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陶白跟着钟灵穿过前院,走到后院最西边的一座孤零零的矮屋前。

    屋子看上去与其余的房舍没什么不同,都是土堆砌而成的房子,外表破败不堪,而这间屋子的屋门和窗棂上更是结满蜘蛛网,似是许久不曾有人踏入。

    “这里面是什么?”陶白扫了扫门板上的灰,想从门缝里窥伺一二,但是里头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见。

    钟灵将陶白往前一推,同时自己向后迈了一步,说:“进去就知道了。”

    陶白没准备好,径直扑到了门上,霎时间灰尘四起。他在漫天的尘烟中扑在了一个黑漆漆的木板上。

    “那,永别了。”钟灵站在门外,缓缓说完,便合上了房门。

    陶白在最后一缕阳光被隔绝之前,透过光线,看到眼前的木板竟是棺材的盖板!

    陶白猛然跳开来,呆立当场,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钟灵,竟连棺材都给我准备好了?

    陶白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幢小屋有两个房间,却没有窗户。陶白的四周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在棺材四周摸了一圈,才发现这副棺材长宽都不似成人的体型,应当是为这院中的孩子而定制的。

    陶白心神初定,他很想把棺材掀开看看,但是又怕里头有人而有所冒犯。

    他靠着棺材坐下,举目四望,突然有些不明白,钟灵让自己来这屋子里做什么?这里面有什么东西是致命的吗?

    没有啊……

    —难道他想饿死我?

    就在陶白心生疑虑的时候,一阵阴风吹过,里间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陶白整个人一个激灵,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便见里间与外间的通道里,突然多出一盏油灯,火光之微渺,几可忽略,只能照亮它前方一尺见宽的地方。也不怪陶白一开始没注意到。

    “谁在里面?”陶白问了一声,但迟迟没有人回答他。他觉得好奇,便起身向烛光走去。

    陶白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临到油灯前时,还特地放缓了步子,可他的衣摆仍旧带起了一阵微风。微风拂过,油灯闪烁了好几下,一副将灭不灭的模样。陶白内心陡然一紧,祈祷它可千万不要灭掉!

    万幸的是,烛火最终还是没有熄灭。它挣扎着跳跃了几下,便继续要死不活地燃烧着。

    陶白弯腰执起烛台,缓步向里间走去。通过一条半丈长的走道,来到里屋,才发现这里或许并不是住人的屋子。

    陶白再往前行两步,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紧接着他的膝盖便撞到了一个物体。陶白将烛台压低,便见一张惨白的人脸陡然出现在面前!

    “啊!”陶白尖叫一声,险些吓得将烛台扔出去!

    陶白双腿发软,强撑起神志,定了定心。他再次将烛台压低,这次有了心理准备,本以为会好很多,但再见到这张脸,仍是觉得可怕—这是一张约莫八岁的女孩的脸。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双目圆睁,双颊凹陷,嘴唇半张,脸上浮起大块大块的青斑。青斑之上,还有黑色的小疙瘩,疙瘩里有些有脓,有的破裂,有的长了白毛……总之是一副疫症晚期的模样。若不是陶白此前听见了她的叹息,他会以为她死不瞑目。

    “你怎么一个人被关在这里?”陶白问她。

    女孩动都没动一下,自然也没有回答他。陶白以为她病重无法说话,便没继续问下去。

    陶白执起烛台,在小房间里转了一圈,房间小而窄,只能放下一张小床,四周全是墙壁。不一会儿,他就已经参观完毕。

    “唉……”

    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传来,陶白低头,又将注意力放在女孩身上来。他将烛台换到左手,右手往下探去,想要去握女孩的手。可是他在床沿摸索许久,都没有摸到女孩的手。

    陶白低下烛台,照亮了花被褥的一角,掀开来,才发现女孩的四肢都因长期卧床而萎缩了。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也难怪钟灵将她一人安置在这里……

    陶白叹息着放下被褥,就着床边坐下,头正好对着女孩胸前的位置。烛火在左手边跳跃,永远只能带来一丝光亮。虽然是火红的颜色,却又被四周虎视眈眈的黑暗所包围,随时随地都要灭去一般。

    “我来与你做伴了,黄泉路上,你我也不会寂寞了。”

    ……

    “你多大了?来这里多久了?他们平时都不管你吗?”

