多或少也将他当作了有用之人,便多看了几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又是愁—陶白一直佝偻着身子在膝盖上搓着双手,一脸近乎痴迷地看着桌上的菜肴,一个活脱脱的土包子。
看来他未来的路还很长啊……
“唉……”三宫宫主集体叹息。
只有季邱云始终淡定从容,是越看陶白越喜欢!
酒过三巡之后,四宫宫主离席,弟子们便都开始飘飘然,忙着与其他宫中弟子交流这七日修习的成果。
钟灵和季寒羽无疑是最被大家追捧之人,陶白坐在角落里,看着被众人簇拥轮番敬酒的二人,心头充满了自豪。
—这二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呀!
陶白美滋滋地看着他们,无聊的时候便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钟灵和季寒羽都看见他了,但他们见陶白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不着急过去找他。等师弟们差不多敬了一圈后,反倒是季寒羽先往陶白那边走,钟灵这才跟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季寒羽和钟灵先后离席,来到陶白身边。
“师、师兄!”陶白喝完一杯,抬起头,猛然见到二人站在自己身边,心中着实有些惊讶,“你们怎么来了?我还想着等你们忙完了再过去找你们!”
“我不能来吗?”季寒羽满脸堆笑,摸了摸陶白的头,“几天不见有长进啊你,我们邱云师伯对你刮目相看,我也想要膜拜你了!”
“寒羽师兄不要打趣我了,我只是完成了师父布置的作业罢了!”陶白虽然在回答季寒羽,但说话的时候却一直偷偷瞄钟灵。
钟灵一言不发,只用眼角的斜光看着他。
“钟、钟灵师兄……”陶白小声地唤了他一句,钟灵没有回答。
“师兄……?”陶白再次发问,但这次钟灵连看也不看他,右手放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桌子。他微挑的眼角透露着淡雅清辉,看得陶白心怦怦跳。
—钟少爷怎么了?
—我没做什么错事呀?
陶白更加心慌了,就差没有给钟灵跪下了!
“钟灵师兄,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不要不理我!
“你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想你吗?
“钟灵师兄……”
陶白滔滔不绝,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你有没有自尊心啊?”季寒羽目瞪口呆地看着陶白,“这么低声下气,他是给你吃还是给你住了?”
“我……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呀?”陶白一脸迷茫,没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自己对钟灵从来都是低声下气的,有什么问题?
这时,却听钟灵高深莫测地一笑,替陶白答道:“坦白说吧,自尊心其实就是自卑心。真正内心强大的人,根本不在乎什么鬼自尊。”
陶白一脸赞同地猛点头,看得季寒羽想抽死他。
“行行行,你们继续,我懒得管你!”季寒羽拿起寒羽剑,看也不看他们,掉头就走。
陶白知道他没有生气,只是在开玩笑,便随他去了。
季寒羽离开后,钟灵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塞到陶白怀里:“拿着。”
“这是什么?”陶白作势想打开盒子,钟灵连忙阻止他。
“这是试炼第一名的奖励,吃了可增加三年的灵力,回
去再打开。”
陶白“啊”了一声,连忙摇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废什么话?”钟灵瞪了他一眼,吓得陶白差点没把盒子扔出去。
陶白仍是推拒,说什么都不肯要。但他见到钟灵面色愈加难看,不得已只能放回怀里:“那好吧,我收下了。”
“嗯。早点休息,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很多。”钟灵冷冷地点了点头,见天色已晚便与他告辞,悻悻地回了乾元宫。
陶白看着钟灵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有千千万万的话想跟钟灵叨叨,但对方似乎没有心情听自己说话……
陶白怀揣宝物,闷闷不乐,直到宴会结束回了素女宫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仍觉得心头不安。
他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灵力丹。一颗小小的金丹蕴含了师尊三年的灵力,这在世上是有价无市的宝贝,这种东西怎么能浪费在自己身上?
