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一晚过后,陶白一直萎靡不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钟灵几次劝说,也丝毫提不起他的情绪,整个人又回到了当初初见之时,死气沉沉的模样。

    “你究竟还要难过多久?”钟灵问他。

    钟灵的关心非但没有起到关心的作用,反倒惹来陶白的疑心:“你照顾他们的时间比我久,难道对他们毫无感情吗?”

    “有感情,却也不会浪费感情。”钟灵淡淡道,“正因为相处时日不短,我才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去。活着的时候我已经珍惜,死后再难过便显得毫无意义了。”

    “是吗?我却没有你这般看得开。他们……他们明明还那么小……那么可爱……”陶白说着说着,再次哽咽,又蒙起脸来,大哭了一场。

    此时距离慈幼局大火,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们躲在贫民窟中一处荒废的房子里,每日靠着陶白出去代写两三封书信,捡些烂菜叶子过活。只有在出门赚钱的时候,陶白才会稍稍振作。但所作所为,也只够二人果腹而已。

    而钟灵似乎从那一日开始,身体就不大好。每夜难以入眠,为了能安稳入睡,他用黏土自制了一个香炉,夜夜在屋中焚香。

    香炉十分简单,两层结构,下方置一柄蜡烛,上层放上拇指大小的香团,整个房间里便弥漫着一股清香,似空谷幽兰,又如雨后初晴,微风吹过湖面,带着青草香味扑面而来。有了香之后,在漏雨透风的破房子里,睡在枯草堆上,也变得不那么难受了。

    陶白习惯这样的熏香之后,每日除了带回来煮粥用的菜叶,还需要去药铺买些五味子和甘蓝。这已经是同类安神香中最便宜的一类,但也让陶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后来,他每日除了代写书信,还会去码头背货,这些他没有告诉钟灵,只因为钟灵给他的感觉,就应该是坐在家里,抚香弄墨的少爷。凡尘俗事,柴米油盐,都不该是他考虑的问题。

    直到有一日,钟灵在摆弄朱砂时,不小心沾了些在手心,遇水化开之后,如血般淌在手心。恰好陶白端着食物走进,引来门上落下簌簌灰尘,钟灵在灰尘中掩嘴咳嗽,再次张开手掌,陶白便见着钟灵手中的血红。

    陶白大惊:“钟、钟少爷,您怎么咯血了!”

    钟灵一愣:“我……”

    “快躺下!”不等钟灵解释,陶白便打断他,立刻将他扶去草堆躺下。觉着枯草堆有些扎手,又脱下自己的外衣垫在他身下,“对不起,这些日子让您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振作起来,给你找最好的大夫,让你过最好的日子。你的生命会很长!很长!”

    陶白面上充满了斗志,一扫前日里慈幼局大火所带来的阴霾。钟灵瞬间沉默了,不再解释,而是捂着嘴,更加用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嗽声愈加响亮,他的背部弓起,眼中也带了些氤氲。这样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陶白充满了保护欲,一种再次找到人生意义的表情冲上他的面颊。

    钟灵十分欣慰,像是找到了进入陶白心灵窗户的大门,开始了漫长的装病之旅……

    这一日,陶白在结束了代写书信业务之后,突然发现一间门庭若市的店铺外,贴着一张红艳艳的招工启事。妙香堂招收一名调香师学徒,性别无要求,学历无要求,技能无要求,月薪一两银子!

    陶白想起自己每天要代写三百封书信,一月下来才可能有一两银子!倒也不是他写不出来,只不过遍寻***,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信给他写呀!于是他当即决定,进去应聘!

    妙香堂是景国远近驰名的香室,买卖一切与“香”有关的事物。

    陶白走进店里,便见左边的柜子摆满了香料,每一种都用特质的木盒装着,约莫有两百种。壁柜上面则放着香炉、香盒、香扇。右边的柜子上摆着香篆、香粉、熏笼、香球、吊挂。正中则摆着几块类似糕点的方块,五颜六色,经听小厮给客人解释后,陶白才知道这个是香皂。这些香皂与他平时用的粗制滥造的皂角不同,这每一块都有自己的名字。如岸芷汀兰,里面便加了牛奶和兰花。玫瑰玉露里则加了玫瑰花瓣和香油。其中的门道看得陶白叹为观止,无法相信香堂里卖的东西竟能精致至此,也不怪这里生意如此之好了。

    应聘学徒的人很多,但每一个进去的都是垂头丧气地出来。陶白在队伍末端,从帘子的缝隙往里探,便见一书生模样的人坐在内堂,面无表情,看上去很难亲近。

    显然,对这些应聘者,他一个都不满意。

    快要轮到陶白的时候,一个身穿紫衣的艳丽女子从二楼娉婷而下。她头戴金钗,手执羽扇,另一只手里还端着一盆墨色的不知名物体。走路时扭动的腰肢引来无数人的垂涎。

    陶白倒不是惊讶于她的美貌,而是她手中的东西。

    那是芝兰!

    熟的芝兰!

    芝兰是香料的一种。在《清心饮膳录》中,被列为第一位的香料。他曾经问过钟灵:“芝兰何处有?”

    钟灵告诉他:“至少景国没有。”

    陶白从钟灵提起芝兰时的表情便知道,芝兰是钟灵喜欢的香料。可奈何他找遍了菜市场都找不到这东西,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了!

    “这是芝兰的种子吗?可以卖些给我吗?”陶白脱口而出。

    女子面上有些诧异,看了陶白半晌,然后指着他,侧头对面试官说:“兰生,让他们都离开吧,这个人我要了。”

    名唤兰生的人有些不开心,但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让大家都散了。

    “跟我来。”女子笑着说完,牵着陶白的手往楼上走。

    陶白木木讷讷地跟着她,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这是被幸运女神看上了?

    眼前人确实很美,美得不像凡人。

    二楼是典型的女子闺房,月白色的纱帘,一整套的紫檀雕花家具,桌上更置着一个白玉香炉。香炉烟气缭绕,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奶香。

    “你会品香吗?”老板娘姓阮,生得十分妩媚。眼角一颗朱砂痣,更让她平添妖娆风韵。

    陶白看着她的脸都觉得不大好意思,想了想,摇头道:“不会。”

    “这可是芝兰香。”老板娘被他这副害羞模样给逗笑了,摇着羽扇让他抬起头来,道,“我很丑吗?”

    陶白飞快地摇头:“不、不丑。”

    “那你为何这般害怕?”

    “我……我不害怕。”陶白抿着嘴,真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老板娘的眼神很奇怪。

    阮烟萝跷起兰花指,羽扇拂过眼前的香炉,香炉中散发的香味便向陶白扑面而去。

    甜腻的香味让陶白更加难受,自从进了这间屋子,屋里充斥着的芝兰味道就让他无法思考。

    芝兰用在菜里很香,可用作焚香主料就让人觉得太过甜腻了些。

    “既然你不会品香,如何识得‘芝兰’?”

    “做菜呀!”陶白朗声答道,“芝兰玉桂羹佐上一些薄荷叶,最是软糯可口,齿颊留香,还暖胃驱寒。”

    陶白提起他最擅长的方面,面上总是神采飞扬。他还记得自己看《清心饮膳录》里,有一种金色的羹汤,菜谱名上写着“芝兰玉桂羹”。他从未听过芝兰之名,便指着书中的“芝兰玉桂羹”那一页问钟灵:“‘芝兰’是什么?”

    “‘芝兰’是香子兰的种子,香料之王。”

    “香料?”

    钟灵颔首:“将香子兰的种子不断地晾晒和揉搓,一年之后可得芝兰。芝兰味道清香,近乎奶香。”

    钟灵在他心目中,几乎就是一本百科全书,问他什么都知道。

    阮烟萝看着陶白眉清目秀的脸庞,还有说话时候双手不自觉抬起的小动作,让她觉得眼前人真是可爱得紧。但就算她被他的美色所迷,也仍是不能理解他刚才的说法。

    “你的意思是,你将‘芝兰’用来做菜?”阮烟萝眉微蹙,显得有些惊讶。

    陶白坦然颔首:“难道它不是食材吗?”

    阮烟萝扑哧一笑:“这样的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见。行了,你留下来吧,每月二两银子,可好?”

    “二、二两?!”陶白一声惊呼。

    “怎么,嫌不够?我这价格已算是行业最高了。”

    “够!太够了!比我想象的多太多了!”陶白喜不自胜,激动不已。

    阮烟萝摇着羽扇,满意地微笑:“去铺子里找兰生吧,他会教你该怎么做。”

    陶白恭恭敬敬地颔首:“是!多谢掌柜,常曦告退。”说完,便飞也似的跑下楼去,面上那开心的表情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二两银子可以做什么?

    可以给钟灵制三身新衣裳,从头到脚包括鞋子!或许还能再买一个新的香炉,往后炼香也都不会再被制掣肘了,想要什么香料他都买得起!

    陶白一想到可以换一所房子,钟灵可以待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开心得无法抑制,面上的笑容让兰生看到他的一刹那有些发愣。

    兰生板起脸问他:“你吃错药了?”

    陶白飞速地摇头:“不、不是!我只是太开心了!阮掌柜说我可以留下来,跟你学习炼香!”

    “哦。”兰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开心,淡淡说完,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撩开门帘走去了后院。

    陶白这才发现,妙香堂是一个四合院,进来的店铺是向南的一面,中间的天井里置了一块照壁,照壁后面是一方大的白玉鱼缸,鱼缸里游弋着一尾蓝色的鱼。鱼的尾巴大而灵动,虽然看上去是青蓝交接,但游弋起来却绽放虹光,一如孔雀开屏,绚丽多姿。

    “好漂亮的鱼!”陶白惊呼,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鱼。

    “它叫半月将军,是掌柜的宝贝,你不要碰它。”

    陶白点头:“我就看看。”

    “嗯。”

    走过天井,进入东边的暗室。兰生拿**折子,将四周的烛台点亮,整个房间便亮堂起来。

    这是一间仓库。仓库里摆了整面墙的香炉。墙面上是一个个的小隔间,隔间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香炉。有白玉的、翡翠的、鎏金的、镀银的、陶瓷的、青瓷的等,造型亦是不可枚举。

    陶白一眼相中了一个月牙色,炉盖用流云造型的香炉,心想等领了工资,能不能买回去送给钟灵做礼物。如果一个月工资不够,两个月也行啊……只要一直在这里做下去,什么东西他都能给钟灵买得起!

    陶白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时,兰生在另一头大大小小的香料盒子里翻出一个半人宽的木盒,道:“将这里头的香料认全了。”

    陶白打开木盒,便见里头的木格极细,密密麻麻足有上百种!

    “全、全都要认全吗?”

    兰生颔首:“不只要认全,除了记住每一味的名字、外形、香气以外,还要知道它们之间相生相克的关系。”

    “这……”

    “十天,你只有十天的时间。虽然你是掌柜的钦点的人,但如果连这最基本的东西都掌握不了,十天后就自己走人吧。”兰生说着,不等陶白回答,又补了一句,“妙香堂不收废物。”

    “……我知道了。”

    “还有,工作期间,你不能学香,你只能在家里学习。”兰生说完,又将一本蓝色的大开本书册扔在木盒上,扑腾起一室的灰尘。

    果然,天底下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自己还是太天真了……陶白看着木盒上的灰,还有那密密麻麻的香谱,终于知道为什么薪水会这样高了……

    傍晚,陶白将木盒子抱回去的时候,钟灵亦在房中焚了香。

    袅袅白烟从香炉里升起,那是一股淡淡的松木和青草香,仿若置身于一片树林中。比起阮掌柜屋中甜腻的香味,让人顿觉心旷神怡。

    “今天焚的什么香?好香。”陶白好奇。

    以往所焚之香比今日的都要好闻,但从前他对这些东西似乎全无兴趣。今日之语,让钟灵颇感意外。

    “松木荷香。”钟灵说完,缓缓睁开双眼。只见陶白身前的桌上放了一只巨大的盒子,他正捧着一本比普通书籍大两倍的书在读,皱着的眉头堪比小山。

    书上写了四个字:妙堂香谱。

    从前他一回来,先是看食谱,看到想做的菜式便去做饭。而今日,他却在看一本香谱?他什么时候转性了?

    就在钟灵好奇之际,陶白“啪”的一声合上书,而后献宝似的拿出香盒,打开盖子,递到钟灵身前,笑道:“我找到新工作了!就在西市的妙香堂,离这里不远!制香也是你喜欢的事物,只要我十天内认全了这一百种香料,我就能正式成为妙香堂的一员!到时候,我就能让你下半生都衣食无忧!或许还能给你娶上一房媳妇!”

    钟灵瞥了一眼,丝毫也没觉得开心,反而带着淡淡的不屑道:“如果让我衣食无忧就是你的目标,那未免也太简单了。而且……我永远不会娶妻。”他看着这一盒子香料,甚至连眼睛都没抬。

    陶白一愣,丝毫也没想到钟灵会这么说。他看了眼钟灵中午吃剩下的米汤,有些泄气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可现在的我,甚至不能让你填饱肚子……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得到妙香堂的工作!到时候不仅仅能衣食无忧,甚至可以给你买很多很多的香料和名贵的香炉!”

    钟灵“哦”了一声,接道:“从左到右,分别是沉香、栈香、鸡舌香、檀香、麝香、松香、枫露……”陶白一开始瞪大了眼睛,但随着钟灵一边说,他立刻翻开香谱,竟发现钟灵甚至不需要打开小盒子去闻,就说出了大半香料的名字,且无一错处。

    陶白目瞪口呆:“或、或许你更适合这个职位,要不然……”陶白说着,钟灵咳嗽了两声,面色较之刚才,又白了两分。

    意识到眼前粉雕玉琢的人根本不适合出去抛头露面,陶白立刻闭上了嘴,心中告诫自己,说好了要养钟少爷,就不能临阵畏缩,再困难都要去克服它!