    ……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身体健康,四肢发达,为何要死在这里?”

    ……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死的……只是活着对我来说,委实是空洞而毫无意义的……”

    ……

    自始至终都是陶白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女孩一句都没有答过他。

    陶白转过脸,将下巴枕在女孩胸前的被褥上,笑道:“你不能说话吗?”

    昏黄的烛火映照下,陶白只能看见她嘴唇以下的脸。她的脸上斑点交错,十分恐怖,但陶白却丝毫也不嫌弃她的脏污,反而将她面上散落的头发撩起,放回枕上。

    陶白盯着她的嘴看了许久,才突然内心一凉—她一直维持着半张嘴的姿势没有动过分毫!

    她……她好像……没有呼吸啊?

    陶白颤颤悠悠地伸出手,探到她的鼻下。

    一……二……三……

    真的没有呼吸!

    陶白惊讶之下,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皮肤,顿觉一阵冰凉刻骨—那绝不是活人会有的体温!

    陶白连滚带爬地回到走道,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可他镇定过来后,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委实大惊小怪了些……既然自己是来寻死的,又怕什么死人?她只怕死了没几天,所以还没有下葬,那么她身上的病疮还在,自己就极有可能被传染疫症!得了疫症自己也便马上能作古,与她一般模样了!

    陶白想到此处,又想折回去,但双脚却又灌了铅似的,全然挪不动步子

    。

    如果她真的死了……那刚刚的叹息声,又怎么解释呢?

    就在陶白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被褥掀开的声音。紧接着,又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就像……就像是尸体从床上落下,砸在地上的声音。

    陶白举着油灯,回头一看,一条苍白的手臂落在地上,微微颤抖着。它的五指紧紧抠在地上,褐色的指甲盖全都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覆着。寻常人若如此,早已经疼晕过去,然而它却浑然不觉,仍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陶白瞳孔蓦然紧缩,喉咙里发出杀猪般的叫喊。但紧接着,他的声音就似乎被人夺去,噎在喉咙里,再叫不出一个字来。

    陶白大惊失色,四肢并用地往门口爬去,但很快,他便撞在一个物体上,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包给拦住去路。他被禁锢在棺材旁边,明明大门就在眼前,门缝里还透出了一线光亮,他甚至都能从缝隙里看见钟灵渐行渐远的背影。但是他永远都碰不到门,也喊不出声音。

    “咚!咚!咚!”他双手握拳,拼命地捶打地板,想要引起钟灵的注意,但是钟灵却浑然不觉,脚下步子不停,似是根本没有听见。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脚腕处传来一阵冰凉。他不敢回头去看自己的脚,但他的头却似乎不受控制一般,被一道不明的力量强行掰了回去。

    陶白猛然一抖,打翻了油灯。油灯倾覆,灯油洒了一地,但灯芯依然亮着一个火苗子。一张惨白的人脸混着昏黄的火光映入眼帘,床上的死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匍匐在自己****。她双目血红,嘴皮干裂发白,面上满布青黑的尸斑和疮疤,脸上的脓血更是簌簌往下落。

    分明是毫无生气的一张脸,分明是一个死透彻了的人,这会儿却爬到了自己身上,两只灰白色的爪子紧紧抠住了自己的双腿。她匍匐着前进,头颅已经贴住了陶白的小腹。紧接着,大半个身子都欺在了他的身上。

    “走、走开!不要碰我!”陶白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用力踢打双脚。但无论他的腿多用力,都始终没办法摆脱她的桎梏。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嘴角的笑容愈加狰狞,身体还有继续向前爬行的意思。

    “救、救命—!放我出去—!”陶白挥舞着双手,惊惶之间,扯落了她大把大把的头发。手里传来黏腻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她的头发时,他又全身一哆嗦。此时再看她,她的头顶便只剩下零星的几缕发丝耷拉着,暗红色的血坑布满她的头皮,骇人又恶心。陶白猛地将头发都扔了出去,可惜怎么甩也甩不掉。

