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年前。
景国国都靖城,放榜之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杏榜前。京城贡院里,几家欢喜几家愁,人群吵闹了一整天后渐渐散去,独留下一道灰白色的身影—那是白衣被浆洗过数次之后而来的颜色。破败不堪。
“又……没有我的名字吗?”
陶白站在杏榜前,将榜单从头到尾看了三十遍,最终确定了……嗯,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已经是陶白第五次参加会试了。他自幼饱读诗书,博学多才。从十岁开始,参加院试便一鸣惊人,摘得榜首,而后乡试亦是一举夺魁。他知天文晓地理,精医道熟兵法,通读四书五经,人人都说他有状元之才,每一届应试仕子都在寻常聚会时被他比下去。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三年一次的会试,却频频失利,次次名落孙山。他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降头,也去问过几个远近驰名的道观法院,但答案都是否定的。他们都说:“你就是没有那个命。仅此而已。”
陶白看着明远楼与至公堂之间的道路两侧悬挂的锦旗,上面飘扬着刚劲有力的二十四个大字: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青云直上、连中三元、鹏程万里、指日高升。他一直都将这二十四个字当作人生谨句,以此为目标。他也相信天道酬勤,只要付出努力,命运之神就会眷顾自己。可这一刻,他真的有些动摇了。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自己所坚持的,究竟是对是错?
“陶白啊,关门啦,三年后再来吧!”贡院看门人抱着重孙子,冲陶白招了招手,已经第六次说出这样的话。
这十五年来,看门人见过许多同陶白一样的寒窗苦读的学子,他们有人名落孙山,也有人榜上有名;有人步步高升,也有人认命放弃。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陶白这样执着。执着到连看门人的重孙子,都知道了陶白的名字,见了陶白一张嘴便奶声奶气地说:“陶爷爷,你累不累呀?你不要难过,太公公说等他做不动了,就把看门人的位置让给你,你来守贡院。”
陶白如遭雷劈,被人叫爷爷的感觉甚至超过了名落孙山的痛苦。想当年,他第一次来京城贡院时,看门人刚得了个孙子。第二次来贡院的时候,看门人的孙子便对自己说:“陶叔叔,下次你一定可以。”
他曾经也认为自己下次一定可以。但是五次会试过后,十五年后的今天,从他被孙子的儿子叫“爷爷”的这一刻开始,他真的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陶白双拳紧紧握住,然后放开,然后再紧握。他转过头,不舍地看了一眼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地方,最终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拳头,大步离开了贡院。
陶白住的地方在外城大兴,距离贡院有不小的距离。出了崇文门再往南走两个时辰,才是他的住所—一间客栈的马棚。这是他花了全部的积蓄租下来的房子,可租金也只交到了这月初一而已。他原想着今日考中贡士之后,就去找人借些银子,可现在却是连唯一的希望都破灭了。陶白失魂落魄地推开马棚的栅栏,刚一走进,便见自己的行李散落一地。自己的换洗衣物、书籍、文房四宝通通被马蹄肆意践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陶白拯救未果,气上心头,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赵掌柜的房门。好一会儿,对方才缓缓打开了门,赵掌柜身宽体胖,环抱双手站在门前。他嘴唇带着轻蔑的笑,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陶白,说:“你想干吗?”
陶白原本比他高出半个头,但被他这样一瞪,在气势上就弱了一大截。他所有的怒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觍着脸道:“赵、赵掌柜,小、小生就是想问问,小生的行李何故散落在外?”
“小生?就你这把岁数,还好意思自称小生?你叫‘老身’我都不会觉着有问题!”赵掌柜嗤笑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穷酸相有多招人烦?欠我半个月房租了,知道吗?滚滚滚!不然老子教你吃不了兜着走!”赵掌柜说着举起了拳头,佯装要教训教训他。
“冷静!掌柜的冷静!”陶白下意识抱头蹲下,躲在墙角发抖。赵掌柜见了他这副模样,连打他的欲望都没有了,冷笑了两声便“嘭”的一声关上了门。眼不见为净。
预想中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陶白听到关门声后半晌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经此一吓,自己此番所为何来便全然忘了个干净。他见对方已经回屋了便直起身子,拍着胸脯庆幸赵掌柜到底还是没有打自己。他到底还是个好人啊……
夜幕降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陶白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路过一家家酒楼,听着里头的人在高谈阔论、谈
笑风生,而自己兜里连吃个包子的钱都没有。每到这时,旁人都是金榜题名,殿前扬名,而后搞定老丈人,迎娶大千金,走上人生巅峰。但是他,下场只能是愁云惨雾,凄凄惨惨戚戚。陶白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发现这世界天大地大,竟无处是家。
“陶白?”
