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天的晚餐,陶白照着钟灵的做法,做了一桌子的点心。对于看上去又温柔又和蔼,还能做得一手好菜的陶白,大家对他的到来表示由衷的欢迎。吃完晚饭,还帮着他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小屋整洁干净,虽然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但对陶白这种长期住惯了牛棚柴房或者马厩的人来说,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这间屋子与黑屋遥遥相对,躺在床上从门缝向外看去,就能看见黑屋的大门正对着自己。风一吹,也不知是对面的门,还是自己的屋门,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陶白起来好几次,确定自己关紧了门窗,顺道用桌子抵上了大门后,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对面的不是鬼,是魔,是心魔。只要自己心正,她定不能伤害自己。
下半夜,太过疲惫的陶白终于在无尽的恐惧中睡了过去。但睡着睡着,他总觉得脸上有些痒,还有些微微发凉。
“不要闹了……不要挠我……”
陶白昏昏沉沉之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儿时所待的慈幼局,一定是陈秋碧这个丫头在拿自己的头发搔痒。他好几次伸手拂开,但她仍是不断地往自己脸上吹气。她的发丝落在额头、鼻尖、颈间……惹来阵阵痒痒。
“不要闹了!”陶白用力一挥手,抓住了罪魁祸首。指尖传来的凉意让陶白蓦然清醒,他睁开眼睛,便见一张苍白的脸孔出现在自己床前。
“阿、阿笙!鬼啊—”陶白全身发抖,慌忙放开她,缩到了床角。
阿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头上的发丝一缕缕垂在肩上,头皮上还有被陶白抓下来头发时所残留的血坑。陶白无法再直视她的脸,便抱着双膝,将头埋在被子里,嘴里不停地叨叨:“走、走开!不是我害的你!你不要缠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传来一声叹息:“唉……”
随后,压迫着这间房的冷气陡然散去,陶白久久不敢抬头,等凉意彻底散去,他才蔫蔫地抬起头。大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开来,他原本用来抵住大门的桌子已经被移到了床边,陶白看着在月色下被风吹得“吱呀”乱响的门,心跳得快要从胸间跳出。
就在陶白确认她真的走了之后,他才缓缓从被子里直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惊,可也就在这时,窗户突然大开来,下一刻,阿笙苍白发青的脸便倒着出现在窗外。她吊挂在窗上,双目圆瞪,冲他龇牙咧嘴地大喊了一句:“胆小鬼!你根本配不上钟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陶白被这样一吓,根本就没将她说的话放在心里,扔了茶杯便往外跑,一路尖叫地来到前院第一间屋子,也就是钟灵的房间前。
“啪啪啪—啪啪啪—”钟灵的房门被陶白拍得震天响,很快满院子的孩子都听到了这个声音,穿着睡衣跑出来看热闹。
“陶白叔叔怎么了?”
“他怎么好像见鬼了一样……”
“他穿成这样不冷吗?”
孩子们议论纷纷,钟灵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他穿着睡衣打开门,便见陶白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己门前。
陶白披头散发,穿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钟灵一打开门,他便颤抖着冲进房里,缩在钟灵的床上,说什么也不肯从被子里出来。
钟灵没说什么,只看着院里看好戏的孩子,双目一瞪道:“回去睡觉!”
众人虽然好奇,但是却极为听钟灵的话,立刻都回到屋子,并且关紧了屋门。
钟灵也关上门,走到床边,他拉了拉被子,问陶白:“你怎么了?”
陶白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钟灵的床上被他踩了好几脚泥,对此,他的忍耐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先下来,把脚洗了。”钟灵淡淡地开口,但陶白恍若未闻,死活都不出来。
钟灵一怒之下,拽着被子将他强行拎了出来。此时的陶白,已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整个人呈现出极度的委屈和害怕,活像被吓破了胆。
“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钟灵被他分外无辜而带着水光的眼眸所扰,责骂的话没有忍心再说出口。
陶白吸了吸鼻子,颤抖地说:“我、我又见鬼了。”
钟灵叹息,没说话,缓缓走出屋子,在柴房烧了一盆水端进来。这会儿陶白仍保持着他离去时的模样,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膝上,双目呆滞地看着前方。他的双脚满是泥土,钟灵没有责骂他,默默地将水盆放在床前,双手拉着他的双腿,将他的脚浸在水里。
钟灵蹲在地上,拿着抹布,轻轻为他清洗。当满脚污泥被洗去,才看见他脚底板被石子划破了几道口子,虽然伤口不再流血,但应当是很疼的。
“怎么这样不小心?”钟灵捧着陶白的脚,才发现他的脚上不止这几道新来的伤痕。他的脚上茧子很多,尤其是脚底板,活像是从来不穿鞋才会走出这样的脚来。
陶白生来便在孤儿院,而后为了读书倾家荡产,连吃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更别提自己的脚了。长这么大也不过换了三双鞋,每一双都要穿到散架才会换。
钟灵猜到了这些过往,内心一软,不忍心再将他赶出去。他将他的脚洗干净,又清理了伤口,敷了些草药包好,然后将他抱进被窝,盖好了被子,才道:“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我去你的屋里睡。”
钟灵刚转身,陶白便拉住他的衣袖,整个人坐了起来,惊道:“你不要去!那里有鬼!”
“……这世上没有鬼。”钟灵再次强调。
但是陶白显然被阿笙吓得不轻,说什么都不肯放开钟灵,只一个劲地说:“你不要去!千万不要去!那里真的有鬼!她、她一定会杀了你!”
钟灵无奈,只能坐在床边,等他睡去再离开。但是陶白被阿笙这样一惊,精神出奇的好,拉着钟灵的那只手就再没放开过。
钟灵困顿不已,从一开始的坐在床边,到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双腿露在外面说不冷是不可能的,他不自觉地将腿探进被中,陶白也往里挪了挪,接着,他也就顺势挪了挪……等到第二天早上,他二人被孩子们的铃铛吵醒的时候,已经是相拥而眠的姿势。
钟灵霎时清醒,掀开被子跳下床去。
陶白眼角挂着泪痕,睡眼惺忪地看着钟灵。他茫然四顾,看着钟灵的房间,才想起昨晚的惊魂。
“钟少爷,谢谢你。”陶白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感动道:“昨晚如果没有你,我估计已经被她吓死了!”
陶白顾自说着感激的话语,却没注意到钟灵眼中愈见冷淡的光芒。
“把衣服穿好,出来吃早饭。”钟灵说完,穿好衣服,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
钟灵对人向来冷淡,陶白没多想,打着赤脚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外头日头刚升起,空气里还弥漫着清晨独有的香气和寒意,他穿衣服的同时,背对着门,又想起阿笙在黑夜中苍白的面颊和带着仇恨的双眼。他闭着眼睛默念阿弥陀佛,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奔向了前院。
院子里的大树下,孩子们已经依次坐好,他们身前的桌上放着一锅粥,陶白看了一眼,发现还真如阿音所说一般,粥里除了白米,什么都没有。
钟灵已经用完早饭,不知去向,他的碗放在阿音面前,似乎是要阿音帮他洗的意思。
陶白走到阿音身边,悄悄问阿音:“钟灵呢?”
“他去黑屋了。”
“去黑屋?”陶白一愣,“他去那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
“哦……”陶白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喝粥一边担心钟灵。
黑屋里的人有多可怕,他比谁都清楚,钟灵去了里头,会不会也被……陶白想到阿笙吃人时的模样,忍不住又是一阵激灵。
陶白哑哑地开口,问阿音道:“你们见过鬼吗?”
阿音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陶白一愣,“那你们为什么怕黑屋?”
