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陶白有雄心壮志,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陶白的盗名已经传遍了靖城,没有人愿意雇用他。

    陶白走投无路,颓然地问钟灵:“既然大家都说我偷了新香,我便去卖香。我瞧着你的香每一味都比阮烟萝的好,要不然咱俩合伙?”

    钟灵一把抱住香炉,紧张地盯着他,摇了摇头:“不。”

    “为什么?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的调香发扬光大吗?”

    “不想。”钟灵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迟疑。

    陶白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那我自己炼一个?”

    钟灵仍是摇头:“不管你现在做什么,都如过街老鼠,你若还想活,就不要再涉足这一行。”

    “就这么放过阮烟萝?”陶白睁大了眼睛。

    “不然呢?”钟灵狞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若现在一直想着她,只怕就出不去了。”

    “走去哪里?”陶白不解。

    钟灵指了指陶白的心:“这里。”

    “你又打趣我。”陶白本想拍掉钟灵的手,岂料却被他反手一握说:“陶白,你记住,一个地方若让你接二连三地失望,你大可以换一个地方,没必要一门心思扑在上头。你想证明自己的清白,现在又走投无路,那么不妨换一条路。如果靖城待不下去,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靖城?”

    钟灵颔首:“离开故土才能成长。”

    “但也有可能客死异乡。”陶白充满了不舍和迟疑。

    钟灵沉默片刻,接道:“解决阮烟萝的法子无非两种。一是权力,二是玄修者。如果你有了权力,大可以大张旗鼓地调查她。如果你是玄修者,那么法子就很多了。”

    钟灵笑了笑,牵着陶白坐在桌旁,右手拿着一支笔,左手托起腮,边说边在纸上写道:“离魂术,让人魂魄分离,一魂一魄将听命于你,问什么答什么。厌胜术,施咒于千里之外,取其性命于无形。”

    陶白听到这里,全身一抖。钟灵隐在火光中的双眸,似乎散发着透亮的光。

    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钟灵继续道:“梦魇术,心香所及之处,闻者可见幻觉,这幻觉的内容由施术者定。”

    “这个好!”陶白面上浮起光芒,“如果我会这个,就让他们都见到兰生死去的那一幕,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讨厌阮烟萝了!”

    “这个术是很好,可惜我不会。”钟灵摊手,道,“你会吗?”

    陶白一脸怔忪地摇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季寒羽会吗?”

    钟灵扬起嘴角,目光中透着一丝笃定,嘴里却道:“我不知道。”

    陶白心说,就算季寒羽会,他也已经走了两天了,自己哪里追得上他?

    “这个咒,我能学吗?”陶白思来想去,不确定地问道。

    钟灵想了想,点了点头:“你可以学,但是能否学会,就看你的造化了。”

    “谁可以教我?”

    钟灵站起身,推开窗,指着皇城附近,飘着彩旗的尖塔道:“那里或许有人可以教你。”

    尖塔上飘扬着一面锦旗,旗子上写了什么陶白看不大清楚,但往下,四洲九国的国旗却十分明显。很显然,那里就是九方术士的大本营—九方寮。

    “你让我去九方寮?”

    钟灵颔首:“那里有最全面的咒术大全。”

    “不不不,我不去!”陶白连连摆手,恶狠狠道,“是他们害死了慈幼局的孩子们,今生我都不会原谅他们,更加别提加入他们!”

    “你……”钟灵倏尔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你还真是一根筋。”

    “我会想别的办法。总有一天,我要让阮烟萝得到应有的惩罚!”陶白说完,跟钟灵道了晚安就回房了。

    钟灵不置可否,燃了一炷香,便也合衣入睡了。

    三天后,陶白最终还是听从了钟灵的建议,远离靖城,南下去到江南。这样他既没有离开景国,也没有人认得他。

    在遥远的金陵,他不再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们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到时等攒够了钱,他会再回来,想法子将阮烟萝的恶行昭告天下。

    南下需要盘缠,钟灵以十分之一的价钱当掉了陶白送他的香炉。当铺外,陶白咬着唇对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它们赎回来。”

    “不必。”

    钟灵微笑摇头:“你能给我买更好的。”

    陶白用力点头,稍稍宽心了。

    有了盘缠后,他们省吃俭用,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走水路顺秦淮河而下,终于在这天傍晚到达了金陵城郊。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秦淮河畔灯火辉映,雾色氤氲,乌衣巷口的夕阳斜倚着河面,为水乡景色洒上一片霓虹。这与靖城风景大不相同。

    秦淮河绕过方山向西北至外城,又从上坊门流入金陵,横贯城区,陶白一路欣赏的就是水乡泽国的暮色美景。

    “这里的酒家真美,每一户的楼台边都飘着粉色纱帘!”陶白一路都在兴奋地大喊,勾起钟灵嘴边浅浅笑意。

    “现在还不是最美的时候,等到天色全然暗下,才是夜色魅艳之时。”

    钟灵说完,陶白诧异:“为什么夜晚更美?”

    “暖饱思**。等到夜幕降临,月上柳梢,脂正浓,粉正香。”钟灵噙着笑意,眉眼惑人。

    陶白豁然开朗,才知这一路都是烟花柳巷之所在。

    陶白端正坐好,尽量目不斜视。

    钟灵好笑地看着他:“你怎的又不看了?”

    陶白义正词严地答:“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呆子。”钟灵说完,单手撑头倚着船舷,微眯着眼睛看着沿岸风景,既没有陶白开始的兴奋,也没有他后来的冷淡。

    钟灵始终一派淡然,犹如初夏和煦的微风。陶白有样学样,也不再畏缩,靠着船舷,不想看烟花柳巷之所,便看着钟灵。

    河道中的船,数他们这一艘最夺人眼球。

    两个翩翩少年郎,一个一身白衣惊艳夺目,一个头戴抹额温润如玉,自成一处风景,时不时便有小倌在岸上喊话:“两位小哥,要不要来我家挂牌?”

    一开始陶白还会客气地摇头说:“不要。”到后来,他直接无视,不得已还给钟灵戴了半面轻纱。情况这才有所缓解。

    等到了码头,下了船,二人走上青石板,沿着乌衣巷前行。巷内筑着高高的围墙,围墙边瘦弱的细草,正是江南好风光之时。

    二人寻了一处便宜客栈,为了省钱只要了一间房。陶白给钟灵打了热水,让他在房中泡澡,自己则去了公共澡堂,迅速地洗了一把之后回到房里,钟灵还在泡着。

    陶白秉持着非礼勿视的信条,拉了把椅子背对着钟灵开始数钱:“一天,两天……四天。一顿,两顿……七顿……少爷,我们的钱只够住四天客栈,吃七顿饭了!”

    “嗯。”钟灵淡淡应了句,丝毫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陶白急得头疼:“不行,我们不能再住城里,明天搬去城郊找农户租一间草房,或许还能撑上半个月。”

    “嗯。”钟灵懒懒地答了句,动了动身子,惹来一片水花。

    正在陶白心猿意马之时,钟灵道了句:“过来。”

    陶白闻言,连银子都顾不得收,立即跑到钟灵身前:“少爷有事吩咐?”“给我擦背。”

    “什、什么?”陶白瞠目结舌。

    钟灵蹙眉,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不可以?”

    陶白咽了口口水,看着钟灵的桃花面—虽说他们都是男人,但这钟少爷的眉目实在美艳绝伦,雌雄难辨,再加之他如白玉凝脂的肌肤,他……还真是下不去手。

    “快点。”钟灵催促道。

    “是……是。”陶白拿起澡帕,挽起袖子,在他的背脊和锁骨上流连。

    钟灵的皮肤太嫩,他稍稍用力就能引起红印,心疼之余又放轻了些。到最后,与其说他是在搓背,不如说是在爱抚。

    钟灵舒服地哼了哼,让陶白的手跟着抖了抖,不一会儿,他便觉着自己的鼻头有些热,两滴殷红的鲜血滴下,落在池子里,他大惊失色地叫道:“少爷,您、您快出来!”

    “怎么?”钟灵疑惑地回头,便见陶白一脸血,惊惶地指着洗澡水道:“水、水被我弄脏了,我、我去给您换一盆。”

    钟灵叹气,淡定地起身,光着身子从陶白身前走过,随手披了件衣裳后,便接过陶白手中的澡帕,细细地替他拭去脸上的血液。

    “你啊……太嫩。”

    钟灵的叹息让陶白更加无地自容,陶白蓦地脸红到了耳朵根。

    被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称“太嫩”?

    就算他再呆,也知道这绝不是夸奖!

    当晚,钟灵睡在里边,到半夜时,他整个人不自觉地往陶白身上靠去,双手双脚搭在他身上,就像在抱一个玩具。

    钟灵均匀的呼吸昭示着他睡得很好,然而陶白就不那么好过了。

    陶白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吵着钟灵。

    钟灵身上淡淡的香气一整晚都飘荡在身侧,让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临到天光渐白,他才终于能够睡去……

    辰时,钟灵睁开了眼睛,入目所及是陶白憔悴的脸。

    他微微皱着眉,似乎一整夜没有睡好。

    钟灵轻手轻脚爬起来,但还是惊动了陶白。

    “少爷,您醒了?”陶白顶着巨大的黑眼圈,迷糊着问道,“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钟灵睡得很好,但见陶白这副模样,一看就知道他还没睡醒。

    钟灵摇摇头,故作惺忪:“我想再睡一会儿。”

    “好。”陶白似松了一口气,翻个身继续睡。

    钟灵躺在里边,看着他的背影……陶白略有些沉重的呼吸声让他很想叹气,但又怕自己吵着他,便一直保持着均匀的呼吸靠在他身边。

    陶白的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钟灵不自觉就会被他吸引,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哪知陶白翻了个身,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

    “你今天好香……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香……”陶白在梦里呓语。

    钟灵轻笑一声,缩在他怀里,任他抱着。

    陶白搂紧钟灵,噙着嘴角,一直在笑。

    钟灵略带红晕,忆起自己昨日并没有焚香。

    他现在很想知道,在陶白的梦里,自己究竟是什么味道,竟让他觉得比以往更好闻?

    梦里,陶白正在给钟灵带孩子。

    钟灵娶了一房妻室,虽看不清颜面,但她知书达理,始终安静地陪伴在钟灵身边。而陶白正抱着他们的孩子换尿布。

    孩子身上奶香阵阵,十分好闻,陶白见着孩子就忍不住想亲吻,终于……他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感受到停留在自己额心的吻,钟灵浑身一颤,整个人僵住。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工夫,陶白睁开了眼睛。

    陶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怀里的钟灵,有些无措:“钟少爷……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你梦到什么?”钟灵愣道。

    “我、我正在帮你带孩子……”

    “带孩子?”钟灵从僵硬中转醒。

    孩子……难道在他心里,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奶香?!

