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斩毛文龙

    袁崇焕复任,对皇太极而言简直就是个噩梦。这个人很狂,也十分的自以为是,可偏偏宁远、宁锦两战,他都守住了,无论是努尔哈赤还是他皇太极,都止步在宁远,无法破竹长驱,直抵关门,更别说是去动摇大明朝的国本了。

    有人向皇太极提议,说如今的明廷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经济萧条,民怨四起,但是举全国之兵对付我大金国,却还是绰绰有余的。加上现在国内亦是受灾,宜和不宜战,停下来休养生息,等待明廷自乱阵脚,才是最好的办法。

    皇太极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即透。明廷内部党争不断,朝中高官走马灯似的调换,人心不稳,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便听了此计,放下姿态,赍书求和。

    皇太极以为,他主动求和,明廷必然会虚与委蛇,遣使谈判,毕竟明廷国内也是民不聊生,需要休战以缓和经济,关外的防御更需修固。可他没想到,所去书信皆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这才恍然明白,他对这个对手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明朝自建国以来,重文轻武,养的是一帮趾高气扬的文人,这些人晓历史、讲气节,心头时刻铭记的是宋朝和金国的议和以及靖康元年徽钦二帝所遭遇的耻辱,而且一旦议和失败,历史重演,那么最早提出议和者,便可称作是今世之秦桧,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哪个敢做?

    而那袁崇焕呢?据说他离京前向崇祯帝夸下海口,要五年复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领了督师的衔,握了广大的权力,以为就可以所向披靡,将我大金国赶回老家去,这种时候他哪还会有心思议和?

    议和不成,那就只有战之一途,可面对僵局,皇太极有些拿捏不定了,到底该如何出其不意,一招制胜呢?

    倒是多尔衮虽只十五岁,却是颇有韬略,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向皇太极道:“大汗,这些年来无论是先皇考还是你,都无法突破宁锦,关键是袁崇焕的存在,只要此人一死,明廷便如失长城,无所依靠。”

    皇太极道:“这个道理我又何尝不知,但宁锦都打不进去,何谈除掉袁崇焕?”

    “武战不行,可以文战也。”多尔衮笑道,“而且现如今,时机已到。”

    皇太极神色一振,他知道这小子年纪虽小,谋略却不少,问道:“是何办法,快些说来。”

    “借刀杀人。”多尔衮凑近皇太极,小声说出了计策,又道,“此为连环计,环环相扣,中间若是出了差错,前功尽弃。”

    皇太极细细想了一想,道:“虽说实施起来颇有难度,但要想除掉袁崇焕,有所建树,眼下来看,是最好的办法了,就依此计行事。”

    当日,皇太极便召集各将,商议西征蒙古事宜,决定由他亲自率军,领幼弟多尔衮、多铎西征,国内诸事,交由代善暂时主持。

    这是皇太极下的一盘大棋,此棋局的前两步便是:东征蒙古,亲附袁崇焕。

    “本部院答应你。”袁崇焕面向门外,沉吟片晌,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然充满了笑意,道,“你我既为同僚,亦是战友,理应相互信任。”

    毛文龙完全没有想到,此乃袁崇焕的缓兵之计,以为是他忌惮自己的威风,退缩了,哈哈一笑,起身道:“末将知道督师通情达理,不会为难部下,如此毛文龙多谢了!”

    是日,袁崇焕特意安排了午膳,请毛文龙吃喝,让毛文龙更为相信,袁崇焕是在刻意讨好他。

    午后,送别了毛文龙,祖大寿忍不住道:“督师,何以对他如此忍气吞声?”