    她就像是被激怒了一般,一个眨眼的工夫,原本缓慢匍匐前进的身子却陡然直立,向陶白扑来。“咯噔”一声响起,陶白**一声,似是被一千斤重物砸在地上,胸前的骨头碎了好几根。陶白喉头一腥,一大口鲜血喷出,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就连圆睁的眼眶里,也是血红一片。

    “唔……放……放……开……唔……”

    很快,陶白再也说不出话来。前面是因为被她吓的,后面则因被她扼住了喉咙。陶白用力拍打她掐着自己喉咙的手腕,但是他就像是碰到了一根刀枪不入的冰冷铁柱,他的捶打就像是在隔靴搔痒,起不到任何作用。

    熟悉的窒息感很快到来,陶白面颊通红,双目凸出,双手无力地下垂,眼看便要断气。就在这时,他的指尖摸到了烛台,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大力握住烛台,猛地向她头上砸去!

    “嘭”的一声闷响过后,她的头呈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耷拉在脖子上,就像脊柱断裂的模样。陶白感受到脖子上的压力陡然一松,趁着她呆愣的工夫,抬起右腿,将她踢飞出去,然后整个人跑向大门—可眼看大门在眼前,他却无法触碰,那一堵无形的墙就像是山涧鸿沟,无法逾越。

    身后响起一阵阴笑和迅速攀爬的声音,它反应过来,又是朝陶白扑来。

    陶白吓得往身边一退,却因看不见身边的墙壁,头“嘭”的一声撞在墙壁上,温热的液体流下,他头破血流。与此同时,他的脚踝被人抓住,传来透骨的凉意。陶白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额上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身下却传来一阵凄惶的尖叫,还有一阵滋滋声,很快,那手便像触电般缩了回去。

    陶白蓦然抬头,便见自己仍旧坐在床边,他的手边烛火还未熄灭,床上的孩子依然安睡,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就像一场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刚刚是在做梦?

    —好可怕的梦……

    陶白颤抖地执起烛台,将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发现她确实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她没有醒来,没有呼吸,更加不会叹息,且还没死多久。

    就在这时,陶白注意到一个小细节,她的右手上,有一个黑色的焦坑,与身上疫症留下的黑点不同,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焦了。他伸手摸了摸,发现黑坑里还能碾出细细的黑渣,就像是刚刚才被烧着似的……

    陶白内心发紧,虽然知道这只是自己因为恐惧而产生的一个梦,但他还是有所膈应。陶白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外间走去。

    门缝透进一线光亮,陶白将手放在门上,门闩没有落锁,似乎轻轻一拉就能打开。

    外面的世界是光明而美好的,而自己在屋子里,却被一个孩子的死尸吓得肝胆俱裂。

    他其实应该是不想死的,可是,辛苦地活着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唉……”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又传出一声熟悉的叹息声,这一次,叹息声似乎就在自己的耳边!

    陶白蓦然一惊,用力拉开了木门,刺目的阳光大盛,炫得他全

    然睁不开眼。

    门外的世界,钟灵背对着陶白,正在井边洗衣服。他闻声回头,便见陶白一脸血地站在门边。

    陶白回过神,一见到钟灵,立即三两步跑过去抱住他,哇哇大哭:“我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钟灵没有推开他,任他趴在自己肩上。

    “你不正是想死吗?”钟灵淡淡道,“怎么现在又怕死了?”

    陶白闻言,陡然停住了哭泣,他从钟灵肩上直起身,看着钟灵近在咫尺的冷漠表情,呆呆地一擦鼻涕,说:“我、我是想死,可……可是不想这样死……”

    钟灵眼中的玩味退去,他脸色一沉,双手推开陶白,继续洗衣服。

    陶白跌坐在井边,怔了半晌,任炙热的阳光照耀自己全身,呼吸着世上的空气。好一会过后,他总觉得脸上黏黏的,便想要洗把脸。他转身趴到井边,正要掬一捧水,可他全身一僵,整个人呆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走开,不要挡着我。”钟灵淡淡道。

    陶白却似没听见一般,喃喃道:“这、这……竟是……真的……”

    钟灵不耐烦,刚想推开陶白,却在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被陶白紧紧攥住了右手。

    陶白双手抓住钟灵的手掌,手心传来的温热让他忽然觉得安心了些许。但整个人仍是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惊呼未定道:“我、我好像见鬼了!”