    自己被他当成了毛孩子?

    钟灵铁青着脸直起身子走下床,随手披了件衣服便坐在桌边,一手翻书,一手敲着桌面,冷冷道:“我饿了,去做饭。”

    “哦,好!”陶白迅速下床,去后院洗漱过后,又给钟灵打了水,“钟少爷,您先洗漱,我这就去给您买早饭。”

    钟灵翻着书,没理他。

    他虽然表面镇定,但飞速敲击桌面的右手和拿反的书册却出卖了他凌乱的内心。

    陶白走后,钟灵轻轻抚上自己额头—温热早已不在,但那柔软的触感却似乎一直从眉心印入胸腔,随着心脏而起伏跳动,久久不愿平息……

    这样的吻,是幼时的自己最稀松平常的爱抚。但自从成年后,自从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亲近过自己。

    这样的吻,是过去的自己无论如何低声下气,却求也求不来的。

    “钟少爷,早点铺子都关门了,我们退房离开,去外头吃饭吧?”老远就听见陶白在走道上喊,直到他走进屋,钟灵才收拾好一地寂寥。

    “知道了。”钟灵应了一声,起身洗漱。

    陶白站在门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忙碌—钟灵最是注重个人卫生,今日竟起床这么久都不洗漱?

    然而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钟灵漱口后,拿着帕子擦了擦嘴便将它放在一边,道:“走吧。”

    自己看见了什么?

    钟灵没洗脸?!

    陶白压抑不住内心的困惑,急忙道:“钟少爷,您还没洗脸!”

    钟灵冷眼看向他,不置一词,冰冷的眼神里好似在说:“你有意见?”

    陶白连连摆手:“没、没意见!”

    钟灵更加疑惑了,眼中疑惑更甚,自己分明什么都没说。

    陶白蓦地闭嘴,背起包袱走在前头,再不敢回头。

    离开客栈后,陶**着钟灵去对面的小面摊吃了一碗阳春面。虽说面上只有些许葱花,但因二人饿极之故,此时也成了珍馐美馔。

    吃完饭后,二人踏着青石板,穿过乌衣巷,走过柳阴桥,最后离开了金陵城。

    金陵城郊,秦淮河岸青草遍地,三不五时有供过往行旅的茶肆糕点铺,人声喧闹。但再往前走两里,离开官道后便没有什么人烟了。

    没有人就意味着房租便宜,如若遇上破庙之类免费的栖身之所,那就再好不过了。

    二人走上山坡,眼前陡然出现了一片花圃。

    花圃被小山坡包围,盆地中心,漫山遍野的绿草被粉色的鲜花所取代,美则美矣,却有些妖异。

    “少爷,您看那是什么?”陶白指着花圃中心一块斑驳的青石板道。

    钟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动声色道:“过去看看便知。”

    天光大好,二人顺着山坡下行,越走近越能看清,被成千上万鲜花包围着的,是一座坟。

    墓碑上刻着篆体的“花冢”二字,碑上虽然斑驳,但却没有脏污,昭示着这个坟墓存在已久,经历着岁月的侵蚀,但不缺人祭奠。这里经常会有人打扫,墓中人想来也不至于寂寞。

    “她真幸福!”陶白歆羡道,“长眠在如此美丽的地方,还有人时常来探望她,她一定是一个好人。”

    钟灵沉着一张脸,眼神似有异,但仍是点头道:“是啊。”

    “希望我死去时,也能找一山清水秀之地,也有人守我黄土白骨。”陶白目光灼灼地看着钟灵,笑道,“我比你大了近十岁,能给我送终的只有你了。”

    钟灵没说话,表示默认。

    “可是钟少爷也需有人送终。”陶白说着,拍了拍钟灵的肩膀,一脸笃定道,“我一定努力工作,好好赚钱,尽快给你娶一个妻子,让你们开枝散……”

    “够了。”钟灵拂开陶白的手,冷淡道,“时间不早了,走。”

    钟灵率先走在前头,陶白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怕是又说错话了……

    —为什么钟少爷不想娶妻?

    —哦,他一定是还没到年纪。

    自己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没有娶妻。

    虽然那时的自己早已经坚定地要娶陈秋碧,但……算了,造化弄人,都是命,不提也罢。

    陶白忧心忡忡地跟在钟灵后头,心里想的全是怎么帮他开窍。

    陶白再次清点了盘缠,想着明儿回城里,带钟灵去一次烟花柳巷,让他见见世面,或许就能让他对女人有心了……

    陶白思及此,钟灵陡然停住步子。陶白一个没注意,便撞了上去。

    “对、对不起,是我没看路……”陶白捂着鼻子道歉。

    钟灵寒着脸回头,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带我见世面?”

    陶白一愣,面色一红:“你又偷窥我的心声!”

    陶白惊怒交加,然被钟灵一瞪眼,哪里还敢有怒气?

    钟灵摆明了一副“我就偷窥了,你想如何”的模样,冷冷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的身后事也不用旁人来管。”

    钟灵说着,陶白还来不及插嘴,又听他接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我会与你合葬一处。”

    “……”陶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嗯。”

    听到钟灵肯定的答复,陶白眼眶一红。

    钟灵看见他这副软弱的模样就生气,微微一蹙眉,转身继续往前走。

    陶白吸了吸鼻子,有些感动,但内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钟少爷是天姿般的人物,怎能跟着自己一起死?他一定要让钟灵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离开花冢,天地又恢复一派绿意,再往前走几步便有一片森林,此时一樵夫背着柴火走近,陶白忍不住唤住他:“老伯,您可知这附近哪有栖身之所?”

    樵夫擦了擦额上的汗,指着林中道:“林中有几间猎人的木屋,具体在哪儿我不清楚,你找找便可知道。”

    陶白面露喜色,躬身作揖:“多谢老伯指路!”

    樵夫摆了摆手,正准备离开,陶白又道:“胆敢再问老伯一句,前头那片花冢里埋的是谁?可有守墓人在附近?”

    樵夫“啊”了一声,惊道:“花冢?你见到花冢了?”

    陶白

    愣愣点头。直觉告诉他,老伯这副模样,显然花冢不是什么好兆头。

    “作孽啊……”樵夫说完,再也不看陶白,连忙跑开去,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之语。

    不一会儿,樵夫便消失在山野间。

    “他怎么了?”陶白惊异交加。

    “这还不简单吗?”钟灵勾起嘴角,难得露出笑意,淡道,“我们见鬼了。”

    “见鬼?!”陶白惊呼。

    “是。”钟灵不疾不徐,始终言笑淡淡。

    陶白颤抖着唇,拉着钟灵往林子里跑,生怕后头有什么东西追上来。跑着跑着,天暗了。

    树林里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一簇簇枝叶如鬼手一般摇曳。陶白更加紧张。也就在这时,前头出现了一间木屋。木屋四周有篱笆,篱笆不高,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小灶台。想必这就是山中猎户歇脚之处。

    陶白气喘吁吁,带着钟灵走了进去。屋子里蛛网盘结,已是很久没有人烟,但好在床铺桌椅俱全,只要稍事整修,倒不失为一处落脚之所。

    陶白放下心,拍着胸脯道:“我们暂且住下。”

    “嗯。”钟灵颔首,很快便拿出一方手帕,往床铺上一铺,随即双手一摆,盘腿坐了上去。

    钟灵背脊直挺,下颔微收,眼睛微闭,面色从容。

    他这一番坐姿仪态超然,若不是处在这荒屋之中,单看他的神色,仿若正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

    陶白惊讶地皱着眉头,寻思着自己脑海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个词。

    “点香。”钟灵微扬嘴角,淡淡吩咐。

    陶白得令,立即从包袱里拿出一方破旧香台,用火折子燃了一盘香。

    烟气袅袅,荒芜之中泛起一股清香,突然便多了几分人气,显得不那么死气沉沉了……

    当夜,陶白将自己的旧衣铺在床上,二人和衣就寝,想是累极之故,倒也一夜无梦。

    第二日,陶白起了个大早,便对钟灵道:“我去城中觅活,晚上会给你带晚饭。”

    钟灵点了点头,道:“小心些,不要靠近花冢。”

    一提起花冢,陶白又是内心惶恐。

    钟灵看出他的恐惧,又道:“不必担心,青天白日里,鬼不敢作恶。”陶白舒了一口气。

    “不过……”钟灵欲言又止。

    陶白的一颗心又吊了起来:“不过什么?”

    钟灵笑着看他:“不过如果她是魔,就不一定了。”

    陶白陡然想起水笙扭曲腐烂的脸,更加不好了。他拖着瑟缩的身子,胆战心惊地走在山间,直到看到了金陵城的官道,才终于放下心,顺着官道进了城……

    午时,秦淮河岸歌休舞歇,一派清寂。陶白避开飘着粉丝带的小楼,敲响了一幢通体黑砖黑瓦的建筑的大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门里探出一张老人的脸,目光凶狠。

    陶白吓了一跳,仍是硬着头皮笑道:“敢问老伯,府上可需要打杂伙计?我能吃苦!我什么都能做!”陶白说话时,不自觉地摸了摸抹额,生怕自己抹额掉下,露出额间的刺青。

    老伯看了他半晌,移开目光,让开了门:“跟我来!”

    “谢谢!谢谢!”陶白连声道谢,跨进门去。

    进了门,陶白才知道什么叫作“屋不可貌相”。

    墨色只是建筑外墙的颜色,内里则是几进几出,通体灿黄的宫殿群。廊柱和墙面由赤金建造,其上遍布宝石,白色纱帘从横梁落下,随风而舞。纱帘既冲淡了金子的俗气,又平添了几分仙气。

    但,这里的气氛仍有些**。

    照壁后头有一方戏台,戏台上,一名身姿妖娆的青衣女子正在起舞,舞步袅袅,白纱在周身摇曳。

    她见了陶白,勾魂摄魄的眸子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此后不论她正在做何动作,不论舞步跳到了哪一节,她的眼睛总是盯着陶白看,一瞬也不挪动。

    这样的眼神让陶白想起了阮烟萝。他不敢再看她,只低头跟着老伯往里走。

    戏台四周是一间间的小屋,一路行来,里头没有半点人声。

    陶白不禁好奇,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大一幢宅子,里头的人都去哪儿了?老伯带着他三进三出,最终在宅邸最末的三层高楼前停下,他打开门,道:

    “夫人要见你,你进去吧。”

    “夫人?”陶白一愣,“敢问夫人是……”

    老伯没有回答他,转身就走,顷刻间便消失在长廊尽头。

    陶白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老伯的腿脚……还真是快啊!

