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钟灵带着陶白回到景国,直接带着他去了当年住过的小破屋。
“我们到家了,你还记得这里吗?”钟灵轻声在陶白的耳边呼唤。
陶白弥留之际,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他视线模糊,但看着四周的景象和熟悉的霉味,他有过一瞬间的怔忪,而后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开心。这里是他人生中度过的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之一。
“我睡了……多久?”陶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景国。他还以为自己一定客死异乡了。
钟灵低垂着眼睑,告诉他:“很久很久,回来的一路上你都在睡。”
“我真的回来了……”陶白开心不已,但他的嘴角不听使唤,想要给钟灵一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
“你不要说话了,我去给你请大夫。”钟灵吸了吸鼻子,作势要走。
陶白忙拉住他。钟灵始终低着头,他看不见钟灵的表情,但是就算钟灵抬起头,陶白的视线灰白,也不大能看得出来钟灵眼底的悲戚和哀凉。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为我报仇……”陶白细细地想了想,自己这一生临到终点,他其实是不难过的。自己早就是该死的人了,多活的这一年多,见识了过去二十多年都没见过的风景人事,这都是钟灵带给他的。
说不舍也不舍,说不难过也确实不难过。
但临到终点,回到景国的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大。他心里一直隐隐有个愿望,是从前的自己没有做到的。如果可以,他还真想完成那个心愿。
—“我想送秋碧一件礼物。”
陶白知道他们没什么钱,这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但这又如何瞒得住钟灵?
钟灵知人心中所想,陶白在他面前根本就像是透明的。
当晚,钟灵找来大夫,为陶白开了些镇痛的麻醉类药物便离开了,这无异于给陶白判了死刑。钟灵没有强留大夫,默默地给陶白煎药喂药之后,等他熟睡后便出去了。天晓之时,钟灵回来了,手里正捧着一个玄色匣子。
钟灵俯下身,半跪在床边,一直守着陶白,等他自然睡醒。
午饭时,陶白醒来,便见到身边的精美妆匣。虽然是灰蒙蒙的,但因为距离近,他也能看出匣子的精美和大气。匣子上缀着珐琅彩琉璃,虽然边缘处被岁月磨得失去了光华,但仍掩盖不了它的精美璀璨。只看这一眼,便也知道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挑一件。”钟灵打开匣子,柔声对陶白说。
“这些是……”陶白瞪大了眼睛,无神的眼眶里第一次出现了不一样的情愫,“难道……你去偷东西了?”
钟灵扬起嘴角,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以前的朋友送的。”
“以前的……朋友?”
匣子里有好几件首饰,分别是累丝嵌璎珞金钗、佛教七宝琉璃长命锁、一对珐琅彩花卉纹银耳环、一对金质臂钏和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子。除了木簪,这些首饰一看就价值不菲。出手如此阔绰的女性朋友,陶白想来想去都觉得钟灵跟她的关系绝不简单。
陶白道:“你从哪儿拿来的匣子?从前怎么不见你提起过?”