他知道钟灵是为了自己着想,可自己就算吃了这枚金丹,也不会成为好的灵修者。这样的东西应当留给值得和需要它的人。
半夜,陶白听到走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是那些抄书的师兄弟们回来了。他们一个两个腰酸背痛,嚷嚷着要将陶白碎尸万段之语,带着无尽的愤慨各自回房睡觉了。陶白在被子里,听得直打哆嗦。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是琉景被明熙和明烨搀扶着回了屋。不多时,明熙和明烨便从琉景的屋子里退了出来。
“殿下旧病复发,一定是被季邱云气的!”
“可不是!殿下是玄修者,根本就不应该进入素女宫。素女宫埋没了他的天赋,长此以往,他只会一日日地消沉。”
“如果让殿下进入乾元宫,凭他的天资必然能超越钟灵,就连季寒羽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这一切都怪陶白!”
“实在是太可气了!”
明熙和明烨的对话从窗户外传来,陶白此时还没睡,自然全听了进去。他掌心捏着的金丹被汗水浸湿,仿佛有些晕开,他突然很心痛,觉得丹药若被自己吃了,跟被汗水混淆几乎是一个道理。
他想起隔壁的琉景,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既然金丹对自己没有用,那么就将他留给有用的人。
—如果琉景师兄知道金丹是钟灵给的,或许他就不会再生钟灵的气了。
陶白想着想着,便下定决心去做。夜里,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摸摸进了琉景的房间。
“谁?”琉景因病,一直处在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房间有外人后,低沉的喘息里便带着几分警惕。
“师兄,是我。”陶白“嘘”了一声,悄悄靠近他的床。
“你怎么来了?”黑暗里,陶白看不见琉景的表情,但听他的语气也知道,对方根本不想见到自己。
陶白蹲下身,在床铺上摸索着,从他的胸口一路摸到脖颈和脸颊。琉景全身没有力气,被他这样逾越的举动气得难以自持,挣扎着要起来,却被陶白摁了回去。
“师兄,今天钟灵师兄给了我一件宝贝,是他夺得试炼第一名时师尊给的奖励。”
陶白不提试炼还好,一提试炼琉景更是一肚子火:“你……”
“你在发烧,不要说话,听我说就好。”陶白捂住他的嘴,手掌心触碰到对方的唇,丝毫没觉得有异,但琉景却觉得恶心透顶,挣扎更甚。
“这枚灵力丹可以增加三年的灵力,是师尊亲自做的,你把它吃了,对你的功力大有助益。”陶白一边说,一边将金丹往琉景嘴里送。
不等琉景拒绝,那金丹入口即化,随后他便觉得全身火烧一般,一股暖灵从他的口腔一直向下,而后进入了四肢百骸。琉景身体恢复暖意,力气也全部恢复,较之从前仿佛脱胎换骨。
“师兄,你感觉怎么样?”陶白睁大了眼睛,从一旁拿来火折子点燃蜡烛。
陶白想看清琉景的模样,但他失望了。
琉景一恢复力气,便一巴掌扇在陶白脸上,陶白猝不及防被打倒,头撞在床柱上,当场便失去了意识。
琉景低头干呕,想要把陶白施舍的丹药吐出来,但丹药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哪里吐得出来?
琉景带着熊熊怒火,将陶白扔出了房间,毫不留情地让他在院子里睡了一晚上。
或许是夜晚被打得太狠了,第二天陶白醒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我在哪?我是谁?我要干什么?”的疑惑。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来,哦,昨晚被琉景打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打我啊!我明明是为了他好!
陶白一整天都感觉到有人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一抬头那人的视线又转了过去。
陶白猜测,那个人一定是琉景……
立冬宴会过后,确实如钟灵所说,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钟灵和季寒羽是乾元宫中最有天赋的弟子,他们总能提前完成季莫清布置下来的修习内容,在旁人尚在刻苦努力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出宫游乐了。而这些时间他们大多数都是与陶白厮混在一起。
陶白很开心自己又能见到他们,所以也更加努力地背书,在季邱云的首肯下,他的学习时间比旁人要短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总能在玄清宗内见到三人一起的身影。
季寒**是一袭白衣,外表看上去像只神圣的白孔雀,行为处事却颇为儿戏。一张嘴就给人以风骚浪荡之感,三句话之后,世人都会赠他三个字:不靠谱。
自从钟灵进入乾元宫,陶白便再也没见他穿白衣。
陶白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钟灵:“你的白衣呢?”