“因为黑屋里……很黑啊。”阿音一脸淡然,眸子里一片澄澈,丝毫也不像在说谎,也没有露出半点惊惶。
—难道,就我一个人看到了?
—阿笙就吓唬我一个?
陶白心中起疑,跟着钟灵去了后院,黑屋的门敞开着,陶白知道钟灵在里面,便也强压住心头的惊惶,靠在门上往里望。
走道与门相对,他几乎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看见钟灵坐在床边,拿着手帕为阿笙轻轻擦脸的模样。他的侧颜温柔、白净无瑕,与床上溃烂的阿笙一对比,就像是天上的佛陀来到了饿鬼道,照顾被油炸过的恶鬼一般。
正当陶白沉醉在钟灵温润如玉的面庞时,一道凌厉的目光向他射去,陶白便看见阿笙转过头,冲他龇牙咧嘴地一瞪眼。
陶白猛然一惊,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前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吓死我了……”
陶白靠在墙角,长舒了几口气,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便听见钟灵略带困惑的声音:“陶白,你在这里做什么?”
陶白抬头,循声望去,便见钟灵端着水盆站在树下,树荫洒在他脸上,光影斑驳。可无论他是何模样,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他眉宇间散发出的沉稳和淡定,就如淡淡的月辉一样,皎洁而冷漠。
陶白全然无法将这样一个孤清桀骜的人与那个温柔地替人做饭擦身的人联系在一起。他就应该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享受众人的朝贺。他就算不是帝王,也该是个王爷。
陶白挪了挪步子,牵动了脚上的伤口。他眉头一拧,看向自己的脚,才发现脚上缠着纱布。
昨晚……他真的为自己洗脚?!
陶白面色一怔,本以为的梦境成了现实,更有一种亵渎神明的感觉,让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我……”陶白被阿笙所惊的后遗症还没好,正寻思着要怎么开口,却听钟灵又道:“已近午时,你快去做饭。”
“啊,好!”陶白看了眼天色,发现日头已然高照,便如蒙大赦般立刻去了厨房,着手准备午餐。
陶白看了看食材,发现肉已经没有了,墙角里只剩下一堆鸡蛋,约莫十几个。他翻开《清心饮膳录》,正好翻到了一个十分美观的鸡蛋做法:三月天,吃鸡蛋,将艾叶和黄栀子放在一起煮,有祛湿的作用。把栀子叶伏贴在湿鸡蛋上,用纱布把叶子紧紧裹住,然后用棉线扎紧,再放入艾叶煮沸,鸡蛋上便会印上栀叶的模样,既美观又好吃。
当陶白将热腾腾的鸡蛋端上桌,一人分一个之后,孩子们皆双目放光,发出连声惊叹:“这鸡蛋也太漂亮了!”
陶白搔了搔头,被众人一夸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孩子们连忙剥鸡蛋,往嘴里送,陶白走到没有手臂的孩子面前,帮他剥了鸡蛋喂到嘴里。而从始至终,钟灵都只看着碗里的蛋,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等大家用完午饭,钟灵面前的蛋还是完完整整的。
阿音看着鸡蛋,说:“钟灵哥哥,我记得你好像不爱吃鸡蛋,要不然……”
钟灵抬起头,神色虽然如常,但眼眶有些轻微的发红。他这才拿起鸡蛋,敲开来,剥好壳,分三口将鸡蛋吃完。
吃完后,钟灵长舒了一口气,眼睛微闭,坐在桌前发呆。
陶白一边整理碗筷,一边偷偷看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如果他睁开眼,没准会流泪的错觉……自己做的鸡蛋有这么好吃吗?
“你怎么了?”陶白走过去,关切地问。
钟灵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盘子扔到他手里,然后转身回了房。
他的背影孤寂,有些冷漠。
“唉……他这是想念他的妻子了。”阿音的声音悠悠地响起,她看着钟灵的背影,面上的表情比钟灵的还要伤怀。
“妻……子?”陶白愣住,蹙眉道,“他有妻子?”
阿音点了点头,沉下脸,眸子里浮现起无限的哀伤。她长叹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钟灵哥哥的妻子曾是北江城城主的女儿,镇守在遥远的漠北,是我景国北部的第一道防线,后来琉国进攻,他的妻子惨死于鞑虏马蹄之下,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他……”
“可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陶白目瞪口呆地看着阿音,指着她的鼻子打断她,“你明明说过他……他是太守儿子的禁宠!”
“啊,这样啊,那他是在当禁宠之前娶了妻子!伤心难过之余,被人活捉……”
“你明明说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陶白面色发绿,更加不信。
阿音一愣,旋即当作没听见似的不再理他,一溜烟地爬下桌子,跑到后院去洗碗了。其他孩子见状,纷纷捂着嘴嘲笑陶白,直
道他:“那么大个人了,还分不清话本子和现实。她喜欢说故事便让她说呗,听听就过了!”
陶白看着这一屋子的小大人,感觉与他们一比,自己倒更像是不谙世事的黄口小儿。
吃完晚饭过后,陶白收拾完碗筷,回到自己房中之后没多久,钟灵便抱着被子来到他的房间,将被子放在桌上,说:“我跟你换个房间。”
“啊?为什么?”陶白有些疑惑。
“怕你晚上睡不好。”钟灵说着,指了指对面的黑屋。
陶白心中本就发虚,再联想到自己昨晚的失礼,立即转身收拾起了自己的被褥,边收拾边说道:“多谢钟少爷,我天生胆小,就不与你客气了。”
钟灵站在一旁,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你天生胆小,胆量也可以后天培养。”
“嗯?”陶白回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笑说,“那我还搬不搬了?”
钟灵蓦然一怔,终还是点了点头:“搬。”
“多谢钟少爷。”陶白依然按着从前的说法来叫他。其实他之前对阿音那个故事全然不怀疑,纯粹是因为钟灵的气场。
阿音的故事曲折离奇,骇人听闻,但钟灵的气场确如故事中的主角那样,从豪门贵公子,沦落到禁宠。他的身上就透露着这一份淡淡的忧愁感,分明是好看温润的眉眼,但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那般桀骜,那般清冷。
钟灵看着陶白打包好自己的被褥,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他,说:“以后不要叫我少爷,叫我的名字。”
陶白回过头来看着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冲他点了点头:“好。”
由于昨夜没睡好,再加上远离了黑屋,今夜陶白睡得格外好,但也仅限于上半夜而已。待午夜一过,一声凄厉的尖啸在耳畔响起,震耳欲聋。
那尖啸没有内容,只是孩童扯着嗓子尖厉地叫喊。
陶白陡然清醒,坐直了身子。他的正前方飘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在黑暗里散发着幽闭的光芒。
她瞪大了眼睛对着陶白森然一笑,露出上下八颗尖牙:
“睡好了吗?起来陪我玩!”
“啊啊啊啊啊—”陶白例行尖叫,叫完了刚要往外跑,房门却突然打开来。
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男子闯了进来,一纸符咒在空中燃起火焰,划出了一道火光,向着阿笙面门而去。
“啊—!”一声惨叫传来,阿笙的面目陡然青紫,她捧着自己被烧着的脸,面色极为痛苦。火光之后,一阵青烟升起,烟雾缭绕的房间里,阿笙的身形突然放大了十倍,张牙舞爪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向门口的陶白和陌生男子冲过来。
“不好!它狂暴了!”玄衣男子抓起陶白的手,便带着他往外跑。
二人来到大树下,玄衣男子将陶白护在身后。他左手结印,右手执剑,凭空画了一个符。
阿笙化作一道黑幕从房中蹿出,不一会儿便来到二人头顶,巨大的骸骨出现在天空,黑压压的,一时间四周大有一种风声鹤唳之感。
陶白牙关发颤,指着天上的黑影问玄衣男子:“那、那是什么?”