    钟灵:“这世上没有鬼。”

    陶白:“我真的看见了!”

    钟灵没理会他的恐惧,又说了一遍:“这世上没有鬼。”

    “那那那那……你说,这是什么?”陶白指着头上因撞墙留下的血痕道,“总不是我自己无缘无故撞墙来的?”

    钟灵没说话,眼睛里却带着明显的疑问。陶白正要说话,却见黑屋大门一道白影一闪而过。虽然短暂,但是陶白认出她就是躺在里间的死尸!

    她不过是个高度仅到自己腰间的孩童,但眼中爆发的狠戾却让他不寒而栗!

    陶白蓦然睁大双眼,指着钟灵的背后说:“又、又来了!她又来了!”

    “谁来了?”

    “她她她……她在你后面!”

    钟灵回头的同时,那孩子就化作一缕烟消失不见,只剩下木门吱呀吱呀地响。

    陶白更加惊惶,大急道:“真的有鬼!!!”

    钟灵看着被风吹动的木门,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那不是鬼。那是魔。”

    “……魔?”

    “心魔。”

    “心魔?”

    钟灵颔首:“这只不过是阿笙残留在世上的一些执念,每一个人都会有,只不过她的特别强烈。”

    “你看见她了?”陶白疑惑。

    “见过。”

    “这也太可怕了!”

    “心魔不可怕。”钟灵顿了顿,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不在这里。”“她……已经死了,对不对?”陶白又问。

    钟灵点了点头。

    “死多久了?”

    钟灵竖起四根手指。

    陶白蹙眉:“四天?”

    钟灵摇了摇头:“四个月。”

    “四个月了!”陶白大惊,“你为什么不把她埋了?”

    钟灵道:“心魔未除不能埋。”

    “为什么?”

    四洲之中,以擎苍洲和冀洲最为污秽。人们每产生一个心魔,时间一长,洪荒之中就会诞生一个新的魔族。魔族挣脱封印,频出洪荒,并且设法跨越瀛海为祸世间,惹来战事频发。

    “如果她的心魔能在世间得以消除,那么洪荒之中则少一个魔物。”钟灵淡淡开口,没有解释得很具体。他原以为陶白会懂,但是陶白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到还有这一层缘故。

    惊讶之余,陶白不禁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世人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钟灵闻言,面上的惊讶竟不比陶白少。

    “我……需要知道吗?”陶白不解。

    “你在京城没有见过九方寮吗?”钟灵淡淡道,“九国之间,不论战事如何,有一机构却始终凌驾于国仇之上。九国同设九方寮,用以集结民间奇人异士,抵御洪荒魔族。”

    “九方寮竟是做这个的!我还以为他们跟九芳斋一样,是卖月饼的!”

    “……”钟灵无语,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智障。

    陶白又道:“那你打算就这样将她放着?”

    钟灵摇头道:“快了。”

    陶白问:“什么快了?”

    钟灵说:“除她心魔的时机,快要到了。”

    钟灵说完,继续洗衣服,他的身边全是孩子们破烂的衣裳。陶白明白,钟灵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这一点从他悉心给孩子喂饭就看得出来了。他的侧颜很好看,皮肤白皙得过分,与这满院得了疫症的孩子全然不同。他并不似得了传染病的人,那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陶白刚想要问他,却被钟灵反问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陶白一愣。

    钟灵回过头,冲着大门方向扬了扬下巴,说:“不想死就离开这里,想死就回黑屋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陶白被他眼眸中的凛冽所惊,生怕再回到那个屋子里,于是胡乱又快速地擦了一把脸,往前院跑去。可他走到一半,突然又停下脚步折了回来。

    钟灵抬头,疑惑又带着斥责地看着他:“怎么又回来了?”