“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带在身边不方便,我便将它们埋在了慈幼局附近的一棵树下,从前觉得不管再苦都能熬过去,所以没有动过它们的念头。但现在,完成你的心愿是最紧要的大事,我不希望你带着遗憾离开。”
“是这样啊……”陶白垂下眼帘,轻轻摇头,“留下它们吧,我很想送一件礼物给秋碧,但绝不会牺牲你的感情,让你难过和不舍……”
“我不是这个意思。”钟灵叹息,接道,“我这一生,辜负过很多人,这些都是她们的遗物。”
“钟少爷统共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这一生才刚开始,倒给人一种比我还老成的错觉。”陶白面色古怪,忽然想大笑,但碍于身体原因,他只能躺在床上勉强勾起嘴角。但因为伤及筋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那一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钟灵没有接话,只是拿起其中的几件首饰,催促他:“挑一件给陈秋碧送去,也算是成全了你对她的感情,否则我留着这些东西这么多年,全然派不上用场也算是辜负。”
陶白知道钟灵的性子,他也从不曾违逆钟灵的意愿,最终挑了一对相对不那么华丽的金质臂钏。臂钏虽然看上去简单,却不失精致,与秋碧的气质倒也符合。
“就它们了。”陶白说完,冲钟灵眨了眨眼,“拜托钟少爷将它们送去时雍坊的宋府,再送上一封书信,信的内容就写‘曾经答应过要送你一件礼物,今日总算做到了’,不要写落款,我不希望被旁人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误会你们的关系?”钟灵冷笑,“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怕什么误会?”钟灵取出臂钏,拿出纸笔,在信的末尾大大方方地写下了“陶常曦”三个字。
陶白见了微微叹了口气,但也没有拒绝。他双目无神地看着空中,喃喃道:“如果我能早一些看透就好了……”
钟灵没有去窥伺陶白的心中所想,不知道他指的“早一些”是早到什么时候,他猜想,或许是早到他坚持应试而忽略了陈秋碧的那一段时光……唉,真是个傻瓜!
钟灵起身,给陶白盖好被褥便走出门,将信和臂钏交到了宋府的下人手中。
他没有见到陈秋碧,不知道陈秋碧是何表情形状。
他也根本不想知道。
钟灵回来后,陶白问他:“东西送到了?”
钟灵点了点头:“送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陶白开心地扬起嘴角,喝了钟灵端来的汤药,奇迹般地没有再呕吐。
第二天,陶白喝了些粥,身上有了些力气,居然可以靠着床头坐一小会儿,这在大夫看来简直是奇迹。
大夫搭着陶白的脉搏,沉吟道:“公子的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与昨日断脉相比好太多了!恭喜公子,只要再调养些时日或许便能恢复健康。”
大夫的言语无疑让陶白惊诧,他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陶白看了钟灵一眼,钟灵冲他笑了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陶白知道钟灵的性子,所以没放在心上,可在大夫眼里,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第五天,陶白可以在床上坐一下午。
第七天,陶白可以自己吃饭。
第十五天,陶白可以在钟灵的搀扶下下床走动。
一个月后,陶白可以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走到院子里晒太阳。三个月后。
“今晚我们吃什么?”钟灵问陶白。
陶白蹲在院子的地上,洗着一盆菱角,道:“莲藕菱角大骨汤。”
钟灵点了点头,不再管他,转身坐在藤树下看书。
开春了,陶白这两个月恢复了厨男的身份,每天脸上的笑容都快溢出来。做饭似乎是陶白唯一拿手的事情,他做回了老本行,竟比什么都开心,看得钟灵根本不忍心跟他提起任何关于玄修者的事情。
钟灵合上书,靠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睡着了,直到闻到一阵饭菜香才醒来。
他睁开眼睛,就看见陶白在石桌上摆放碗筷。忙碌的他,简单而快乐。
陶白扬了扬手中的筷子:“等小绿来了就开饭。”
小绿是附近的流浪儿,六七岁的年纪,无父无母,在城里没少受人欺负。自从陶白开始下厨,每天晚上,小绿都会闻着菜香味到家里来。陶白和钟灵对孩子都有一种别样的纵容和怜爱,自然非常乐意,这一吃,就持续到了现在,已经发展到了没有小绿无法开饭的地步。
小绿一向准时,但今日,她却来得有些晚了。
陶白和钟灵等小绿等了半个时辰,小绿进门的时候一脸惨白:“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出什么事情了?”陶白见她神色有异,立刻围上去,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是没看见哪,男人怎么能那么心狠呢?”小绿坐在石桌旁,看着一桌子菜肴全然不肯动手。
“你究竟看见什么了?”钟灵好奇。
陶白给几人盛了饭,也是同样地惊奇:这些菜肴在小绿面前失去了吸引力,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说了你们可别吃不下饭!”小绿戳着饭碗,欲言又止。
钟灵笑着颔首:“不会。”
小绿长叹了口气,接道:“我今儿下午在时雍坊溜达,看见那新升官的翰林院宋大人把夫人给打死了!他拿着这么长的棍子,当街打了她几十棍子,头盖骨都打烂了!”小绿说着,双手比画了约莫两尺长的样子。
“哦?”钟灵皱眉,迟疑道,“宋大人莫不是近日仕途正顺的宋冠廷?”