“魔物。”
玄衣男子没有多说,迅速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从怀中拿出另一张符,交到陶白手里:“拿着。”
“哦、哦……”陶白左右手拿着符,竖起,玄衣男子立刻在上面飞速地划下一长串密密麻麻的血痕,但由于字迹太过凌乱,就连耽于狂草的陶白也认不出他写了些什么字。
符咒写完之后,被男子用食指和中指一卷,紧接着便脱手而去。这一次,符咒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冒着火焰的圆球,将黑烟包在里面。陶白依稀能看见圆球里面,阿笙在痛苦地挣扎,仿佛置身于红莲业火,燃烧不绝。
玄衣男子见长剑收回剑鞘,神色轻松地转过身,拍了拍陶白的肩膀:“身为九方术士,除魔卫道是我的本职工作,虽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但是你不用感激我。”
玄衣男子说了许多,但是陶白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呆呆地望着天幕上的火球,怔怔道:“那个……好像要裂开了。”
“这绝不可能!”玄衣男子摆了摆手,笑道,“你尽管放心,我的灵符所向披靡,这等小魔物我还不放在眼里。”
“它真的要裂开了!”
陶白再次说完,玄衣男子仍是风轻云淡地笑着摇了摇头,他刚说了一个“不”字,剩下的话便被砰然炸裂的圆球所阻。火光四射,火焰落在四周,一瞬间大火包围了整个慈幼局。
“啊—!”阿笙凄厉的尖啸响彻云天,四面八方燃烧起熊熊烈焰。在烈焰之中,有一位身穿单衣的少年公子疾步而来,陶白眼尖,早早便从他的身形看出来正是钟灵。
“钟少爷!”陶白快速跑过去,一把将钟灵拉了过来,护在身后,“钟少爷,这就是阿笙啊!它太可怕了!”
钟灵面色沉凝,眼神绕过陶白,放在了玄衣男子的身上:“滚。”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透露着十分的霸气,语气中充满了毋庸置疑的轻蔑,眼神更是冰冷得吓人。
他的出现无疑带来了一丝凉意,与这漫天的火光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让我滚?!”玄衣男子执剑的手一滞,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钟灵。
钟灵的头顶,是飞速旋转膨胀的凶灵,他身旁的陶白已经惊得面色苍白,而钟灵仍是面不改色,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
“滚。”钟灵双唇张合,怒气似乎已经到了临界点。
玄衣男子打量了他一会儿,眼中的疑惑和愤怒悄然散去,只剩下凝重。他缓缓道:“这里妖气冲天,必有魔物,你已经被它蒙蔽多时,看不见真实,我不怪你。庆幸的是你今日遇见我,我会帮助你们!”
钟灵身形一颤,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玄衣男子长剑一指,指着钟灵的背后道:“孽畜!拿命来—”他话音刚落,火焰燃烧着整片山林,火光大盛,天地只剩下一片火红。
天幕中,一个火红的头颅瞪着漆黑的眼瞳看着三人。不,确切地说是看着季寒羽。
“幻觉……幻觉……这是幻觉!”季寒羽双目紧闭,一手结印,一手执剑,让剑直立在自己眼前,然后迅速划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一道血光贴着剑飞出去。红光大胜,一时间与火焰难分高下。然而不过须臾,他剑上的火焰虽然去势强劲有力,但在遇到阿笙的火焰之时,便尽数被其吞没。
刹那间,火光更盛,隐约有冲天之势。下一刻,火光中冲出一条巨龙,巨龙狰狞,向着季寒羽面门而去!
季寒羽面色一变,陡然失去了原来的镇定,整个人慌乱不已,转身撒腿就跑。
“这魔物太凶了!我我我搞不定了,你们自求多福吧!”季寒羽在**烧着屁股的最后一刻逃出了门去,看背影就像是一个丢盔弃甲的逃兵。
陶白抱着头蹲在地上,被尖叫和火焰吓得不敢看。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消失在空气中,整片山林的火焰也在同一时刻熄灭,房屋还是原来的模样。
阿笙从天幕中的头颅化作原本的孩童模样,虽然身形依然可怖,但在钟灵面前是陶白从未见过的乖顺模样。
阿笙上前抱住钟灵的腿,钟灵顺势摸了摸阿笙的头,替她顺了顺发丝,轻声道:“下次不要再这样冲动了。”
“哦……”阿笙恹恹地点头,眸子里的火光才稍稍退去。
陶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看着阿笙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抱着钟灵的腿,他想开口说话却又不敢说。因为无论在何时,只要陶白开口,阿笙看着自己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敌意。看得出来,那是一种深深的厌憎。
“回去吧。”钟灵对阿笙说。
阿笙揪着他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听话。”钟灵又道了一句,阿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临走前,又狠狠瞪了陶白一眼。
经过这一晚,陶白大概知道阿笙和钟灵的关系非同一般,不会对自己如何,但是阿笙留在他心底的阴影,实在是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没法消除。于是在视线与她相会的那一刻,又慌忙低下了头去,等他再听到钟灵的脚步声时才抬起头来。
“她……走了吗?”陶白慌张地四下打量,确定没有她的鬼影了才放下心来。
此时的钟灵走到大门口,蹲下身,捡起一个玄色的包袱,他抖了抖包袱,包袱里便掉落出一地的徽章。徽章大多是银色的,陶白以为是银子,走近一看,才发现都是铁质的。每一个上面刻的花纹和字迹都有所不同。相同之处是它们都很漂亮。
“这是什么?”陶白好奇。
“九方术士的徽章。”
“九方术士?捉妖师?”陶白瞪大了眼睛,“是刚刚那个男子留下的?”
钟灵颔首,道:“九方术士有时候会设下伏魔对赌,输了的人要交出自己的徽章。”
“所以……这些都是他赢来的?”
“嗯。”
“那他一定很厉害啊!”陶白说完,又想起他丢盔弃甲不战而败的模样,突然意识到,阿笙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存在!连这样厉害的术士都拿她没办法,人的执念竟然可以达到这样的地步?
钟灵没有说话,俯身在一堆徽章里翻了翻,最后拿出一枚金色的徽章,对陶白说道:“他是个四段术士,这是他的徽章。”钟灵将徽章向陶白抛去,徽章在空中划出一道金线,最终落在陶白怀里。
陶白拿着这枚徽章打量了好几眼,然后放在嘴里咬了咬,摇头说:“这不是金子,是铜的,应当不值钱吧?”
“……”
钟灵面无表情,淡淡瞥了陶白一眼,在看到陶白赤脚踩在地上后,便走了过去。
陶白见钟灵面色不善,原以为自己又要被他骂了,却不想他脱下了脚上的鞋子,放在自己脚边,道:“穿鞋。”
“……”陶白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惶恐道,“少、少爷,我怎么能穿你的鞋?你快穿上!”