    陶白煮了晚饭煎完药后,便点了一盏油灯,照着香谱辨认盒子里的百种香料。

    香料瓶中,每一种香料都只有一小份,小到很难用外形去辨认它们的种类。沉香、檀香、松木外形相似,粉末状如白芷、砂仁、细辛更是雷同。

    临近午夜,陶白才分清楚沉香和檀香的性味。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一个月他也不定能认全这些香料。

    钟灵睡在草榻上,中途醒了两次,见着陶白仍旧没有歇息的意思,终是叹了口气,起身搬了把凳子在他身旁坐下。

    “香料的种类繁多,已知的香料种类已经多达三千六百余,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会归在四个类别之中。这四大类分别是草本类、木本类、树脂类、动物类。”钟灵的声音很好听,清澈中泛着一丝懒意。

    很显然,他还没睡醒。

    “草本类香料,如藿香、茴香、香附、艾叶、细辛、佩兰、茅香等。”钟灵说着,将盒子里的香料一一取出,再根据香料的类别,将草本类的归置在一处。

    “木本类则相对较少,如沉香、苏合香、肉桂、樟脑等。”钟灵说完,将木本类的香料划作一处,用一根枯草与草本类香料区分开来。

    “树脂香,琥珀、乳香、没药、安息香。最后是动物类,如麝香、灵猫香、海狸香、龙涎香等。”钟灵说着,将最后一个小瓶子取出,单独放在一旁,道,“这里面只有最下等的麝香,灵猫、海狸和龙涎香千金难求,他们不会给你。”

    钟灵的侧脸在烛火的映衬下,闪烁着如月华般的清冷光辉,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火苗,灿若星辰。陶白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件枯燥而乏味的事情,在钟灵的帮助下,似乎一切都变得水到渠成起来。

    十天后,在熟记每一味香料的性味和形状之后,陶白的回忆里,除了香料,更多的却是钟灵殷红的唇瓣,还有他堪比白月光般的细腻容颜,在每一味香料的烘托里,愈显芬芳。

    考试这一日,陶白如约来到妙香堂。阮掌柜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就为了亲自查验陶白的学习成果。

    阮烟萝从袖中拿起两枚香丸,问道:“你来瞧瞧,这是什么香。”

    陶白接过,放在鼻下一尺处,用衣袖扇了扇,而后细品香风,缓缓道:“安息香。古书记载,烧之可以通神明,药用安息香大多产自陈国。宋朝以前,安息香一般都来源于波斯。安息香、乳香、琥珀,这一类都是树脂香。香烛的主要成分就是琥珀加安息香。”

    阮烟萝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另一枚呢?”

    陶白看了盘中置着的香丸,甚至不需要闻,便道:“乳香。古书记载是紫赤色,香方多用,一般功效是辟邪,治疗痛风,也可缓解紧绷的身体和情绪,使人放松。颜色越淡的乳香越好,最高等级的乳香称之为银香,它是很珍贵的香,百余年前,景国和琉国还因为乳香引起过战争。”

    阮烟萝十分欣喜,连连点头道:“不仅能辨别香料的性味,还能说出典故,举一反三的能力,实在叫我惊讶。兰生,你要向他学习。”

    兰生在一旁,对着阮烟萝恭敬地一颔首:“是。”他话虽如此,却连看也不看陶白一眼。很显然,他不喜欢新来的制香人。在他眼里,陶白只是误打误撞的门外汉,担不起这份工作。

    陶白不以为意,不管他喜不喜欢自己,仍是亲切地唤他师兄。

    下午,阮烟萝难得空闲,便亲自在店中教导陶白。

    “按用途,可分为衙香、信香、贡香、帷香、淑媛香、文人香、礼佛香、宫廷香以及疗病之香。按形制可分为线香、盘香、签香、香粉、香膏、香丸以及香片。但无论是哪一种形制,都有其固定的香料成分。”阮烟萝边走边说。陶白则跟在她身后,飞速地在本子上记笔记。

    “君香料,是香方中的主香剂;臣香料,辅佐君料和加强君料芬芳的香料,使香气变得更幽雅、醇厚,又称为辅佐剂或变调剂;佐香料,能调和制约香气的蒸腾速度和坚持主香的基调不变,有一定的持久性,又称为定香剂;使香料,则是最先从调和香药中蒸出,又称前味剂,一般都是顶香成分,给品香人一个出色的第一印象。”

    “就拿此南朝夫人的香丸来说,采檀香、龙脑、桃花、细辛、丁香研磨融合。以檀香为引,气味初时清新提神,而后芳香宜人,便是相辅相成的典范。”阮烟萝拿起一丸墨色混着桃花的香丸,递到陶白眼前。陶白接过一闻,顿觉胸中灵气通透,大半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

    这时候,阮烟萝见陶白的笔记已经写了大半,虽然是速记,但笔迹却十分工整,让人惊讶。

    “都说字如其人,常曦不仅在制香方面有天赋,书写更是一绝,我可算是捡到宝了。”

    阮掌柜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发及腰,墨色如瀑。她来北方定居多年,虽终日在市井徘徊,却也丝毫不改她温柔如水的性子,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被这样的妙人盯着看,女人都会把持不住,更何况是男人?

    阮烟萝掩嘴一笑,便让陶白面上绯红一片。他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那一副紧张的模样,宛若初出茅庐的童子。

    阮烟萝更觉有趣,眼含秋波地看了他一眼,亲昵地执了他的手,向另一面墙走去。

    墙壁上有一整面的多宝格。格子里摆放着一些香料成品,有澡豆、香皂、香粉、蔷薇露、桂花头油、妆粉、眉黛、口脂和香片。香片可以用来含在嘴里,让女子呵气如兰。也有一些用来放在熏笼之中,用以晨起熏衣。

    琳琅满目的香品,让陶白满目钦佩,欣喜不已。

    钟灵爱香,每日却只点一炉香,如果能让他用上这些器物,会不会让他想起曾经当富家公子的光景?陶白一一记下,并将钟灵能用得上的东西画了重点。

    看出陶白目光中的喜欢,阮烟萝拿来油纸袋,将澡豆、香皂、香粉和兰花香片各包了五份,递给陶白道:“这些你拿回去。”

    陶白见了标价,本想推拒,还不等他开口,阮烟萝又道:“你是妙香堂的人,自然要熟悉妙香堂的香品,没有什么比亲自试用更妥帖的法子了。另外,我先给你预支三个月的薪水,你去买一身像样的衣裳和鞋,不要丢了我的人。”

    陶白目中带着激动和期冀,郑重地颔首:“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一定不辜负阮掌柜的信赖!”

    陶白很轻松地通过了测试,得到了妙香堂的工作。

    当天回去,陶白便用阮掌柜预支的银子,买了一只烧鸡和两件新衣裳。他给自己买了最下乘的灰色粗麻衣裳配草鞋。给钟灵买的却是柔软舒适的棉质长衫和与之配套的白色长靴,发尾系着一根赤色头绳。

    钟灵换上新衣之后,陶白立刻止不住地夸他:“钟少爷穿什么都好看,无论您站在哪里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您都是这世上最鲜亮、最好看的一抹颜色。”

    “咳。”钟灵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

    等等,他……好像脸红了?

    陶白看得目瞪口呆,仿佛看见了十分好玩的事情。

    按照钟灵的性子,他难道不应该扬起下巴,骄傲地一抬头,说“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配穿白”吗?

    他转性了?

    半个月后,陶白已经是妙香堂可以独当一面的香师。

    “今年常用的开运香,有白子贡香、天龙香、净庄严香。”陶白笑呵呵地与两名女客解释,“晨起焚香两炉,用以熏衣,香云可使满室升香,数日不散。比如这安息随喜珠。所谓安息香屑落沉香,岁岁年年可安魂。安魂香珠,取沉香、安息、乳香、白芷、蜂蜜等香料混合。香气浑厚舒缓,有助于平复心情,帮助睡眠。”

    陶白拿起一串香珠,戴在客人手上:“安息香颇有异域风情,你甚至能闻到香气伴随叮当驼铃,从安息到景国。”

    洁白的手腕戴着一串墨色香丸,赤色流苏垂在腕子下方,玲珑又别致。女客几乎不多想,便点了点头,红着脸说:“这一串我直接戴着了。再给我包三串,我送朋友。”她说着,晃了晃手腕,赤色流苏便随着她的摆动而舞,引起幽香浮动。

    客人喜欢听陶白说话,认为他比店里的任何一名香童都更有亲和力,香品解释起来也浅显易懂。

    陶白笑逐颜开,点头哈腰地将她的货物小心包好,放在柜台,由专门的香童包好,才放在女客手中。他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手碰到对方,以免引起女客人的不适。可那女客在给银子的时候,反倒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回眸一笑,眼中秋波满绽,惹人遐想。

    店里的香童都很羡慕他,可陶白除了觉得面红耳赤,半点也没觉得有哪里值得开心的,摇了摇头便去招待下一位客人了。

    “线香需要黏合剂和木炭

    粉,香丸一般是用蜜来做黏合剂。蜜也要分品种。因为花蜜里面是有花香的,不能影响香料的使用。就比如说,如果是制造梅花香丸,用了梨花蜜,那么梅花香就不纯粹。还有就是分前香和后香,用炭的火候也是不一样的。

    “举个例子,就比如一款很有名的香:雪中春信。这款香的含义是梅花在雪中绽放。雪是有湿气,有寒气的,香的前调就必须体现出雪的感觉,后调是春信,也就是春天的气息,梅花的香味。像雪中春信,鹅梨帐中香,一般都是香丸或者香粉。

    “但不论是何种香料,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水。我们的水源,在遥远的落溪山脉的起点。当然也有一些取用深井水、泉水或露水。露水也讲究从哪一种花、哪一片叶子上采集而来。比如这桂花头油,便是趁桂花才开放三四分的时候,从桂花叶上采集的露水。露水煮沸后,将桂花焯一下,用特质的熟蜜拌润,密封在瓷罐中,深埋入地下,进行一个月的窨香程序,再取出,才得制成。制香过程中的每一道工序,都倾尽了妙香堂制香人巧夺天工的心思,使用者可以闻见它朴素而又浓郁的天然芬芳。”

    陶白向客人介绍着香品,阮掌柜教过的他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还能多添几句诗词。他的眉目属上乘,配合着温和而缓缓道来的细语,以及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的眼睛,让客人不买都觉得不好意思。

    “来十盒!”女客人大手一挥,临走前,还给了他一两银子的赏钱,他分文都不敢收,女客人却执意要赏。陶白只得在下班后将银子交给阮掌柜。

    阮掌柜笑道:“既然是客人赏的,你便收着就是,拿去买些新衣裳和新鞋,客人看着也高兴。”

    “多谢掌柜!”陶白感恩戴德,开心地捧着钱离开了。

    陶白回家的路走到一半,却又折返回了店里。

    在妙香堂正中的架子上,有一整套纯铜锻造的镂空莲花香具。内有香炉、香篆、香粉罐、香道瓶、香铲、香勺、香扫和香压。件件精雕细琢,线条流畅。

    这套香具是妙香堂的镇店之宝,喜欢熏香的客人只要进店,第一眼就能看见它,只可惜价格昂贵,让人望而却步,一整年也卖不出几套。

    陶白用客人打赏的钱财和余下两个月的薪水,买了一套香具回去送钟灵。

    陶白没有使用过如此繁复的品香套装,平日里也只见阮掌柜摆弄过一两回,本还有些担心,但见钟灵熟悉地在香炉内添加香灰,用灰押将香灰压制平整。再放入香篆,置入香粉压平。他轻叩香篆而后提起,致使香粉脱模,而后点燃。

    徐徐青烟,袅袅升起,房间内一时芬芳扑鼻。

    “你怎么什么都会?”陶白惊讶道。

    “这是最基本的品香法。”钟灵淡淡说完,喝了一口茶。

    “这些你都是跟谁学的?”陶白再次好奇。

    钟灵睁开微闭的眼,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我自幼师承长曦仙主。”

    长溪县主?

    陶白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景国有个长溪县。

    只怕是别国的吧?

    陶白想到此处,看着眼前面目白皙的少年郎,他突然想起,钟灵从小便是过着烹一杯茶,熏一丸香,整日里静思看书的生活。

    以茶会友,以香品书,细看时间流逝,才是他原本过的富足生活。

    想起他好端端一个富家少爷忍辱负重背井离乡,茕茕孑立的孤独感,心中对他的疼惜更甚。

    “读书以香为友,独处以香为伴,日子也算有滋味。你……不要难过了。”陶白说完,在钟灵的微怔中,走出门去做晚饭了。

    钟灵嘴角带笑,目送他离开。他的眼睛里透着几许玩味—那是一种抹不掉、化不开的无奈,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愁绪。

    六月初,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正是凉风习习,阳光温暖和煦之时。

    每年的六月二十六日,是妙香堂两年一次发布新香的日子。而今距离六月二十六日,还有不到一个月。

    六月初一这一日,妙香堂里来了西市里几位极有身份的人物—东家成衣店的掌柜刘东顺,金玉首饰铺的掌柜池金玉,还有袭岚扇子铺的掌柜袭香月,三人皆携了本季的新品来妙香堂,央求阮烟萝务必在发布新香的那一日穿用上自家的衣裳、首饰和扇子。

    阮烟萝没道理拒绝,便一一收下,而后回了些上好的香料,让他们带回铺子里,也算给自家铺子做了个广告。

    下午,陶白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便被阮烟萝叫去了二楼闺房。

    陶白见到阮烟萝时,她一扫平日里江南女儿细腻如弱柳扶风的模样,盛装之下,是从前不曾有过的隆重奢华。她扫黛眉,抹胭脂,配以满头的银饰:柳叶式细银簪,尾部缀了碧绿色的螺钿,左右各六支,正好十二根银钗;身着素纱中单,戴披帛、蔽膝、璎珞,配香囊。如此装扮,比之豪门贵妇也毫不相让。

    “这是发布新香之日所着的礼服,”阮烟萝拨弄着秀发,对陶白骄傲地挺了挺胸,“美吗?”