“扔了。”
“为什么?”
钟灵冷冷一笑:“认识季寒羽之后,我才知道穿白衣的人有多讨厌。”
陶白知道二人不对盘,也不好多劝说,但他相信,二人都是心地善良、古道热肠的人,给他们时间,总能化解彼此不知从何而起的怨气。
可说来也奇怪,钟灵就算一身灰压压的,但那孤高冷艳的气度却分毫也不减,淡漠的气度更是天上有地下无。如果说季寒羽是只白孔雀,那钟灵就是灰凤凰,不论颜色如何,气场是无法被忽略的。
季寒羽每次见到板着脸的钟灵都会问他:“我是不是欠了你的钱?”“我真的没有杀了你全家?”“我上辈子是不是抢了你的女人?”
钟灵看都没看他一眼,从他眼前飘过,而后缠着陶白给他开小灶做饭吃。
季寒羽怀抱长剑负着双手,在钟灵背后连连呸道:“病痨鬼,就知道装柔弱博同情!看我哪天不撕了你!”
旁人看着三人总走在一处,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总会觉得是其乐融融的。
女弟子们更觉得这三人简直就是自带风暴场的风景线—“陶白似水,寒羽如火,钟灵则是天上的淡月清辉。”
琉景听到这种说法时,眼眸里的火焰恨不得灼烧这十里白玉栏。
季寒羽和钟灵惊才绝艳,他是承认的,可那陶白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受到大家的喜欢?他只是个躲在季寒羽和钟灵身后的可怜虫!
“殿下,要不要给他一点教训?”明熙冷眼看着陶白问道。
琉景冷哼一声,淡淡道:“像陶白这种人,打死了都算为民除害!”
明熙低着头,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亮:“明熙明白了!”
琉景拂袖而去,权当眼不见为净。
傍晚,三人抓了只野兔****后,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三人这才惊觉时间已经匆匆过去了三个月。
年关将近,过了年,钟灵和陶白就算是老弟子了。
钟灵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他看着雪花消融,问陶白:“你喜欢这里吗?”
陶白想了想,说:“喜欢。”
“真的?”
嗯。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欢。
陶白思及此,由衷笑道:“师兄弟们都对我很好,师父也很好。这里吃得好、住得好,我有什么道理不喜欢呢?”
钟灵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陶白看着钟灵不多见的笑容,只觉得那一瞬间他身边的花儿都开了,阴郁的天气都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原来一个人好看到这种地步,是真的会让人只要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陶白回去后,去了藏书阁看书。他从来不是什么有天赋的人,他之所以能在一群天才之中脱颖而出,纯粹是因为比他们多用了一倍的时间去看书和背书。
明熙和明烨摸清楚了陶白的习惯,雪夜里,在众人熟睡之后,他们便买通了后山三名看守牢狱的狱卒,带着狱卒们去了素女宫无人的后殿等待。
三更时分,是陶白从藏书阁回房的时间。明熙和明烨看准时机,从后捂住他的嘴和双手,将他一路拖去了后殿。
陶白奋力挣扎着,但他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明熙和明烨的对手。
等到了后殿里,陶白看见是熟悉的明熙和明烨后便放下了心,丝毫也没感受到危险的迫近。
“是琉景让你们来的?”陶白不确定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明熙没有立刻回答,只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居高临下道:“你听说过木桶理论吗?”
陶白茫然摇头:“还请师兄明示。”
“一只木桶想要盛满水,必须每块木板都一样平齐且无破损。如果这只桶的木板中有一块不齐或者破损,这只桶就无法盛满水。所以,一只木桶能盛多少水,并不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明熙目露凶光,恶狠狠道,“简而言之,陶白,你就是我们之中最短的那块板。是你害得我家主子与你一起沦落到素女宫!”