    袁崇焕道:“此人与本部院一样,身负皇上所赠的尚方宝剑,拥兵自重,轻易动不得。”

    祖大寿看了他一眼,他嘴上虽说轻易动不得,眼中却已有了杀气,只不过尚未下决心罢了。

    一个月后,已是崇祯二年(1629)的初春,关外寒风凛冽,银装素裹,天地间已为冰雪所笼罩。

    这是叶依翠在北方过的第一个年,直冻得她浑身发抖,牙齿直打架。阮氏倒是乖巧,生了火盆,来与她取暖。叶依翠见她上下忙活着,叫道:“你过来。”

    阮氏应声“是”,走将过去,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叶依翠看着她那张俏生生的脸,道:“你真把自己当丫鬟了不成,一口一句夫人的?从今往后,叫我姐姐吧。”

    阮氏听着这暖心的话,眼圈一红,道:“我出身寒门,夫君战死后,便没了依靠,要不是老爷照顾,这时候我怕是在冰天雪地中讨生活呢。姐姐不把我当外人,当真感激不尽。”

    叶依翠拉了她的手,叫她在炕上坐下,道:“你既认我做姐姐,那咱俩就不是外人了,姐姐有些心里话要与你说。”

    阮氏道:“好,我听着。”

    叶依翠道:“你家老爷今年四十有五,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了,生性好强,追逐着他心中的理想,按说到了今天,也算是位极人臣,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叵耐我不争气,至今尚没给他留个子嗣。读书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虽没向我言及,可我明白,这始终是他心头的一大遗憾。你也算是过来人了,我也无须讳言,要是愿意的话,就委屈一些,入袁家的偏室,可好?”

    阮氏闻言,花容失色,“扑通”跪在地上,惶恐地道:“我出身寒门,哪敢有非分之想?再说先前育有一女,带入袁家,岂非累赘?万请姐姐收回成命。”

    叶依翠扶她起身,语重心长地道:“有个女儿,如何便成累赘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定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

    阮氏抬起眼泪汪汪的眼,小声问道:“此事老爷可知晓?”

    叶依翠瞟了她一眼,听其语气,似已应承,道:“尚未与他说,不过你只管放心,有我做主,他断然不会反对的。”

    阮氏也不再坚持,道:“如此一切听凭姐姐做主便是。”

    到了晚上,袁崇焕带着一股寒气走入屋来。叶依翠能觉察出,他身上的寒气非是外面卷进来的,乃是从心底而发,连脸上亦是阴气沉沉。她想去过问,但一来朝事不便过问,二来他正在气头上,免得触了霉头。

    及至阮氏端上饭菜来,二宝早已迫不及待地嚷嚷着肚子饿了,叶依翠趁机给袁崇焕倒了碗黄酒,道:“天气冷,先喝杯酒御御寒吧。”

    袁崇焕端起碗,一口饮下。叶依翠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只听袁崇焕沉声道:“再倒一碗。”

    叶依翠依言倒了,他又是一口饮尽。二宝见状,把那只碗抢了过来,自个儿倒了满满一碗,憨笑道:“二哥莫要偏心,只管自己喝个痛快,却不给我喝些!”

    袁崇焕眼皮一抬,说道:“二宝,这次我们真要去揍一个坏人了。”

    二宝眼睛一亮,道:“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把他揍扁了!”

    “不急。”袁崇焕又取过只空碗来,倒满了黄酒,再次饮尽,三碗酒下肚,脸色已现酡红,似也来了精神,道,“此人厉害得紧,二宝需要好生准备一下。”

    二宝“砰”地放下碗,抹了下嘴,不悦道:“二哥是不信二宝的拳头吗?二宝这一拳下去,连牛都抵受不了,莫非你忘了不成?”

    “没忘。”袁崇焕微微一笑,道,“只是他不止一个人,身边有很多人,所以我们要准备妥当了才能动手。”

    二宝这下明白了,说道:“待你准备好,记得知会二宝一声就是了。”

    叶依翠看着袁崇焕的脸色,心下越发惴惴不安,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袁崇焕又倒了碗酒,举碗喝了一口,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原来,今日后金差来使者,以一位喇嘛为首,共有十人,并奉上了皇太极的亲笔书信,曰愿向明廷称臣,并请明朝皇帝铸大汗印,从此之后,后金便如朝鲜一样,成为明廷的属国,明以大凌河为界,后金以三岔河为界,中间则为两国的缓冲带。

    属国还是国,而且袁崇焕既已在崇祯帝面前表了决心,此时上疏商量与敌议和之事,岂非徒增怀疑?因此想打发使者,道:“若是以国与国的形势议和,本部院做不了主,况且议和非一朝一夕之事,须从长计议。”

    那位喇嘛叫作白喇嘛,见袁崇焕言语推托,又取出一封书信,递交上来。袁崇焕讶然道:“这又是何书信?”