“你是陶白?”
身后传来一男一女两声呼唤,声音之熟悉,让陶白整个人都僵**。长久的怔忪之后,陶白还是回过了头,面上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看向身后的人。
身后不远处有两顶软轿,轿旁站着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风流倜傥;女的身穿华服,浑身戴满金玉,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是一对让人歆羡的夫妻。
“是秋碧和冠廷啊,好久不见。”陶白弯起眉眼,笑得比哭还难看。
“真的是你……”陈秋碧的面色动容,眼眶发红。宋冠廷立即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角,随后搀着她向陶白走来。
随着二人的接近,陶白的身子渐渐站直,整个人开始不知所措。他的双手背在身后,甚至有些颤抖。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那样平静。
“陶白,你……还好吗?”陈秋碧欲言又止,想起今日是会试放榜之日,再见他这副表情,就已经猜到,他大概又落榜了。
陶白扬起嘴角,点头如捣蒜,说:“我很好,你们呢?”
宋冠廷抱着陈秋碧的双肩,柔声道:“敏儿刚满周岁,我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是吗?真好,恭喜你们。”陶白搓着双手,从兜里掏了半天,尴尬道,“你看我,出门也没带银子,还想给孩子包个见面礼,这下……”
陈秋碧面色沉重,宋冠廷打断他:“陶兄,不如过府一叙?”
陶白连连摆手,摇头道:“我还有事,今夜就要离开京城了。”
“这样啊……那等你回来我们再聚,我家住时雍坊,你到了随处问一人,报我的名字就知道了。”宋冠廷说着,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塞在陶白手里,说什么也让他收下。
“我不能收你的银子,我不缺钱。”陶白连连拒绝,可陈秋碧也上前来,劝道:“陶白,你跟我们还客气做什么?权当我们先借给你,等你有钱了再还上便是。”
陶白看着她半抿的嘴唇和紧皱的双眉,知道自己如果今天不收他们的银子,他们是不会好过的了。为了旁人心里好受一些,自己拿了钱就拿了吧。自尊什么的,早在泥土里滚过几遭了,再踩几脚也不碍事。
“多谢了。”陶白说完,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改天见。”
“好。”陶白点头,眼睛里有眼泪在打转,他始终没有抬头看二人,等二人上轿走远了,他才抬起头来,看着两顶轿子渐行渐远,最后在街角消失不见。
陶白看着手中的银子,握紧又放开,好几次想直接扔了又舍不得。他走啊走,见路边有个乞丐,顺手就送了出去。乞丐在身后感恩戴德,他的心中却凉得彻底。
他早听说陈秋碧已经嫁人生子,却不想夫君竟是宋冠廷。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听说宋冠廷考上会元之后,便去了外府为官,今昔调回京城,该是前程似锦,步步高升了。那陈秋碧,也该幸福美满了吧?
他不怪他们,一点都不怪,反而由衷地祝福。
陶白吸了吸鼻子,想起曾经的种种誓言才记起,当初自己铆足了劲考状元,就是为了跟同是孤儿的陈秋碧过上好日子。但现在她已过上了自己想给她却给不起的生活,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考不上科举,心爱之人另嫁他人,他甚至连买一份礼物祝他们新婚快乐的钱都没有。
陶白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简直连活下去都是在浪费空气。
不如就此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吊死。
阴宅也是宅。
那里,总该是他的家,不会再被人赶出来了。
陶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终于在天明破晓时分走到了法华寺。法华寺建在蟒山山顶,山顶上桃林繁花盛开,香气扑鼻,从山上往下望去,可见一汪碧湖,湖中星火点点,是夜捕的渔船。从风景来说,正是陶白向往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之地。
举目四望,陶白最终相中了一棵歪脖子的桃树,不为别的,就为它看上去比较好爬。
陶白解下粗布腰带,爬上树干,将腰带系了个死结扔在枝干上,随后将自己的头伸了进去,闭眼往下一跳。
全身的重量都承受在一根粗布带上,陶白的脖子被狠狠勒住,他双腿乱踢,双目突出,舌头外伸。窒息的感觉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在这最后的人生里,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些年的点点
滴滴,最让他向往的竟不是殿前扬名的场景,而是从前在慈幼局里,与陈秋碧对坐扎春花的日子。那时的他们,虽然吃不上饱饭,喝不上热汤,但是快乐却那样简单,哪里有后来的那些世俗眼光?