陶白感受到了大家的不满,但仍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生气。
“素女宫不好吗?师父不好吗?”陶白一脸懵懂,不解道,“我觉得素女宫很好,师父也很……”
“啪!”的一声响,陶白被明熙一拳打翻在地。
“只有你才觉得好!”明熙这一巴掌下手极重,陶白耳朵里有短暂的轰鸣,待反应过来后,立即捂着脸,惊骇道:“师兄,究竟我做错了什么,竟让你这样讨厌我?”
“我原本以为你和那个钟灵是一伙的,为了抬高钟灵的身份而与殿下处处作对,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明熙冷笑,森然道,“你不是装傻,你是真蠢!”
“我……”陶白想要解释,但他的话还没能说出口,便见明熙挥了挥手,从他的身后上来几名男子。他们手持木棍将陶白团团围住。陶白从未见过他们,不知他们从何而来,但他们的神色却告诉自己,来人绝非善意。
紧接着,棍棒如雨点落在陶白头部、胸腔和四肢。
一声声闷响落下的同时,也是陶白身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你们……为什么……”陶白实在不明白,琉景他们究竟为什么这样针对自己?他甚至还救过他!
“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如果我哪里做错了,我改!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陶白苦苦求饶。但师兄弟们并没有手下留情,反而变本加厉地将木棍落在他的头上。
明烨和明熙坐在一旁的石桌边,自顾自地喝茶,全然没有将陶白的哀求放在心上,那些人便更加肆无忌惮。
不多时,陶白已经满脸是血,抱着头的双手也因多处骨折而失去了知觉。
“求求你们……不要……不要打我了……”陶白全身是伤,翻着白眼,痛苦且不自知地扭动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直到他再也说不出话,再也无法做出动作,他的嘴里也一直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成了一摊流着血水的毫无生气的烂肉,但是他从始至终没有怨怼过。
明熙见陶白许久没有反应,走过去,在他的脸上踢了两脚,他仍是趴在地上毫无反应。
明熙蹲下身,打开陶白上翻的眼皮,见他瞳孔对外界光源没有丝毫变化,才示意大家停手。
明熙转身对明烨道:“他死了。”
明烨执茶杯的手停顿了片刻,想了想,便道:“留在此处不妥,扔去后山,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坦然淡定,仿佛一条人命在他眼里甚至不如蝼蚁。
碾死陶白,整个过程不超过半个时辰,确实就像蹍死了一只蚂蚁。
陶白甚至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死。
明熙觉得此法甚为妥当,便立刻着手去做了。
后山里,大雪覆盖了天地。陶白周身的鲜血被大雪覆盖,而后新流出来的鲜血又再次染红了白雪。
月光下,只有陶白身边的颜色与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格格不入,就好像一团黑雾污染了这个世界。
他是木桶最短的那块板,是素女宫的耻辱,更是玄清宗里最没用的弟子,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带给旁人麻烦。
陶白吐出一口气,断裂的胸骨插入肺部,让他猛烈地咳出一大口血,而后天地间除了落雪声,还有他起伏不平的呼吸。
呼吸渐渐弱小,直到与落雪融为一体。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陶白!”不知道过了多久,森冷的空气中传来钟灵的怒喝。
陶白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他胸口起伏,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手胡乱地在空气里抓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到头来什么也没抓到。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找不到陶白的钟灵寻遍玄清宗,这才在山头看见浑身浴血的他。
钟灵慌忙跪倒在陶白身旁,一手抱住他孱弱的身子,一手握住他的双手腕,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希望以此能带给他些许安全感。
“真好……真好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感受到钟灵的体温、陶白不再挣扎了,安安稳稳地靠在钟灵怀里,右手挣脱钟灵的手,探索着摸到钟灵的脸颊。
陶白使出浑身力气,勉强牵起嘴角,忍着撕裂嘴角血痂的痛苦,问他:“我……我还是想叫你……钟少爷……”
“叫什么都可以,你现在不要说话,我带你离开这里!”钟灵手忙脚乱,却因拥抱而让陶白浑身一抖。他这才注意到陶白身上最严重的伤—心口处大量涌出的鲜血,似乎要将他的性命带入无尽深渊。
“我……是不是……要死了?”陶白半睁着眼睛,双目无神地看着钟灵。
钟灵摇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不会死。”
“是吗……那为什么前面有光呢?”陶白看着身前,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似乎在遥远的地方能看到一个光影,那个光影十分诱人,仿佛只要踏过去就会到达没有痛苦的世界。
“你不要看!不要说话!我们这就走,我会帮你报仇,会让那些欺辱你的人付出代价!”