    白喇嘛讳莫如深地道:“督师打开就知道了。”

    袁崇焕满腹疑惑地打开,凝目一看,顿时气上心头,瞪着白喇嘛问道:“这是真的?”

    白喇嘛道:“白纸黑字,上面又有毛帅印钤,安能有假?我大汗本不想出卖毛帅,但为了表示我们议和的诚意,为了两国千千万万将士和百姓的安危,不得不牺牲此人了。”

    这封书信是毛文龙给皇太极的回书,说是只要条件合适,互惠互利,便化干戈为玉帛,不再为敌。换句话说,毛文龙是拿大明朝给他的职权,在与敌军做交易。作为平辽总兵官,不顾国家利益,不计大明安危,与敌*和,谋取私益,这样的人哪配拥兵为帅,节制一方?

    袁崇焕越想越气,喝了几碗酒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道:“毛文龙那个败类,与后金苟且,利用职权,谋取利益,置大明安危于不顾,真是岂有此理!”

    叶依翠道:“消息是从后金来的吗?”袁崇焕点头。叶依翠又道:“当心为人利用。”

    “利用什么?”袁崇焕拍案而起,暴跳如雷道,“他毛文龙与朝鲜、后金做生意,贪得无厌,这事还能有假?我要是治不了他,还配当蓟辽督师吗?”

    “说得好!”二宝也依葫芦画样,拍案道,“二宝跟着二哥一起揍扁他!”

    叶依翠见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不敢再招惹他。袁崇焕也没心情吃饭了,转身走入书房去。没一会儿,又出来喊罗立,吩咐他去把祖大寿、何可纲叫来议事。

    约一顿饭工夫,祖大寿、何可纲两人带着吴三桂一起到了。袁崇焕喊他们入书房,把毛文龙的议和信丢与他们看。三人看罢,不由得脸色大变。吴三桂道:“督师,此乃通敌叛国之举也。”

    祖大寿看着袁崇焕的脸色,忐忑不安地道:“你想怎么做?”要知道毛文龙是平辽总兵官,挂的是都察院左督御史的衔,提将军印绶,乃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又佩有当年天启帝所赐的尚方宝剑。去动如此高级别的大员,若未经朝廷批准,是犯大忌的,说不定连仕途都会就此葬送。

    祖大寿没将这些利害说出来,乃是他认为袁崇焕都懂。然而,对袁崇焕来说,官场的这些铁规,懂不懂已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此人不除,必为辽东一大祸害,如果他成了明军背后的一枚钉子,那么五年平辽真正就成为一句梦话了,到时候他袁崇焕焉有命在?

    “此人必须杀!”袁崇焕抬起头,看了眼前的三人一眼,寒声道,“本部院知道中间的风险,但如果将此情况报送朝廷,毛文龙得知消息后,必会上疏辩白,说不定还会反咬本部院一口,最后朝廷还是会和稀泥,不了了之。”

    何可纲皱皱眉头,道:“如果这是后金为你设的一道陷阱呢?”

    “你觉得我有退路吗?”袁崇焕道,“就算是皇太极要借刀杀人,让我除了毛文龙,然后再通过朝廷,让我在辽东消失,我也只能如此做!”

    何可纲急道:“如果你真的出了事,辽东怎么办?”

    袁崇焕眉头一沉,转身落座,抬头道:“在去动毛文龙之前,我会安排好后路。昨日,锦州的赵率教来函,说是锦州到塔山一线基本修固,只需等到开春冰雪融化后再行加固即可。但自从过了年后,将士们怨声载道,又有两月没发饷了,粮草也是断断续续。城堡修完后,工部该拨的器械亦未下来,敌军一来,无以抵挡,前线的城堡

    修了等于白修。这诸多问题,我会在去皮岛之前,向朝廷请旨,待问题落实,再行动手。”

    祖大寿听罢,重叹了一声,道:“看来你是势在必行了。”