“是抱你回去,还是穿鞋,你选一个。”钟灵淡淡说完,陶白脑海中霎时闪过温润如玉的少年公子抱着一个大他十岁的自己的模样……他心头蓦然一紧,急道:“那您等我一会儿!”陶白说完,穿上鞋子,飞快地跑回了自己屋子。很快便换上自己的鞋,将钟灵的鞋放在他脚边,说:“多谢少爷关心。”
“我说过,不要叫我少爷。”
“啊,对不起,我忘记了……”陶白低头,对自己的记忆力深表遗憾。
“休息吧。”钟灵没多在意,微一颔首,说完便转身往后院走。
“那……那晚安了。”
陶白看着他修长纤弱的背影,实在没办法将他刚刚的举动和昨日白天冷漠的他联系起来。他长这么大,唯一一次没有看错人,大概就是钟灵了。外冷内热,古道热肠,是个为世所不多见的少年公子。
当晚,陶白回到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没有继续睡,早早起身去了厨房。他就着月色和微弱的烛光,细细研读了两章《清心饮膳录》,挑了一份萝菔素菜饺子来做。
麦门冬煎,亦称萝菔,春秋采根去心,捣汁和蜜,可去湿气、面毒。饺子馅用青菜、香菇、胡萝卜剁成碎末,掺和在一起。面皮捣萝菔汁掺入面饼,而后捏成五角形状,相邻两个角两两捏合。制成后可口利病又美观。
“陶白哥哥,想不到你做饭这么好吃,以后能不能天天给我们做呀?”阿音一**进一个饺子,还没咽下去就开始激动地叨叨,惹得身边一众孩子都跟着夸他。
陶白想不到自己在做饭方面如此有天赋,被他们这样一恭维,连声点头道:“做!每天都做!以后这里的伙食我都应了!”
“太棒了!”孩子们兴奋不已,人人面上都挂着满足的笑意,就连万年冰山脸的钟灵的嘴角,都浮起了一丝微笑。他虽然没说话,可就凭他勾起的嘴角和弯起的眉眼,在陶白看来,比这院子里所有孩子加起来的鼓励还要多。
连钟灵都承认他了,自己应当真的融进这个大家庭里了吧?
虽然他们都是得了疫症的孩子,可给予陶白的温情和被需要的感觉,却十倍于外头的世界。
陶白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放弃生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自从那个九方术士来闹过一场之后,陶白许久没有见过阿笙。半个月后,天清如碧,宿雨沾襟,一场春雨洗礼过后,春笋纷纷冒出了头,陶白在后山上摘春笋,却遇到了钟灵。
钟灵双手合十,站在一块大石下,石头旁边长着发着莹莹蓝光的草。
陶白惊叹道:“钟少爷面前的那是什么草?竟像是蓝色
的萤火虫,太漂亮了!”
阿音躲在陶白身后,细望了许久,都没有看到陶白所说的那棵草。
阿音道:“哪里有萤草?我怎么没看见?”
陶白蹙眉:“你没看见吗?就在钟灵面前啊!”
“钟灵哥哥面前只有一块大石头,连根绿色的草都没有,更别说是蓝色的了。陶白叔叔,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陶白看了看阿音,她的模样不像在说谎。
再看看钟灵,他俯身摘下这些草,放在胸前,然后回过头有意无意看了陶白他们一眼,然后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
下山的时候,阿音背着小背篓,背篓里装着她自己摘的笋。陶白背着大背篓,里头装着所有人的晚餐。
阿音一蹦一跳,两个羊角辫显得十分可爱。陶白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的脖子上的烂疮已经蔓延到了头部,她的后脑勺已经不剩下几根头发,然而她的面上始终带着微笑,丝毫也没有自怨自艾。
“你很开心吗?”陶白问她。
阿音点头,边走边道:“开心啊!他们说我们得了瘟疫,会传染给别人,所以不准我们出去。我自从来了这里,就再也没出过院子了。今天,是第一次!”
“是吗?”陶白内心酸涩,说不出安慰的话。
反倒是阿音连声安慰道:“这里是隶属慈幼局管辖的疫症所,我们知道自己是不祥之人,也不想出去祸害旁人。你不用替我们难过。”
陶白回到疫症所的厨房的时候,钟灵也在里面,他抱着一只罐子坐在桌边,正在捣东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蜜一般的清香,他分明能看见钟灵的指尖萦绕着淡淡的蓝色光晕。他的指节就算因用力而泛白,但仍然是好看的,在蓝色光晕的浸润下,更显白皙。
“这是什么草?”陶白放下背篓,忍不住问他。
钟灵没有回答陶白。他的眼睛看着前方,目无焦距,手上重复着捣药的动作,而神思似乎已经飞到了天外。
陶白没有追着问,自顾自拿着笋去了井边,然后让阿音带着孩子们过来一起剥笋子。小半个时辰过去,笋剥洗干净后,等他回到厨房,钟灵还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白将笋切片,淘米,然后生火煮了一锅粥,这时候钟灵还是没怎么动,他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事,便走过去,推了推他,说:“你究竟怎么了?”
钟灵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摇头:“没事。”他似乎才注意到陶白,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罐子挪开了些。
陶白好奇,再次问道:“这是什么草?为什么是蓝色的?”
“你看得见?”钟灵倏尔抬头,有些惊讶,“你看得见这里头的东西?”
陶白颔首:“是啊,这是什么?”
钟灵沉默了片刻,说:“阿笙在昨日的斗法中受了些伤,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也需要用些药物。”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陶白想到阿笙披头散发的样子,又开始牙关打战。
“正因为她已经死了,才需要比活人更艰难地去维系生命。让她能存续下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个……可以让她活着?”陶白指着罐子里的蓝色汁液说道。
钟灵点了点头,并不打算隐瞒。他缓缓道,“琼花的根茎捣烂而成的汁液,涂抹在额心,可保尸身不腐。”
“这世上竟还有这种奇物!”陶白惊奇道:“所以,这是给死人用的药?”
“嗯。”钟灵点了点头,随后抱着罐子去了黑屋。
陶白目送他离去,并不打算跟进去。就算阿笙受了伤,在陶白看来,她还是可怕而生猛的。
往后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陶白负责大家的伙食,照着《清心饮膳录》中记载的东西,不太难弄到的食材基本都可以做,半月过去,院子里的孩子们似乎都胖了一圈。只是很可惜,她们身上的疮斑却越来越多了。阿音已经只能躺在床上,无法下床走路了,这样的变化,前后不超过七日。
三月初九这一日,一夜落雨过后,晨起,炊烟袅袅。阿音已经水米不进,阿笙也已经七日没有出来作怪,院子里在陶白看来最活泼的两个人都失去了声音,让他有些心情沉重。
吃过早饭之后,钟灵将陶白叫进屋子,对他说:“一会儿我去给阿笙涂药的时候,你把这个拿进来,就说是慈幼局派人送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交给陶白一只穿着衣服的小狗布偶。
陶白接过布偶,仔细一看,虽然针脚别扭,但确实是一针一线细细缝制出来的东西,有些甚至还带着血。
“这是你做的?”陶白好奇道。
钟灵身形一滞,面上有些不自然,道:“不要管是谁做的,按我说的去做。”
“哦,好的。”陶白点了点头,将娃娃收了起来。
钟灵交代完就离开了,陶白注意到他的手中还有一套新衣服,看得出来是女孩的衣服,工艺远不如专业绣娘,想来也是钟灵自己做的。
陶白悄悄跟了过去,躲在墙角,时不时地往里偷看两眼,便见钟灵给阿笙擦脸之后,道:“今天最后一次用琼花,你的身体就好了。”
阿笙气若游丝道:“我可以像以前一样出去吗?”