    陶白硬着头皮往里走,从楼梯旋转而上直至三楼,才发现三楼的露台东面可以看尽秦淮河风光,西面可以将整座宅子尽收眼底。风景绝好。

    “这位公子,你是应试仕子?”身后传来一声好听的嘤咛,陶白回头,便见一绯衣女子一步步向他走来。她看上去很年轻,腰肢扭捏,柔若无骨,不染铅华的面却比世间绝大多数妖艳女子更加惑人。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魅惑。

    陶白躬身作揖:“回姑娘的话,小生姓陶,名白,字常曦,曾……是应考仕子。”

    “曾?”绯衣女子贝齿微张,有些惊讶,“我见你书卷气浓厚,与那芸芸学子一般高雅,不知为何是‘曾’呢?”

    “小生没有中举之命,屡屡落第,已不再做那白日之梦。”陶白叹息,实话实说,“如今家中还有一幼弟,只得放弃诗书,出来寻些活计养家糊口。”

    “原来如此。”女子点了点头,二人说话间她已经来到陶白身前。她执了他的手,走到露台边坐下,懒懒地斜倚栏杆,安慰道,“今日遇见公子也算是缘分,我向来怜惜读书人,以后你便留在姽婳楼吧,我不会亏待于你。”

    “姽婳楼?”陶白惊道,“这幢宅子叫姽婳楼?”

    女子颔首:“这件宅子以我名命名,有何不妥?”

    陶白连连摇头道:“没有不妥,我只是觉得很好听。”

    陶白想起在戏台上翩跹起舞的女子,又脱口而出:“所谓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应时应景,十分妥帖。”

    姽婳掩嘴而笑:“你倒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公子。”

    面对姽婳的夸赞,陶白拱手答谢,丝毫没注意到姽婳眼中的惊讶闪过。

    如果换作是钟灵或季寒羽,他们怕是早已听出姽婳言语中的矛盾—她此前竟不相信陶白是一介书生。那么她留下他的缘由便十分可疑了。

    这时,楼下来了一名婢子,沏了两杯茶,陶白赶路半日,口渴难耐,几乎一饮而尽。而姽婳却皱着眉头推向一旁:“天气闷热,喝不下。”

    “夫人可是胃口不好?”陶白问她。

    姽婳点了点头:“入夏以来便吃不下,睡不好。”

    陶白猛地一拍手,想起《清心饮膳录》中的夏季饮品,道:“我去厨房给夫人做些解热汤水,劳烦姑娘带路?”后头这一句话是对婢子说的。

    婢子看向姽婳,姽婳点了点头:“去吧。”

    姽婳慵懒困乏,眸子里情绪无波,显然没将陶白的话放在心上。

    在这姽婳楼中,什么珍馐美馔没吃过?什么汤水饮品没喝过?想陶白手艺再好,也是于事无补。这时候,只期盼有个后羿,将那天上的太阳射下来才好。

    陶白进了厨房,见厨房中竟有琉璃杯,便决定做《清心饮膳录》中的葵锦香草茶。据说此茶制成之后,将呈现三色,瑰丽不凡。在夏天饮用,有清热解暑、增进食欲的作用。

    陶白兴致勃勃,立即寻人要了葵锦干茶,加水煮沸之后,置至常温留用。而后在琉璃杯中加入鲜奶和冰块,再缓缓倒入葵锦香茶。很快,杯中便呈现出白、粉、紫三色来。白色为鲜奶,紫色为葵锦茶,而葵锦茶与鲜奶之间过渡之处呈现粉色。

    四周的仆从见了,纷纷赶来围观。陶白搅动了香茶,那茶便全部呈现出粉色来。

    掌管膳房的洪娘被鲜丽的颜色所诱,忍不住率先尝了一口。原本只想尝一小口,但很快她便将这杯茶一饮而空。

    喝完,她豪气地一抹嘴,连连赞道:“陶公子,你这心思之巧,简直妙不可言哪!”她说着,用力地拍打他的肩膀以示赞赏。

    陶白又做了一杯送去了姽婳阁,姽婳饮罢,便吩咐自己往后的一切饮用吃食全权交由陶白负责。

    姽婳缓缓道:“我每日午时将起,你需在午时之前做好早膳,直至夜晚子时下工,每月三两银子,可好?”

    陶白点头如捣蒜:“没问题!”这里的薪资待遇竟比靖城还高!

    “那你今日先回去,明日开始上工。”姽婳说完,便让管家将他领走了。

    当晚,陶**了些晚饭回去给钟灵。回去的路上,他见到秦淮河两岸莺莺燕燕的馆子都开门迎客了,就连姽婳楼也是如此。

    只不过姽婳楼中的人都是达官显贵,并不是寻常百姓寻欢作乐之所。这一点,从后院停泊的精致画舫便可得知。

    陶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然得知了自己也是在声乐场中工作,但只做厨子,他还是能接受的。

    回去的路上,陶白想起姽婳姑娘,想起她的天人之姿竟然流落风尘……真是让人惋惜。惋惜之至。

    陶白回到家,将姽婳楼中带回来的一荤一素放在钟灵桌上后,便早早地洗漱歇下了。他这一日赶路实在是累,累到钟灵唤他好几次,他都全无反应。

    钟灵看了眼桌上的菜肴,在陶白熟睡后,便一拂袖子,将它们全数扔去了遥远的山沟里。

    第二天一早,陶白起床后,就开始研究《清心饮膳录》。

    钟灵喝着粥,看着一动不动的陶白,突然有些后悔把书交给陶白了。

    从前他只当陶白是为了提高自己的饮食水平,如今可好,它简直是把陶白往歪路上带,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他必须想个法子,让陶白心甘情愿地做回他的本职工作—除魔卫道,重振天纲,才是他该走的正路。

    钟灵咳嗽一声,刚要说话,陶白猛地将书合上:“糟了,迟到了!”

    陶白火急火燎地跑出门,边跑边喊:“灶上有馒头和咸菜,少爷自个儿煮来吃,我要很晚才会回来。”

    “……”钟灵面无表情,看着他急忙离去的背影,很是头疼。

    当晚,陶白到家的时候几乎已近三更天。钟灵一直在等他,可与昨天一样,陶白回来之后便倒头就睡。

    陶白一人负责姽婳楼数十人的餐食,来回还需要走上两个时辰的山路,已然疲累至极。钟灵没有吵他,随他去了。

    第三天、第四天……接连到了第十天,钟灵终于忍不住了。

    这一晚三更天,钟灵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起身开门,便见陶白在院子里,正在脱身上的衣服。

    “你在做什么?”钟灵的眉目隐在夜色里。月光下,只有他殷红的薄唇在张合,一如陶白初见他时的妖异。

    陶白看痴了,全然忘记自己手头的事情。钟灵一步步走来,便见到陶白身上青红交加的伤痕。

    “怎么回事?”钟灵的眼神更加冰冷了。

    “被……被别人摸……摸了……”陶白瘪着嘴,像是十分疑惑。

    “摸了?”钟灵冷冷道,“被人打了还差不多。”

    “没有没有,真没有人打我。”陶白慌忙摇头,懊恼道,“几位姑娘摸了我几下,就变成了这样……前几日没大注意,直到今日发现青痕才有所察觉……这红色的怕是今日摸的。”

    陶白说完,钟灵仔细地看了两眼,发现他身上有些痕迹确实像是手印。而陶白只说自己被人摸了,怕是对方确实也没在他面前表现出恶意来。

    “回去睡吧,或许过两天就好了。”钟灵转身,走回房里。

    这就……结束了?

    陶白松了一口气,还以为钟灵会大惊小怪,见他如此淡然,便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姽婳楼中的人都对他极好,吃穿用度都比从前好许多,没有一个人给他脸色看。而他做的工作也是他最喜欢的工作之一,他很开心,极不希望钟灵因为担心自己而强迫自己离开。

    还好,钟灵没有这样做。

    与此同时,姽婳楼里,结束一日营生后,姽婳和青衣、素弥、锦芝四人坐在姽婳阁上,望着楼下的秦淮河夜景,吃着陶白离开前做的糕点,好一派惬意。

    “陶白做的食物真好吃!我都舍不得吃他了!”年纪最小,宛如八岁稚童的素弥说完,稍微年长的锦芝也连连点头:“可不是?陶白手艺精湛,实在教我难以割舍!”

    “或许,他跟旁的男人真不一样呢?”双十年华、魅惑无双的青衣看向姽婳,道,“这些日子,他在姽婳楼里看尽旖旎风光,但是完全没有被我们影响,他没有吃任何不该吃的食物,没有拿过一分不该拿的钱财,就连看……都没有多看过我一眼。”

    姽婳扬起嘴角,在口中放下一口桂花糖糕,懒懒道:“日久见人心,且留着看看。”

    第二天,钟灵跟着陶白去了姽婳楼。

    陶白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钟灵言语笃定,他又不敢忤逆,便道:“去了楼中,少爷千万不可发脾气!”

    钟灵看怪物似的看陶白,眼神里好似在说:“我为什么要发脾气?”

    陶白红着脸,道:“那些姐姐为人豪爽奔放,若她们不小心‘碰’到您,您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她们哪里是豪爽奔放?”钟灵眼一横,冷哼道,“她们分明是喜欢你。”

    “不会的!”陶白搔了搔头,不说话。

    其实她们的意思陶白心里明白,表面装作不知罢了。她们抛来的橄榄枝他一根都不接,有姽婳撑腰,她们也就只占占小便宜,并不做旁的逾越之举。在人身安全这一点上,陶白还是很放心的。

    步行一个时辰后,陶白和钟灵到了姽婳楼。

    姽婳楼中的姑娘们临近午时才起床,陶白会在她们醒来之时做好早饭,分派给婢子奴仆,让他们送到各个房里。陶白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姑娘,只知道这里有四间上房,还有三十六间下人房,分派在各个院落。陶白是唯一一个不住在姽婳楼的下人。

    “哟,本以为陶白已经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俊气小哥,却不想这一位更是俊俏!”洪娘见了钟灵,张开手就想摸他的脸,然手伸到一半,便被钟灵冷峻的目光所阻。

    “就是这脾气……似乎没有陶白好啊!”洪娘说完,看着陶白。

    陶白忙出来打圆场:“这是我弟弟,他不大喜欢与人接触,还请洪娘见谅。”

    “原来你就是陶白的弟弟!”洪娘恍然,“看模样就是一个爹娘生的。真俊!”