他记得很清楚,二十年前,他曾在慈幼局里,笃定地告诉陈秋碧:“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生活才有希望。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给你最好的生活……”
可他却没料到,自己反倒是先放弃了生命的那一个。
陶白的眼白翻出,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从此以后,却是再闭不上了……
“嘭!”一声巨响,陶白突然觉得脖颈一松,紧接着,自己连带树干一起砸在了草地上。
“咳咳咳咳—”突如其来的放松让他咳嗽不已,空气大量涌入胸肺,陶白难以抑制地呼吸着。
自己没有死成?
是的。还没死。
陶白双目赤红,看着四周,发现树干的断裂口整整齐齐,丝毫也不像是因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而断裂,反倒像是被斧头齐根斩断。
“谁?是谁?”陶白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举目四望。
“现在的人啊,分手的时候一点都不洒脱,稍一想不开,便以命相胁,你觉得自己死了对方就会难过了?”身后传来一声讥笑,陶白慌忙回头,便见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斜倚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树荫遮住了月色,陶白只能依稀看见他墨色的长发、白皙的侧颜。长发遮掩下,他的嘴唇薄而殷红。
陶白打量他的同时也注意到,那人的身边并没有斧头一类的利器,那树干究竟是怎么折断的?
“死的滋味如何?”那人扬起嘴角,再次嘲讽道。
“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陶白蹙眉,看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那人轻轻摇头:“我还不想死。”
“那就不要妨碍我。”陶白说着,从树干上解下自己的腰带,准备寻另一棵树再吊一次。
他还没走出几步,却又听那人道:“为了一个女人寻死觅活,是不是太不值当了?”
陶白驻足,冷冷回道:“你懂什么?听你声音,怕还是个毛头小子,有什么资格评论旁人的生活?”
“呵……”那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嘲笑,高深莫测道:“难道不是吗?现在你的脑海里全是那个女人的影子。”
“那又如何?我都要死了,还不能让我想想吗?”
“你执意寻死?”
“是。”陶白颔首,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那人长叹一口气,缓缓道:“你所轻易放弃的今天,是已故之人梦寐以求的明天。生命来来往往,每一天都是不可复制再得的人生。你,真的打算就此放弃?”
陶白沉默了片刻,仍是不管不顾地说:“不活了!我就不活了!”
“那……你就去死吧。”那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陶白有一瞬间的失落,其实他还是希望有个人,能陪自己多说说话的。但他到底没能看透自己的心,那人也比他想的要冷漠。
陶白再找了棵歪脖子桃树,把自己再次吊了上去。
—“啪!”
这次树枝断裂得比上次要快,他的身子除了落地时摔疼了腚,几乎没有感受到旁的痛苦。他恨恨不已地一连找了十几棵桃树,但树枝无一例外地全然断裂。等吊上第十七棵树时,他仍然没有例外地屁股落了地—这次不是树干断裂,是腰带崩了。
陶白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绳子,自嘲地苦笑:“连死都死不成,我还真是一无是处,做什么都坎坷。”
陶白扔了绳子,走到崖边,打算用一个更加简单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跳崖。
此时天色未亮,只不过东方升起浅浅一道白光,从崖顶向下望去,只见雾蒙蒙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底。从这里跳下去,只怕是尸骨无存了吧。早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处悬崖,自己这大半夜还乱折腾什么?陶白吸了吸鼻子,几乎要为自己的明智欣慰到落泪。
他踮起脚尖,张开双手,纵身一跃。
“啪—啪—啪—”
接连三声响起,他接连落在三棵树干上,最后“砰”的一声,落在了草地上。这次是脸着地。
“天都亮了,你竟还没死成?”
头顶传来一道熟悉而冷漠的男声,如魔似幻。虽然是嘲笑的语气,可因掷地清脆而带着懒懒的笑意,听上去竟像来自佛界的梵音。
陶白睁开眼,入眼的便是一双黑色窄瘦的男靴,靴上有浅浅的泥土。他艰难地抬起头,便见昨晚那个男人正怀抱着一堆树枝,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陶白愣愣地看着他,再坐起身子向崖顶望去,才发现被黑云笼罩着的山岗不过两丈来高,而自己又被三棵大树所阻,落
在地上竟然只受了些许皮外伤。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陶白双手抠地,大力地摇头,“生活已然困苦难当,死却比生还难!老天爷,你在耍我吗?!”