    **半露之下,陶白入目所及,便是她胸前起伏的波涛,白花花的一片。

    陶白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蓦地脸一红,干着嗓子点头:“美。”

    “你过来。”阮烟萝坐在床边,冲他招了招手。

    陶白看了一眼,更是窘迫,慌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帮我簪花。”阮烟萝从身后拿来一朵海棠,冲陶白招了招手。陶白见她确实是找自己有事,便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陶白刚想要伸出手去拿花,阮烟萝却将那花儿“不小心”掉在了****,陶白见那花掉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立刻又不敢动了。

    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他的右手便悬在空中,停滞了片刻,刚要往回缩,阮烟萝却握住他的手掌,往自己身上一带。

    陶白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压在阮烟萝身上,双手撑在她的双耳边。两个人相距甚近,陶白明显能闻到她口中,因含着兰花香片所呼出的兰花香。

    “你不喜欢我?”阮烟萝在陶白耳边柔声问道。

    “不,不是,我很喜欢您。”陶白触电似的跳开来,摇头之后又飞速地点头,“但是……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欢阮掌柜,但这种喜欢,用敬重来表示或许更为妥当。”

    阮烟萝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在景国的制香业,如果我认作第二,那么,就不会有人敢认第一。可是你却拒绝了我。”

    陶白有些无所适从。

    什么叫“拒绝”?

    他拒绝什么了?

    “你走吧。”阮烟萝冷冷道。

    陶白抬头看了她两眼,想要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最后便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陶白回到家后,钟灵原本盘腿坐在床上调息,但当陶白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立即走下床,来到陶白身边,在他身上来回地嗅了几圈,道:“你今天去哪儿了?跟谁在一块儿?”

    陶白一愣,如实回答道:“一直待在铺子里。”

    “是吗?”钟灵眯起眼,道,“你的身上有特殊的香气。”

    “什么香?”

    “女人香。”

    钟灵说完,陶白整个人像被捉奸在床似的,红着脸摆手道:“没、没有的事,我没有跟阮掌柜上床!”

    “是吗?”钟灵眼睛眯得更小了,“上床?”

    “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去她的房间,没有被她推倒!”陶白越解释越觉得有问题,钟灵整张脸黑得快要滴出墨来。

    “总之,是她主动的,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陶白深吸一口气,做了结案陈词。

    “哦—”钟灵长长的声线划过,让陶白羞愧得无地自容,紧接着辩解道,“你要相信我!虽然漂亮的女人自信起来尤其美丽,虽然阮掌柜与我从前见过的女子都不相同,但是我不喜欢她!我也不会与她……”陶白说到此处,顿住了。

    “与她怎样?”钟灵催促道。

    “……与她行苟且之事。”

    “呵。”钟灵听他指天发誓之后,知道不应该再逗他,便松开了眉头,嘲笑他,“你见过几个女人?”

    陶白掰起手指,数了半晌,最终哑哑道:“深交过的……只有一个。”

    钟灵一副“看吧,我就知道”的模样,回了他高深莫测的一笑。

    陶白接触过的女子,有深交的,其实只有陈秋碧一个人。

    陈秋碧与他从小青梅竹马,十分熟悉。在陶白看来,陈秋碧温柔善良、美丽大方,既不攀附权贵,也不贪慕虚荣,已经算是世上女子的楷模,更是他心中永恒的女神。

    虽说陈秋碧是慈幼局长大的孤儿,但陶白从小到大都十分呵护她,一众兄弟姐妹中也数他对她最好。毫不夸张地说,陈秋碧也算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朵娇花。

    而阮烟萝,与陈秋碧确实很不一样。

    阮烟萝是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铿锵玫瑰。她可以向你展示美艳无双的一面,在深处,却也带着刺。否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根本无法在这个世上立足。

    陶白觉得气氛有些诡异,突然似想到什么似的,拿起《清心饮膳录》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这个忘尘究竟是什么人?我在妙香堂待了许久,才知道芝兰此种香料,属千金难求的稀罕物,他竟用来做菜?”

    钟灵一愣,旋即笑了。

    做菜算什么?

    儿时在清心泉中,他铺了满池芝兰花瓣为自己沐浴也是常有之事。回忆起往昔,钟灵不自觉地扬起嘴角,面上绽放的笑意让陶白不禁看痴了去。

    许久,钟灵才微一摇头,淡淡道:“抱歉,我不知道。”

    三日后,是陶白和钟灵搬家的日子。

    这半月来,陶白和房东软磨硬泡,终于谈妥了一间位于西市的二层小楼。小楼邻近西市,交通便利,但因整条街都是做丧葬买卖的,故而租金便宜。

    陶白询问过钟灵,钟灵坦言自己不怕这些,于是他也不那么在意,只想着比贫民窟好,至少不会漏雨和起霉了。

    搬家这日,陶白提早一个时辰下班,回到家中,钟灵已经收拾好一切。但虽说是收拾了,其实也就是两个包袱,吃饭用具,以及为数不多的香具和两本书。其余的物件便都留在了贫民窟中。

    钟灵穿着白衣白绶白靴昂首走在前头,陶白背着两个大包袱走在后面,一路上吸引了众多人的注意。

    不,确切来说,他们都是在看钟灵。

    钟灵无疑是吸引人的。凤眸微挑,唇色殷红,下颌骨线条完美,微敞着的美人骨横梗在领口,双手自然下垂,踏着慵懒而随意的一字步,既不失大家风范,又没有刻意去端着,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天生的贵族气质。

    原本也算是上等之姿的陶白与他一比,活活被比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跟班。

    “哟,我当这是谁呢,原来是‘钟少爷’啊!”一声若有似无的嘲笑在身后响起,钟灵和陶白驻足,回头看了一眼,便见着一个英姿笔挺的红衣少年郎。

    服饰古来以朱玄为贵重吉色,平民穿不了这样的衣裳。此人正是此前大闹疫症所,害得疫症所化为灰烬的九方术士,季寒羽。

    “陶白,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甘愿当个奴隶?”季寒羽走到陶白身前,掂了掂他背上的包袱,摇头叹道,“可不轻啊!”

    钟灵理都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行。

    陶白对季寒羽道:“我没有要你的命,不代表我不恨你,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陶白面露怨怼,做出一副“我很凶,我很生气,你快滚”的模样。说完,便一路小跑跟上了钟灵。

    但陶白这副样子显然没有任何威慑力。季寒羽嘴角带笑,舔了舔后槽牙,冷眼看着钟灵的背影,恨恨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皮撕下来,让陶白看看你究竟是人是鬼!”

    季寒羽的出现无疑让围观人群更加惊喜。

    钟灵属天人之姿,陶白亦算难得的眉目清秀的少年,而季寒羽则像一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火凤凰,衣玄绶,腰间佩金纹玉佩,背负一柄赤金宝剑。三人走在一处,好似刹那间点燃了整条街的光芒,傍晚的昏黄因他们的出现而一扫而光。

    季寒羽背上的剑微微跳动,他忍住烦闷,反手执剑,道:“莫要动,我知道他不好惹。”

    剑此物,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但季寒羽的这把则不然。

    此剑还没开刃,三面钝,只可用于做型,不可用于杀。剑身篆体刻着“寒羽”二字。

    寒羽剑是二十年前,天下最顶尖的七大剑师联手所铸,长三尺四分,重二十斤,一般人根本挥不起来。

    神剑出世那一日,剑谷举行了盛大的竞剑仪式,一干玄修界中人为它大打出手,而它却在最后亲自择了季寒羽为主。那时候的他尚在襁褓之中。这让玄清宗上下既骄傲又气氛微妙。

    骄傲在玄清宗打败九国众门派弟子,夺得天下第一剑。微妙则在季寒羽并非玄清宗宗主之子,只是旁系叔伯与侍女在前往剑谷途中所生的下贱庶子,那时的他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从那以后,以剑为名,赐名季寒羽。他的名字象征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却也是不得重用的标识。

    他的一切都简单而草率,他能倚仗的只有自己。

    当晚,陶白将二楼靠窗的屋子收拾干净,为钟灵铺好了被褥,再煎了药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支付了香具和房租之后,他已经没有钱买第二套被褥,他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床板空荡荡的,但他丝毫也不觉得苦,反倒很开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人生里最重要的环节便是照顾好钟灵,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六月初乍暖还寒,且他的房间背靠墙壁,没有窗户,说不出的阴冷。半夜,陶白冷得缩成一团,但仍觉得这是近日来,睡得最舒服的时候。

    到了下半夜,陶白突然觉得自己不冷了,温热而柔软的什么东西将自己包裹着,仿似睡在火炉边。他越来越觉得身边的东西舒服,整个人不自觉地凑了过去。

    等天亮之时,陶白才发现自己昨夜一整晚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钟灵。

    钟灵搬了被褥来到他的房间,与他同榻而眠,同被而寝。

    陶白闪身跳下床,原想道歉,但见钟灵双目紧闭,巨大的眼袋横梗在眼下,显然昨夜没睡好很是疲惫。

    陶白不忍心吵醒钟灵,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煮了早饭和药之后,便去了妙香堂,开始了新的一天。

    这一整天,陶白都有些魂不守舍,他张开双手,似乎就能想起昨夜触手可及的温热和柔软。

    那样光滑而细腻,是钟灵的肌肤?

    男人的身体可以光滑到那个程度吗?

    陶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虽说也不算粗糙,但较昨夜的感受来说,已经糙到泥土里了……

    “陶白。”

    “陶白?”阮烟萝在陶白身后叫了他好几声,陶白恍若未闻。

    阮烟萝不得已,只能走到陶白身前,蹙眉道:“你在想什么?竟这样入神?”

    阮烟萝姣好的眉目陡然出现在自己身前,陶白吓了一跳,蓦地一怔,半晌才脸一红,摇头道:“阮掌柜,我没想什么。”

    他总不能说自己在想一个男人的肌肤。

    那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阮烟萝微微一笑,执了他的手,带着他往楼上去。

    陶白原本有些抗拒,但细细一感受,低头看见她的手腕,突然觉得,就算是貌美如阮烟萝的女子,皮肤也不见得比钟灵好。

    陶白想着想着,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在阮烟萝的闺房之中。而阮烟萝竟背对着自己,除去了外衫,正要换一件透明软丝的罩衣。

    陶白吞了口口水,大惊失色道:“阮、阮掌柜,铺子里还有事,我先下去了!”说着,他转身就走,阮烟萝却一步上前,整个人向他扑了过来。

    “急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阮烟萝吐气如兰,热气覆在陶白耳边,让他整个人绷紧了身子。

    “不要紧张,我只是邀你喝杯茶。”阮烟萝说完,从他身上退开,执了他的手在紫檀木雕花椅上落座。椅边置了一方矮几,其上放了一杯茶以及一方香炉。炉中香气扑鼻,甜腻芬芳,闻之好似有一股燥热从丹田升起。

    陶白只觉背脊发冷,口干舌燥,慌忙喝了一口茶。但是这样窘迫的情形并没有因喝茶而缓解,喝茶之后,反倒更加燥热,热得他恨不得撕烂自己的衣裳。

    不,不仅是自己的衣裳,就连阮烟萝的衣裳也恨不得一并除了。

    阮烟萝走近陶白,在他的身前蹲下。她的鼻尖正对陶白的膝盖。

    阮烟萝缓缓伸出手,在他的**部摸了一把,软软的触感传来,她蓦地一惊:“你……你还没有做过吧?”阮烟萝眼神挑逗,用词大胆,哪里是陶白这种饱读圣贤书的人能接受的?

    “掌柜自重!”陶白急忙起身,面色如火烧般红到了耳朵根。

    “我让你舒服一次,可好?”阮烟萝说完,向他走去,但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而是好几人。

    “嘭”的一声,兰生闯了进来,阮烟萝见状,忙将斗篷披在身上。

    “谁让你进来的?滚!”阮烟萝大喝一声,眼底满含怒气。

    陶白却似是见到了救命稻草,急忙向兰生跑去。可惜,下一刻,他便落在了随后进来的两名官差的手里。

    兰生带了两名官差前来,指着陶白说:“他偷了新香香谱,制了两年的陈香也全数不见。”

    “你在说什么?”陶白大惊,“我没有偷香谱!更没有偷香料!”

    “香料香谱不翼而飞,那间房间只有你有钥匙!”兰生说完,在陶白的腰间摸了一把,果然摸出了一把钥匙,“证据确凿。”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新香房,更加没有拿过钥匙!”陶白大惊摇头,“是你污蔑我!”陶白说完,突然似想起什么似的,惊道,“前几日你让我取依兰花,我只取了一罐依兰花,我根本没有拿过别的东西!是你设计陷害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兰生不理会陶白的叫屈,直接向着官差行礼道:“大人,一切已经证据确凿,请您按律法行事。”

    官差不由分说,给陶白上了一整套的枷锁,将他架出了妙香堂。

    “我没有偷香谱!没有偷香丸!你们不能污蔑我!我没有偷—!”陶白看着自己满身枷锁,眸中愤怒万分。陶白一路走一路喊,惹来许多人的驻足,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模样,让陶白备感耻辱。

    从小到大,这或许是陶白经历过的,最惨的一刻。

    兰生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后对官差点了点头:“有劳了。”他转着小指上的金色尾戒,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狰狞笑意。

    官差头头便面不改色地扬了扬手:“带走。”

    这所有的一切,阮烟萝看在眼里,却没有发表过多意见。只因兰生是总管事,管事与店主绝不能起冲突,否则在坊间又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官差走后,阮烟萝关了铺门,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二人时,她反手就给了兰生一巴掌:“你做的好事!”