    洪娘又想亲近钟灵,陶白连忙拦在前头,道:“他今日不念私塾,想来姽婳楼陪我,不知洪娘可否行个方便?”

    洪娘看出钟灵的疏离,看在陶白的面上也不逗他了,摆摆手:“行吧,别去打扰主子就是。”她说完,多看了钟灵两眼便下去干活了。

    陶白让钟灵不要离开后院,钟灵便寻了院子里大榕树下的秋千坐着。

    他看着满院子人为布菜而走来走去,目光冷冽,毫无温度,仿佛在看一个个死人。

    与之相反的是,每一个见到钟灵的下人都舍不得移开眸子—因为他实在是太好看了!

    钟灵身体侧倚在秋千左侧,眼睛澄澈如平静的湖水,清俊风骨一览无余。

    姽婳楼中人眸中精光闪烁,恨不得将钟灵连皮带骨地吞下肚。

    陶白担心钟灵,出来看过一次,但钟灵却始终怡然自得地坐在秋千上嗑瓜子。到后来,他身边竟还站着一婢女,手捧簸箕,给他盛着瓜子壳。

    钟少爷……还真是天生带着让人臣服的王者气场,这才多大会儿工夫,连婢女都有了!

    陶白放下心,只管自己干活去了。

    午后,姽婳楼中的四位姑娘都起身了,其中青衣或是听了下人之言,对钟灵充满好奇。

    青衣幻化成小婢女的模样来后院看过钟灵一次,还主动给他捧着瓜子壳,然钟灵边嗑瓜子边懒懒道:“我很高兴你们没有对陶白起杀心,但他不能再留在此处。”

    “公子,您在说什么呀?”青衣干笑着,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陶白是肉体凡身,承受不起这里的戾气。你明白我的意思,何必装糊涂?”

    青衣收起笑脸,冷然相向:“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若就此收手,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若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了。”钟灵说完,“咔嚓”几声脆响,连嗑了几颗瓜子,丝毫也不忌惮青衣身上越来越重的鬼气。

    “陶白会不会离开,要看他自己的意愿了。”青衣说完,将簸箕放在桌上,恢复本尊之后,走进厨房,挽起陶白的手,“陶白,姽婳姐姐想让你亲自送早餐。”

    厨房里的下人见着青衣,全都俯下身子跪拜:“见过四姑娘。”

    姽婳楼虽然是青楼,但在这里,尊卑分明。除了四位姑娘,其他人都是下人,见了必然行礼。

    陶白点了点头,端起早已备好的餐盘,跟着青衣离开了。

    临走前,青衣深深地看了钟灵一眼。钟灵面

    不改色,始终坐在秋千上嗑瓜子。没了端簸箕的侍女,四周的瓜子壳便散落了一地。

    陶白在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双手腕上有紫黑的爪痕。他虽然极力地掩饰,但仍被钟灵看见。

    “怎么回事?”钟灵蹙眉。

    “没事,就是被姽婳姑娘扶了一下。”陶白言辞闪烁,转身往厨房走。

    “等等。”钟灵跳下秋千,站在树下,对陶白说道,“你过来。”

    “我真的没事。”陶白驻足,低着头对钟灵道,“可能是最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

    “过来。”钟灵声音冰冷,吓了陶白一跳。

    陶白不得已,只能去到钟灵身边。钟灵很快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

    紧接着,让陶白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一团火焰自钟灵手心炸裂,随后他一掌向下,那火焰便落在地上,呈直线向前而去。

    火焰越来越大,径直烧往姽婳阁。无数仆从在接触到火花之后便化作了灰烬。洪娘痛苦的模样在脸上定格,下一刻,她就变成了一具焦尸。

    陶白蓦地张大了眸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钟灵面不改色,冷眼看着身前的熊熊大火。

    火焰在烧到姽婳阁后停了下来,它包裹着姽婳阁,使其周遭的土地付之一炬,但火焰却始终烧不进里屋。

    “呵呵呵……”空气里飘扬出一阵铃铛般的笑声,姽婳身穿绯衣,走到阁楼边,大笑道,“我当你有多大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姽婳居高临下看着钟灵。

    钟灵眉头微蹙,再次举起双手,两团青色的火焰在掌心跳跃,发出似闪电般的嗞嗞声。

    姽婳面色一变,素手一指:“不要轻举妄动,你且看看,你身后站着的究竟是谁?”

    钟灵闻言回头,只见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指甲已然变成了青黑色。

    青衣巧笑嫣然,攀附在钟灵背后,双手环绕着钟灵的腰,笑道:“公子,你不仅模样一等一的好看,法力也是一流。”

    “滚!”钟灵一声怒喝,手上青焰瞬间燃烧数倍。

    “公子,莫非您想让陶公子与我们陪葬?”青衣面不改色,算准了钟灵与陶白的关系,嘤咛道:“你看,陶公子在那儿呢!”

    姽婳拍了拍手,她身后立即出现两名女子,正是锦芝和素弥。她们押着陶白站在阁楼之上。

    “现在,你还想烧死我们吗?”青衣说完,钟灵的眼睛陡然睁大。

    钟灵见到素弥的鬼爪扼住了陶白的喉咙,猛然收紧,陶白神色充满了痛苦。

    “呵……”钟灵轻笑,不得已只能熄灭了手中的火焰,与此同时,就连姽婳阁四周的火焰也熄灭殆尽。

    “一早便知你身份不简单,想不到竟是玄修者。”青衣算准了钟灵不敢妄动,说着,轻轻执起他的手腕,在他的腕子上下了两个咒,使其不能再使用任何玄修术语。钟灵几乎等于是个废人了。

    “带我去见陶白。”钟灵的过分沉着和冷峻双眸,让青衣的心随之一颤。末了,青衣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带着他飞身上了阁楼。

    陶白亲眼目睹钟灵掌心的火焰,又见到青衣青天白日飞身而起。若不是锦芝束缚了他的双手,他真想给自己两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很快,脖颈处传来的清晰的疼痛感也告诉他:自己绝不是在做梦。

    “放开他。”钟灵站在姽婳身前,双手被缚,然眸子里没有半分害怕。

    “你好大的胆子!”姽婳手腕一动,指尖闪过白光,钟灵的双膝前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陶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知道为什么,无法见到钟灵受任何一点的苦。

    如皎月清辉的人物,怎能与人下跪?

    “你会后悔的。”钟灵面不改色,冷冷说完,一屋子女人都笑开了去。

    “阶下之囚,何以言勇?”姽婳“啪”的给了钟灵一巴掌,恶狠狠道,“你现在是个废人了!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求我给你一个全尸!”

    钟灵冷笑,眸子里轻蔑光芒更甚。

    “你无所畏惧是吗?那我先杀了他,如何?”姽婳说着,看向陶白,她的指甲飞速生长,尖利直指陶白。

    “慢着!”钟灵打断她,急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如,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啪!”的一声脆响,姽婳又是一巴掌打在钟灵面上,他白皙的脸颊清晰可见两个交叠的青色五指印。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交易?”姽婳怒目相向,虽然嘴里拒绝了她,但是她没有再向陶白发难。

    钟灵一动不动地看着姽婳,淡道:“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在姽婳的震惊中,在陶白的不解里,在青衣、素弥、锦芝的疑惑下,钟灵缓缓说出了一个故事—

    百年前,姽婳还不叫姽婳。她是尹家的长女,名叫清月。

    清月与子月是一对双生姐妹。清月是姐姐,子月是妹妹。二人出生时刻只差毫厘,相貌相去无几。

    清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然子月却天生带反骨,总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清月与宋璃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她大婚前几日,子月哭着来求清月,告诉清月她怀孕了,但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不知晓,恳求清月让自己代替她嫁给宋璃,这样能瞒天过海,将此事压下。

    清月迟疑,一面是青梅竹马的郎君,一面是唯一的妹妹,两相比较难以抉择。然子月癸水见迟,尹母请来大夫,致不堪之事浮出水面。子月被赶出家门。

    子月落子,受尽苦楚,心中暗恨滋生,终在清月大婚之日,联合地痞流氓将其绑走,让她在破庙中待了一夜后,才将她送去了城东宋家。

    “你很确定宋璃对你的爱,那我们看一看,他究竟会不会相信你的清白。”子月对清月说。

    “他一定会相信我!他不会中你的计!”清月哭着答她。

    “呵……是吗?我在地府等你,到那时你亲口与我说说,他究竟值不值得你相信!”这是子月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而后子月投湖自尽。尸首无人认领。

    宋家对尹清月的不清白十分气恼,城中议论纷纷。虽然宋家知道错不在清月,但宋母对她却十分恶毒,为保子嗣不被旁人所污,勒令宋璃不许碰她。

    尹清月在宋家待了两个月,有了身孕,原是婚前与宋璃的子嗣,然宋璃却因颜面,不得不承认清月的身子被山贼所污,一碗红花断送了她的性命。

    尹清月含恨而亡。从此,世间多了一只魅魃,她的名字叫姽婳。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姽婳脸色一变,浑身发抖。

    钟灵跪在地上,仰头看她,但那眉目里丝毫不是仰视,而是一种悲悯的俯视—他像是站在世界的顶端,俯视一个渺小而迷茫的灵魂。

    “我不只知道你的过去,我还知道你憎恨的那一个人在哪里。”

    “在哪里?”姽婳双唇惨白,不复血色,她蹲下身子,抓住钟灵的双肩,急道:“宋、璃、在、哪、里?!”

    “陶白知道。”

    钟灵话音刚落,陶白蓦然大惊。素弥和锦芝放开扼住陶白喉咙的手,陶白大急:“小生不……”

    “陶白,你还记得玄清宗的卷宗吗?”钟灵打断陶白。

    陶白一愣,刚想问他什么卷宗,突然又明白了—钟灵知道季寒羽曾给过自己一个信号弹,在危险时刻能救自己一命。

    钟少爷,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陶白此时顾不得疑惑,只点头道:“记得。”

    “去把卷宗拿来。”钟灵说完,又对姽婳道,“放他离去,他会将宋璃带回来。”

    “我凭什么相信你?”姽婳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但这几十年来,钟灵是头一个说出宋璃此人名讳之人,她又难以放弃希望。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何况我在此处,你不必担心陶白会逃跑,也不必担心我会伤害你们。”钟灵动了动肩膀,用行动告诉她们:我已经被你们禁锢法术,插翅难逃了。

    “好,我给你一次机会。”姽婳说话时,扬了扬手,锦芝和素弥便将陶**到阁楼边。她二人一人架住陶白的一只手,将他扔进了秦淮河……

    陶白被推下姽婳阁,整个人往下坠入秦淮河水之中。他分明看见周身水花四溅,但不知为何,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花海之中。

    绯红的鲜花漫山遍野,身前是那一座名曰“花冢”的墓。

    天上雷电交加,与这些日子里的风和日丽全不相同。

    陶白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没有离开过花冢,这些日子的一切都是幻觉!