男子悠悠一叹,问他:“你真想死?”
“不然呢?我的决心难道不够坚定吗?”陶白捶胸顿足,折腾一整晚,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
“跟我来,我带你去死。”男子将树枝拢作一堆,下一刻,右手五指便在陶白眼前展开来。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指甲盖修剪得宜,露出指尖一点点,指节白皙而修长。这样一双手,大多数女子见了都要自叹不如。陶白仔细看了看他的,再对比自己的,只觉得自己的根本不能称作手,是爪子。
陶白愣愣地看着他向自己伸来的手,鬼使神差地便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的手温冰凉,指节突出却不硌人。他将陶白拉起来后,便转身走在前头带路。陶白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身长玉立的背影,发现自己还是没有看清他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大半夜出现在荒郊野外……不会是鬼吧?
卯时,东方渐白,天光大亮。陶白跟着陌生男子穿过荒烟蔓草浅滩野渚,终于来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这是一扇单开的木门,门上凹凸不平,沟壑斑驳,凹槽里满是泥土。门的两侧的墙体则用石块堆砌,其上糊满了泥巴,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土。陶白往来京城多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破落的房舍,从外表看去,竟还不如家乡的贫民窟。
“这是哪里?”陶白忍不住问道。
“我家。”
“为什么带我来你家?”陶白疑惑。
“你不是想死吗?”男子缓缓侧头,淡漠地问他。
他的侧脸十分好看。鼻梁高挺,眼角狭长而微挑,嘴角始终带着一抹冷漠而似有若无的浅笑。孤高清绝的气质与四周的房舍格格不入。陶白这才看清,他竟是一位玉面纶巾的少年郎。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但他冷静从容的气度,却比自己这个二十八岁的人还要沉稳。人比人气死人,自己竟样样都比不过旁人。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不会活着走出去。你,真的要进来吗?”男子说完,不待陶白回答便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下尘土飞扬,落在陶白周身,他咳嗽了两声,被呛得几乎睁不开眼,但脚下仍是坚定而决绝地跟着少年迈进了院里。
院子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落。院子四周是一圈土堆砌成的房舍,一间邻着一间,大大小小皆不对称。院子正中有一棵大树,树下放着一张可容纳三十余人的桌子,二十余把缺胳膊少腿的椅子横七竖八地围在四周。
少年走在前头,顺手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抱着柴火去了后院。
陶白很难想象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会住在这种地方,他举目四望没见着人,便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
二人来到柴房。柴房的墙角躺着两口大黑锅,锅边的案板上放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糕点,都是刚发好的面团。
“会生火吗?”少年蹲在靠里的灶前,指着边上的一口锅问陶白。
“会!”陶白点头,抱着柴火蹲在地上,拿着根烧火棍娴熟地摆弄起来,不一会儿,大火升起,锅里的水很快也烧开来。少年拿来数枚蒸屉,将发好的各色糕点摆了上去。一刻钟后,香气传出,引得陶白食指大动。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闻见香气,更是恨不得将眼前的蒸笼都一起吃了!
少年从旁拿来一个大盆,将另一口锅中的杂蔬瘦肉粥舀起。粥里有切成梅花花瓣形状的胡萝卜、五角星模样的黄瓜,还有极少的菱形姜片,混合着肉丝、葱段一起,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美妙香气。
陶白眼巴巴地望着少年,咽下几口口水:“我能不能……”
“不能。”少年看也不看他,顾自在灶前忙活。直到陶白的口水滴在了他的鞋上,他才鄙夷地一凝眉,向旁边挪了一步,淡淡道:“这是给人吃的,你不要浪费粮食。”
“我也是人啊!”
“你不是。”少年摇头,“你是将死之人。”
“不带你这么歧视人的!”陶白面色发白,手舞足蹈地争辩道,“那你就看在我快要死了的分上,让我做个饱死鬼,行吗?”