“嗯。”
“太好了。”阿笙语气听上去很开心,但面上却无一丝笑意。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跟外面的孩子已经不一样了,留在这世上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在造孽。
“今日是你的生辰,给你做了件新衣,换上试试?”钟灵拿出衣服,在阿笙面前展开来。
阿笙眼睛里立刻就绽放光芒,看得出她是开心的,但是开心的时间不长,很快又暗淡下去。
“一年了,已经一年了。”阿笙低着头,手指攥紧衣裳,手腕止不住地颤抖。
陶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
钟灵帮着阿笙换了衣裳,道:“不管你是死了还是活着,你在我心里和院子里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人世皮囊,远没有灵魂重要。”
钟灵敲了敲床铺,陶白知道这是自己要登场的信号。
陶白依着嘱咐,先离开了后院,然后假装从大门一路跑到后院,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对钟灵说:“有、有人给阿笙送了东西。”
阿笙的目光还如刀片一样落在陶白身上,陶白暗自吸气,硬着头皮说:“就在门口,好像已经放了一阵子了,我刚扫地的时候才发现……”
“是什么东西?”钟灵看向陶白,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当真不知道是何物。
“好像……是个布娃娃。”陶白的演技自然没有钟灵好,他几乎就要演不下去了。
“给我看看。”钟灵离开床榻,走向陶白,从他手中接过娃娃便走了回去。他将包袱打开,将小狗形状的娃娃交到阿笙手里,拆开写着“水笙收”的字样的书信,道:“给你的,但是没有落款人。”
“信上写、写了什么?”阿笙慌忙抬头,看着钟灵。
钟灵缓缓念起了信:“对不起,我将你留在慈幼局的那一日,本想过两个月就去寻你,岂料你已不在,辗转一年我才打听到你的消息。他们说疫症所不能探视,我只能在生日这一日为你送上这一份礼物,希望你能原谅我,等你病好了,我一定会来带你回家。”
阿笙双目呆滞,双手紧紧抓着那只布娃娃,许久没有说话。
陶白见自己任务完成,立刻溜了出去,坐在井边佯装洗衣服,但是眼角却还在偷偷看着二人。
这时,憋了许久的阿笙突然就淌下泪来,她紧紧抱着娃娃,号啕大哭起来。
尖厉的凄鸣回荡在空气里,陶白忍不住双手堵住耳朵,但是依旧于事无补,那凄厉的叫喊似是从你的内心深处发出,全然逃不开。
被尖锐的叫喊声包围之时,陶白注意到院子里的孩子们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们一个两个都在做游戏,蹦跶得很欢乐。
就在陶白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阿笙的尖叫里时,尖叫突然停止了,他感受到阳光被阴影所笼罩,抬头便见钟灵站在自己身前。他的身后,黑屋的木门已经被关上。
“阿笙怎么了?”陶白好奇,直觉告诉他阿笙似乎不大好。
钟灵面色平静,在他身边坐下,他没有很快回答陶白的问题,反而问他:“那个九方术士的徽章你可有带在身上?”
陶白摇了摇头:“在屋里,你需要?我现在去给你拿。”
钟灵按住他,摇头说:“不必。”
陶白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他突然问这个的意思,本想等他继续说水笙的事,但是钟灵却站起身,临走抛下一句:“如果你有疑问,不妨亲自去看一看。带着徽章和你的疑惑入梦,你会看见你想知道的事情。”
陶白不明所以,还想问什么,但是钟灵已经不答他了。
钟灵回屋的时候,陶白分明看见他床上的被褥被拆掉了大半,露出一块棉絮来,看那花纹的模样,他似乎把自己的被单给剪了,给阿笙做了一件新衣。
临近午夜,陶白把自己的被套拆了洗净,准备第二天给钟灵换上。他知道自己的被套是钟灵换洗所用,穷困如慈幼局,是绝不会给被忘记的疫症所新补给的。这一点,从院子里唯一一只会下蛋的母鸡就看出来了。这只母鸡每天只下一个蛋,攒到每人都能吃上的时候,基本孩子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
睡前,陶白从柜子里拿出那一枚黄铜徽章攥在手里,他盯着徽章看了许久,仍是看不出内里的玄机。
“九方术士也是灵修者,你没有修习过,但是他的徽章可以帮你。如果你有兴趣,不如自己去看一看。”
“怎么看?”
“拿着他的徽章,心中想着你感兴趣的人。如果有缘,你会看到的。”
“哦……”
陶白回忆着下午的对话,显然他对钟灵这个说法心存疑虑。
拿着徽章就能听见旁人灵魂里的声音?
简直匪夷所思。
当夜,陶白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没有实体,他看不见自己的双腿双脚,甚至不能从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身体。他就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仅用一双眼睛来看世间百态。
他看见一个孩子,眼睛大大的,嘴唇薄薄的,她的头发乌黑亮丽,从额头到后脑勺往下梳着两股辫子,辫子里扎着一根红绳,点亮了她的一身灰衣。
是个可爱的女孩,长大后一定是个小美人。
一个妇人牵着孩子,将她带到了慈幼局的大门口,对她说:“你坐在这里,不论谁问起来都不要告诉他自己的家在哪里。我去给你买个娃娃,很快就会回来带你回家。”
小女孩听话地点头,坐在慈幼局的大门口,不论谁来问,都不回答,不论谁要带她走,她都不跟人去。
她从天明等到日暮,又从日暮等到天明,慈幼局外人来人往,但他们比想象的要冷漠。
大雨下了一整夜,她还是没有等到妇人回来。
她被遗弃了。
经过几日的不吃不喝和暴晒,她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昏迷之后,慈幼局的管事将她抱进慈幼局,从此之后她便与满院子的孩子一样,成了成百上千的孤儿中的一个。
慈幼局的嬷嬷原本不理解,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孩子会被人遗弃,但很快她便明白了。
孩子的身上有一小块疮斑,原本在胳膊内侧,并不起眼,可没过多久,疮斑便蔓延开来,以至于脸上都长满了烂疮。
她也一直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念叨着:“阿嬷……”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慈幼局里越来越多的孩子感染了疮斑,太医院来了人,检验过后要求将所有与孩子接触过的人隔离,而后在城外无人之地,搭建了一个临时的疫症所,也就是陶白现在所居住的地方。
没有人愿意伺候这些很快会死的孩子,直到一日,钟灵敲开了疫症所的大门,也就是这一日,历来照顾孩子们的嬷嬷因感染而离开了人世。
从此,疫症所与世隔绝。
孩子没过多久就死了,她死前的模样,便是陶白所见到的阿笙的模样。
翌日晨,陶白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枚徽章。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一段孩子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日子,他见到的,已经是孩子们都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未来。
在最黑暗的那段时光里,孩子们整日整日地哭,身上的疮发痒溃烂,钟灵要一个个地给他们上药换衣,然后清洗,但是再是仔细的照拂,最终,他还是没能挽回他们的性命。越来越多的孩子死去,到陶白来的时候,留下来的孩子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
那是一段绝望而黑暗的时光,是陶白不曾经历过的时光,亦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时光。
原来人可以活得那样沉重。
他们还
只是孩子啊!
陶白眼眶泛红,急急忙忙地跑下床,给孩子们准备早饭。
陶白翻开《清心饮膳录》,翻到后边的热菜栏,通篇下来满是闻所未闻的食材—
剁椒鱼头烤鸭、糖醋排骨……对虾?
鲍皇豉汁凤爪、卤水烧鹅牛蛙?!
每一份食谱上还配了图片,画得十分写实,与抽象派大师所作极为不同。
陶白看着都觉得好吃,但是奈何食材太少,难以为继。这些都成了天方夜谭。他在厨房里待了半个时辰,端上桌的到底只有白米和着野菜熬成的粥。
钟灵没有来吃饭,他醒来之后直接去了阿笙的房间,陶白给他留了粥在灶上热着,三回过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小黑屋。
黑屋里窗户大敞,阳光照在屋里,可以看见飞扬的尘土。棺材旁边的地上,散落了许多木板,这些木板原来被钉在墙上,用以阻拦阳光的照射。
陶白这才知道,原来小黑屋是有窗户的,只不过之前被钟灵封上了。
棺材盖子打开来,床上已经没有水笙的影子,她的被褥被整齐地叠好放在床头。钟灵站在棺材旁边,闭着眼睛,他的身边仿佛有一圈淡淡的光华,整个人浸润在宁静清远的世界里,仪态之超然,与四周破落的民房格格不入。
钟灵的双唇张合,念念有词,但具体说了什么因为声音太小陶白听不见。
陶白不忍心打扰他,便一直在门外等着。直到日头当空,临近午时,钟灵才抬起头,对他招了招手:“你要不要见她最后一面?”