“可不就是他吗?”小绿话音刚落,陶白手里的饭碗“啪”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米饭也散落了一地。
“他……他的夫人……可姓陈?”陶白双手颤抖,一瞬不动地盯着小绿。
小绿被他的模样所吓,都没来得及心疼地上的米饭,直愣愣地点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说那可是他青梅竹马的糟糠之妻!你说,正常人哪能下得去那么重的手?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小绿呸了几口,打了个寒战,似乎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我还听说,这不是宋大人第一次打她,老早就传出他对家人不好……”小绿絮絮叨叨地说着道听途说的话,丝毫也没注意到陶白越来越阴郁的脸色。
“你没事吧?”钟灵拍了拍陶白的肩膀,陶白猛地从震怒中回过神,几个箭步冲出了院子。
“陶白叔叔怎么了?”小绿一脸呆滞,问钟灵,“他好像不太对劲,我们跟去看看!”
钟灵放下筷子,长舒一口气,对小绿摇了摇头:“你在这里,我去。”
小绿看了看一桌子饭菜,又看了看钟灵的背影。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陶白如此激动,但觉得只要有钟灵在,陶叔叔应该不会有事,便镇定地继续吃饭了。
这是陶白回靖城数月来第一次去到时雍坊宋府。过去他不曾来,是不想触景伤情。却不想这次到访,入眼的便是门口几摊猩红刺目的血迹。门口的石狮子上有几个鲜红的血手印,狮子底座的突出部分有人撞在上面,磕出血液的痕迹。陶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如何也不肯相信这会是陈秋碧的血—因为不管是谁的血迹,流了这么多血的人一定生命垂危。
宋府被官差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门口看戏的人很多,陶白发了疯似的冲进去,但根本不起作用。
侍卫泛着白光的刀刃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冰冷,他们默不作声,默许着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陶白只能从来往看戏的民众嘴里知道些许曾发生过的事。
“秋碧!秋碧!”陶白声嘶力竭地呼唤,就算在市井,仍让人忍不住对他多看了几眼。知道宋冠廷夫人名讳的人不多,但宋府的人却或多或少有人知道,便从门缝对陶白多望了几眼。
“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夫人的情郎?”管家让出门缝,让位置给其他几个丫鬟婆子看。
陶白一身粗衣麻布,一看就知道并非有钱人家,但胜在眉目干净温润,书生气十足,倒还真有些小白脸的意思。
“看他那么激动,八成就是了!”丫鬟捂着嘴,连连摇头,“可怜夫人了,放着好好的翰林院夫人不做,竟要为了那种人与老爷和离,真是可惜了……”
“你们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张妈妈蹙眉道,“他们二人有没有猫腻不知道,但就老爷那脾气,夫人能忍他到现在实属不易!你们可长点心,别光顾着给老爷打抱不平,等被老爷勾了魂去,有你们苦头吃!”