    阮烟萝眼中寒光闪过,赤裸裸的杀意迸发而出,她冷冷道:“三日,我只给你三日。三日后,陶白必须回来!”

    兰生捂着脸,不说话,直到阮烟萝消失在二楼走道尽头,他才颓然地跌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憎恨。

    当夜,陶白便被扔进了京兆府衙门。

    牢头先府尹审了他两次,陶白咬紧牙关,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偷香方和香丸。劳役们没耐心跟他耗着,便自己写了份口供,强迫他画押认罪,而后将他打入大牢,待上头商定劳改期限。

    阴雨一连下了整晚,阴寒的牢房内入骨冰寒。陶白坐在牢房里,双手抱着膝,面上一丝血气都没有。原本充满了激情和希冀的眼里蒙上了一层灰白,眼眶发红,一副想哭又哭不出的模样。

    难以挥散的阴霾在牢房里升腾,良久,他才听见有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阔步而来。

    如豆的火苗在壁灯上跳跃,钟灵一袭白衣,从昏暗的火光中走来。清脆的铁链声响起,牢房门被他打开来。

    钟灵站在门边朝着陶白挥了挥手,镇定道:“走吧。”

    “你怎么进来的?”陶白惊讶地看着他,不可置信道,“你怎么打开锁的?”

    “如你所见,走进来的。”钟灵不无骄傲地扬了扬手中的香粉和钥匙,冷静道,“迷晕守卫,然后正大光明地开锁。”

    陶白霍然起身,四下看了一圈。他被关在偏远的角落,四周都没有犯人,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见到钟灵。

    陶白长舒了一口气,将他往外赶:“你快走,万不要被我连累了!”

    钟灵蹙眉,不解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不。”

    陶白斩钉截铁地摇头:“我没有偷东西,我相信官老爷一定会还我一个清白,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出去也是戴罪之身,我不愿意!”

    “你……”钟灵愣愣地看了他半晌,释然一笑,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缓缓道,“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陶白打开油纸包,发现里面有两个馒头、一只烧鸡。

    陶白虽然生气自己含冤入狱,但也没有到茶饭不思的地步,立即拿了个鸡腿啃了大半,连连赞叹道:“好吃,真好吃!”

    见陶白吃得满嘴油,钟灵蹲下身,拿出手帕,擦了擦他的嘴角。

    陶白面色有些红,急忙摆手道:“钟少爷,您快走,别被人发现了与我一样成了阶下囚,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钟灵“嗯”了一声,道:“我明日再来看你。”他说完,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牢房,而后将牢房再次上锁。

    钟灵走后,也不知道是填饱了肚子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陶白突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可怜了。

    有人关心他,记得他,不惜为他以身犯险,有这样的人在,他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如果一定要有害怕之处,他只怕自己没有力量,不能护在乎之人周全。

    同时,他恨自己的愚蠢,竟会上了兰生的当。

    接下来三日,钟灵每天夜里都会来见陶白,除了给他带来吃食以外,还带了些破布。这些布料与草堆颜色相仿,若无人仔细观察不会被发现。所以白日里衙役巡至此处,也不会发现。

    每晚钟灵都来得悄无声息,走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陶白仍然很担心。像钟灵这样如皓月清辉的人,人生路上是不应该有污点的。

    第四日,牢房里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让他含冤入狱的兰生。

    “陶白,你不要嘴**,这对你没有

    好处。”兰生站在劳外,冷冷地看着他,“唯有认罪,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你为什么要冤枉我!”陶白扑到牢房木柱上,张牙舞爪地大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我只是想赚点钱养活我弟弟,你为什么不让我好过?”

    陶白的眼里充满了悲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被冤枉的。

    但是在这个地方,兰生显然不希望他出去。

    “我希望他离开靖城,滚得越远越好!”兰生转头对师爷扮相的人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了两锭金元宝,不动声色地塞进了师爷的手里。

    师爷点头哈腰,笑容几乎从脸上溢出来,连连道:“兰公子想如何便如何,我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你们欺人太甚!”陶白大恸,直觉这两锭金元宝或许就是自己的催命符,气得大呼道,“来人啊—!官商勾结!他们泯灭人性,要陷害无辜……”

    “啪!”一鞭子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陶白脸上。

    “喊什么喊?再喊一句爷爷我扒了你的皮!”守卫闻声而来,看了师爷一眼,便道,“此人尚有些不清醒,待我抽他一顿就该老实了!”

    “你抽我十顿我也还是要说!我就是冤枉的!”陶白仍旧大喊。

    “啪!”“啪!”“啪!”

    哪怕隔着牢门,陶白仍是被守卫抽得满脸血,他脸上有三道明显的血污,就连嘴角也吐出鲜血来:

    “兰生!你分明是嫉妒我,你怕我再待下去会动摇你的地位,是也不是!”

    兰生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戏谑道:“不管是与不是,如今你在里面,我在外面,这才是事实。如果我是你,一定乖乖地待着,再不多言。”他说完,转身便走。

    师爷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兰公子”,叫得十分殷勤。看样子,二人早不是第一次结交。

    “你回来!你不要走!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喊到后面,陶白嗓子已经干枯哀哑,无论守卫抽了他多少鞭,他都没有松口,始终坚称自己没有偷东西。

    守卫在这里干了三年,也是头一次见到陶白这样的书呆子。眼见他只剩下一口气,没办法,只能先停下,将他重新关好,便眼不见为净了。

    当晚,钟灵被血肉模糊的陶白吓了一跳,眼中寒芒一闪,杀意凛凛。

    陶白怕他做出些出格的事情,立即忍着痛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嬉笑道:“钟少爷,这伤看着吓人,实际上都是虚的。他们对我好得不得了,为了给上头交差,才故意做成这样,你不要担心。”

    “是吗?”钟灵冷冷道,“这里也是做戏?”

    钟灵说着,推了推陶白脚踝处露出的一小截鞭痕,陶白霎时汗如雨下,**一声,倒了下去。

    “跟我走。”钟灵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命令道。

    陶白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泛红,摇头道:“我已经受了这么多苦,若现在走了,这些苦就算白受了。”

    “那你想如何?”

    “等到公审那一日,我要请全城百姓为我做证,我没有偷东西,是兰生冤枉我!”

    “你一定要如此?虚名对你就这么重要?”

    “这不是虚名!”陶白双手握拳,坚定道,“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些坚持的东西,我若不能洗清身上冤屈,日后如何坦然生活?是,我问心无愧,可是既然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就不可能脱离这个世界,人言可畏你懂吗?我不希望你与我在一起时,旁人都叫你‘小偷的弟弟’。”

    “小偷的弟弟?”钟灵眼底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目光变得柔软,悄声道,“你把我当弟弟?”

    陶白坦然点头:“虽、虽然我不配当你的哥哥,但是我心里确实将你当作亲弟弟去照顾。在这世上,你算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傻瓜。”钟灵摇头叹息,缓缓道,“我可从未拿你当哥哥看待。”

    “是吗……”陶白吸了吸鼻子,有些失望。

    旋即,钟灵紧接道:“但是你在我心里,是比哥哥还要亲密一百倍的人。我决不会让你白受这委屈。”

    “你一定不要轻举妄动!你的香粉固然厉害,可与王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陶白双手一紧,攥着他的衣领,着急道,“我受的委屈都不算委屈,只要你平平安安,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你明白吗?”

    “明白。”钟灵道,“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原则。但是我答应你,我不会冲动,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好……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陶白说完,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钟灵陪了陶白一整晚,直到天光将亮才离开。

    钟灵走后,陶白睁开了眼睛。这一刻,他突然明白“秀色可餐”的真正意思—钟灵的美色可以镇痛。

    有他陪在身边,身上的痛和心里的痛,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第二日,陶白被京兆府尹提审,提审前,为了让他不要乱说话,先打了他一顿,抽得他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才给他换了件干净衣裳,拖上了公堂。

    公堂外,聚集了不少看戏的人,这些人倒不是对陶白感兴趣,而是对妙香堂感兴趣。

    人人都知道,陶白偷走的是妙香堂月底将发布的新香,如果证据确凿,那是不是说明,妙香堂今年不会发布新香了?

    陶白出现在公堂之时,一直在人群中搜寻,但见人群中没有钟灵,紧张的心便放了下来。

    他其实不大愿意在钟灵面前被审,自己惹的麻烦,他不希望牵扯到钟灵。

    “啪!”府尹一拍惊堂木,陶白便被扔在地上。

    陶白双腿磕在砖块上,霎时牵动了伤口,磨破了皮肉。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喊一个“疼”字。

    “罪民陶白,你既已认罪,本官便念在你坦白从宽的分上,饶你牢狱之刑。即日起,将你流放至睦州,永生不得回京。”府尹的判决果然如兰生所愿,将陶白远远地赶出靖州。

    他果然是嫉恨自己!

    陶白念及此,突然似想起什么似的,瞬间惊愕抬头,脱口而出:“我若流放,那钟少爷怎么办?”

    他气若游丝,声音极小,普通人根本听不到。堂外聚集了不少看戏之人,就算听到了也没有人知晓他口中的钟少爷是谁。

    唯独一鲜衣怒马的红衣少年郎闻言,扬起了嘴角,无奈地冷哼道:“死到临头了,竟还想着别人。”

    周围围观人群的巨大讨论声将他的不爽淹没。季寒羽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趟这摊浑水了。如果那个姓钟的和陶白从此天涯成陌路,那才是他最乐于见到的结局。至于陶白是流放还是关押,都比现在和那个姓钟的不清不楚的关系要好得多。

    以后的事情,能帮的地方,他会帮一把。

    当天下午,陶白便被戴上脚链枷锁,被两名官差押解送去睦州。

    睦州地处景国的西北部,毗邻琉国,属多年战乱之所在,并不适合生活。陶白倒不怕苦累,也不怕颠沛流离,他怕的,其实是亲人分离,与钟灵再难相见。

    陶白不肯再前行,支支吾吾地说要等人。他因踯躅被官差连声呵斥,原本当作充耳不闻,但待他被抬起,双脚踏出城门的那一刻,他的眼眶突然一红,整个人就像是被击垮了一般。

    “我是冤枉的……我不想离开这里……我还有一个弟弟需要我照顾!”

    陶白真不是软弱的人,他从小到大受的苦楚不少,但没有哪一刻会感到这样无助……他一直生活在靖州,这里有好有坏,有凌厉也有温暖。

    最主要的是,这里有他的牵挂。

    钟少爷病还没好,自己不在了,他该如何生活?

    陶白在官差的督促下步步前行,他边走边回头,可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钟灵的身影。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被审,也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离开,所以钟灵陪了自己一夜,白天应当是在住所休憩。

    他没想到阴差阳错的错过,竟让昨夜成了永诀。

    季寒羽站在城门底下,四周皆是官兵,原本这里是不让闲杂人等逗留的,但因季寒羽所着衣物,乃贵族世子所穿,再加上背上那把宝剑,一看便身价迫人,便没有人来管他。

    他冷冷地看着陶白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模样,他知道他在等人。但同时他也希望,陶白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要来。

    季寒羽不远不近地跟着陶白,打算走到一处无人之地劫囚,再给官差下点迷药,让他们忘了路途中事。计划很圆满,官差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刚走了十丈,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圣上有令,因蓬莱仙主驾临景国,颁布仙旨,故而大赦天下,所有犯人皆可免除一级刑罚。”

    季寒羽回头,便见一官差踏马而出,疾驰到陶白身边。

    陶白和季寒羽皆是一愣。

    陶白惊讶之后,便是大喜。而季寒羽却是大惊。

    陶白所犯盗窃罪,本已算是轻罪,被赦免后应当是当堂释放。他只当自己重获自由,而那蓬莱仙主是什么人,他丝毫也不关心。

    但季寒羽是玄门中人,蓬莱仙主代表的是至高无上又光芒万丈的蓬莱仙岛,是所有玄修中人最向往的地方。蓬莱仙主更是统管蓬莱之人,凌驾于所有仙人之上。

    千百年来,没有人去过蓬莱。而从蓬莱驾临的仙人,也屈指可数。而其中,究竟是真是假,也没人说得清。

    这一次,蓬莱的仙主驾临景国,实乃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是蓬莱仙主,别说景国国主大赦天下,依照九方公约,其他九国也必定要实行惠国惠民的大好事,轻则减税半年,重则开仓放粮,普天同庆。

    季寒羽见陶白已经平安无事,便立即掉头,决定去皇城探一探,那蓬莱仙主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陶白被带回了京兆府大牢。此时牢房外聚集了不少人,皆是听闻国主大赦天下后赶来与亲人团聚之人。

    陶白看着他们一个个被释放,心中放下了悬着的大石—原来大赦天下是真的。

    陶白被除去了枷锁和镣铐,本以为自己自由了,但下一刻,他却被人摁倒在地,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可以走,但是依照规矩,你需要留下些东西,用以区分你与常人的区别。”那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对牢役而言再寻常不过,但对陶白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陶白尚在疑惑之际,却见两人分别铐住了自己的双手,而后一人抬起自己的下巴。