“谁?”陶白一愣,不太明白,但只要钟灵在,似乎对这间屋子的恐惧就少了大半。陶白走过去,走到棺材旁站定,低头看去,便见一副漆黑的骸骨躺在棺材里。
陶白蓦地一惊,两腿发软,眼看就要跪下去。
钟灵扶起他,道:“水笙是小辈,你无须行此大礼。”
“里面……是……是阿笙?”陶白扶着钟灵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眼底的不可置信呼之欲出。
昨天水笙还是个人,今天怎么就变成一副骸骨了?
虽然还没有完全化为白骨,但是这模样已经是死去多时了!
钟灵道:“水笙去世已久,心魔一除,自然不能留在世间。”
“可她……她的心魔是怎么除的?”
钟灵回头,指着棺材里的娃娃,道:“那只布娃娃是关键。”
陶白看着那只不算好看的娃娃,想起梦里水笙的阿嬷将她留在慈幼局门口时,就是说自己去买娃娃了。
“难道她心中的魔,就是她消失的阿嬷?”
钟灵颔首,道:“她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到死也不愿相信自己被人抛弃。她执念太深,死不瞑目,便成了活死人。”
“可她为什么会相信这是她母亲做的?”陶白指着布娃娃道。
“因为她从未对人说过这件事,知道娃娃存在的,只有她和她母亲。”
“那你是如何知晓?”
钟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你是如何知晓,我便是如何得知。这世上能听见灵魂的声音的人,绝不止你一人。”
钟灵“啪”的一声,将棺材盖板重重合上。
“走吧。”钟灵说完,拽着陶白往外走。
“就这么走了?”陶白回头看了几眼,那棺材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一如初见时的模样,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里头装着个死了近半年的尸体。
钟灵边走边说:“她的魔性已除,从此只是一具尸骨,不消几日,便会化作尘土,与世间所有尘埃没有什么两样。”
“她……也算是安息了?”
“嗯。”
陶白走在院子里,好几次回头去看那间黑屋,不知道为什么鼻头有些酸。
他被水笙吓过几次,但自从知道了她的过去,心中对她倒是怜悯居多。
陶白自幼也是在慈幼局长大,当孤儿的心情他比谁都了解。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她尚能说话的时候,与她多聊几句,每一次见面,都是****的模样,这让他有些唏嘘。
他们其实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今日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去埋葬她。”
陶白点了点头:“好。”
钟灵说完,又不见了人影,他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陶白好几次想去找他聊天,但是都忍住了。
他也不是喜欢打扰别人的人。
当晚,陶白并没有如约休息,他紧紧盯着手里的四段徽章,翻来覆去地瞧。
—用这玩意儿可以听见灵魂深处的声音?
—那钟灵的呢?
—他的过去是怎样的呢?
陶白一想起那个外秀内刚,不让任何人靠近,又总带着一副傲骨冰心模样的钟灵,心头就怦怦跳。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徽章保佑我,今晚让我看到钟灵的过去吧!”
陶白抱着徽章,沉沉睡了过去……
“嘭—”
“嘭—”
“嘭—”
接连三声巨响,那是石头砸在人头骨上的声音。但是这样的声音,只有被砸的当事人能听见。
石头落在头颅的声音与众人喊打喊杀的呐喊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但是很快,他也不再能听得见。
他的额头、下巴、嘴唇、眼眶,乃至耳朵,都被接连而来的石块砸得面目全非。鲜血顺着下颌骨往下流,全身都是血痕。
他半跪着,膝盖深深地磕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背后,四肢纤细得只剩皮包骨。
他紧咬着牙关,不吭一声,血红的眼珠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紧接着,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提着一桶油,对着地上半跪的孩子当头浇下。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人群里爆发出惊天的呐喊,仿佛地上的孩子是十恶不赦的恶魔,群情激愤,对他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最高点。
另一个白衣人执着火把点燃了他的衣角,霎时火光冲天,将他整个人包围。
孩子在烈焰中打滚,几次张大了嘴却没有喊出声音,也或许有过声音,但是梦里的陶白听不见。
他无助地翻滚,面色痛苦难当。
他身上的血液很快便被烧得看不见,世界只剩下一片火光。
痛苦,呐喊,无助,而后是愤怒和仇恨。
他渐渐停止了挣扎,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仇恨充满着他的眼眶,如果仇恨可以杀人,在场的人只怕已经死了几万次……
“住手……住手!他不过是个孩子啊!”
陶白蓦然惊醒,坐起身,便见钟灵靠在门边,神色淡然地看着自己。
“睡醒了?”钟灵冷冷道。
“你,你没事吧?”陶白跳下床,拉着他的胳膊和手腕,将他的袖子挽起来。
白白净净,没有一点伤痕。
怎么会……梦里的人全身都被大火烧伤,身上被石头砸中的伤痕更是数不胜数,他……
“怎么没有伤?”陶白不解地问他。
钟灵轻声一笑,淡淡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梦,但是我想,梦的内容一定很可怕。”
“对,很可怕!”陶白紧盯着钟灵,忙不迭地点头。
钟灵又道:“你被困在梦魇里,我叫了你许久,你都听不见。”
“我被困在梦里?”陶白一惊,急道,“可我分明是在看你的……”
陶白说到这里,猛然一顿,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去窥探别人的过去,还大言不惭地在当事人面前说,是不是太失礼了?
“看我的过去?”钟灵察觉出他的嗫嚅,无所谓地耸肩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我想你应该看错了。”钟灵虽然嘴角带笑,但是脸色却十分阴沉,他的眼神清寒淡然,又带着旁人不能质疑的笃定。
被他这样盯着看,陶白就像是偷了东西的贼,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陶白蹙眉,低头咬着手指,细细想着梦里的情景。
梦中的孩子全身漆黑,面色蜡黄,与眼前的翩翩绝世公子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昨晚他分明一心想着的是钟灵啊……为什么呢……哪里出错了?
“走吧,我们上山去,将水笙葬了。”
“哦,好。”陶白点头,急忙穿上衣服鞋子,跟着钟灵走了出去。
山里下起了雨,陶白和钟灵抬着小棺材上山的时候,院子里的孩子们都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
他们的眼神里是陶白熟悉的情绪,害怕和不舍交织在一起,比陶白的更深一层的是对未来对死亡的恐惧,虽然他们都已经接受了活不长久这个事实,可每当看见小伙伴离开,总会在想,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
死亡之后真的能迎来团聚吗?
那个未知的世界让人充满了恐惧,可是他们却没有办法逃离。
钟灵和陶白将水笙葬在了山间一个植满了桃花树的林子里,比起破落的疫症所来说,小小的坟冢伫立在十里桃林中,已经算是世外桃源了。
二人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山林间祭起一丝丝薄雾,还有些绿色的荧荧火光,陶白走在钟灵前面,指着那些绿光,新奇道:“你看那些光,好漂亮呀,是萤火虫吗?奇怪……还不到季节呀!”
陶白叽叽喳喳,钟灵不胜烦扰,淡淡道:“那是鬼火。”
“什、什么?”陶白蓦地一惊,停下步子,悄然跟在钟灵身后,挽住他的手,颤着牙关道:“鬼、鬼火?”