张妈妈一说完,众人都闭上了嘴巴。
张妈妈是从老县城里带来的仆人,宋冠廷和陈秋碧的生活如何她比谁都清楚,这事情真要怪,就只怪造化弄人罢了……
陶白当天到底没能进入宋府,也没有人能告诉他陈秋碧究竟如何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陈秋碧浑身是血地被拖进了宋府,而后宋府再没有人进出。这四周的侍卫都是京兆尹派来维护秩序的。
入夜后,围观者渐渐散去,只剩下陶白。
“求求你们,让我进去看看,我是……我是……”
陶白一次次地重复哀求,但真要说到自己的身份时,却始终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是陈秋碧的什么人。
他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
他什么资格、立场都没有。
夜幕降临,日落西山,月亮升起,陶白一动不动地坐在宋府门前,等着宋府来人给个说法。直到第二天,宋冠廷的轿子从府里抬出,照常上朝,陶白喊破了喉咙也没能让宋冠廷落轿,更别提跟他解释一下昨天的行为。
钟灵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就这样陪着陶白,没有劝解,没有阻挠,只是无声地陪伴着他。
下午,宋冠廷下朝回府,撤走了一干侍卫,而后在府前挂上了两盏白灯笼。
“轰隆—!轰隆—!”
陶白只觉得那一瞬间脑中似断了弦,一口血腥气从腹部升起,而后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便失去了意识。
钟灵眼疾手快,瞬间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拦腰抱起。看着陶白惨白的面色,钟灵眉头
紧皱,露出了十分的忧心。
陈秋碧死了。
她的死无疑让陶白本就暗淡无光的人生中唯一的彩虹失去了颜色……
钟灵很担心,陶白醒来后会怎么办?
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被陶白缠着带他去死的日子了。
陶白这一病就病了三天。他高烧不退,在睡梦中也一直叫着陈秋碧的名字。
这些年他一直将感情藏在心底从未拿出来与人说,他觉得秋碧过得好,那么自己就是开心的。但不说并不代表这份感情不再存在。他一直默默祝福着,希望他的心上人能一生平安顺意、幸福美满。可近日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彻底。
陈秋碧死后第四天,陶白从昏迷中醒来。醒来后他第一句问的便是:“秋碧呢?秋碧还活着,是不是?”
钟灵在做饭,此刻守在他床边的是小绿。
小绿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你不要难过了,宋夫人的死已经是定局,虽然我们都很同情她,但到底只是外人。”
小绿全然不知陶白与陈秋碧的过去,滔滔不绝道:“宋夫人是出了名的温暾性子,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是听小伙伴提起过,他们经常受到宋夫人的接济。
“宋夫人身上经常有伤,他们猜测宋夫人不是第一次被打,她的一生一定过得十分伤情,如今死了或许是解脱,对不对?”
小绿的声声安慰丝毫没有安慰到他,反而让陶白更加全身发抖。
陶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下了床,但因三天没有进食,陡然起身有些眩晕,很快又倒在了床上。
“你不要乱动!”小绿斥责道,“你知道钟灵哥哥这几日有多辛苦吗?你为个陌生女子,还是旁人的夫人要死要活的,对得起钟灵哥哥吗?”
陶白哪里听得进去?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有一个陈秋碧。
“你让开,我要去找秋碧!”陶白用了十分的力气,小绿被他推倒在地。
虽然小绿不知道他嘴里的“秋碧”是谁,但通过这几日的接触,她能推测出宋夫人或许就是秋碧。
“你不要去了!宋夫人已经被沉河了!”小绿在陶白身后大吼,陶白整个人一颤,而后再挪不动步子。
“你、说、什、么?”陶白回过头,一字一句道。
“宋夫人不守妇道,自尽而亡,死后仍被浸猪笼,如今正躺在紫砂河底呢!”小绿被陶白气着了,丝毫也不觉得自己这番话在陶白心里激起了多大的涟漪,“你这副模样,我会以为你就是宋夫人的姘头!”
陶白沉默着不说话,脸色黑得可以滴出墨来。
小绿从来没有见过目光如此凌厉的陶白,心底阵阵发凉:“你……不会真是她的姘头吧?”