    袁崇焕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势在必行。而且是我一人前往,与尔等无干。”

    吴三桂剑眉一扬,不由对这位督师肃然起敬。何谓英雄?那些在朝为官,在外为将的,遇事先考虑到自身安危,即便有功,亦算不上英雄。英雄应该是纯粹的,为了理想也好,报国也罢,哪怕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哪怕是众人都反对,依然表现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这才是真英雄真豪杰。

    次日,袁崇焕写了道奏疏请饷请械,急送朝廷,希望朝廷能早些批复,以解他的后顾之忧。

    然而,袁崇焕决计想不到,此时的崇祯帝也是焦头烂额。年末的时候,各地课税陆续运抵京师,户部统计出来的税务情况亦交到了内阁,由内阁核对后,送到了崇祯帝手中。

    崇祯帝看到手中的报表后,震惊莫名,感到了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他就像是一个负债累累的商人,看到生产和支出出现严重问题后,有一种大厦将倾家业不保的悲凉。报表上如是写道:

    田赋三百万两,杂项六十万两,盐课二十一万两,关税十万两,其中茶税四川二万两,云南十七两,浙江六两……

    这不荒唐吗?在继位之初,他的确是同意了减少丝、茶、盐等杂课,可再怎么减少,又怎会少到这般境地?四川、云南、浙江三省,皆是产茶大省,为何四川有二万两,浙江、云南合计才二十三两?两省一年的茶税竟只二十余两银子,给相关官员发放的俸禄都不够,岂非咄咄怪事!

    此外,自崇祯元年始,南北田赋统一征收,十余亿亩土地,两亿人口之天朝大国,何以田赋只有三百万两,比之天启七年(1627)的三百六十万,足足少了六十万?这些银子都去了何处,流入了谁的口袋?

    “为什么?”崇祯帝恶狠狠地把报表扔到户部尚书毕自严的面前,然后又把袁崇焕刚刚送抵京师的请饷奏疏,扔到内阁首辅韩爌跟前,厉声道:“袁崇焕今年请饷三百九十万两,几占到一国收支之八成,这还是他精减了兵员,替朕节省了开支后的预算。如果按照天启七年五百四十五万两的辽饷开支,不光朕得饿死,你们都得死,大明朝要亡国啊!”

    崇祯帝看着面前跪着的战战兢兢的各部官员,恨不得一脚把他们踢出紫禁城去,道:“去年,北方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陕西全省赤阳如血,滴雨未下,饿殍遍野,白骨累累。朕得去赈灾啊,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可你们呢,口口声声说为主分忧,解天下倒悬,为何国库还是赤贫如洗?韩爌,你说!”

    韩爌伏额于地,听到崇祯帝点他的名,身子微微一震,说道:“启奏皇上,收支不均,原因有三:一是北方旱灾,百姓多数歉收;二是皇上登基后,念民之疾苦,大赫天下,减免了杂课;三则是贪腐。”

    “好!”崇祯帝红着脸道,“你总算是说到重点了!就以盐、茶等课税为例,你倒是与朕说说,他们是如何贪的。”

    韩爌想了想措辞,说道:“盐、茶本是专营,批以商人盐引、茶引,朝廷从商人的引岸(旧时指定给请引行盐的盐商的专卖区,又称引岸)多寡,抽以厘金课税。然而近年来私盐、私茶泛滥,县里的官员、乡绅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中牟利,官盐、官茶制度,在民间几已作废。还有关税,从海上进出之货物,当地官员往往应付了事,官署甚至没有设过磅、检验之处,凭眼打量,凭官员喜好,随意收之,有些地方的官员为了从商人那里得到好处,只让商人做做样子,随意支税,赋税乃国家大事,竟被他们用来当作人情收取。”

    为什么会出现这般情况?崇祯帝不傻,所以他没继续往下问。自他执政以来,大力打击阉党,因此撤销了各地监督的宦官,那些太监虽也贪,但毕竟负有监察之责,不敢做得太过分,每年按例该交的,他们还是会交上来。可把他们撤回来后,各地的官员便如同没了猫压制的老鼠,呈现出了鼠辈之贪婪的真实面目,无法无天,他们除了银子,甚至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

    是自己错了吗?崇祯帝瞟了眼面前跪着的各部大臣,他还不想承认自己做错了,他所任命的都是经过一级一级考上来进入仕途的书生,他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莫非他们的觉悟,他们对国家民族的责任心,还不如区区宦官吗?想那魏忠贤大字不识几个,难道自己任命的这些书生,还不如一个目不识丁的太监吗?