    那钟灵呢?

    “钟少爷—钟少爷—!”

    陶白在花间寻觅许久,始终没有钟灵的影子。

    他难道还在梦中?还是在这墓里?

    陶白心急如焚,立即绕到墓碑后,双手掘土,妄想在墓中救出钟灵。然而他只挖出一只黑金棺椁。

    陶白咽了口口水,诚惶诚恐地掀开棺盖,便见里头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她头戴丝质的绯色葬帽,一身绯罗裙,袖口上嵌一圈金丝捻成的合欢花。正是姽婳。然而此时从她的面色和毫无温度的体温可知,这是一具尸体。

    “嘭!”一声巨响,陶白只觉后脑勺一痛,随即两眼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倒在花丛中……

    “轰隆隆—”

    夏季多雷雨,大雨倾盆落下,世界陷入一片水雾中。

    陶白只觉得头很痛,很痛……一望无际的水雾里,只有自身的疼痛是清晰的。但是水雾的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自己。

    “陶白,救我……”

    “陶白,快醒醒,救救我……救救我!”

    陶白一直在做噩梦,梦里,钟灵一直在呼唤自己。

    傍晚,陶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木屋的床上。

    木屋的陈设与这几日住的相似,却又不尽相似—桌上的茶杯里正往外冒着水汽,烛台上有红色蜡痕,而这几天钟灵用的是白色,床铺上的衣物不属于陶白或是钟灵,被单也换作了沉重的黑色。这里有人烟。

    显然,他回到了真实的世界,而这座屋子有它真正的主人。

    陶白清醒过来后,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青痕,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钟少爷,他还在姽婳楼里!

    对了,玄清宗的信号弹!钟少爷说过,玄清宗的信号弹可以救他们!

    陶白的后脑勺很疼,但他现在顾不得疼痛。他四处寻找,终于在门边看见自己的包袱。

    陶白打开包袱,里头赫然躺着季寒羽送的临别礼物。

    幸好,信号弹还在!

    陶白立即跑出门,用火折子点燃了信号弹的引线。一声尖啸过后,五彩的烟火冲上云霄,最终在苍穹之上以银色六芒星的姿态炸裂。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烟花绚烂,归于沉寂,并没有话本子里所说的“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你在干什么?”正在陶白失落之际,身前突然出现一个苍老的声音。

    陶白抬头,便见那樵夫站在篱笆后,一脸阴郁地看着自己。

    樵夫腰间别着斧头,怀里抱着柴火,缓步走进院里。

    “是你打我?”陶白站起身,抚着后脑勺,警觉地看着他。

    樵夫放下柴火,又从腰间拿出斧头。

    “你、你别过来!”陶白惊骇地大喊,但这并不能阻止樵夫的步步逼近。

    樵夫拿着斧头,从陶白身边走过,而后将斧头放在桌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我不会伤害你。”

    樵夫喝完水,看着陶白,一字一顿道:“既然你能离开姽婳楼,说明你命不该绝。”

    “你也知道姽婳楼?”陶白大惊。

    “你走吧。”樵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重复着,“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你去过姽婳楼,对不对?我要怎么才能回去?”陶白抓住樵夫的袖子,哀求道,“我弟弟还在里面,我求求你,救救他!”

    樵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能从姽婳楼里出来的人少之又少,你不是第一个,但或许是最后一个。快走吧,忘掉那里发生过的一切。”

    “我不走!救不出钟少爷,我绝不离开!”陶白心急如焚,樵夫长叹一口气,坐在床边。他见陶白激动的模样,便给陶白讲了一个故事:“乌衣巷,玉竹扇,朱雀桥边,含恨身亡的女子坟头开满了绯色鲜花,经过的人会被她的执念迷惑,坠入温柔乡中。最后,便连尸骨都找不到。”

    “花冢就是姽婳……不,就是清月的坟墓对不对?”

    陶白说到“清月”二字时,樵夫的神色很明显地一紧:“你知道清月?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陶白根本不管樵夫的惊惶,只顾问出自己心头的疑惑:“清月,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樵夫低头,沉默片刻,缓缓道:“算一算,有近五十年了。”

    “五十年了!”陶白惊呼,“为什么她的尸体还没有腐烂?”

    “那些被蛊惑的人,都沦为她的食物,供她长命百岁,尸身不腐。”樵夫说话时,眸子里带着几乎朝圣的光芒。

    “荒谬!”陶白一掌拍在桌上,“她早已经死了,又哪里来的长命百岁?”

    “只要姽婳楼存在一日,她就一日不死。只要我还在这世上,就守她尸身无虞。”

    “你这是自欺欺人!你究竟是谁?”陶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此时,樵夫皱纹横生的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罢了。”

    “你……”陶白不敢肯定,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宋璃?”

    樵夫再次全身一颤:“我不是!”樵夫站起来,迅速走到门边,拿起斧头对准陶白:“快走!离开这里!”

    陶白起初被他这副模样吓着,但很快明白过来:如果他不是宋璃,他不会这样激动。

    “你就是宋璃!你就是清月的夫婿,是你辜负了她,害她变成这样,对不对?”陶白接近宋璃。

    “我不是!”宋璃的斧头在空气里挥舞,他竭力阻止陶白靠近自己,“你不要逼我!滚!滚啊!”

    “宋璃,你跟我去见清月,只有你能救钟少爷了!”陶白看出宋璃并不是真的想杀自己,很快便躲开他的斧头,握住他的手,“难道你不想见到清月吗?”

    “不想!”宋璃双眼通红,发狂似的拿起斧头,朝陶白的肩膀砍去。

    陶白闪身一躲,避免了断臂的命运,但肩上还是被拉开了一道血花。

    “这、这是你逼我的!如果你再不走,我就让你变成那千万亡魂中的一个!”

    “你不要再助纣为虐了!”陶白跌在门边,忍着痛楚,急道,“清月她一直在找你!”

    “她一直在找我?”宋璃一愣,怔忪道,“不,不会的,她永远都不会想再见到宋璃!是他辜负了她,是他害死了她!”

    “啪!”宋璃的斧头掉在地上,他也跌坐在地,掩面恸哭。

    “她放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去找你。我求求你,跟我去见她吧!”

    “如何见?”宋璃抬起头,神色痛苦地看着陶白:“我在花冢守了她四十年,可是我从来没有进到过花冢。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去见她?”

    “你进不去?”陶白一愣,惊讶道,“难道不是你将我和钟灵送进去的?”

    宋璃摇头:“我没有做过任何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打理这十里花海,让她在最美的地方沉眠。”

    “那你如何知道姽婳楼?”

    “是幸存者说的。”

    宋璃目光空洞,凄凉道:“他们在姽婳楼里看尽风花雪月、旖旎情事。他们说,姽婳楼里最美的人叫姽婳,她永远穿着一身绯色衣裳,手执一把白玉竹节伞,那伞上面的,便是这漫山遍野的绯色月季花。”

    “可是,这并不能说明姽婳就是清月。”

    陶白说完,宋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他们还说,在姽婳的后腰,有一个花色疤痕,摸上去并不平整,似是烫伤。”

    宋璃捂着脸,擦了一把眼泪:“那是她儿时被马夫燕青不小心烫出的伤痕,这还不能证明她的身份吗?若一人如此说,我不会放在心上。可这些年来,接连有好几人说起,我能从他们的口中,看到姽婳的模样……”

    宋璃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坟墓里的人一心想要找到宋璃。宋璃却一直徘徊在门外,不得其门而入。不仅如此,还要隔三岔五听到她与别的男子的旖旎情事。

    陶白能感受到他的哀恸,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妖气好重,若再不阻止,怕会成魔!”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银铃般的女声,还有一连串的脚步声。

    陶白起身回头,便见四个身穿月白衣衫的人走了过来。为首的女子手执长剑,气势汹汹。

    “喂,刚刚是不是你发的信号弹?”女子长剑一指,推开栅栏,问陶白。

    来人让陶白有一丝恍惚。她的五官与陈秋碧仿似一个模子刻出,但气场又绝不会让他认错人。

    女子眉目坚毅,线条分明,五官带着一股英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骄傲,与羸弱的陈秋碧大不一样。而她身后的三个男子与她一比,也显

    得眉目懦弱,明显是她的跟班。

    “问你话,哑巴了?”女子目露凶狠,疾声喝道。

    陶白这才回神,连连颔首:“正是在下。”陶白听出来了,他们都是玄清宗的弟子,见到信号弹而来。

    “你是什么人?寒羽师兄跟你是什么关系?”女子咄咄逼人,似乎非常在意季寒羽。

    陶白作揖行礼,恳求道:“小生姓陶名白,字常曦,是季公子的朋友。他临走前留了信号弹于我,说只要我有难,就会有人来帮助我。各位大侠,你们是来帮助我的吗?”陶白说完,带着十足的低姿态问他们。

    陶白的恭敬让她十分受用,女子道:“我叫季清婉,是季寒羽的小师妹,你既然是师兄的朋友,我当然会帮助你。说,出了何事?”

    陶白连连道谢,连忙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与她说了一遍。

    听完,季清婉自负一笑,长剑向外一指,冷哼道:“走!去会会她!”

    陶白与宋璃互看一眼,宋璃长叹了一口气,道:“事情由我而起,我跟你们一起去。”

    “当真?”

    “嗯。”

    “太好了!”陶白想也没想,应承下来。

    这样再好不过,有降妖伏魔的玄修者和当事人一起,无异于双重保险。

    一行人走出门,为首的女子似乎看得见妖气一般,不需要宋璃带路,便一步都没有踏错地往花冢走去。

    “清婉师姐,我们需不需要做准备?”一小师弟面带犹豫,仿佛有些担忧。

    季清婉道:“你看得见妖气吗?”

    “看得见。”

    “那不就得了?看得见的妖气,还需要防范吗?”清婉翻了个白眼,继续前行。

    一路上,陶白已经从几人的对话里听出,他们都是玄清宗的内家弟子,都姓季。

    为首的女子叫清婉,另外三个人分别叫子涵、穆远和仲黎。三名师弟里,其中以穆远最为年长,但也最为小心翼翼,一直劝说清婉的就是他。

    陶白因惦念着钟灵,也顾不得害怕了,只恨不得自己能长双翅膀飞过去。

    待到达花冢,几人停在墓碑前,季清婉看了一会儿,用脚尖在地上扫了一个阵法,而后率先拔剑,对另外三名弟子点了点头:“出阵!”