小绿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便被陶白打了一巴掌,脸上立时肿起一个五指印。
“你是不是疯了!”小绿反应过来,猛推了陶白一下,陶白本就全身没力气,立刻便被她推倒,头撞在桌角,霎时间鲜血如注。
钟灵听到动静,进来后见到的就是陶白浑身是血地跌在地上,双目无神,毫无焦距。
“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了。”钟灵淡淡说完,小绿一脸懵懂,既生气陶白的反应又内疚自己打伤陶白,却又不想就此离去。她知道陶白现在情绪很不对,她很想帮助他恢复正常。
小绿:“我……”
“回去吧。”钟灵言辞肯定,小绿最终只得点点头,“嗯”了一声离开了。
钟灵拿来干净毛巾,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摁住陶白流血的伤口。
流了这么多的血,照理来说是很疼的,但陶白眉头都没皱一下,哼也不哼一声,若不是他半睁着眼睛,缓慢地呼吸着,钟灵都怀疑眼前人是个死人。
钟灵简单地包扎了他的额头,将他扶到床上躺下。
良久,陶白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开口问道:“秋碧真的死了吗?”
钟灵没有回答他,只是站起身,叹息着:“你先休息,等养好病了再讨论这个问题,我去请大夫。”
在这种时候,钟灵本不该丢下他,但是他的伤口必须处理,他只能冒险留他一个人在家里,自己去医馆请大夫。
钟灵出门前,将屋门上了锁,原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可等到他请来大夫,却发现家中屋门被从里踹开,横躺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碎木块。
钟灵当即扔下大夫,转身跑出门,径直向时雍坊宋府跑去。他生怕陶白在此时大闹宋府,不打自招地承认自己自小倾慕陈秋碧。到那时,他和陈秋碧就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宋府前,没有发生钟灵所担心的一幕。陶白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十丈开外,看着宋府你来我往的宾客们。
宋府的白灯笼已经卸下,陈秋碧所留下来的血迹也被清洗干净。宋府门前干净而宽敞,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正从宋府里往外抬着一箱箱的红色礼品。
“宋大人的夫人做出那样下作的事情,真是恶有恶报!如今当朝户部尚书贺礼的千金贺瑾雯下嫁宋冠廷,也算是老天开眼,安慰了这个失意的男人了……”人群叽叽喳喳,才三天时间,便忘了当初是怎么抨击宋冠廷家暴的。
陈秋碧被官府沉尸河底后,宋冠廷一夕之间又从家暴者变成了被夫人背叛的可怜人。人们其实根本不关心真相,只是听着道听途说的东西,相信自己想去相信的。
陶白突然觉得很累。
他不是不愤怒,也不是怕死,他只是觉得很无力。
他知道,哪怕自己现在冲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他。
渺小如他,撼动不了这个世界。
他改变不了人们的想法,更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他真的很累很累了。
陶白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便落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陶白回过头,便见钟灵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他的额头还有细细的汗水,看得出一路跑着过来—钟灵很担心自己。
陶白看着这样的钟灵,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与四周看戏的人们的表情截然不同。
他抑郁多日,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其实是一件好事。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钟灵抱着陶白,让他整个人放心地靠在自己身上。冰冷的泪水一滴滴落进钟灵的脖颈,透骨寒凉。
钟灵能理解陶白的难过,但他发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要看见这样的陶白,他一定要帮陶白振作起来。