“嗯。”钟灵丝毫也不介意陶白逾越的举动,反而向右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了更好走一些的路。
陶白胸口紧贴着钟灵,惊愕道:“什么是鬼火?”
“尸体多了,也就有了鬼火。”钟灵说完,陶白更加无所适从了,他闭上嘴,拖着钟灵的手,紧紧跟在他身后。
自从知道这满山绿光是从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后,陶白恨不得闭着眼睛走路,再也不要看见这满山的幽幽绿火。
下山后,钟灵和陶白喝了几口孩子们熬的粥,便让他们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钟灵在收拾碗筷的时候,陶白注意到他右边的鞋袜满是泥土,才发现下山的时候他将原本只由一人通过的山间小道大半都让给了自己。
陶白心里过意不去,主动请缨说:“我帮你放洗澡水吧。”
钟灵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好。”
澡堂在柴房的对面,孩子们因为身上的烂疮不能沾水,都只能用草药水擦身,所以澡堂几乎只有钟灵会用。
澡堂里置着一个木桶,可以容纳一个人,陶白在厨房里烧了两锅水,再兑了些冷水,调试到适宜人体的温度后,回头便见钟灵站在门边,右手撑着墙壁,头倚在右手臂,静静地看着自己。
屋子里氤氲缭绕,热气扑鼻,透过烟雾看钟灵,他的眉目更多了一分飘忽的美感,轮廓被模糊,只有那一张殷红的嘴唇格外分明。
“水放好了吗?”钟灵问他。
陶白愣愣地点头:“放好了。”
“多谢。”钟灵说完,缓缓脱下衣服,露出了光洁无瑕的身体,陶白咽了口口水,默默地转过身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有些不敢看他。
都是大男人,自己还比他年长,却还没有他来得磊落坦荡,这是为什么?
入水的声音传来,钟灵舒服地躺在浴桶里,闭上了眼睛。
陶白站在浴桶边,眼角瞥到他修长的脖颈和玲珑的锁骨在水蒸气里若隐若现。
这样洁白美丽的身体,怎么可能被大火烧过?
那个梦境里的孩子……只怕是这乱葬岗上不知谁人的过去吧。又或者根本就只是一个梦。
陶白原本燥热的身体在想到梦中孩子的时候,倏地冷静下来,胸口就像被重物击打,钝痛不已。
还好只是一个梦,如果是真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宣泄这一份绝望。
他隔着千山万水和不知光阴几许,也仍能感觉到孩子的孤独和无助。
还有那挥散不去的沉沉怨恨。
“你在想什么?”钟灵没有睁开眼,依旧呈现出一种最舒适的状态在泡澡。陶白口干舌燥,答道:“没什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陶白刚迈开步子,钟灵便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回过头,便见钟灵趴在浴桶边看着自己。
“要不要一起洗?”钟灵淡淡道。
“什、什么!”陶白立即摇头,大惊失色道,“我、我怎么能跟您一起洗,您是少爷啊!”
“我不是少爷。”钟灵眼神古怪,压低了声音,似乎隐忍着怒气。
陶白慌忙甩开他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声道:“虽然您与我一样住在这疫症所里,对我们都很亲近,但是我知道,你跟我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哦?”钟灵挑了挑眉毛,“哪里不一样?”
“我、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就是知道,你与我们不是一种人。跟你一起洗澡,会折寿!”
钟灵闻言,轻声一笑,眉头散开去,眼底写满了无奈。
陶白被他突如其来的一笑给惊艳了。如春风化雨,温暖严寒。
陶白更加待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我去给你拿毛巾”便匆匆跑出了门。
门外,是春天最多见的雨夜,淅淅沥沥,润物细无声。
没有了澡堂里的热气,陶白突然冷静了许多。他到钟灵房里拿来毛巾挂在门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见钟灵躺在浴桶里,眼睛闭着,看上去很累的模样,便没打算进去打扰他。
陶白回房,将自己新洗好的被套给钟灵换上后便回了房。
当晚,他睡在床上时,仍握着那枚徽章,心里想的全是钟灵。
可是他却整晚无梦,只有一片沉默的黑暗,就像是睡在棺材里的人,入目所及,是死一般的沉寂。
第二天,陶白照常在卯时起床,给孩子们做早饭,他刚走到厨房,却发现厨房里有一个属于陌生人的呼吸。
“你……”陶白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
“唔……谁……放、放开我……”陶白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细小的呜咽。
那人将他从厨房拖到门口,然后打开门,到了远离疫症所的一片小树林里。
陶白惊得一口咬在那人手上,他才将他扔在地上,那人一边鄙夷地擦着手,一边蹙眉嚷道:“我是在救你!你还咬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的声音很熟悉。借着微弱的光线,陶白看见来人的侧影。他一身玄色衣裳,领口绣着绛红色的花纹,一柄墨色长剑束在身后,赤色剑穗与发带颜色相近,像是一名少年剑客。
那人蹲下身,郑重道:“我问你,你有没有捡到我的包袱?里面装了……嗯……很多硬币。”
陶白这才看清,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想收复阿笙不成,反而被吓跑了的九方术士。
陶白道:“你说的是九方术士的徽章吧?”
“你知道九方术士?!”那人面色蓦地一变,咳嗽了两声,才接道,“那日我一时不察,被个修罗子坑了,但今日,它休想逃了!”
“你干了什么?”陶白闻言,内心一紧,他虽然害怕阿笙,但是也并不觉得眼前人是好人。如果一定要从他二人之中选一个,他甚至比较喜欢阿笙。
“干什么?我是伏魔师,你说我干什么?”那人嗤笑一声,站起身,看向疫症所的方向,朗朗道,“我要这天下魔物都逃不出天道惩罚,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东西就该回到它的地方去!”
阳光升起,天色渐亮,少年的侧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英气十足。
陶白这才发现,他也是个极为好看的男孩,与钟灵的年岁相仿,但二人的气场却全然不同。
钟灵沉稳内敛,如淡月清辉。而他热情如火,张扬不羁。
可不知道为什么,陶白总觉得,这个满身法器,恨不得在脸上写着“我是天下第一伏魔师”的人,还没有钟灵那个羸弱少年来得可靠。毕竟他使尽浑身解数都对付不了的东西,却是被钟灵一个布娃娃就轻松化解了。
季寒羽一把将陶白拉起来,朗声道:“我叫季寒羽,你呢?”
“陶白。”陶白蔫蔫的,似乎没什么力气,面对眼前人更加没什么好脸色。
“你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不会只是想要回你的徽章吧?”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季寒羽眯起眼,悄声道,“其实那个疫症所里的人,都是死……”
季寒羽还没说完,却听身后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常曦。”
陶白看着季寒羽的身后,眼中亮起一抹光芒,就像看见了神只。
钟灵逆光而来,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身长玉立的人影却像一抹清冷的寒光,和着他的声音一起,连空气都随之变冷。
“钟、钟少爷!”陶白开心地看着他,似乎只要有钟灵在,自己就会莫名变得有底气。
“怎么回事?”钟灵冷冷道。
“哟,这还有个活口。”季寒羽负着双手,语气轻佻,看着钟灵的眸子里神色有些复杂。
钟灵没有将他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几步走过去,将陶白扶了起来,俯身拍了拍他的衣摆,道:“有没有受伤?”
陶白连忙摆手摇头:“没有。”
他的手挥舞着,可钟灵分明见着手腕处有两道口,似是在地上蹭破了皮。
钟灵的眼神更森冷了几分,看向季寒羽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肃杀的意味。
他冷冷地开口,道:“你干的?”
季寒羽微一仰头,嬉笑道:“你不要一副吃人的目光看着我,我是想救他好不好?”
“救我?”陶白蹙眉,不解道,“你不是来找我要徽章的吗?”