    三人应声拔出自己的长剑,而后双手举高,在同一时刻,四把剑准确地插入阵法的四个阵眼之上。

    片刻之后,巨大的迷雾在空气里飘荡,陶白只觉得自己在云海烟雾中飘荡,一阵风过后,烟气吹散,巨大的铜门上,挂着明晃晃的大牌匾,上书“姽婳楼”三个大字。

    姽婳楼前,只剩下玄清宗的四名弟子以及陶白。几人互看一眼,才知道少了一个人。

    穆远疑惑:“那个樵夫呢?”

    仲黎回答:“不见了!”

    季清婉奇怪道:“他没有跟来?”

    子涵叹息:“他肯定被吓跑了!”

    陶白心中一凛,倒是没有多奇怪。因为宋璃之前说过,他无法进入花冢。他本以为他在说谎,但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骗自己。

    他看不见花冢,他无法进入姽婳的世界。

    “先不管他,我们进去看看。”季清婉说着,推开了姽婳楼的大门。

    就在这时,原本风和日丽的世界因她的到来而卷起狂风。树叶哗哗作响,雨水夹杂着雪花在空气中旋转飘飞。

    陶白身上有好几处地方被狂风割开口子,就连脸上也被飞起的石子划出血花。

    “怎么回事?”陶白被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弄得不知所措,他不得不用双手遮住脸,以免被疾速飞过的石子刮伤。

    “那妖物察觉到生人,怕是生气了!”季穆远说完,困难地带着四人往姽婳阁走去。

    “不要担心,这只是幻觉。”季清婉剑花一挽,在身前扫出一个扇形白光。在她的预计里,白光闪过,天地将恢复安宁,眼前的一切骤雨狂风都将平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雨越来越大,风越来越大,在他们眼前盘卷成龙卷风,他们几乎就要被飓风吹走。

    “出什么事了?”季子涵亦双手抱头,扯着嗓子问季清婉。

    季清婉神色有变,急道:“我也不知道,照理说她法力不会这么高!”

    “轰隆隆—”

    突然,天空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在几人眼前炸开,季清婉下意识祭起长剑,向一旁飞去,恰好躲过了龙卷风的袭击。其他人也想起御风飞行的法子,纷纷上剑,在大雨里,小心绕开龙卷风前行。

    只有陶白,还依靠着树干和墙壁躲风遮雨。

    “哗啦—”几枚石子在脸颊掠过,他伸手一挡,三道血花在手背浮现。

    好疼!

    陶白忍痛,抬起头,便见几道白影与漆黑的夜幕形成鲜明对比。玄清宗四人在剑上衣袖飞舞,姿态超然。

    他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羡慕他们—如果自己也是玄修者,可以像他们一样自由飞行,那该多好?

    如果自己是玄修者,也不至于让钟灵为了自己而犯险……

    就在陶白歆羡之际,空中的四人却接二连三地从剑上掉落。先是季仲黎,而后是穆远和子涵,三位师弟摔在地上,口吐鲜血,看样子伤得不轻。最后仅剩季清婉还在剑上。

    “你们怎么了?……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季清婉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劲力,却看不清是什么,只得没有方向地四处飞舞,以求躲开看不见的力量。

    然而陶白看清了,在飓风中,有一道道冰箭,密集地从四面八方包围季清婉。

    “啊—!”季清婉再是逃离,也逃不过越来越多的冰箭围攻,从剑上摔落。

    “布阵!”季清婉气急败坏,刚站起身,便招来佩剑竖在额前。其余三人见状,皆执剑配合,瞬间工夫,一个乳白色的结界在四人周身张开。

    飓风中,他们眉头紧皱,衣摆翻飞,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过来!”季清婉回头冲陶白喊了一声。

    陶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只知道自己要去救钟灵,于是想也没想便飞扑上前,落在结界之中。

    结界里十分平静,周遭的飓风被暂且阻隔在外,但陶白看得出,他们已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而结界上的裂纹却越来越多。

    他们能否支撑走到姽婳阁都是个问题,更别说到了姽婳阁之后对付姽婳了。

    “我们回去把宋璃带来,就能平息姽婳的怒气!”陶白提醒他们。

    “我们已经出不去了!”季清婉没好气地吼道,“如今不是她死就是我们亡,我们别无选择!”

    陶白只得闭嘴,跟着四人的结界向前挺进。

    几进几出之后,终于到达姽婳楼里最高之处—姽婳阁。

    阁楼之上,姽婳一身绯衣,身边跟着青衣、素弥和锦芝。除了姽婳面带愤怒,其余三人都面无表情。而钟灵跪在她们脚边,五官隐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

    “钟少爷!”陶白激动地大喊,“钟少爷—你还好吗?”

    “他听不见,你别白费力气了!”季清婉提点道,“结界里与外界阻断了联系,外面的事情无法打扰我们,我们也无法传递声音出去!”

    陶白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一双眼睛只盯着钟灵。

    此时,姽婳扬起手,青衣、素弥和锦芝就像三只鬼影,张牙舞爪地从阁楼飞下,朝着陶白五人飞去。她们的面目再不复往日娇艳,个个青面獠牙,指甲尖利,十指抠在结界上,发出了“吱呀”的刺耳声,就像刀片划过玻璃。

    结界摇摇欲坠,三人的手指每划过结界一次,在穆远、子涵和仲黎的身上,就会出现一道血痕。片刻工夫下来,三人已经浑身浴血。虽不是致命伤,但看上去形状极其可怖。

    “师姐,我撑不住了!”子涵咬紧牙关,握剑的双手颤抖,连膝盖都在向前弯曲。

    季清婉吃力地回头,见身后三人都是一脸痛苦,恶狠狠道:“再坚持一会儿!我开启天网!”季清婉说完,对陶白道,“在我怀里有一个锦囊,把它拿出来!”

    “怀、怀里?”陶白一愣。

    在结界里,只有陶白还能走动。他感受到了外界的压力,却无法切身体会四人所承受的痛苦。所以,当季清婉让他摸进胸口时,饱读圣贤书的他迟疑了:“男女授受不亲,小生……”

    “快点!”季清婉催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不想死就别废话!”

    “是、是!”陶白点头哈腰,快速走上前,闭着眼睛,颤悠地伸出手,可是半晌摸不到入口。

    “快点!”季清婉喝道,“睁大眼睛!”

    陶白一撇嘴,立马拉开她的外衣,将手伸进去,果然在腰间摸到一个金色锦囊。

    “打开它!”季清婉大喊。

    陶白不敢耽误,立刻打开了锦囊。只见一道金光闪过,一张巴掌大的金色小网飞出,落在季清婉手边。

    季清婉右手执剑,左手将小网托在手上。那金网便在她的手上越张越大,而后呈现遮天蔽日的状态。

    “收阵!”季清婉大喝一声,穆远、子涵和仲黎同时撤剑。

    眼看青衣、素弥和锦芝三人的攻击转瞬而至,金网迅速代替结界将其阻拦在外。而后金网越缩越小,将三人网在里头。

    金色的丝线勒紧,青衣、素弥和锦芝形态焦灼,身上开始冒起黑烟,不一会儿便化作一摊黑水,自网中消失。漫天的飓风在这一刻停止,姽婳阁上的姽婳吐出一大口血,而后右边脸颊和手臂溃烂,只剩半副骨架。

    “你们好大的胆子!今天,我要让你们全部死在这里!”空气里传来姽婳的尖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声音,而是一种野兽的嘶吼。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穆远皱着眉,心有戚戚。

    “不知道。”季清婉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凶悍的魔物。”

    “魅魃。”陶白接了一句,随即迎来四人奇怪的目光。

    陶白不知道魅魃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产生的,但经他一提点,学过《妖异志》的玄清宗门人便都如醍醐灌顶了。

    魅魃,多是生前还留着一口气,被人活埋,而后吸入地里的精鬼邪秽,自身尸化而成的产物,靠吞噬所害之人的欲望和怨气助长自己的力量。按照宋璃的说法,姽婳在此已经待了四十年,显然已经成了精。然而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九方术士或者玄修者来收她,也是一个谜。

    “拿命来!”姽婳大喝一声,从阁楼飞掠而来。季清婉见状,当机立断撒网,让穆远、子涵和仲黎握住网的另外三头,自己扯着最前头,向姽婳扑去。

    陶白见姽婳与四人缠斗在一起,立即快速跑进了姽婳阁。

    陶白一路上到三楼,终于在阁楼边找到了钟灵。

    钟灵跪在地上,除了脸上有五指印外,没有多添伤痕。他没有关心楼下的战况,反而似在思索什么,等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了陶白,才疑惑道:“樵夫呢?”

    “樵夫不见了!”陶白找来剪刀,想要剪开钟灵手上的绳子,然而那并不是绳子,那是青衣下的咒法。虽然青衣已死,但那咒语并没有解开,想来青衣的法力来源于姽婳,那这解咒之法自然也要姽婳才行。

    “钟少爷,您手腕上的伤……”陶白扶起钟灵,一眼见到他手腕上的紫黑斑痕,心痛如绞。

    钟灵动了动手腕,摇头道:“没事,就是看上去可怖罢了。”

    “只是难看一些?”陶白担忧道,“那为什么……”

    “真的没事。”钟灵再次宽慰,而后看向楼下。

    此时,姽婳与玄清宗四人的缠斗已近尾声,虽然她的法力在四人之上,但季清婉的金网力量却不容小觑。她根本不能碰触到网线,否则身上就会烧灼。然而那金网可大可小,她难以避开。最终,姽婳落在网中,三人一收紧,她便被裹住四肢,动弹不得。

    “成了!”季清婉兴奋地呼喊,另外三人面色也是一松。然而开心没有持续多久,那金网却开始剧烈地抖动。

    姽婳的皮肤被金线焚烧,只剩下一堆白骨,然而白骨却不畏惧金网,四肢大力地撕扯着,眼看着金网就要被撕破。

    “把她带上来!”钟灵大喝一句。

    危急时刻,季清婉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要进铜镜,直接与另外三人一齐,飞身将那金网用力拉至三楼阁楼前。

    就在这时,姽婳似乎看准了时机,用力向钟灵飞去,妄想再次用他要挟陶白,然而陶白下意识飞扑上前,整个身子挡在钟灵面前,被姽婳用力一撞,猛吐了一口血,晕了过去。

    钟灵神色一滞,而后迅速反应过来,指着身后的巨大铜镜,喝道:“将她关到铜镜里去!”