陶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再抬起头时,天已经黑了,身边也已经没几个人了。
“哭够了?”钟灵淡淡问他,听不出喜怒。
陶白点了点头:“哭,没
有用。”
“你知道就好。”钟灵扶起陶白,转身牵着他的手,将他往河边拉。
“我们去哪里?”陶白头痛欲裂,身子摇摇欲坠,但钟灵毫不理会,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你不是想见陈秋碧?我带你去。”
“秋碧没死?”陶白一瞬间恢复了力气,脚下的步子竟比钟灵还要稳重坚实,立刻与他走到一起。
钟灵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沉声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紫砂河位于靖城南郊,靖城的生活污水几乎都排在这条河里,河流下游几乎就是一条臭水沟。这里的河面散发着阵阵恶气,除了生活污秽之外,遇到不守妇道的女子,将其浸猪笼便大多选在此处。
紫砂河边人迹罕至,陶白皱着眉头,忍受着空气里的阵阵腥臭,想到陈秋碧埋骨于此,心中又是一阵酸涩气恼。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代替陈秋碧去死。
“与其代她而死,不如想法杀掉害死她的人。”钟灵看见陶白所想,面无表情地提点。
陶白闻言一愣,想到宋冠廷那一张道貌岸然的脸,才发现自己这些日子根本搞错了方向—他和陈秋碧都是好人,没有任何理由被人陷害诟病甚至杀死。该死的是那些心有污秽的人。
“到了。”钟灵看了眼四周,一座白色的高塔下,黑色的河水滚滚东去。这里是处决罪妇的地方,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沉尸于此。
“你带我来这里见秋碧?”陶白浑身发抖,几乎昏厥。
钟灵点了点头,下一刻,便脱下外衣,眉头也不皱地跳下河去。
“钟少爷!”陶白大惊失色,也想寻着他跳下去,但见钟灵浮在水面上,冲自己摇了摇头,“你在岸上等我。”
陶白定在原地,眼看着钟灵憋了一口气潜下水去。
他突然明白钟灵要做什么了。
他的心更痛了。
钟灵有多讨厌污秽,他比谁都清楚。紫砂河水腥臭昏黄,钟灵想都没想就跳下去,只是为了自己能见到陈秋碧最后一面。
他知道的,钟少爷看似冷情冷血,但他比任何人都关心自己。
陶白想到此处,内心酸涩,眼眶再次发红。也就在此时,水面传来“哗啦”一声,钟灵浮起来,缓缓向他游来。
陶白伸出手,将钟灵拉上岸,他的身后,一个巨大的草编笼子也随之上岸。笼子里除了一块大石头外,还有一具泡胀了的女尸。尸体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她的本来模样。只有她双手上那一对金臂钏能告诉陶白她的身份—那是他从小捧在掌心的心心念念的陈秋碧。
陶白跌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尸体,嘴巴张大,无声地嘶吼着。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可是他的喉咙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当悲伤达到一个境界,连悲痛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把她葬了,从此以后,重新振作。”钟灵蹲在他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阵阵微风,吹起四周的腥臭,但二人似乎根本闻不到。
一个人的眼里只有陈秋碧的尸体。
另一个人的眼里只有悲痛到难以呼吸的陶白。
他们关心着自己关心的人,却忽略了关心自己的人。
过了很久,等到钟灵身上的衣服都干透了,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陶白才怔忪着站起来,抱起陈秋碧,一步步地往另一边的山头走。
钟灵好几次想要帮他,他都拒绝了:“算是最后送秋碧一程。”
钟灵沉默地跟着他,一路去了景山山巅。
陶白徒手给陈秋碧挖了一个坟,将她葬了进去,随后又亲手给他做了一个墓碑,上面用石头刻着“吾妻之墓”四个字,没有陈秋碧的名讳,是因为他不想来日被人知晓墓中之人的身份,从而打扰了她的安宁。他只是将心中想了近三十年却不敢说的话写在了墓碑上。
陶白在坟边陪了她两天。
钟灵在坟边陪了陶白两天。
两天后,钟灵突然指着陶白的身后,问陶白:“陈秋碧是不是经常穿着碧色衣裙,头上只戴一支珠钗,珠钗由三颗珍珠做成?”
陶白点了点头,一脸茫然地回答:“你怎么知道?”