    “那个……虽然我没死成,也快死了,但是死前能认识你,我还是很高兴的!”

    钟灵一脸木然,没有回答他。

    陶白又道:“虽然我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还是想知道,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这些孩子会……生病?”

    钟灵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里是慈幼局中得了疫症的孩子所居之所,他们都是孤儿,无人管顾。”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钟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没有义务告诉你这些。”说完,旋即移开了目光。

    面对钟灵眼中明显的厌恶和轻蔑,陶白再没有待下去的理由,转身走向了院中。

    陶白回到院中,大门距离自己不过几丈距离

    ,眼看越来越近,他却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孩子们在树下追逐打闹,除了他们身上有烂疮,其他的与外界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同。他们脸上的笑意,甚至比外间许多大人都来得纯净,不掺杂一丝世俗。

    陶白其实并不想离开这里,只不过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唉……”

    又是一声叹息在身后响起,陶白撞了鬼似的转身,才发现这声叹息是从身后的小女孩身上发出来的。

    树下的长桌旁,一个小女孩正在擦拭着碗筷,陶白认出她就是最后一个从房里出来的叫阿音的那个孩子。

    “你在做什么?”陶白走过去,问她。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陶白一眼,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光彩,道:“我在给小伙伴擦碗,他们的碗好久没洗过了。”

    陶白看着她手中的碗,那是一只铁做的碗,其上凹凸不平,显得破旧不堪。

    他再看看树洞里,树洞里胡乱堆放着的碗上湿淋淋的,一看就知道是刚才那些孩子自己洗完后放进去的,而阿音身边的碗,则是给那些空置的座位用的。

    “这些碗无人使用,为什么还要摆出来?”

    “这样的话,他们就好似从未离开呀!”阿音擦了擦,举起手中的碗,说,“你看,这是阿笙吃饭用的,她牙疼的时候最喜欢咬边缘了。”

    陶白一听“阿笙”这个名字,没来由地背脊发凉。再看那碗,在边缘确实有一圈牙印。他突然想起黑屋里,阿笙张牙舞爪的模样,如果是咬在自己身上……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阿笙……可是黑屋中……”

    阿音用力地点头:“阿笙现在住在黑屋里面。”

    “她已经死了!”陶白怪叫道,“不会这些空置的座位和碗筷……”

    “不错,他们都已经死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钟灵哥哥说了,只要他们还在我们心上,他们就不会死去。”

    “……”陶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阿音低下头,神色有些黯淡,缓缓道:“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我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离我们而去,但是我们是一家人。死亡对我们来说是团聚,不是分离。”

    “所以……你们吃饭的时候,都会带上他们?”

    阿音点了点头:“这样,他们就永远都跟我们在一起了。”

    “谁告诉你的?”陶白有些惊讶。

    “钟灵哥哥呀!”

    “钟……灵?”陶白讶异,思来想去都不觉得钟灵会是能说出如此温情的话的人。

    阿音最后擦了擦一只碗,然后突然抬头,思忖道:“你来之后,钟哥哥好似变了一个人……”

    “变了?”陶白再次惊道,“哪里变了?”

    阿音未作细想,随口答道:“钟灵哥哥竟然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我来了半年多,竟不知道他还会做饭!”

    陶白一愣,愕然道:“他难道不是这里的厨子?”

    阿音摇了摇头:“他从来都只负责吃。”

    “……”陶白半张着嘴,看着钟灵忙前忙后、做饭洗衣的模样,怎么与她嘴里的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呢?

    陶白许久才愣愣道:“那你们平时都吃什么?”

    阿音想了想,拉着陶白跑回厨房,舀起桌上未吃完的一勺白粥,她高高举起勺子,然后让勺子在半空中倾斜。白粥在空中带出一道直线,重新落回碗里,溅起点点水渍。她努了努嘴,说:“喏,就吃这个,谁有空了谁做饭,一煮一大锅,整天的粮食就是这个了。没有胡萝卜没有黄瓜没有葱段,更加别提肉末了。”

    在陶白的惊愕之中,阿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对钟哥哥来说,你与我们是不同的。拯救钟哥哥的重担,就落在你的身上了,加油!”