“徽章是一回事,随时都能补回来的东西,可你就不一样了……”季寒羽说着,看了眼即将大亮的天色,道,“是时候了。”
“什么意思?”陶白全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钟灵的脸色却愈加难看。他几乎没有多想,转身便往疫症所跑。
钟灵的背影在晨曦中掠过,宛若一道白练,陶白紧紧追上去,边跑边喊:“钟少爷,等等我!”
钟灵浑然未觉,很快便消失在树林里,身后的季寒羽很快拉着陶白,喝道:“你不能过去!”
“为什么?”陶白不解,“那里是我的家啊!”
“那里从来都不是你的家!”季寒羽缚住陶白的双臂,怒道,“他们都是死人!他们会要你的命的!你明不明白!”
“什、什么……”陶白愕然地看着他,双瞳有一刹那没有焦点,但下一刻,他便一脚踩在季寒羽脚上。
“他们是死是活,我比你清楚,我的事情不要你管!”陶白说着,在他的惊讶中挣脱了束缚,向前飞跑而去。
疫症所的大门外,站了很多人,有穿白袍的,穿黑衣的,也有身穿铠甲的官兵,他们手执火把,将疫症所团团围住。
而疫症所的院墙内,已经只剩一片火光。
大火在院内燃烧,参天古树在火海中被烧成焦炭。鼻腔里充斥着烧焦的味道,有房舍的、衣物的,还有烧焦的肉味。
“孩子……那些孩子!”陶白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立刻想起那二十多个孩子来。
他刚要冲过去,却被季寒羽劈中脖颈,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疫症所大门前那一把巨大的锁,以及满满当当的人,他们面无表情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因过于无情而变得愈加狰狞。
夕阳暗淡,残阳如血。
陶白醒来的时候,钟灵坐在自己身边,正用袖子擦拭着怀中的书本,封皮是略有些焦黑,但好在大部分保存完好,正是《清心饮膳录》。
陶白的眼眸有一瞬间的温柔,以为此前的一切是一场梦,但当空气中弥漫的焦味冲入鼻腔,他一霎间清醒过来。
“孩子!那些孩子!”
钟灵看向陶白,眼神里毫无波澜。他顿了顿,尽量用温和安慰的语气说:“他们都死了。”
“死了?”陶白顿了顿,不相信钟灵会用这样平和的语气说出可怕的事实。
“他们死了?”陶白不确定道。
钟灵点头:“嗯。”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陶白怒吼。
“外面都是官府的人,你告诉我,怎么救?如果去救他们,或许连你我都会搭进去。”
“官府的人……为什么官府的人会来这里?”陶白想起那个玄衣少年郎,急道,“是季寒羽把他们带来的?”
“是。”钟灵颔首。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陶白激动不已,恨不得将季寒羽抓出来千刀万剐。
可是季寒羽并不在这里。
陶白坐起身,便见不远处的疫症所外,一具具瘦小的尸体被官兵抬出,他们的身上全是烧焦的痕迹,与整个院子一起,化作了焦尸。
陶白双目赤红,双手发抖,可就算害怕,他也再也忍不住。他冲上前去,可还没迈开步子,就被钟灵拉住了:“你想去送死吗?”
“你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带走?!”
“他们已经死了,入土为安才是最好的结局。”
陶白看着钟灵,许久才道:“为什么你这样冷血?”
“我怎么了?”钟灵回望陶白,眼中无波无澜。
“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你。不,或许说我根本就没看懂过你。”
钟灵侧头看着陶白,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清冷的眸子落在陶白眼里,陶白内心一顿,有些说不下去,但一想起那些葬身火海的孩子,内心重又鼓起勇气。
陶白道:“你刚刚回去,是为了这本食谱?”
钟灵颔首:“是。”
“你为了救一本食谱都能不顾自己性命,看到朝夕相伴的孩子的尸体却可以无动于衷?!他们刚刚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一个两个全都化作了焦土,你于心何忍?!”陶白说着,泪水夺眶而出,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钟灵看着他,仍是面无表情,淡淡道:“就算没有这场火灾,他们也活不久了。”
“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被烧死?”陶白怒吼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们全都化身成魔,将这些害死他们的人统统杀死!”
“他们不会变成魔。”钟灵淡淡道,“他们早就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已经没有什么执念了。”
“所以他们就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他们只是孩子!他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外面广阔的天空!”
“他们一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钟灵说完,陶白沉默了。
其实陶白也明白,他们不会活多久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除了自己本身,更承载着陶白的希望。他所有生命的意义几乎都在那些孩子身上。
可是现在他们没了。
他们变成了一具具焦尸,被抬往不知道的地方埋葬。
钟灵牵着陶白的手往前走,没走多远,便见大树上吊着一个人。那人身穿玄衣,长剑在背,喉咙里被堵着一团破布。正是季寒羽。
钟灵指着季寒羽说:“你若有气,便往他身上撒。”
“他怎么到树上去了?”陶白目瞪口呆,本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看到他之后,连悲伤也暂且忘却了。
钟灵没说话,只是走上前,将绳子解开,季寒羽便“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头朝地。
季寒羽的额头撞在一块石头上,虽然没有流血,但是磕破了一大块皮肉,陶白见了突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忙将他扶起来,哑哑道:“你、你没事吧?”
“唔……唔唔……”季寒羽想说话又说不出来,陶白立即又将他嘴里的破布拿了出来。
季寒羽一能开口说话,立即恶狠狠地对着钟灵骂道:“你、你给我撒的什么东西?”
钟灵淡淡道:“香粉。”
季寒羽更加气急,怒吼道:“你!卑鄙!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你把我放开,我们重新比过!你养了一堆……”季寒羽扭动着身躯向前爬,钟灵面无表情,一脚踢了根木头砸在他脸上。
季寒羽连哼都哼不出来了,将流血的鼻子埋在膝盖里,痛得说不出话。
钟灵连看他都觉得多余。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钟灵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陶白,“要杀要剐都可以。没有人会知道。”
“杀、杀人?”陶白大惊失色,半晌回不过神。
季寒羽亦是一脸惊讶,慌忙看着陶白,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钟灵淡淡道:“是他将疫症所的事告诉了九方寮,虽然火不是他放的,可他是间接害死大家的凶手。”钟灵将匕首放在陶白手里,指着季寒羽后心部位,道,“往这里刺,就算给孩子们报仇了。”
陶白急忙摆手:“可、可是……”
“不敢?”
陶白点头:“不、不敢。”
“连杀人都不敢,你还想找官府的人复仇?”钟灵冷哼,看着陶白的眼里带着几分戏谑。
陶白蹙眉,想了半天,终是在季寒羽惊惧的眸子里将匕首递还给钟灵,道:“可是杀了他,孩子们也活不过来了。他也不算坏人。”
“哦?”钟灵好笑道,“那你还报不报仇了?”
陶白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不了。”
“哦。那就算了。”钟灵将匕首插回剑鞘,放进怀中。
逃过一劫的季寒羽再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他、他晕了,怎么办?”陶白大急。
钟灵本想找个地方把他埋了,但见陶白的模样,估计也不会同意自己这样做,便道:“扔在这里,饿不死。”
“……”陶白终是没有忍心将他扔在荒郊野外,他背起季寒羽,走了十几里路,将他放在了一个医馆的门前,随后便用自己的外套,在香烛铺里换了些香烛冥纸,与钟灵折回了慈幼局。
慈幼局的废墟里,焦黑一片。
漫天飘洒的纸钱,是对他们最后的祭奠。惊鸿一瞥的小小身影,虽然短暂,但只要有人记得,在旁人心里存在过,一刻亦是永恒。
妙堂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