    牢头将烧热的烙铁在水中掠过,而后印在陶白额头。

    “刺啦”一声,陶白只觉额头一热,一股烧焦的肉味冲入鼻腔。

    烙铁上的黑炭烟附着在额头,牢头拿起刺刷,在陶白额上迅速地刺下一个篆体的“盗”字,约莫指甲盖大小。

    刺痛和灼热交替传来,但肉体的痛却远没有他心上疼痛之万一。

    “下一个。”守卫轻轻说了句,看都没看陶白一眼,显然陶白在他心中毫无分量。

    陶白心中大恸,回头看了眼排队受刑的人,他突然明白了,大赦天下赦的是自由,可他永远都不可能恢复从前的模样。他是戴罪之身,受了黥面之刑。所有人见了他的刺青,都会知道—哦,他曾是个小偷。

    陶白原本想着,自己日后给钟灵置办了房产,再娶一房媳妇儿后,还能回去考科举,但现在……他已经不再是秀才,而是一个有着偷盗前科的罪犯,一个将永远顶着窃贼头衔过日子的人。

    他不再有尊严了。

    陶白离开天牢的时候,本以为自己是带着愉悦和轻快,却不想看到天上的阳光时,却突然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陶白。”不远处传来一道好听而又熟悉的女声,陶白有一瞬间的惊诧。

    他原以为自己最想听到的声音是钟灵的,可这会儿传来的幻觉竟然属于陈秋碧。

    陈秋碧……真是一个久远到只应该存在于记忆中的人。

    “陶白,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陈秋碧的声音再次传来,却不再遥远,而是近在咫尺之间。

    陶白抬头,便见陈秋碧站在身前,正满目痛惜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陶白慌忙抬手,遮住了额头的伤痕。

    “听说你过得不好,来接你回家。”陈秋碧握住陶白的手腕,像从前那般拿着自己的手绢,一丝丝去擦拭陶白嘴角的污渍。

    陶白看着她姣好的眉目,再看看自己一身污浊,更加窘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陶白,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若不是柳儿告诉我,我还不知你险些就要远去睦州。”陈秋碧眼眶含泪,下一刻,两行清泪便夺眶而出。

    陶白的心蓦地一紧。

    他最怕看见陈秋碧哭,他曾经指天发誓说:“秋碧,我一定让你过最好的生活,一定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一定不会让你流眼泪。”

    那时候的他们好天真啊!

    他笃定自己可以做到。

    她也完全相信他能做到。

    可现实却是如此不如意,它一点点蚕食了陶白的进取之心,也让陈秋碧远离了自己。

    陶白在眼泪掉下来的那一刻转过身,道:“夫人,男女授受不亲,您还是不要理我了。”

    “陶白,你我从小就是如此,又何须介怀?”

    二人的对话引来四周人群驻足,不一会儿,陈秋碧的夫君便闻讯而至,见了陶白,第一句话便道:“贤兄,你若缺钱跟我说便是,何苦……何苦弄成这个样子?”言下之意就是:“你若缺钱,我可以给你,你何必去偷?”

    陶白双拳紧握,连辩解的话都不屑说。

    他是什么人,陈秋碧和宋冠廷很清楚,自己哪里会去偷东西?

    他这样不过是想在陈秋碧面前驳自己的面子。

    陶白只觉得宋冠廷在这时候踩自己一脚实在是没什么必要。他不可能再跟他争陈秋碧,她爱的人也不再是自己,他何必将自己当成敌人?

    可是……他说的是事实啊!

    陶白泄气地放开拳头,发现自己连反驳都毫无力气,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没有偷东西。你们离我远一点,莫让旁人看了笑话。”陶白说完,扬起嘴角,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笑容,同时,放下了额上遮遮掩掩的手,露出了他面部的刺青。

    他们早就知道一切了,不是吗?

    自己遮遮掩掩的是为哪般呢?

    陶白苦涩一笑,淡淡道:“我走了,还有人在等我回家。”

    “陶白……”陈秋碧本还想说什么,但她被宋冠廷拉住了。

    宋冠廷道:“陶兄,如果有困难,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一定不会推辞。”

    陶白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笑道:“好好对秋碧,只要秋碧幸福,我没有旁的愿景。”

    “你放心,秋碧是我的妻子,我一定不会负她。”宋冠廷揽住陈秋碧的手臂,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陶白长舒了一口气,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伐,一步步远离了他们。

    傍晚,钟灵算准时辰,在家门口置了一方火盆,准备好了柚子叶,烧好了洗澡水,安心等陶白回家。但临到半夜,仍是没有等到陶白。

    这还是陶白第一次没有按时回家。钟灵心头不安,终是忍不住,披了斗篷,执了一盏素纸灯,沿着往大牢的方向去寻找。

    钟灵来回走了三次,却始终没有见到陶白的身影。寻了沿路的摊贩去询问,也没有人说自己见过他。

    钟灵彻底急了。

    陶白能去哪里?

    “哟,这不是钟少爷吗,你终于肯出门啦?我还以为你只会窝在家里,等着陶白给你穿衣喂饭呢!”季寒羽怀抱两名美姬,站在钟灵身前一丈处。

    钟灵天人之姿,在人群中十分惹眼。季寒羽看了他许久,见有一群地痞流氓跟了他一路,正打算动手时候站了出来。他巴不得钟灵被地痞无赖欺负,但他这一副紧张的模样,又让他有些奇怪。

    莫不是陶白出事了?

    钟灵不理他,径直绕过他去了别处。

    季寒羽从兜里解下钱袋,给了两名美姬,便跟着钟灵,在他耳边不住道:“你去哪儿?是不是陶白出事了?”

    “你见过他?”钟灵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疑惑,猜出季寒羽今天一定见过陶白。

    季寒羽大方点头道:“下午我去城外送过他,但还没走几里,便有圣上大赦天下的旨意,我以为他没事了就离开了。”

    “你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钟灵蓦地大怒,提起季寒羽的衣领,眼神中迸发出惊天杀意。

    “我为什么要救他?”季寒羽一愣,拍掉钟灵的手,失笑道,“何况,既然你那么关心他,为什么自己不去送他?”

    “我……”钟灵闻言,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了。

    季寒羽没有义务保证陶白的安全,他们萍水相逢,甚至还有旧仇,他又如何要求季寒羽救陶白?

    钟灵放开季寒羽,拾起灯笼,重新拿**折子点燃,便继续去寻。

    季寒羽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动了动自己的肩膀,突然觉得,钟灵的身手或许比他的香粉还要厉害。

    如果上次被他用香粉迷倒是巧合,可如果正面较量自己能赢吗?

    季寒羽背后的长剑再次铮铮作响,季寒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不该靠近他,但这次情况特殊,以后我一定不会与他来往。”

    季寒羽好似自说自话地说完,追上了钟灵,问他:“陶白失踪了?”

    钟灵自顾自地走,并不搭理他,但从他的眉目来看,自己猜的并没有错。

    季寒羽道:“我跟你一块儿找。”

    钟灵仍是不理他。

    季寒羽不由分说,从怀里摸出一个玄清宗的信号弹递给他:“如果找到陶白,给我报个信。如果我先找到了,我也会通知你。”

    钟灵看了他一眼,没有接,直接离开了。

    “呵,这么自信?”季寒羽气得跳脚,但也知道现在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便收起信号弹,往钟灵相反的方向走了去。

    下半夜,季寒羽在城外的树林里找到了陶白。倒不是他与陶白心有灵犀,实是因为陶白将赴睦州时,他便在陶白的身上下了千里香。无论陶白走到哪里,他都能寻着千里香独有的香味找到他。

    这是他没有告诉钟灵的。或许他打心眼里就不希望钟灵找到他,更别提主动告知陶白的行踪了。

    季寒羽找到陶白的时候,陶白正双手抱膝,坐在溪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他将脸埋在****,背影看上去有些沮丧。

    季寒羽觉得眼前人更加像从前的自己了。

    虽然陶白年长自己几岁,但他为人处世竟还没有自己一半成熟。

    季寒羽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在这里?”

    陶白惊愕抬头,似乎全然没想到这荒郊野外会有人出现,而这个人还能算得上是熟人。

    “你怎么来了?”陶白的眼眶红红的,脸上还留着未干的泪痕。

    季寒羽再次叹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问你的过去,你也别管我。”

    “哦……”陶白闻言,想一想还真是,便点了点头,再次埋下头去。

    “你真的就什么都不问了?”季寒羽失笑道。

    陶白抬头,一脸懵懂:“你想要我问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陶白摇头:“不觉得。”

    季寒羽出现之后总没好事,第一次遇到他,害得水笙狂躁;第二次疫症所化为了灰烬;第三次他锒铛入狱。而这是第四次……他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怎么一副吃坏肚子的表情?我有那么讨人厌吗?”季寒羽无奈道。

    陶白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本想转过头,不搭理他。季寒羽却先他一步,抬起了他的下巴,盯着他的额头,不解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陶白眼眶一红,一把打掉他的手:“如你所见,从今往后,我是个人人喊打的窃贼了。不管我有没有做过,这个刺青将永远留在我的脸上!”

    “你很在意它?”季寒羽蹙眉道。

    “难道我可以不在意?”陶白更加愤怒,紧接道,“它是我人生的污点,一个根本不属于我,却被人强加在身上的污点!”

    “如果你不在意,那它就不是污点,如果你很不希望看到它,大可以将它遮起来。”季寒羽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只锦囊,锦囊里,是一条抹额,抹额乃绛红色锦缎,其上有玄色花纹,抹额正中有一块羊脂白玉。

    季寒羽将抹额系在陶白额间,恰好遮住了他的刺青,他笑了笑,柔声道:“你看,这样就看不到了。”

    陶白抚摸着额间的锦缎,柔滑的质地是他从未碰触过的上好的绸缎,看得出造价不菲,绝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陶白说着,欲将抹额摘下来。

    “送给你了,”季寒羽制止道,“这样的抹额我有一万条,不必放在心上,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白玉最好取下来,它会给你带来灾难。”季寒羽说完,手上用了几分气,那白玉便从锦缎上脱落。

    再华丽的锦缎也只是锦缎,白玉却是他难以消受的。季寒羽将白玉收回囊中,陶白才放下了心。虽然他还是很难过,但来自陌生人的关怀让他好受许多,往后若戴着抹额,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陶白沉下心后,呆呆地看着他。

    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与他有什么过多交集。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他怎么会三番五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季寒羽在陶白身边坐下,眼前是涓流而过的小溪,头顶是一望无垠的璀璨星空,身边是红着眼睛,一脸被欺负至极的男人,一个长得很好看,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心疼的人。

    “因为你长得很好看啊!”季寒羽毫不掩饰心头的赞许,嬉笑道,“你很好看,让人想要去保护。”

    “只是因为这样?”陶白惊讶,“比我好看的人太多了,钟少爷就很好看!”

    “呵,钟灵?他在我眼里属于青面獠牙那一类。”

    “你怎么会这样想?”陶白不悦道,“钟少爷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他的强调对季寒羽来说没有丝毫的说服力,季寒羽冷冷道:“你对钟灵的感情是我最赞许的地方,你跟我很像,都有一个想要去保护的人。但是那个人却高高在上,完全不将我放在眼里,就像钟灵对你一样。”

    “才不是!”陶白争辩道,“钟少爷对我很好,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是吗?你太天真了!”季寒羽眯起眼,“咱们要不要打个赌,赌他一旦找到更好的奴仆,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甩掉。”

    “你说谎!钟少爷才不是这种人!”陶白说完,突然顿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季寒羽的身后。

    季寒羽注意到陶白的不对劲,刚一转头,却迎来了钟灵毫不犹豫的一拳。“嘭”的一声过后,季寒羽只觉得鼻头腥甜,再一抹,便是一手鲜血。

    “你不是说找到

    陶白会立刻通知我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钟灵满含怒气,提起季寒羽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季寒羽冷笑一声,耸肩摊手道:“是你自己说不需要,我就以为你不在意了。”他说完,刚想拔剑,却又是“啪”的一声脆响,钟灵毫不犹豫地给了季寒羽一巴掌。

    季寒羽恼怒不已,刚想奋起反击,却发现自己全身一软,软软地倒了下去,随即就跟上次一样,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力气。

    “你……阴险!”季寒羽气得呕血,却不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钟灵走到陶白面前,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钟灵的眼神里迸发出的怒意,比看自己时还要多百倍。季寒羽甚至有点怀疑,难道钟灵想杀了陶白不成?

    钟灵一步步向陶白走去,陶白还是第一次见到钟灵这样生气,他瑟缩着,苍白地辩解:“我只是心情不好,我只是出来散心……”

    “散心?”钟灵眯起眼,一巴掌打在陶白面上,陶白歪着头,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钟灵又扯落了他额间的锦缎。

    看着陶白白皙的面上陡然出现的“盗”字刺青,钟灵在心痛之余,更多的是愤怒。他一把拎起陶白的衣领,将他带至溪水边,朗朗道:“记住这一刻的屈辱,它能使你强大!逃避不是办法,迎难而上才是根本!你不能再软弱下去!”

    陶白眼眶再次通红,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一颗接一颗,落在水中。他不说话,任由钟灵打骂。

    “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季寒羽在一旁看着,很想帮助陶白,但喉咙里只能发出软弱而细小的声音,“陶白才刚出狱!他是受害者!”

    “所以呢?”钟灵冷冷道,“像呵护婴儿一样去呵护他,就是为他好吗?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根本是个废物!连女人都不会像他这样哭!”