    这些问题浮上崇祯帝的脑海时,亦激起了他的雄心:自己可以扳倒权势滔天的阉党,莫非就治不了无法无天的贪官污吏?这位少年天子在愤怒的同时,不服于现实的斗志也在心头泛起。当年,他就把韩爌撤出内阁——既然你们只会空耗俸禄,与国无益,那就回家吧!让李标任首辅,钱龙锡、周延儒等入阁辅政。

    朝中的阁臣换了一批后,崇祯帝刚准备给辽东拨饷,便接到来自陕西的塘报:陕北王嘉胤、杨六、不沾泥、高迎祥等先后起义,如燎原之星火,愈演愈烈,陕西、山西先后告急。

    崇祯帝急了,他年轻的心亦被刺伤了。自继位以来,他兢兢业业,勤勉克己,没睡过一个好觉,也并无一日怠朝,外患未除,朝廷把大部分精力和财力都放在了维稳和防御上,归根结底,无一不是为了国家不受侵害,为了百姓不遭荼毒,为何百姓还要揭竿造反?

    是天意吗?也许是的,陕西连年灾害,百姓确实困苦,再加上朝中腐败严重,国库空虚,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想到这些,崇祯帝不由得红

    了眼圈,像一位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尽了全力,却还不被人理解,遭人打骂……他该怎么办?反腐则无实际办法,振兴经济也没有可行的方案,全国上下,兵燹四起,弄得他左支右绌,疲于应付。

    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国家有序地运转起来?

    崇祯帝慌了,面对扑面而来的各种问题,他手足无措。

    袁崇焕是在崇祯二年(1629)的三月底,接到调拨下来的部分军饷的。工部的器械则全部到位。这在袁崇焕的意料之中,值此内外交困之际,朝廷能拨一部分饷银来,已然不易了。

    四月初,袁崇焕吩咐祖大寿、何可纲等人,在他去皮岛期间密切关注皮岛动态,一旦发生兵变,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止,不可使之形成大规模的内战。其次,留意后金的举动,若来扰乱,凭城坚守即可,不可出城迎战徒增死亡。

    袁崇焕交代完毕,准备启程。将出房门时,叶依翠追了过来,她出身于书香门第,不像一般妇人不知利害,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从袁崇焕的言行还是神色中,她都能觉察出来,此去皮岛,非同小可。那毛文龙不是寻常人,要去杀他,岂会如斩一般将领那样的轻松?万一有什么闪失,说不定连夫君的性命都保不住。

    袁崇焕转头看向她,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顿起一阵怜惜之意,想出口安慰她时,叶依翠却先行开口了,说道:“元素,我知道你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了,可你为何不想想,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没有,皇上身边也还有几个不听话的臣子呢,总不能把那些不顺眼的人都剔除了吧?毛帅再恶,好歹是朝廷大员,是生是死,咱让皇上去决定吧。若是皇上也不想除了他,你又何必强自出头呢?”

    袁崇焕抬起手,理了理她额前几缕凌乱的刘海。他明白,妻子所言,乃是寻常人所用的最稳妥的为人处事的方法,是一种消极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明哲保身之道。但是,他袁崇焕不是寻常人,从一个三甲进士,在短短几年里擢升为封疆大吏,普天之下,更有几人?他要做的也非寻常事,是涉及国家安危,民族存亡的大事,更是他一辈子为之追求的理想,做如此大事,唯向死而生,方有可能绝地反击,做出世人所不能为的奇事。

    当然,这些道理他没向她说出口,免得她又骂他书生脾气。但是他相信她会懂的,因此只说道:“关内涌出许多起义军,参与者不只是受灾受难的农民,还有一些是参军的将士。他们像蝗灾一样,正在关内席卷,皇上为此日夜焦心,不得安宁。关外不能再出事了,我受皇上厚恩,以辽东全境相托,为了辽东的安宁,为了国家的安危,这一趟我必须去。”