钟灵半张着嘴,道:“她就站在你的身后。”
“什……么?”陶白慌忙回头,但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你看见她了?为什么我看不见?”陶白站起身,茫然四顾,但确实什么都没有。
“你没有灵力,自然看不见。”钟灵淡淡说着,目光突然从他的身后收回来,看着墓碑道,“她现在抚摸着墓碑,眉目温柔,眼神宁静,她似乎很高兴这个碑文。”
陶白目瞪口呆地看着钟灵,见对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很快便相信了他所说的话。
“秋碧……她可说了什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我要为她报仇!”陶白双拳紧握,一动不动地盯着墓碑。
钟灵摇头道:“我灵力不够,只能看见她的身影,却听不见她说的话。她现在正拉着你的手,向你摇头。我猜,她大概不想让你替她报仇。”
“我不可能放过宋冠廷!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是他害死了秋碧,在秋碧死后,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还玷污她的名誉,害她死不瞑目!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钟灵叹息,道:“陈秋碧的动作我都告诉你了,听不听她的你自己决定。”
陶白顿了顿,问道:“我要怎样才能看见她?”
“成为玄修者。”
“像你和季公子一样?”
钟灵颔首,刚要说话,顿了片刻,又一摇头,道:“如果你不想回玄清宗,你可以成为九方术士。”
“九方术士也可以看见陈秋碧?”
“是。”钟灵点头,“玄修者不一定是九方术士,但九方术士一定是玄修者。达到我的修为你可以看见她,超过我之后,你可以与她对话。若来日你成了那五名登上蓬莱的玄修者之一,或许,你甚至可以为她重塑肉体凡身,赐她新生。”
陶白静静地听着,原本一片灰白的眸子里突然闪现出了不同的光芒—那是一种希望之光。
陶白望着眼前的衣冠冢,擦了一把眼泪:“我要成为九方术士,我要见到秋碧!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她说!”
钟灵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后,轻吐了一个字:“好。”那声音里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他的眼神却没有半分喜悦。
半月后,景国国都,九方寮外。刚填好术士报名表的陶白问钟灵:“你是术士吗?”
钟灵摇头:“不。”
陶白心存疑虑:“那你如何当我师父?如何教我降魔伏妖之术?”
“九方术士只是一
个开始,拿到九段金章只是入门,这能让你的实力与灵力匹配成为一种可能。”钟灵面无表情,抬手指向前方,淡淡道,“那里,才是你的目标。”
陶白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大厅的正中挂着一幅画。画中大浪滔天,惊涛拍岸,岸上有一高山耸入云霄—那里便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山,巍巍玉皇。传闻玉皇山上,星河灿烂,云海流波,有洞天福地数千余,乃世间最美幻绝伦之境。
“你是说……蓬莱?”陶白不确定地问。
钟灵颔首:“不错。”
“你在开玩笑吗?”陶白大惊。
“你觉得呢?”钟灵面不改色,一派淡然。
陶白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抚上了他的额头,说:“额头不烫啊……没发烧啊?”
钟灵没理会他,拍开他的手,冲着面试官扬了扬下巴:“到你了。”
“啊,那我去了。”陶白手握报名表,神情严肃,一步三回头。
钟灵抱着双手,靠在石柱之上。他看着陶白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模样,眉头轻轻皱起。
四周人来人往,无一不是疾言厉色,步履匆匆。只有陶白,似是一只闯入了虎群的羔羊,始终茫然四顾,懵懂无知。
钟灵突然想起了儿时的自己。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只不过身份全然反过来了,自己倒成了气定神闲的那一个。
他想起自己初入蓬莱时,也是如陶白一般,心中充满了忐忑,但是那时候的自己却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他知道,牵着自己的人,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存在。那人总是会牢牢地牵着自己,微笑说:“不要怕,有我在。”
所以他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境况,心中都是有恃无恐的。就算那人羽化兵解,永远从这个世间消失,他也没有害怕过。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然后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全部还给他……
可是,快要来不及了。
没有时间了。
依托在玄清宗学到的皮毛,陶白顺利通过文试,在家等候武试的时间。这几天里,钟灵给了陶白一柄铁剑,陶白拿着它昼夜不分地练剑,与从前终日无所事事的模样大相径庭。
季寒羽找到陶白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练剑。
一把最普通的铁剑,挥舞着最简单的招数,但陶白表情看上去却并不轻松。
“陶白,我终于找到你了!”季寒羽兴奋地推开院门,走近陶白,双手握住他的双臂,关切道,“你为什么离开玄清宗?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陶白看见季寒羽,很是一愣。
这里是距离琉国国都十万八千里的景国国都靖城。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还会遇到他。
“你怎么来了?”陶白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怔忪地问道。
“我来找你。”季寒羽微怒,道,“你擅自离开玄清宗,四师伯已经快急疯了!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是吗?”陶白垂下眼帘,道,“我不会回去了。”
“不回去?为什么?”季寒羽一愣,不解道,“你在生我的气,还是在玄清宗受了委屈?谁欺负你了?跟我回去,我替你报仇!”