    钟灵说完,放下陶白的衣领,陶白整个人无力地跌在地上。

    他呆呆地望着钟灵,在满月的银白光芒下,钟灵的眼睛里只有鄙夷。无垠夜空撒满星星,他只觉得自己渺小而无足轻重,就连自己唯一的亲人都看不起自己。自己真是太失败了。

    就在这时,陶白突然注意到钟灵的双脚—他的脚上只有一只鞋,光着的那只脚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流血的伤口上甚至还沾满了泥土。

    “钟、钟少爷,您的脚怎么了?”陶白倏尔抬头,停止了哭泣,心中的疼痛瞬间比刚才还要多,“您为了找我,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钟灵不说话,冷眼看他。算是默认了。

    “你快坐下!我帮你清理。”陶白急忙走过去,一手抱着他的双腿,一手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在溪边。

    陶白撕下自己的衣裳,在水中打湿,一寸寸地清洗着钟灵脚上的伤口,而后脱下自己的鞋子,刚想给钟灵穿上,但一见这鞋上沾满了污泥,又决定放弃,而是整个人将他背在背上,急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我这就带你回家!”

    说完,他稳稳地背起钟灵,往树林外走。

    “陶白,你有没有良心?”季寒羽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离去,急切地呼救道,“我怎么办?喂—!”

    季寒羽虽然在大声地呐喊,但陶白却充耳不闻。钟灵带着自负的笑意回头看了他一眼,便安稳地趴在陶白肩头,享受着陶白的好。

    —你看,陶白在意的是我。

    如果眼神能杀人,季寒羽已经死了千百次。

    同样,如果季寒羽的眼神能杀人,那么钟灵也一定活不了……

    二人一路没说话,钟灵将下巴枕在他的脖颈,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陶白能感觉到他微热的体温和柔软的双唇。若在平时,他一定会脸红到耳朵根,但今日,除了心疼和自责,他没有旁的情绪。

    晨光熹微,空气清新,路上行人稀少。回到家的时候,钟灵准备的火盆里的炭火已经熄灭,洗澡水也已经凉透了。但就算如此,陶白心中的暖意也仍似不断地涌出。

    陶白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会让钟灵失望和担心了。

    陶白重新烧了热水,为钟灵洗脚更衣,盖好被子后,本想轻手轻脚地离开,却不想刚转身,钟灵便拉住了他的手腕:“不准走……不准再消失……”

    陶白挣扎了几次,见他眉头紧皱,一直说胡话,心头又是一酸,再一摸他的额头,发现他额间温度滚烫,整个人也泛着一股红晕,才惊觉他在野外寻了自己大半夜,着了凉,发起了高烧。

    陶白更加自责,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十恶不赦,明知道钟灵担心自己,明知道钟灵有病在身,却还因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害他病上加病,他真恨不得一死了之以解恨。对钟灵的内疚,已经掩盖了他内心所有的不如意。

    陶白衣不解带在床边照顾了他一夜,端茶递水擦汗换毛巾,直到西市开业,他才赶忙出门找大夫。

    陶白不放心贫民窟的赤脚医生,便找了城内赫赫有名的大夫。大夫上门为钟灵医治之后,开了一堆的药,这几乎花光了陶白所有的积蓄,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过。再多的钱财也没有钟灵重要。

    当天,季寒羽到了下午才恢复力气,在河边吹了一整夜的风,又暴晒了半日后,整个人浑浑噩噩,循着陶白的香味,敲响了陶白的大门。

    “咚咚咚……咚咚咚……”

    陶白闻声,从窗户上往下看,便见季寒羽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门外。他这才想起昨夜自己似乎将他忘在了荒郊野外,心中又是好一阵内疚。

    陶白连忙下楼打开门,季寒羽见到陶白人畜无害的脸,想发火却没有力气。他只觉自己恍恍惚惚,下一刻,便两眼一黑,直直向陶白倒去,再不省人事。

    季寒羽也病了。和钟灵一样,高烧。

    陶白本想将他放在钟灵的床上,但转念一想,这两人明显的火药味,便将他背回了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脱去外衣,盖上被子。

    同样的药煎了两份,让二人服下后,陶白便回了钟灵的房间,守在他的身边。

    一整夜,陶白都有些恍惚,他其实还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过去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他身边只有陈秋碧,而后陈秋碧离开了,他就只剩一人了。钟灵和季寒羽认识时间不算长,但他们对自己的关心他能明显感觉得到。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拿命去还他们的情。

    可是他也知道,钟灵不需要自己的命,他希望自己能珍惜自己的命。至于季寒羽……此人太神秘,不做评价,只等他病好了,还是早早远离了好。

    陶白想着想着,便沉沉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便发现已经躺在了钟灵的床上。钟灵则坐在窗户边上,手里正翻看一本书。

    天光大亮,已是第二日晨。

    “钟少爷,您怎么就醒了?我……”陶白大惊,慌忙下床。

    钟灵看上去面色已经大好,微敞的领口露出白皙的肌肤,已经没有昨夜泛红的迹象。钟灵点了点头:“我看你太累了,就抱你上床睡了。”

    “哦……谢、谢谢!”陶白搔了搔头,面色一红,“我去给你煎药。”说完,飞快地跑下了床。

    陶白将风寒药煎了两碗,先送了一碗去钟灵的房间:“钟少爷,虽然您退烧了,但药还是得继续喝。”

    钟灵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陶白将药碗放在嘴边吹了吹凉,才递给钟灵。钟灵喝完,他才端着另一碗药出门。

    “你去哪儿?”钟灵不解。

    “季公子病了,我给他也送一碗去。”陶白说着,端着药进了旁边的屋子。钟灵眼睛蓦地张大,一路小跑进了陶白的房间,果然见着季寒羽穿着雪白的亵衣睡在床上。

    他眼带迷蒙,显然才刚醒。

    “他怎么会在这里?”钟灵指着季寒羽问陶白。

    “他晕倒在家门口,我见他生病了,便让他住在这里。等他病好了,我就让他走。”陶白如实回答。

    季寒羽哼了一声,没力气说话,但是眼神里却狠狠地剜了他一刀,好似在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钟灵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陶白放下药,道了句:“你自己喝吧,小心烫!”说完,立即跟着钟灵跑了出去。

    钟灵回到房里,倒也不见得有多生气,只是面色有些阴冷。不管陶白跟他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陶白其实能理解,季寒羽是害了疫症所所有人的罪魁祸首,连自己都不喜欢他,何况是钟灵?

    但是他也知道,季寒羽的所作所为,站在九方术士的角度,是能理解的。他只能将他当作陌生人,权当作上天有好生之德罢了。

    季寒羽在陶白家中将养了三日,终于在钟灵杀人的目光中,准备离开了。

    二人身体不错,恢复很快,陶白送他离开时,季寒羽突然回头,问他:“你想不想跟我走?”

    陶白一愣,还没回答,季寒羽接着便摆了摆手:“我开玩笑的,你当我没说过吧。”

    季寒羽背负长剑,绯色的背影在夕阳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寡淡。陶白不明白他的意思,季寒羽也不会告诉他,他驻足片刻,便真的当作没听见一般,回了屋子,继续洗衣煮饭煎药。

    陶白将米缸里最后一点米煮成粥后端进了钟灵房里,钟灵原本微闭着眼睛单手撑头,在桌上小憩,见了陶白后,便身体向后,懒懒靠在墙上。他的眼神澄澈如平静的湖水,整个人笼罩在孤高的清俊里,安静又平和。

    但是紧接着,却说出了让陶白内心大恸的话来:“你可以跟季寒羽离开。”

    陶白蹙眉,断然拒绝道:“我不想跟他走!”他以为钟灵生气了,立即赶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我只想好好照顾你,不想去别的地方。”

    钟灵眉目一柔,道:“季寒羽不是普通的九方术士,他身上那柄剑,曾经在九国引起过纷争。他能保护他的剑,足以说明他不简单。”

    陶白疑惑了,看钟灵这副模样,似乎并不是在闹脾气。

    钟灵接道:“他是天玑山玄清宗的弟子,而玄清宗,是九国内数一数二的玄修大派,如果你跟他走,他不会亏待你。”

    陶白沉默了半晌,问他:“什么是玄修?”

    这下轮到钟灵哑然了,他怔怔地看了陶白半晌,便拿起筷子敲了敲碗,道:“吃饭。这个问题以后再说。”

    “哦……”陶白听话地点了点头,夹了一些蔬菜放在钟灵碗里。

    接下来直到陶白离开,钟灵都沉浸在异样的安静里,让陶白觉得,自己是不是又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了?

    陶白必须出去找工作了。

    经此牢狱之灾及钟灵大病一场,他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再不出去找工作,他和钟灵将被房东赶出去,再次露宿街头。

    下午,陶白走在路上,一路来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其中以女人居多。

    “看,就是那个人,他偷了妙香堂的新香谱,害得兰掌柜被责罚。”

    “这样一来,今年岂不是买不到新香了?我为此可存了两年的银子!”

    妙香堂在景国闻名遐迩,在女子中更是颇得认同,陶白之人几乎已经与妙香堂一样出名。

    大家都知道妙香堂出了个叛徒,还是一个长得很好看,平日里老老实实的叛徒。

    “真是人不可貌相。”女子掩嘴摇头,眉宇间尽是鄙夷。

    陶白遮遮掩掩,试图挡住额间的刺青,但是他的模样仿佛深深印在了别人心上,挥之不去。

    陶白没有再去西市,他从旁人的眼神里已经读到,不会再有人雇用自己,他不可能再在西市立足。

    他去了码头,申请搬货。去过工地,申请搬砖,但是老板看了他的刺青没说什么,但见了他的身子板,便道:“你不适合这份工作,不过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在东市的百花街有一男馆,你不如去那里试一试。”

    陶白面色噌的一下就红了。

    百花街他很熟悉,从前科举之前,总有士子相邀结伴,去那里吟诗作赋,顺便与一杨柳细腰、美艳绝伦的娘子产生一段姻缘。他去过一次,被人当作了陪酒的姑娘,便再也没去过那种地方。

    他是男人!饱读诗书的七尺男儿!

    倒夜香也比出卖色相好!自然不去。

    陶白垂头丧气地回家,路过衙门,见到告示牌上贴了一张明晃晃的***,其上用朱砂写了几个大字: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的理由与那日官差所说差不多,但也有所出入。

    原来蓬莱仙主并没有来景国,他只是派仙使传达了仙旨,旨意中言:三年后的九月初九,天梯将打开,迎接五名最优秀的玄修者上达天厅。为此,九国同庆,依照九方公约,诸王皆大赦天下。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仙,真的有蓬莱仙山。

    陶白突然有些羡慕玄修者了。传说中的蓬莱属仙山琼岛,其上之人生命无限,不受轮回所苦,那个蓬莱仙主,就是那样的人吗?能去到蓬莱的凡人,以后便算是得道飞升,位列仙班了?

    真好!

    陶白打心眼里为这些人高兴。

    回去之后,他将这件事当新闻告诉钟灵,钟灵听完,只淡淡道:“你想成为玄修者吗?”

    “不想。”陶白摇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只想做一个凡人,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钟灵脸色更加冷淡,道:“那你听了玄修者的事,为什么这样高兴?”

    “你不高兴吗?凡人可以成为仙人,这本该存在于神话故事里,可却成了真!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开心和骄傲,我祝福他们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该高兴的是那五个人,我高兴什么?你又高兴什么?”钟灵冷笑道,“还有你,今天没有收获,对不对?”

    陶白哑然,点了点头:“我明天再出去找工作。”

    钟灵毫不犹豫地继续说道:“你连饭都吃不饱了,还羡慕别人做什么?他们需要你的祝福吗?他们不需要。”

    是啊,自己都已经沦为过街老鼠,还有什么资格祝福旁人?理当该担心自己才是。

    六月底,离妙香堂发布新香的日子只剩三日。这段日子,妙香堂一直停业。

    市井皆传言,因陶白偷盗了新香,妙香堂今年不会发布香品,而根据景国香会的规矩,连续五次拔得香会头筹,便是景国御用的大香师。

    阮烟萝在景国已经参加了数届,已经蝉联多次头名,御用大香师的名号已经持续了三届。而这一次,如果她失败,虽然不会让她失去大香师的名号,但在香业中,这无异于坐实了她江郎才尽的传闻。

    有人猜测,是阮烟萝自己设了局,就为了在发布新香这一日,有借口顺利逃过,所以嫁祸陶白。但阮烟萝的拥护者却说:“此次香会关系着三年后蓬莱选拔大会上,与圣上一起出行的人选。阮掌柜不会想要错过这次机会,她一定会反败为胜。”

    大家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发布新香这一日,阮烟萝一直没有动静,直到太阳西沉,香道会场最后一位斗香人离场,才见她穿着月前准备的服饰,盛装而行,娉婷妖娆地出现在香道会场。

    一出场,她便引来所有人的侧目。阮烟萝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气,不同于在座任何人,也不同于过去的任何一种香。她整个人被包围在一股淡淡的光华里,众人定睛一看,才知晓,这样的光华来自于她手中的香炉。

    香炉氤氲烟气,但是烟气被阳光一照,近似透明蒸汽,又似乳烟,缭绕芬芳。

    “灵虚心香,是我研究多年的香品,由于新香被盗,我只能祭出十年藏香。”阮烟萝将香炉置在贡台上,摇着羽扇,让香味在空气中传播开来。

    她一边摇扇,一边道:“灵虚心香在制作上,要求甲子日和料、丙子日研磨、戊子日和合、庚子日制香、壬子日**窖藏,窖藏时要有寒水石为伴。不及则成效难求,过火则性味反失。窖藏过程错过一分一秒都不行。所以……抱歉各位,我来晚了。”

    阮烟萝的香获一致好评,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地拿下了当次香业大会的头魁。大香师的名号得以保留,江郎才尽的传闻不攻自破,陶白的处境更加糟糕了。

    陶白从香道会场出来,便被人认出,砸了一脸的臭鸡蛋:“你个小偷,竟还好意思出现!阮掌柜养了你这么只白眼狼,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我没有偷东西!没有!”陶白的解释苍白且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他唯一的出路是阮烟萝拿不出新香,自己或许成了一个挡箭牌。但现在,阮烟萝拿出了上好的香品,甚至超过了往年所有的香料。自己偷盗的行为成了板上钉钉,不容置疑。

    陶白走在路上,不时被人扔菜叶、吐口水,他很想冲上去,给那些人一拳。可是他做不出来。他也打不过别人。

    “啧啧啧,你怎么搞成这样?”