    “拯救?”陶白再次蹙眉,急道,“他需要旁人拯救吗?”

    阿音用力点头:“钟哥哥是我们所有人之中,心理疾病最严重的一个。你别看他表面上没事,其实比谁都敏感,所有的愤怒都积压在心里,这样下去,迟早会爆发的!”

    陶白半张着嘴,愕然道:“此话从何说起?”

    阿音的神色间浮起她这个年纪不会有的凝重,似是有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她拉着陶白坐在厨房门槛上,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靠近了才幽幽道:“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不要传出去。”

    陶白用力地点头:“我一定不说。”

    “事情是这样的—”

    阿音思绪缥缈,说出了一个令闻者流泪、听者伤心的惨痛故事。

    钟灵自幼生长在官宦之家,父亲是一方太守,权力颇大。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皇帝之后,钟父便因派系站队错误之故被流放岭南,一家人从此天各一方。而钟母因模样姣好,被新太守据为己有,后因不堪受辱,没过多久便投河自尽。钟灵原本有一个未婚妻,因他家道中落而与他断绝关系,与新太守的儿子定了亲。大婚之日来临,太守府却抬了两顶大红花轿进门。一顶里头是刘老爷家的千金,另一顶里头却是五花大绑的钟灵。

    没错,新太守的儿子不仅看上了钟灵的媳妇,还看上了钟灵。从此,他与未婚妻一起嫁给了一个男人,过上了更加暗无天日的生活,可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就算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轻生。他立誓要等到父亲回来父子团聚。后来,钟灵虚与委蛇,终于获得太守一家的信任,然后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了出来。因为慈幼局瘟疫所没人敢来,他便隐藏在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年。

    “怪不得……”陶白听后,喃喃自语,半晌回不过神。

    “怪不得什么?”阿音奇怪道。

    —怪不得钟灵那么讨厌我。

    —因为他见不得旁人轻生。

    看着这满院子得了疫症仍不放弃生命的孩子,他突然想起初见钟灵之时,他曾说过的那句话:

    —“你所轻易放弃的今天,是已故之人梦寐以求

    的明天。生命来来往往,每一天都是不可复制再得的人生。你,真的打算就此放弃?”

    他其实是想劝自己不要轻生吧。

    陶白也终于能明白,钟灵为何小小年纪,面上总是无一丝笑容,冷漠成了他的代名词,寡淡成了他的座右铭。他独身孑立,比月亮的清辉还要皎洁。没有什么是比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与美好相逢更令人感到庆幸的事了。积极面对人生的人,他心存着希望,无论生活面对的是艰难抑或困苦,他都不会活得太糟糕。

    钟灵就是这样的人。

    傍晚,陶白在山脚下找到钟灵。此时的他从山上采药下来,正准备给地里的芋头浇水。

    “我不想死了。”陶白追上前,拖住钟灵的衣袖,郑重地说,“我想留下来,跟你一起照顾孩子们。”

    傍晚的阳光照耀在山头,有一种别样静谧的美。钟灵回头,淡淡地看了陶白一眼。

    陶白的目光坚定,眸中带着一抹消失了许久的光亮和期冀。

    钟灵眼中的轻蔑渐渐退去,良久才微一颔首,说了一个字:“好。”

    陶白弯腰行礼,恭敬地拱手作揖道:“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晚生姓陶,名白,字常曦。多谢钟少爷救命之恩,以后还请少爷多多指教。”

    自从知道钟灵是太守之子,他便称他作少爷。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将他当作少爷,至少自己还是知道他的过去的,也不要教他太有落差才好。

    钟灵的面色有些奇怪,刚想说什么,却听陶白的肚子里传来“咕噜”一声。

    陶白面色一红,踯躅道:“对不起,我太饿了……”

    钟灵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直道:“跟我来。”

    陶白跟着钟灵走回院里,然后来到厨房。

    钟灵示意陶白生火,陶白立即蹲在地上倒腾,不一会儿,锅中的水便滚开来。

    钟灵从一旁的砧板上掀开一块白布,便露出了上头一大块猪腿肉。

    钟灵将锅中的水舀出来,又将粥放了进去,然后将切好的肉片放进去煮。

    陶白咽了几口口水,双眼直盯着他切肉的手,不自觉地喊道:“多放点肉,再放,再放,再多放点……”

    钟灵“啪”的一声,把刀扔砧板上:“我给你放头猪可好?”