“不。”少年的话简洁而明了,带着毋庸置疑的笃定语气。说着,少年将蒸笼里的糕点一一取出。陶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双色莲花卷、玫瑰蒸饺、紫薯红糖糕、三色开花馒头被一个个地夹出来,花花绿绿地摆满了一整盘。然后他一手端着蔬菜粥,一手执着糕点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死?”活着实在太
辛苦了。
陶白捂着肚子喊了一声,口水霎时淌了一身。
少年却似没听见一般,并没有搭理他。他走到院里,将粥盆和糕点盘放在桌子正中间,然后从大树的树洞里拿出一摞铁质的饭碗,依次在桌边排开来,有二十多只。
“丁零—”少年执了一只铜铃。铃声一响,四周的房屋中响起异响,并渐渐有了人声。很快,屋子里便冲出来好些个孩子,有大有小,共十余人。大的至多十岁,小的不过五六岁,都是没睡清醒的模样。他们的身上穿着破落的衣衫,身形瘦弱,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上多长有大大小小的烂疮。
“梳洗过后来吃早饭。”少年淡淡说完,开始在大家的碗里分派糕点。
“是—钟灵哥哥!”孩子们齐声回答,然后齐刷刷地奔着后院跑去。那里有一口井水,可供梳洗。
—原来他叫钟灵。
陶白惊讶地看着这满院子跑的孩子们,再看看孤身独立在桌旁的钟灵,突然明白他那句“进来的人,便再也无法活着出去”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是得了疫症的人,活不长了。
孩子们洗漱完毕,在位子上坐下,但不是一个挨着一个,而是分散而坐。陶白注意到,桌上的碗里也不是人人都有食物,其中三分之二都被空置着,随之对应的椅子上也没有坐人。
“钟灵哥哥,今天的早餐好丰盛呀!平……”
钟灵眼一横,冷冷道:“食不言,寝不语,忘记我说过的话了?”
那孩子被他一瞪,立时闭紧嘴巴,将头埋在碗里,神情专注地喝粥。
钟灵走到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吃饭的孩子身边坐下,然后端起碗,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将粥喂到孩子嘴里。微风拂过,吹起孩子的衣袖,陶白这才发现,他的袖管空荡荡的。他没有双手。
钟灵耐着性子,将整碗粥喂完后,问他:“还吃吗?”
孩子摇了摇头:“谢谢钟哥哥,我吃饱了。”
“嗯。”钟灵拿出手帕,给孩子擦了擦嘴。他的动作缓慢而温柔,与他冷漠的脸极为不符。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数道光影落在钟灵周身,柔和了他冷淡孤寡的气质,多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陶白内心一紧,看着这样一个玉面少年仔仔细细地照顾着一群得了疫症的孩子,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读书,读书,还是读书。然后就是一次接一次地科举落榜。
他的人生与钟灵比起来,委实是单调而毫无意义的。
陶白更加想死了。
“阿音在哪里?”钟灵喂完粥之后,举目四望,发现桌子最末尾的碗碟里食物无人动过,本该坐在那里的孩子也迟迟没有现身。
“阿音昨晚玩闹半宿,这会儿怕还没起床。”其中一个小孩子答了一句,钟灵的面色立刻又冷了几分。
钟灵沉声道:“你去告诉她,再不出现,便将她关到黑屋去。”
孩子们一听到“黑屋”两个字,立刻都露出了一副惊惶恐惧的模样,就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连边上的屋子里都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一个头发披散的孩子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她的双手提着宽大的裤腰带,连鞋都没穿好。
阿音其实早已经醒了,只不过被窝外头冷,不想起床。她听见钟灵说到“黑屋”时,便连忙挣扎爬起来,火急火燎地在桌旁坐定。虽然她身上穿着的是破旧而不合身的男装,但看得出来她是个女童。
“钟、钟灵哥哥,我刚刚有些头疼……所以……所以没起床。你、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关到黑屋里去啊!”
名叫阿音的女童显得格外紧张,钟灵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吃饭。”
“是!”阿音急忙点头,这时才注意到碗里的食物,眼睛里倏尔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连勺子都顾不得用,端起碗便往嘴里送。
陶白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将糕点送进嘴里,将粥瓜分完毕,咽下了不知道多少口口水之后,他的眼前冒起了饥饿的星星。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是被饿死的。
那也太凄惨了!
陶白呜呼哀哉,终于熬到孩子们吃完早饭。他们各自捧着铁碗去井边涮洗,钟灵则收拾起桌上多余的空碟,将它们一个个摞在一处,放回了树洞中。
陶白见他忙完了,立即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气若游丝地说道:“钟……公子,您什么时候带我去死?”他的声音嘶哑,语气无奈,眸子里写满了哀求。
钟灵身形一滞,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波无澜。分明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可在陶白看来,他的嘴角却似浮起了一抹讥讽的冷笑。
钟灵沉默了片刻,淡淡道:“现在。”
孤儿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