陶白摇了摇头:“是我自己不想回去了。”
这是他人生中极少数会拒绝人的时候,他从前根本不会拒绝,面对别人对自己一丁点的好,哪怕知道对方是在施舍,也会恬不知耻地接着。
但现在他不会了。
他有追求,有目标,有向上的动力,他不想再跟从前一样任人摆布了。
“我不可能永远躲在你和钟灵的羽翼下,那样的我太没用了!”
季寒羽想说什么,但陶白立即接道:“你希望我过得开心和有意义,对不对?我向你保证,就算我不再是玄清宗的弟子,我也总有一天会变成让你骄傲的存在。绝不会再任人欺凌,绝不会再让我想保护的人受到伤害。”
季寒羽愣愣地看着陶白,静静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他发现他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的陶白大部分时间佝偻着身子,虽然不算驼背,但总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但现在的他,头上不再戴着抹额,大方地露出刺青,似乎丝毫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了。
他比从前坚强。
再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了。
季寒羽不知道该为他开心还是难过,但见到这样的陶白,他突然觉得,对方已经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了。
“你……过得开心就好!”季寒羽叹了口气,伸出手想去拍拍陶白的头,但看见他灼灼的目光,拍头的动作停下,改为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尊重,平等的两个人之间才会有的动作。
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陶白会心一笑,他知道,季寒羽终于拿自己当个人了。
季寒羽走后,钟灵午睡将醒。他靠在门边,懒懒地问他:“生气吗?”
“什么?”陶白一愣。
“对玄清宗的人,你还生气吗?”
“生气。”陶白点头,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但这愤怒却不是对玄清宗,而是单纯针对琉景这个人。
钟灵看穿了陶白的想法,道:“生气不是懦弱,懦弱的是只能生气,而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是啊!”陶白泄气地点头。
他除了生气,还能做什么呢?
刚才自己说了那么一番雄心壮志的话语,但现在的自己说到底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想要与身份尊贵的琉景抗争,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有什么好计较的?
陶白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刚想说自己没事了,却见钟灵阴着一张脸,冷笑道:“所以,你要报仇吗?”
“什么?”陶白不解,但每次当他见到钟灵这样的表情,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果然,紧接着便听钟灵道:“你想让他们怎么死?我可以教你一百种方法。还是说,你想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也可以教你。”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并不想让他们死!”陶白连连摆手,“我只是觉得,我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想参与进去。”
“呵,有时候命运由不得你说不。”钟灵说完,高深莫测地抬了抬眉。
陶白担心他真的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庆幸的是,钟灵打了个哈欠便回了屋。
时值傍晚,晚霞遮天,苍穹烧起十里红莲业火。扑朔迷离的火烧云,诡异而灿烂,就好像未知的前路,让他心中泛着忐忑。
但不管前路漫漫,风云变幻,他都会为了她披荆斩棘,将愤怒化作铠甲,从此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他一定会为秋碧讨回公道。
也会让自己此生不再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