    “不,不用了……”陶白撇了撇嘴,惊慌地低下头。

    钟灵给煮粥的锅盖上盖子,随后又从一旁拿出三个发好的面团。面团呈现白色、紫色和橙色。陶白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这些面团会变成紫色和橙色?”

    “因为里面加了紫薯和南瓜。”

    钟灵说完,将白面团和紫薯面团分别擀成圆片状,南瓜面团团成圆球状,白面皮在最下面、中间是紫薯面皮、南瓜球在最上面,像包包子一样把南瓜球包裹起来收口捏紧朝下,用刀在上面划十字口,放进蒸锅。

    半刻钟后,这些面团就熟了,且一个个都在开口笑一般。

    “这是什么?”

    “三色开花馒头。”

    “太神奇了!”陶白止不住地惊呼。

    钟灵拿了一个出来,递给他:“尝尝。”

    陶白早已饿得不行,立即拿了一个放嘴里,烫得直跳脚仍是止不住地赞道:“太好吃了!”

    “喜欢吗?”

    “喜欢!”

    “想学吗?”

    “想!”

    钟灵似乎料到他要学厨似的,从怀中拿出一本书交到陶白手里,说:“以后你便按照这个食谱来做。”

    “好!”陶白接过食谱,便见这本食谱与市面上所卖的批量印刷的食谱不大一样。

    封面上写了《清心饮膳录》五个大字,笔迹劲瘦,灵动飘逸,十分工整。而里面的内容更是令人叹为观止。里头全是手稿,但字迹之工整,竟丝毫不输给印刷而成的产物,且文字与书画相辅相成,作此书之人,实在让人钦佩!博览群书如陶白,也自问写不出这样好看的字来。

    “这是谁作的书?”陶白翻来覆去没见着着作人的名讳,忍不住问道,“还请少爷示意一二,让我以后膜拜起来也好有个目标。”

    “李青竹。”钟灵缓缓道,“书作之人姓李,名青竹,字忘尘。”

    陶白点了点头:“不知这位前辈现在何处,我以后可有机会亲自拜见一二?”

    钟灵斜着眼,淡淡道:“他已经死了几百年了。”

    陶白被他这话给噎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愣愣道:“真是可惜我没有早生上几百年,想必这位与我定是惺惺相惜。”

    “为何?”

    “他的字迹工整美观,文采自然也是一流,可惜我却从未听过他的名讳。想来,他与我一样,定也是不得志的才子啊!”

    钟灵闻言,陡然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道:“你没有听过忘尘的名字?”

    “从未……听过……我需要知晓吗?”陶白摊手,直言不讳。

    钟灵捂住胸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脸色难看得发绿。厨房里烟雾缭绕,陶白以为他是被这些柴火的烟气所扰,直道:“少爷您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了。”

    钟灵点了点头,刚想离开,似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他:“为什么叫我少爷?”

    “你曾是显赫人家的公子,叫‘少爷’不是应当的吗?我总不能与那些孩子一样,叫你钟灵哥哥吧?”

    钟灵微微一愣,显得有些惊讶,道:“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心疼你。”陶白收回钟灵身上的目光,眼睛不自觉地穿过房门,瞟了眼不远处与其他孩子聊得眉飞色舞的阿音。

    钟灵将他的不自然尽收眼底,哑然道:“阿音的爷爷从前在茶馆里说书,她从小耳濡目染的全是奇闻异事,嘴里吐出的全是话本子。这里只有你会相信她。”

    “啊?她说的是假的?”陶白张大了嘴,表情很有些受伤。

    “至少,我还没听见过实话。”钟灵抿嘴,一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出了厨房。

    来自灵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