    季清婉听话地抓起金网,带着另外三人来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而后钟灵看准时机,右手用力一掌祭出,天网四周震荡出一圈金纹,而后一绯色光芒没入铜镜之中。

    金网内的劲力突然消散,执网的四人像是突然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上。

    “她进去了?”季清婉惊魂未定,不确定地问。

    “应该是!”季子涵看向钟灵,钟灵面无表情,盯着铜镜。

    此时,铜镜镜面发生了些许变化—一圈圈金纹似湖水泛起的涟漪,在镜面荡漾。镜面正中,似乎有两只手掌用力向外推,而后是一张扭曲的脸,她张大了嘴,仿佛在咆哮着:“放我出去!”

    “怎、怎么办?她要出来了!”季清婉花容失色,爬到钟灵脚边,攥紧了他的衣摆。

    钟灵看也不看她,不动声色地抽出衣摆,问她:“你有没有镜子?”

    “什么?”季清婉一愣,有些不明白。

    “女子梳妆之用的随身配镜。”

    “啊,有!”季清婉从怀里摸出小镜子,虽然不知道钟灵要用它来做什么,但很快便递给了他。

    钟灵接过镜子,豪不怜香惜玉地将季清婉踢到一边,而后拿起小镜子,对准了铜镜镜面。

    就在姽婳即将挣脱铜镜的一刹,红光一闪,她再次进入了钟灵手执的梳妆镜中。

    小镜不停地抖动,昭示着姽婳的不甘和愤怒。

    “拿着!”钟灵另一只手拎起脚边的季穆远,将镜子交到他手中,“将两面镜子对准,确保她跑不出镜面的映射。”

    季穆远被吓得魂飞魄散,傻傻地点头,而后双手握紧了小镜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铜镜。

    姽婳徒在两面镜子之间奔逃,但如何都出不去。

    满屋子人见状,这才舒了一口气,暂且放下心来。只有季穆远冷汗淋漓,他还保持着高度紧张,连擦汗的空闲都没有。

    “这魅魃未免也太凶狠了!”季清婉惊魂甫定,看向钟灵。

    钟灵没有理她,径直走到陶白身边坐下。

    陶白替他挡了一下煞气,至今未清醒。

    “清婉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季子涵不满钟灵的高傲,替清婉抱不平。

    季清婉虽有不满,但阻止了子涵,道:“不得无礼,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可是……”

    “闭嘴!”

    玄清宗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但钟灵谁都不理会,只管手掌泛起白光,将灵力缓缓输入陶白的身体。陶白面色渐渐恢复血色,不多时便睁开了眼睛。

    “钟少爷,您没事吧?”陶白坐直身子,死死盯着钟灵,生怕他哪里伤着。

    钟灵摇了摇头:“我没事。”

    “姽婳呢?清月呢?她死了吗?”陶白一连串的问话,让在场的人又随之一紧。刚才情况之凶险,没有人想再去回忆。

    钟灵拍了拍他的手背,缓缓道:“你放心,她已经被季姑娘的镜像收服。”

    陶白下意识反手握住钟灵,看向季清婉:“真的?”

    季清婉闻言,微微一愣,旋即便眉开眼笑。

    尽管她知道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但仍是骄傲地说道:“有我玄清宗的法宝在,你尽管放心!”

    “那就好……”陶白长叹一声,跌坐在地,但他的手仍紧紧握着钟灵,不肯放开。

    钟灵也不挣脱,随他握着。

    “怎么处置她?”良久,季穆远又忍不住颤声问。

    季清婉想了想,用她所学的知识道:“《妖异录》中说过,一切精怪魔物最根本源自于魂,只要将她的魂魄击碎,就能彻底制伏她!如果能同时打碎两面镜子……她的魂魄就一定会跟镜子一起七零八落!”

    “好办法!”季子涵附和道,“我来帮你!”

    “如果我是你们,我就不会这样做。”此时,一直没说话的钟灵打断了他们,“你们能保证两面镜子同一时刻破碎吗?”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钟灵继续道:“你确定她的魂魄在一面镜子里?若她存在于两面镜子,而镜子有一面破损,哪怕只是一瞬,她也一定会跑出来,到那时,你们还有信心捉住她?”

    季清婉迟疑了:“那按照公子的说法,穆远师弟只能一直拿着镜子了?”

    钟灵颔首,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在找到宋璃之前,只能如此。”

    “这简直太强人所难了!”季穆远难过地大哭,“师、师姐,要不然我跟子涵和仲黎换着来?我……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季穆远大汗淋漓,双肩抖动,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吃力。

    季清婉想了想,

    说:“子涵和仲黎,你们留在这里,跟穆远交换着来,我和他去找宋璃。”

    季清婉指着钟灵,哪知钟灵看也没看她,只是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陶白的手背,道:“我和陶白去就好。”

    “你们?”季清婉嘲笑道,“你们一个普通人,一个……”她说着,上下打量着钟灵。

    季清婉先是被钟灵的容貌所惊艳,但见他双手的印记,又道:“你是玄修者?”

    钟灵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季清婉又道:“不管你是什么人,至少你现在无法使用法力,对不对?”

    钟灵冷哼一声,表示默认。

    “没有我,你们连出都出不去,还想找人?”季清婉负起双手,摆出一副“求我啊,求我就带你们出去”的模样。

    陶白知道钟灵的脾气,也知道季清婉脾气火暴,生怕二人起冲突。但谁知,钟灵顿了顿,便低头道:“那便劳姑娘带路。”

    季清婉也没想到冷艳的钟灵会突然服软,一肚子要说的话都来不及说,便点头走在前头,道:“跟我来吧!”

    出去的路与上一次相比平坦许多,三人走出姽婳楼,季清婉从怀里拿**折子,点燃了一支香。

    此香是玄清宗的独门法宝,专门用来对付幻境,只有高阶弟子才能享用。陶白闻着香味,眼睁睁地看着四周景致变得扭曲,而后变幻旋转,最终回到了花冢前。

    “太神奇了!”陶白惊呼。

    钟灵也肯定地赞道:“玄清宗果然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季清婉骄傲地一挺胸,随后看向四周,但这山里除了绯色红花和孤零零的坟墓,其余什么都没有。

    三人一路西行,走到林中的小屋,然而屋子里空空荡荡,那宋璃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去哪儿了?”季清婉疑惑。

    陶白不确定道:“是不是在姽婳楼里?”

    季清婉摇头:“他没有跟来。”

    钟灵沉思片刻,问陶白:“你跟我说说,你回来之后发生的事。”

    陶白将他与宋璃的对话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钟灵沉默些许,道:“走,回花冢。”

    “去做什么?”季清婉疑惑。

    “挖坟。”

    花冢的土之前被陶白挖开过一次,土壤松软,没花多少工夫便挖到了里头的棺椁。三人合力打开棺椁,便见里头躺着一名容貌娇丽,与活人无异的貌美女子。除了不能呼吸,她几乎就像是睡着了。

    而在女子的身边,原本空荡荡的坟墓中又多了一具白骨。白骨身型高大,明显是成年男子。而他身上的衣服,与樵夫穿的一模一样。

    “宋璃?!”陶白惊讶道,“白骨莫非是宋璃?”

    钟灵叹息:“不知道。”

    “是与不是,让他开口就知道了!”季清婉说完,又从怀里摸出一道符纸,而后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用自己的鲜血在符纸上书写。

    “这是真言咒,不管他是人是鬼,是妖是魔,中了咒就只能说实话。”季清婉写完,便将符纸贴在白骨额头。

    在陶白的惊讶中,血光一闪,那符纸没入白骨之中。很快,白骨的牙关开始开合,发出“铮铮”的打战声。

    季清婉道:“你是谁?”

    “燕……青……”

    白骨此言一出,陶白脸色一变,惊诧地看向季清婉,眼神似乎在说:“他难道不是宋璃?”

    钟灵和季清婉都没说话,季清婉又问白骨:“你为什么睡在棺材里?”

    “陪……小姐……”

    “你的小姐是谁?”

    “尹……清……月……”

    真言咒的失效只有半个时辰,从白骨口中得知,棺材里的女子就是尹清月,然而她只是一具尸体,没有魂魄,没有作恶,她甚至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而这整个花冢的阵法,都是姓燕的奴仆所做。

    燕青是尹家的马夫,从小与清月一起长大。儿时曾因烫伤清月被**濒死,是清月救了他。而后燕青便对她忠心不二。

    尹清月含恨而亡后,燕青希望能永远保存小姐的美丽,便以己身为引,铸造了一座姽婳楼,用生人的血肉延续尹清月肉身不腐。

    姽婳楼里的女子,根本不是尹清月,那只是燕青心中的清月。而且,他从来只伤害自愿永远留在姽婳楼的人。那么这些人都不会有怨,自然也就不会吸引九方术士。这也就是他多年没有被九方术士盯上的原因。

    弄清楚事件始末,季清婉在最后一刻问了最关键的问题:“怎么才能彻底毁掉姽婳楼?”

    “毁……毁掉……小姐的……肉身……”

    白骨说完最后一句,闭上了牙关,不再动弹。

    季清婉长舒了一口气,不等钟灵说话,便高高举起长剑,一剑刺入了女子的身体。没有血液喷涌而出,在长剑刺入身体之时顿时火光乍现,“轰”的一声,瞬间工夫,大火吞噬了女子的身体,将她烧成了一把灰,风一吹便随风散去。

    就在这时,大地突然剧烈地震颤,白骨牙关大颤,发出声声嘶喊,仿佛有无尽的怒火要宣泄。四周的绯色红花燃起火焰,三人转瞬间便身处火海。

    火浪滔天,四周温度陡然升高,三人近乎被烤焦。

    “不好!姽婳楼要塌了!”钟灵说完,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只见白骨扭动着身子从棺材里爬出来,直扑上去掐住了季清婉的喉咙:“你害死清月小姐,我要你陪葬!”

    “救……救命……”季清婉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字节。

    陶白见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冲上去抓住白骨的手,情急之下又用牙齿去咬白骨的手腕。然而白骨纹丝不动,稍一抬手就将陶白打飞出去。

    钟灵飞速掠去,将陶白拦腰抱住:“你不要命了!”