    叶依翠幽幽一叹,把阮氏唤了出来,叫到袁崇焕面前,说道:“古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么多年来,没给袁家留后,我这个做媳妇的一直深为内疚,婆婆虽没明着埋怨,心中定也在意。因此我跟阮妹妹商量了,你若愿意,就将她收作偏室吧。”

    叶依翠这时候将阮氏推出来,还是想留下他,希望他不要意气行事,做这等费力且不讨好的事。可是在袁崇焕心中,一意为大业,岂会因了儿女私情而改变主意?他目光一转,望向阮氏,只见她微垂螓首,双颊绯红,一副娇羞可人的样子。对这样的女子他自是心动的,如若苍天有眼,教他此番全身而退,当不负佳人意,便说道:“等着我回来。”

    叶依翠身躯微微一震,低首一声叹息,再不相劝。袁崇焕毅然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皇太极领多尔衮、多铎两位幼弟东征蒙古。蒙古之地以草原和戈壁为主,其民族以游牧为生,后金铁骑在蒙古草原上得以发挥所长,奔杀冲突,无往不利。到一个叫敖木伦的地方时,俘虏一万余人,牲畜无数,蒙古喀喇沁部被迫议和,史称“敖木伦大捷”。

    后又乘胜而下,出征依附明廷的察哈尔部。这支部落正因了旱情饱受饥饿之苦,曾向明廷求援,要求辽东与其互市,以牛羊换取粮食。

    袁崇焕倒是有此意向,也曾上疏朝廷,说是与察哈尔部互市,可稳定其部落之心,不使他们倒向后金。但是朝廷则认为,此市一通,流向察哈尔部的粮食也会流向后金,相当于间接资助了敌军,未予批准。

    察哈尔部见明廷见死不救,又见后金来攻,便顺势倒向后金,与之议和。

    到了崇祯二年,即天聪三年时,天聪汗皇太极实际上已经基本稳定了北方,具备了南下侵略的条件。是时,听到袁崇焕已从觉华岛下海前往皮岛的消息,皇太极大为高兴,走到这一步,他所下的这步棋就算是走活了。

    “没想到袁崇焕真去了皮岛。”代善颇觉惊讶,道,“莫非他看不穿这其中的关窍吗?”

    “以袁崇焕的才智,未必就看不穿。”多尔衮笑道,“但以他的性格,明知是局,也会义无反顾地走入这个局里去,因为没有绝对的权力,便没有绝对的机会五年复辽。”

    阿敏道:“他真怕毛文龙会反吗?”

    “他怕。一旦毛文龙变节,他罪责难逃,且辽东会腹背受敌,使局势走向难以控制的境地,他冒不起这个险。”多尔衮看着阿敏,得意地道,“退一步说,就算袁崇焕不怕毛文龙会叛乱,他也无法容忍一个不听军令的将领空耗军饷,袁崇焕的眼里绝容不下一粒沙子。”

    莽古尔泰哈哈一声笑,道:“如此看来,袁崇焕现在就是我们砧板上的一条鱼,随时都能一刀剁了他。”

    皇太极吩咐探子,继续留意袁崇焕的动向,一有消息,马上来报。

    袁崇焕上了船后,在海上行驶四日,抵达双岛后便没再前行。此地属明朝节制,在距双岛四十里水路的旅顺,置有游击府,袁崇焕命旅顺游

    击毛永义来见。

    当地将士见督师亲临,便临时设营,予以安置。半日后,毛永义前来拜见。此人长得五大三粗,由于长期受海风吹拂,脸色黝黑,有一股海边汉子特有的意味。见了袁崇焕,毛永义俯身跪拜,口称:“旅顺游击毛永义参见督师!”

    袁崇焕没让他即刻起身,端坐于上方,问道:“东江一带,都是毛姓吗?”

    毛永义答道:“多以毛姓为主。”

    袁崇焕讶然道:“何以如此?”