    身前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陶白抬头,便见季寒羽正嘴角带笑,看着自己。眼里的同情溢于言表,却没有过多的真实感。

    他不是真的同情,他只是在看自己的笑话。

    陶白不理他,只顾着扒下自己额头的菜叶,将它收好放进兜里。

    “你在干什么?”季寒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看不出来吗?这是我今天的晚饭。”陶白满不在意地笑了笑,从他身边绕过去。离开。

    “你是不是疯了?”季寒羽一把拉住他,将他兜里的菜叶掏出来扔在地上,怒道,“这些东西猪都不会吃!”

    “季大公子,您从来没有住过贫民窟吧?”陶白抬头,看着季寒羽,一字一顿道,“你住过漏雨的房子,吃过垃圾堆里的食物吗?这些再怎么脏,煮一煮也就好了。”

    “……”季寒羽惊诧。

    陶白接道:“你看不上的东西,在我眼里却有极大的价值。请您让开。”他说完,推了季寒羽一把,把他踩烂的叶子重新捡起来,重新放在兜里。

    这时,钟灵从转角处走出,他见了季寒羽,面色便低了十几个温度。但他仍然没打算理会他。

    钟灵看向陶白:“你很晚没有回来,我担心你。”

    陶白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去买菜了。”

    钟灵看着他,还有他怀里的菜叶,没有拆穿他,点了点头,道:“辛苦了。我们回家。”说完,便转身离开。

    陶白几步跟上钟灵,不停地在他耳边诉说着今天的稀奇事。

    他告诉他:“阮掌柜好厉害,她的香品让我望尘莫及。可是她的管家兰生真不是个东西!若不是他,我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

    钟灵不置一词,帮他擦了擦额头和手上的脏污,安静地听他说。

    二人走远后,季寒羽仍抱着双手,“嘁”了一声,直到他们消失在拐角,才啐了一口:“还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呆子!”

    回到家,陶白将菜叶反复清洗,剁碎,煮了一锅蔬菜粥。钟灵有贵族气质,但无论陶白做什么,他都吃。

    陶白看着钟灵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跟这样的人相处起来没有任何的距离感了。

    季寒羽一看也是世家公子,但是他是个高高在上,不会将菜叶吃进嘴里的人。但是钟灵,他有世家贵族的气质,却不会鄙夷任何穷苦人家的东西。他只是长得比自己好看,有着贵族的身子,却没有贵族的心。

    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

    陶白想起阿音说的故事,虽然离奇,但有一点肯定没有错。那就是钟灵曾经出生在条件优渥的世家,只不过家道中落了……

    第二天,靖城大街小巷都流传着这样一件事:东市的百年老茶铺与妙香堂达成合作,收了阮烟萝除进贡给皇室的所有心香,做成心香茶饼。

    广告词是这样写的:一盏新茶,一缕轻烟。清香一室,心香千里。

    据说订单已经排到了三年后。

    相比妙香堂的门庭若市,陶白的家中无疑一贫如洗。他们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

    当天,陶白出门,又收到了一大堆的烂菜叶和臭鸡蛋。当他发现这样也能养活自己之后,索性在找到工作之前,日日去妙香堂前,让大家发泄自己的情绪。他已经从屈辱中升华,领悟了生命的真谛—活下去,不惜代价地活下去。为了钟灵,也为了那些死去的孩子,他要带着他们的份,坚强地活着。

    季寒羽原本得到门派****,令他即刻回去,但他一连三天都鬼使神差地来到妙香堂,一连三天都看见陶白将自己当作菜篮子,终于忍不下去了。

    季寒羽走上前,拉住陶白的胳膊,问他:“你究竟想干什么?”

    “活着。”

    陶白淡淡道:“如果向我扔垃圾可以发泄他们的怨气,我无所谓。”

    “你就这么窝囊?任由他们打骂?”季寒羽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围的人,但见他身负长剑,再无人敢上前欺凌。

    陶白不说话,季寒羽又道:“你总不至于像这样过一辈子?”

    不想。

    可是他能怎么办?

    他现在根本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也难怪你怎么都考不上,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一根筋!”季寒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调查我?”陶白倏尔抬头,蹙眉道。

    季寒羽大方颔首:“我对你很好奇,调查一下怎么了?”

    “你想干什么?”

    “我想带你走。”

    陶白看了他半晌,断然摇头,甩开了他的手,“我不走,我不会离开钟少爷,我也不会离开景国!”

    “哟,看不出你还挺爱国。”季寒羽调笑道,“也罢,你不跟我走我不怪你,但至少,我会帮你查出真相。”

    在陶白惊讶的眼神中,季寒羽郑重颔首,道:“今夜子时,在妙香堂后门等我。切记,不要声张!”

    “你想怎么做?”陶白问。

    “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你,咱们找谁。”

    陶白眼中虽然有明显的怀疑意味,但眸子里却出现了久违的光亮—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期冀。

    如果他可以找出真相,他能让自己昭雪,他还能像以前一样,代写书信,甚至找一份好的工作,那比当过街老鼠实在是好太多了!

    当天夜里,陶白等钟灵睡下后,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直奔妙香堂。

    妙香堂是二层井字结构,一面大堂即是店铺所在,另外三面都是仓库,中间一个天井。天井中,有一方巨大的鱼池,鱼池里只有一尾鱼,终年摇曳着巨大的彩虹尾,妖娆而冷艳,就像阮烟萝一样。

    陶白在妙香堂待了一个月,没有见过人喂鱼,兰生也不让人碰它。

    季寒羽带着陶白跳进天井,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口鱼缸。

    “这鱼真好看!”季寒羽忍不住称赞道。

    陶白点头:“妙香堂最宝贵的是香,第二宝贵的就是这条鱼了。这是阮掌柜的风水鱼。”

    季寒羽不置可否地冷笑了笑,随即带着陶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去找,但将一楼的仓库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线

    索。

    二楼是阮烟萝的寝室,以及一些香童的房间,兰生的房间则在西北边。

    “既然冤枉你的是兰生,我们直接去找他。”季寒羽眼眸中寒光一闪,便让陶**路。

    陶白从前觉得私闯民宅不好,但一想自己已经被他害成这样,已然没有害怕的道理,便带着他上了楼。

    兰生的房间从外面上了锁,陶白“咦”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睡觉的时候,你会把自己锁在里面吗?”

    季寒羽摇头:“我就算想,也做不到吧?锁门之后从窗户爬进去?”

    “也是。”陶白点了点头,“现在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砍掉它!”季寒羽说完,从背上抽出长剑,一剑砍向铜锁。

    陶白刚想让他不要冲动,生怕这个声响会吵醒其他人,但是季寒羽的剑到之处,铜锁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便化成两截。

    季寒羽眼疾手快,捧起掉落的锁,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动静。

    陶白终于知道什么叫削铁如泥了。

    在陶白的目瞪口呆里,季寒羽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陶白原以为兰生是不是做错了事,被阮烟萝关起来了,但从房间里清冷的意味,还有四处可见的白布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兰生呢?

    陶白和季寒羽面面相觑,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开始搜这间房间。

    柜子里兰生的衣服都在,梳妆台上有他最爱的发带,床头还摆着他看了一半的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二人看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季寒羽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便带着陶白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后院里,静静的水声流淌,二人坐在池边,大眼瞪小眼。

    —“兰生呢?”

    —“我怎么知道?我甚至没见过他。”

    二人的眼神交会,都是满眼疑惑。今晚夜探妙香堂,几乎是无功而返,什么都没有找到。这跟原计划不符。就在这时,陶白突然定定地看着鱼池中的一个闪光点,与月光交相辉映,发出丝丝金光。

    陶白定睛一看,认出来了,那不是旁的,正是兰生当宝贝一样的尾戒。他每日无论在做什么,都会摩挲这枚戒指,所以陶白几乎可以肯定,鱼池里的就是兰生的戒指!

    但是……戒指下面是什么?

    陶白整个人往前探去,想要仔细看看,他拿**折子,对准了戒指。他的脸几乎就要贴到水面。

    他这时终于看清了,那是一节骨头。

    人类的小指骨。

    “哗啦—”一声,陶白眼前出现了一个巴掌大的嘴,嘴里满是尖牙。眼见那嘴马上就要咬到自己,陶白突然觉得自己被拉了上去。

    陶白惊魂未定地看着水面,才发现刚刚是那尾鱼的嘴巴,正打算咬自己!如果不是季寒羽,自己的鼻子怕是保不住了。

    “你怎么了?不要命了?”季寒羽蹙眉,压低了声音骂他。

    陶白颤抖着指着水中的戒指,道:“那是兰生的戒指,他……他一定是被鱼吃了!”

    “说什么胡话!鱼怎么会吃人!”季寒羽说完,阮烟萝的房间里突然亮了灯,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打算出来。

    季寒羽看了一眼,低声道:“走!”

    陶白不依不饶,道:“我一定要拿到这只戒指,我会证明给你看!”

    季寒羽见他有些轴,立刻御起剑,将那戒指和骨头捞起来,剑气过处,还不小心斩断了鱼的尾巴。

    季寒羽一手握着戒指和骨头,一手拎起陶白,闪身飞出了妙香堂。

    长剑似有生命一般,跟着他们飞出了院子,最终回到了他背上的剑鞘中。

    季寒羽和陶白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五更天了。家里灯火通明,一楼大厅中,有一个孤清的人影映在窗户上。他仍用最舒适的姿势在看书。

    陶白觉得,钟灵是除了自己外,他见过的最喜欢读书的人。他什么书都看。

    陶白知道,自己离开一夜的事没有逃过钟灵的双眼,索**不打算隐瞒,带着季寒羽走进屋去。

    钟灵看着他们,再懒懒地瞥了一眼燃了一半的香,道:“你离开了十炷香的时间,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我……”陶白刚想坦白,却听季寒羽不耐烦地打断道:“解释什么呀?他又不是你的奴隶,去哪儿还要跟你报备交代?”

    “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钟灵淡淡说完,继续看向陶白,“等他走了,我再听你说。”说完,钟灵便再次拿起书,风轻云淡地翻看着。

    陶白看了看季寒羽,季寒羽抱着双手,同样看着陶白。

    陶白搔了搔头,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季公子,今天太晚了,要不然……”

    “啪!”季寒羽一下抽出长剑,拍在钟灵眼前的桌上。

    钟灵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季寒羽大怒道:“我陪你忙活一晚上,你就让我这样走了?!”虽然话是跟陶白说的,但他却盯着钟灵。显然,他在观察钟灵,为什么在这样的剑下,还能保持这样的镇定,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我……”陶白面色发白,显得很是心虚。

    他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的场面,总觉得自己是半夜偷人,被正室抓个正着,小三还不依不饶非要登堂入室。

    等等,他在想什么啊?

    陶白一时迷糊,显得很是痛苦。

    “罢了,明日就明日。”

    季寒羽说完,抽回剑,继而往外走,走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将戒指和骨头放在桌上,道:“你先看看清楚,这是不是兰生的东西。”

    “哦,好的!”

    季寒羽走后,陶白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戒指,无比确定,这就是兰生每日都会把玩的那一枚尾戒。他曾经还很好奇,一个男人戴着戒指,这个戒指一定是他很珍贵的东西。说不定还是阮掌柜送的。

    “你们刚才就是去找这个了?”钟灵问他。

    陶白颔首,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末了总结道:“兰生应该已经死了。可是他为什么会死?明明是他冤枉我,明明我该开心才对……可是当我看到这节骨头和戒指,我却开心不起来。”

    “为什么?”

    “我总觉得,他还没有坏到该死的程度……或许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权利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钟灵叹了一口气:“事情还没有真相大白,先不要这么着急下定论,或许他还活着,只不过戒指被扔在了水里。”

    “希望如此……”就在这时,陶白突然猛一拍大腿,问他,“我能看见兰生的过去吗?”

    “什么?”钟灵一愣。

    “你不是说,只要有四段以上的徽章,就能看见旁人的过去?”

    “理论上可以,但是不排除中间会有差错。而且……你有徽章吗?”钟灵眯起眼,道,“据我所知,你已经把徽章还给那个人了。我不允许你以这样的理由去找他。”

    陶白红着脸,似乎被人看穿,但又觉得冤枉。

    他确实已经把徽章还给季寒羽了,但是他要去找他,也真的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陶白嘟囔。

    “那就自己去考,以你的资质,当上九方术士,拿到四段徽章,应当不是难事。”钟灵平静地说着陶白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陶白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突然捧腹大笑道:“钟少爷,您什么时候会讲笑话了?看不出来,您竟是这么幽默的一个人!”

    钟灵“啪”的一声合上书,临走前,在楼梯口,转身对他说道:“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心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他的眼神郑重而坚定,让陶白终于止住了笑意。

    他没有开玩笑。

    他希望自己当上九方术士。

    陶白目瞪口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双整日与笔墨纸砚为伴的手去斩妖除魔?

    这怎么可能?!

    第二天,陶白还是去找了季寒羽。他们没有相约地点,但是在妙香堂的斜对面,是季寒羽天天都能遇见他的地方。陶白如此做,也不算是违背钟灵的意愿。

    陶白见了季寒羽,便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借你的徽章一用。”

    “徽章?”季寒羽蹙眉,问他,“你是说九方术士的徽章?”