    “快救季姑娘!她不能死!”陶白捂住胸口,挣扎着从钟灵身上跳下,再次冲向白骨。

    钟灵叹息一声,右手食指在袖中不动声色地一指,一道白光没入白骨的额心。也就在这一刹那,漫山遍野的火焰熄灭,绯色鲜花燃烧殆尽。

    季穆远、季子涵和季仲黎三人从天掉落,跌在地上,入眼的便是白骨扼住季清婉喉咙的模样。

    季穆远手里握着的镜子已经碎了,那白骨显然是被姽婳附身,再次有了自己的意识。

    “你害死小姐,今天,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白骨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季穆远、季子涵和季仲黎三人回过神,立刻祭起长剑,向白骨砍去。

    白骨没有了姽婳楼中的幻影的庇护,在三人面前只是一堆骨头,长剑分别砍在他的头骨、手臂和盆骨。

    刹那间,白骨断裂,倒在地上。

    “咳咳咳咳……”季清婉落在地上,大声地咳嗽,她刚回过神,便从怀里掏出金网,将白骨网在里面。

    白骨失去护身之法,很快化作一摊黑水,其上冒着丝丝黑烟。

    “终于……结束了吗?”季清婉惊魂未定。

    “大概结束了吧?”季穆远也是一脸懵懂。

    子涵和仲黎浑身大汗跌坐在旁边,都是一脸心有余悸。陶白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也跟被抽尽了力气一样,坐在地上。

    只有钟灵,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垂手站在陶白身边。

    半刻钟后,天地恢复平静,四周只剩焦坑。白骨裂在四周,散落一地。而不腐尸身和黑金棺椁都化作了烟消云散。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季清婉面上带着自然而然的优越感,问陶白和钟灵。

    钟灵双眼细长飞挑,微一抬眉,看着陶白,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意思。

    陶白握着钟灵的双手,将他的衣袖拉起,却见他双手仍带着姽婳留下的印记。

    “不知各位少侠,你们可有法子让钟少爷恢复正常?”陶白问道。

    季清婉几人面面相觑,最终摇了摇头:“我不会,但我的长辈们一定可以!”

    “求求小姐救救我家少爷!”陶白急道。

    季清婉迟疑了一会儿,问他:“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一会儿弟弟一会儿少爷。”

    陶白面色一红,道:“他比我小,所以是我的弟弟。我……其实是他的仆人。”

    陶白说话时,钟灵快速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眼睛微闭,似有些不满,但最终也没有反驳。

    季清婉“哦”了一声,点头道:“无所谓,你们是什么关系对我而言不重要。这样吧,你们随我们回天玑山,请师叔、师伯为他诊治,可好?”季清婉指着钟灵。

    “可以吗?”陶白问钟灵。

    钟灵没有说话,不反对也不应承。

    陶白见他不反对便直接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那就拜托季姑娘了!”

    季清婉很满意陶白的礼数周全,见二人对自己很客气,便也端起对师弟们的高高在上的态度,淡然地点了点头。

    六人歇息了一会儿,天色渐暗,临走前,陶白将散落在地的白骨拢至一处,而后开始挖坑。穆远和清婉十分不理解他的做法。

    清婉蹙眉道:“这等魔物,曝尸荒野也罢,管他作甚?”

    陶白一边挖土一边道:“若看不见也罢了,既然看见了,还是不希望他曝尸荒野。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他可怜?那那些死去的人可不可怜?”季清婉翻了个白眼,“就连我们也差点葬送在他手里!”

    陶白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沉默一会儿,道:“他在姽婳楼中待我不错,并没有为难我,是我们扰了他的安宁。”

    “迂腐!”季清婉气得跳脚,但也没有很强硬地阻止他。其余三人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陶白抬头看向钟灵,生怕钟灵责骂自己迂腐。但钟灵没有那样做。

    钟灵站在一旁,面对夕阳,陶白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修长高挑,宛若出没人间的精灵。

    怪不得总觉得他气质与众不同,原来他也是一个玄修者……

    陶白将燕青葬了,傍晚,山里便多了一个小坟包。没有墓碑,没有棺椁,只是避免了曝尸荒野的命运。

    当晚,陶白和钟灵随玄清宗人去了金陵城中最好的客栈。

    陶白没有钱,本有些犹豫,但季清婉大手一挥,道:“既然你们是季师兄的朋友,我必不会亏待你!”说完,给二人要了两间上房,还将二人的房费付了。

    “多谢季小姐!”陶白激动不已。季清婉虽然脾气不好,但这多半个月来,她算是真正对自己还不错的人。

    季清婉想是累极了,没有多说话,点了点头便回了自己房去。

    陶白先是陪伴钟灵去了他的房间,为他铺好床了才回自己房,而后便在自己房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终忍不住去找了钟灵。

    “钟少爷,您是玄修者吗?”陶白站在钟灵床前,问出了萦绕心头许久的疑惑。

    钟灵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陶白踯躅,正寻思着合适的语言,但还没想清楚,便听钟灵道,“身逢乱世,略懂皮毛傍身罢了。”

    “原来是这样!”陶白如醍醐灌顶,用力地点头。而后便盯着钟灵看。

    “还有事?”钟灵问他。

    陶白:“我……我就想问问,燕青后来怎么样了?他的尸骨散了,姽婳楼也塌了,姽婳死了吗?”

    钟灵扬起嘴角,好笑道:“你喜欢她?”

    陶白飞快地摇头:“不是,我就是觉得她并不坏,她没有伤害我……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

    钟灵蹙眉,扬起自己的手腕,露出双手腕的印记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没有伤害?你身上的青紫瘢痕不是伤害?”

    钟灵手腕的印记已经从青黑变成了赤紫,眼看有腐烂的迹象,陶白心疼到无以复加。

    “我的伤是小事,可你的伤……对不起,是我没有在乎你的感受!”陶白懊悔道,“他们伤害你,比伤害我更可恶!”

    “我没事。”钟灵心头一暖,道,“我的伤等去了玄清宗就好了,你不必担心。”

    钟灵拍了拍陶白的肩膀,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如果你对近日之事感到愧疚和后悔,不如做一些对你我有助益的事去预防这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什么事?”陶白睁大了眼睛,期冀道,“只要能帮助你,不再拖你的后腿,我什么都愿意做!”

    “进入玄门,成为玄修者,这样你就可以保护我了。”

    “我……”陶白一愣,泄气道,“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书生,被水笙一吓连门都找不到,又怎么能成为玄修者……”

    “只要有心去做,总会可以,我不勉强你,但我希望你答应我,去试一试。就算最后无法成为玄修者,至少你努力过,对不对?”

    陶白怔怔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乖,回去睡吧。”钟灵拍了拍他的手背,温润的触感让陶白有些脸红。

    离开钟灵后,陶白回到自己的床上,想起钟灵带着慈爱的目光,越想越觉得害臊。自己比钟灵大了近十岁,居然总让他安慰,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陶白叹气,在对自我的强烈不满下睡了过去。

    子时,客栈中所有人都睡去了。钟灵才睁开眼睛,坐直身子,抬起双腕。

    他的双腕指印渗透入骨,乍看上去十分凶险,然钟灵面不改色,口中念念有词,再用中指和食指一抹,白光闪过,手腕上的紫红伤痕便化作一道绯色流光盘旋在他身前。而后一个绯色的透明身影显现在空气里,正是姽婳。

    这是姽婳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气息,一点执念。钟灵必须除掉她,否则时日一长,必然会再次凝聚成魅魃。

    “留恋尘世越深,罪孽越深重。你只是燕青的一点执念,如今燕青已死,你又何必徘徊人间?”钟灵面色镇定,不带一丝表情。此言一出,让姽婳目中凶光乍现。

    姽婳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即将从这个世间消失。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在人间数十年,最后竟栽在一个连玄修者都称不上的人手里!

    “好一个留恋尘世越深,罪孽越深重!”姽婳恶狠狠地说完,深深地看了钟灵一眼,“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你玄修者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你与我一样,都是没有后世的人,不是吗?”

    钟灵不说话,表示默认。

    姽婳目光灼灼地盯着钟灵:“你说我留恋凡尘,那你呢?你现在又在坚持些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

    钟灵沉默片刻,才轻轻摇头:“你没有来世,是因为你已经用今生输掉了后世。而我没有来世,是因为我此生已不老不灭,不伤不死。”

    钟灵此语,无异于告诉她:自己与天地齐寿。

    “不可能!”姽婳斩钉截铁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生不死!”

    “有一个人不会,那个人就是我。”钟灵冷傲浅笑,气定神闲。

    他虽穿着粗衣麻布,但贵气尽显无遗。

    这话放在旁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姽婳都不会相信,但这一刻,她却打心眼里被钟灵的气场所折服—他的身上,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高贵和清俊,优雅而沉敛,一如天上的明月光辉。

    姽婳虽然嘴上说不信,但她的眼神已然出卖了她。

    “你究竟是谁?”姽婳的身体渐渐趋于透明,在她消失前一刻,忍不住问道。

    “你没有资格知道。”钟灵淡淡说完,身上却闪耀着一层华光。

    姽婳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一瞬过后,她的眼睛陡然睁大。这一刻,她仿佛看到钟灵舒展的眉间有一颗血红的眉心玉。

    红光闪耀,华光万丈。

    这天地即他,他即天地。何来伤,何来灭?

    在陶白不知道的时候,在这小小的一瞬之间,仿佛天地在此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看得见摸得到的人。姽婳瞬间明白了钟灵身上的光芒从何而来,可是她已经不能说话了……

    第二天,陶白和钟灵离开了金陵,继续南下。

    路上,陶白问钟灵:“为什么燕青在这里待了五十年,都见不到姽婳?姽婳究竟是不是清月?”

    钟灵面无表情道:“燕青就是姽婳,姽婳就是燕青,她只是燕青心中的魔,并不是清月。”

    “燕青就是姽婳?!”陶白惊呼。

    钟灵颔首:“姽婳代表的是燕青心中的清月。燕青守的,是自己的执念。而清月早在为自己扞卫名誉时死去了,只不过燕青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陶白似懂非懂,半晌又道:“那什么人会进入姽婳楼?”

    “心中有爱的人才会进入花冢,从而受到四位女子的诱惑,如果他背叛心中所爱,便再也回不到人间。”

    “你的意思是,心中有爱人,所以才会进入花冢?”

    “不错。”钟灵颔首。

    “那钟少爷……你也有心上人?”

    陶白没说完,钟灵横了他一眼:“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不奇怪……”陶白飞速摇头,“我只是好奇,你心中的那个人,她是谁呀?”

    钟灵不答他,骄傲地一仰头向前走了。不论陶白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再理他。

    去往天玑山的路上,钟灵步履轻松,嘴角带着笑,看上去像是一行人里最开心的一个。

    陶白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但又不好过问,只当是劫后余生的喜悦罢了。

    玄清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