“不要!”陶白用力摇头,“钟少爷……我已经活不久了,你不要为了我跟他们起冲突,他、他是太子……你斗不过他的……”
“斗不斗得过,要斗了才知道!”钟灵眼底的怒意涌出,如果陶白看得见,一定会被他的眼神吓到。
陶白睁着眼睛,双目无神地看着他,眼底浮现出无限的悲伤。
陶白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死在景国。”
“……什么?”钟灵一愣。
陶白昏迷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道:“如果可以……我多想再看看靖城的风光……看看她……”
陶白说完,便再没有力气,昏迷过去。
钟灵跪在皑皑大雪里,抱着一个几乎失去了生命体征的人,鲜血将自己绢白的衣裳染红,在月光下显得尤为诡异。
钟灵双拳紧握,挣扎了片刻,最终抱起陶白闪身消失在雪地里。
山谷漫天遍野的白雪地里,只留下一摊鲜血,再无人影。
一旁大石后的明熙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两个活生生的人眨眼之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现在十分怀疑,这个钟灵究竟是人是鬼?!
“殿、殿下!”明熙失魂落魄地闯进琉景的房间,惊醒了睡梦中的琉景。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琉景不悦地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我们把陶白打死了!可他的尸身却和钟灵一起消失了!那么大的雪,他们就‘嗖’的一声,眨眼之间消失在雪地里……”
明熙滔滔不绝,但琉景的思绪还停留在“打死了”这三个字上。
“你把陶白打死了?”琉景神色怪异,听不出喜怒。
明熙用力地点头:“废了他的双手双脚,一剑剜心,决计活不了!”
琉景闻言,面色有些怔忪,半晌没说话。
“殿下……您不高兴吗?”见琉景未有喜色,明熙不确定地问,“您难道不想那拖油瓶去死吗?”
琉景回过神,摇了摇头,蹙眉道:“你说他们消失了?”
“是啊!我亲眼看着钟灵抱着陶白消失了,雪地里还有好大一摊血呢!您说,钟灵究竟什么来头?那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琉景沉默了一会儿,道:“此事不可声张,你且当今晚没见过他们。”
“是,明熙知道。”
“你下去吧。”
“可是……”
明熙欲言又止,却被琉景瞪了一眼:“可是什么?在这里就能知道钟灵的身份了?还是说,你现在要不打自招地寻他,让满世界都知道你们将陶白打死了?”
“奴……”
“好了,下去!此事万不可再提!”
“是……”
明熙离开后,琉景再次失眠了。
—陶白真的死了吗?
—有钟灵在,他应该会没事吧?
琉景想起他那双无辜诚挚的眼睛,还有他背着自己在密林里行走的一天一夜里,从未停止过的抱怨……但他抱怨归抱怨,却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自己。
琉景听见他死了,突然觉得心里竟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天,陶白和钟灵齐齐消失的事情传遍了玄清宗,但没有人见过他们。
季莫清下令彻查,但上下山所有要道都没有过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房间十分干净整齐,多的物件一件都没有。尤其是钟灵,房间里的摆设一件都没挪动过,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毫无人气。
二人就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甚至从来没有存在过……
妆匣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