    陶白点头:“就一晚上,我明天就还给你!”

    季寒羽好奇,陶白是不是吃错药了,徽章这东西对个普通人来说有什么用?

    “我可以借给你,但是你要告诉我,你用它来做什么。”

    “我想看一看兰生的过去。”

    “看兰生的过去?”季寒羽一愣,“怎么看?”

    “只要我将你的徽章放在枕头底下,再一直想着兰生,我就能梦到他的过去。”陶白很天真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季寒羽。本以为季寒羽会夸奖自己,却不想季寒羽愣愣地看了他好久,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陶白,你是不是病了?”

    “怎么了?”陶白不解。

    “用灵力窥探旁人的过去,这是我师伯都难以做到的事情,你可以?你在开玩笑吗?”

    “这……是很难的事情吗?”陶白不解,似乎前两次并没有什么难处。只不过一次他成功了,一次不知道看到了谁的过去,也或许,那只是一个寻常的梦……

    季寒羽笑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才道:“听我说,如果是我师伯想要看见别人的过去,需要焚香沐浴,在圣泉中浸泡七日。七日内,不吃不喝,而后由七人为其护法,才可进行探梦仪式。你……还是不要说笑话了,哈哈哈哈……”

    陶白一脸黑线,觉得自己被钟灵骗了。

    见陶白面色不大好看,季寒羽终于收起了笑,从怀里拿出了徽章,道:“给你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想玩我就送给你玩好了!”

    陶白见他还是将徽章给了自己,心中有些感动。

    “既然你不相信我,又为什么要帮我?”陶白问季寒羽。

    季寒羽想了想,道:“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如果那时候有人能帮我一把,我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哪样?”陶白上下看了季寒羽好几遍,也没觉得他哪里不好。

    季寒羽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而钟灵,恰好就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季寒羽说完,陶白刚想反驳,却被他捂住了嘴。

    季寒羽接道:“听我说,虽然我不知道钟灵是什么人,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不是好人。陶白,离他远一点。”

    当晚,陶白睡觉前,一直都想着兰生。他的手里紧紧握着徽章,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他要知道真相。

    梦里,陶白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破布衣裳的小男孩。

    男孩被关在黑暗的牢房里,一直在哭,而一个小女孩则趴在窗户上,用力地向他扔去了一个馒头。

    —“兰生,你等我!”

    —“等我成为大香师,我就来救你!”

    小女孩离开之后,兰生一个人待在黑暗的牢房里,手里握着那只馒头,馒头上还有女孩的体温。他的心突然就不那么黑暗了。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其实还是有朋友的。

    这里是芳国的一个小镇,镇上家家户户都产香,但有一户人家垄断了香料市场,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兰生是被他们买来当香童的人,他的父母都是天才制香师,他们重金买来之后,却发现兰生没有那方面的天赋。细细一调查,才知道兰生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他们也是买了孩子来顶包。而那对夫妇已经不知去向。

    紧接着,毫无用处的兰生被净身了。八岁之后,他就不再是个男人。

    兰生被送去陪伴年少的嫡小姐读书和侍香。他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没有人想要跟他玩耍,除了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就是后来的阮烟萝。她是家族中不受宠的庶子,但天赋极佳,兰生为了帮助她,一点一点下药害得嫡长女从此没有了嗅觉。

    阮烟萝果然成为大香师,掌控了那个家族近一半的生意,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是被发现了。

    他们被赶出家门。

    阮烟萝带着兰生来到景国国都靖城,开了一间妙香堂,蛰伏十年成为御用大香师之后,便不再惧怕任何事情。过去的制香世家也不敢来找他们的麻烦。

    兰生的尾戒,与阮烟萝的是一对,是他们用赚到的第一笔属于自己的钱财买的。

    他们本可以无波无澜地过一生,但是他们的麻烦却还是出现了。

    阮烟萝江郎才尽,再制不出好香。

    —“兰生,有什么是可以让芳香持久不散的呢?”

    —“兰生,为什么我做不出这样的香来?”

    —“兰生,我知道了。拿人的心头血肉炼香油,能让香味永久地保留下来。”

    —“兰生,给我找一个人。干净、漂亮、无邪的人。我要他的心头血肉。”

    这个人就是陶白。

    心香,最重要的一味香引便是心头血肉。

    陶白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学识才获得阮烟萝的青睐,却不想其实一开始,阮烟萝看中的只是自己的皮囊。

    一个干净的、没有瑕疵的身体,用心头肉来提炼尸油。

    “啪!”阮烟萝给了兰生一巴掌之后,兰生还是毫不顾忌地将陶白逐出了靖城,他希望自己走得远远的。

    “啪!”“啪!”“啪!”

    一下又一下。

    厨房里的油灯昏黄,阮烟萝狞笑着,手起刀落,混合着血肉横飞,对着地上已经死去多时的兰生的碎尸说:“这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不是他死,那么就是你死!”

    阮烟萝的表情狰狞可怖,与往日里艳冠群芳的模样大相径庭。说她是恶魔,一点都不过分。

    那是从小伴她长大,一直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兰生,也是纯粹而干净的男子,符合她的要求。

    陶白终于知道,兰生冤枉自己,不是因为嫉妒他,而是想要救他。否则,他留下来,就会成为阮烟萝新香中的一味材料。

    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名利的考验。

    在前程和伙伴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陶白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他的床边是一脸焦急的钟灵。

    “你终于醒了。”钟灵松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一直在做噩梦。”

    “我看到了!钟少爷,我看到了!”陶白攥住钟灵的双臂,手指紧紧抠住,急道,“兰生为了救我,被阮烟萝剜掉了心头肉,制成了香油!他的尸体被剁碎,扔进了鱼池喂鱼!”

    钟灵的面色明显有些不悦,立刻就知道陶白见过季寒羽。他本想责备,但见陶白瑟缩至此,也不忍再说他。

    钟灵拍了拍陶白的背,道:“不要再想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陶白手舞足蹈,急道,“我不能让兰生白白死去!我要将阮烟萝的阴谋公之于众!还有那个心香茶饼,那分明是人的血肉做的!哪里能入喉?”

    “如果你一定坚持,那么请让我陪你。”钟灵说完,俯身,看向陶白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要答应我,如果我让你停止,你就一定不能再继续。”

    陶白哑然地望着他,钟灵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也会纵容你去做这件事,但是前提是,我需要保证你的安全。”

    陶白点了点头。

    陶白知道,钟灵一定不会害自己。

    拥有这样纯粹的眼睛的人,心灵一定如目光一般澄澈。

    第二天,陶白一整天都沉浸在黑暗的情绪里。

    他看到了兰生的过去。

    一个完全超乎他想象的真相浮出水面,可是他没有证据。

    他看着妙香堂的官差,看到阮烟萝梨花带雨地与他们哭诉,他突然有些想吐—明明兰生是被她亲手杀死,是她将他分尸,扔进了鱼缸做了食人鱼的食物。

    明明一切都是她做的,明明兰生是为了救自己,明明她的心是黑色的,可她为什么还能笑得那样灿烂,那样好看?

    现在在陶白的眼里,她就像是一朵长满了荆棘的黑色玫瑰,美艳绝伦却有着致命的黑心肠。

    陶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啪!”“啪!”“啪!”

    陶白身上再次充满了菜叶,可是从前那种被人冤枉的屈辱感却不见了。

    兰生冤枉他是为了救他,自己如果没有入狱,那么现在做了鱼食和香料的人就会是自己!

    “钟少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为了生存,我已经有了决定和目标。”

    钟灵侧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没有偷东西,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会被他们打垮。”

    钟灵面色缓和,对这样的陶白显得十分开心。

    陶白接道:“我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在三十岁前存满三十两银子!等我赚够了钱,就在这里开一间自己的香堂。”

    陶白站起身,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妙香堂说:“就开在妙香堂的对面,与他们对着干!”

    钟灵闻言,眸中微微亮起的光芒瞬时又暗了下去。

    陶白没有注意到钟灵眼中明显的失落,只看着眼前的店铺,踌躇满志道:“妆粉、胭脂、香烛、香囊等,妙香堂现有的东西,我都会!而我会的,他们却不会!我要将药膳、茶室、香堂、书舍开在一处,做到饮食玩赏一条龙,让它成为景国最大的香堂!让旁人再也不敢污蔑我!名字就叫……灵曦堂!取你名中的灵字,我字号中的曦字。以后给你娶妻生子,可都指着这个了!你觉得如何?”

    钟灵半晌没有搭话,陶白回头,便见他单手扶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陶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陶白推了推钟灵,问道:“你怎么了?”

    钟灵一脸生无可恋:“头疼。”

    “头疼?怎么会头疼?”陶白立刻蹲下身,摸着他的额头说,“莫不是近来变天之故,旧疾复发了?”

    钟灵拂开他的手,淡淡道:“你一日不开窍,我就跟着你头疼一日。你自己想吧。”

    钟灵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钟少爷—钟少爷!”陶白在他身后喊了好几声,但他都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陶白担心他的身体,正准备追上去,却有一白衣人从天而降,生生挡住了他的去路。

    来人正是季寒羽。

    季寒羽对着钟灵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朗声道:“你别管他了!他就这臭脾气,见谁都一副欠了他五百两银子的模样。”季寒羽说着,又是猛地一挥手,说:“不对!五百两都不够这张臭脸,那至少得是五千两啊!还外加掘了他家祖坟!”

    季寒羽的声音极大,似乎是故意喊给钟灵听的,但对方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说的话也全然当作没听见,仍是大步地离去了。

    陶白一边追,一边跟季寒羽解释道:“钟灵脾气不坏的。”

    季寒羽又是好一阵地皱眉,连连摆手道:“得得得,你就护着他吧!带着这个病痨鬼,你迟早会被他拖累死!”

    “我不怕死。如果没有钟灵,我早就已经死了。”陶白面色如常,坦然地提起那一段曾让他觉得人生灰暗而毫无意义的时光。

    现在想来,真要那样死了,才是不值当呢!他已经错过了人生太多的精彩日子,往后的每一时每一刻,他都不想再浪费。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钟灵躺在床上,看着陶白在眼前擦桌子椅子,突然问道:“你说不想再浪费时光,是指什么?”

    陶白一愣,又想起下午的事情,急道:“你又用读心术偷听我说话!”

    “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的意愿太强烈,我想不听都难。”钟灵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而后一本正经地眨了眨眼,“这里,会自动接收你们的心声,如果想不听,除非把它割了。”

    钟灵的眼睛大而明亮,眼中的无辜和天真呼之欲出,陶白立时便没了脾气。

    “好吧,我以后自己注意。”

    钟灵颔首:“嗯。”

    这时,陶白又是一奇,道:“可是,你并非九方术士,又为什么能听见旁人的心语?而季寒羽努力这么多年,还是听不见?”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靠努力,一种靠天赋,很明显我属于前者。”

    钟灵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带着玩味和嘲讽笑道:“而季寒羽……他属于努力不够,天赋也不够,这就怨不得旁人了。”

    翌日,季寒羽离开靖城前,陶白在老地方将徽章还给了他。

    季寒羽拒绝了,道:“我这次离开,就不会再回景国了,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这个就留给你当纪念吧!”

    “你为什么不回来了?”陶白道。

    “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我不会停留在原地。”

    “你要回家?”

    季寒羽耸肩,没有否认。

    陶白点了点头,向他抱拳告别:“希望有机会我们还会见面。”

    “你真的还想跟我见面?”季寒羽笑道。

    陶白不说话。

    虽然他现在不讨厌他,但是若说很熟络,倒也没那回事……

    季寒羽想了想,低头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塞在陶白手里道:“这是玄清宗的暗号,你若有难,便打开它,附近的玄清宗的弟子会来救你。”

    陶白握着玄色火折,蹙眉道:“那你呢?你会来吗?”

    “看来,你真的很想见到我。”季寒羽再次露出狼看到猎物一般的笑意,让陶白全身发毛。

    “我只认识你,”陶白不理会他的轻佻,正色道,“就算有玄清宗的弟子赶来,若见我只是一介书生不加理会,我又能如何?”

    季寒羽摸了摸陶白的头,像抚慰小狗一样安慰道:“你放心,只要有我玄清宗信物,他们就会相信你。如果那时我不能来,他们也一定会救你,然后把你安全地带回到我的身边。”

    陶白脸一红,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英气面庞,不自觉地竟想仰望他了。

    他是真心地对自己好。

    与钟灵对自己一样好。

    “哗啦—”就在此时,一盆凉水浇下,不偏不倚地浇在季寒羽头上,那水里还混合着许多青菜叶。

    季寒羽抬头,便见一老婶娘端着木盆,一脸木讷地茫然四顾:“奇怪,我明明在厨房洗菜,怎么会上二楼……哎呀!可惜了我的一盆菜哟!”

    老婶娘的反应让季寒羽愣了一下,他细细一想,便气得直跺脚:“钟灵,是条好汉就给我滚出来!不要背地里耍阴招!”

    季寒羽双拳紧握,拔出长剑四下挥舞。但这附近哪里有钟灵的影子?

    陶白知道季寒羽不喜欢钟灵,但钟灵远在家中,又怎会是他泼了季寒羽一身水?

    唉……季公子真是魔怔了!

    陶白安抚了季寒羽几句,拍了拍他的肩,便回家了。后来季寒羽去了哪里,他便再不知晓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时候季寒羽就已经下定决心,只有蓬莱,才是他唯一的目标,才是他唯一想要去的地方。哪怕给他九方术士协会的会长位置,他也并不放在眼里……

    姽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