    毛永义道:“东江部将,有些从毛帅改姓,有些则是毛帅近亲。”

    袁崇焕暗自一惊,这便是传说中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心下虽气,脸上却丝毫不露,叫毛永义起身,又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毛氏宗亲,俱皆守边,忠勇可嘉。本部院只问你,尔等守在东江,为的是朝廷,还是毛帅?”

    毛永义一听这话暗藏凶机,急又跪下道:“自然是为朝廷守边!”

    袁崇焕道:“如此说来,尔等会听从本部院军令,而非毛帅,可是?”

    毛永义已然感觉到不对劲,脸上不由出了冷汗,大声道:“末将唯督师之令是从!”

    “当真?”

    毛永义被步步紧逼,不得已发誓道:“若违督师军令,愿领军法!”

    “你下去吧。”袁崇焕沉声道,“叫副将汪翥进来相见。”

    毛永义依言退下,随后副将汪翥入内,见袁崇焕稳坐上位,面色如铁,着一身软甲,气势非凡,慑于其威,慌忙跪下参见。

    袁崇焕决心以严威震住这些将领,出口便问道:“知道本部院未见毛帅,为何先行接见尔等吗?”

    汪翥道:“末将不知。”

    袁崇焕紧接着问道:“是不知还是不想知?”

    汪翥抬头看了眼袁崇焕,似乎想要从他的神色中揣测其意。只听袁崇焕冷哼一声,又道:“知而不悔,一并治罪,你自行衡量。”

    汪翥大吃一惊。他知道东江有许多问题,如冒领空饷,私行贸易中饱私囊,甚至瞒着朝廷与后金书信往来,无论哪一样,追究起来都是重罪,但他不知袁崇焕所说的是哪一样,因此战战兢兢,惶恐地道:“末将不知所犯何罪,请督师示下。”

    袁崇焕突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道:“你可还想继续报效朝廷?”

    汪翥忙道:“末将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此生唯愿报效朝廷,万死不辞。”

    “甚好。”袁崇焕伸出手,扶了他起来,也不说具体的事,只含糊地道,“所谓法不责众,东江的将士有罪,罪不在将士本身,而是在于管理东江之人,你说可是?”

    汪翥不敢正眼与之面对,只迭连点头道:“督师所言极是。”

    袁崇焕显然十分满意,微哂道:“你先行下去,随时听候本部院军令。”

    汪翥虽没直接问是何事,但也猜了个十之八九,依言退下,及至外面时,忍不住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见不远处站着毛永义,走过去道:“游戎,东江怕是要变天了。”

    毛永义瞟了他一眼,道:“你我在东江五年有奇,应也有预感,这一天早晚会来。”

    汪翥微微一叹,朝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我只是为毛帅感到不值。”

    “毛帅有功,却也有罪矣。”毛永义道,“东江说到底是朝廷的东江,不是哪一个的独立王国,毛帅任性,如之奈何?”

    双岛位于渤海湾,往南几百海里就是山东登州,此处的气候与辽河平原大有不同,在四月海风的吹送下,颇有些暖意了。是时,夕阳西下,一轮浑圆的落日,悬于海天之间,蓝天白云下,金光万顷。

    袁崇焕站在海岸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心胸为之怡然。遐思间,有人来报说毛文龙将至。

    袁崇焕回过神来,问道:“可有带兵?”

    来人答道:“带有二十余随从。不过据毛永义从旅顺、南关方面获悉,此两处地方兵马涌动,那毛文龙似有反意。”

    旁边的罗立闻言,道:“老爷,只怕是免不了一战了。”

    “莫慌。”袁崇焕眼里精光闪闪,颇为镇定,道,“若此战难免,本部院这一趟就白来了。”说话间,徐徐地走回营帐。不多时,又有人来报,道:“平辽总兵毛文龙求见。”

    袁崇焕眼皮一抬,道:“本部院乏了,让他明日来见便是。”

    那人出去传话。罗立一时摸不清他的思路,问道:“老爷何以不见他?”

    袁崇焕“嘿嘿”一声怪笑,道:“我不见他,他便要揣摩我的心思,不敢轻举妄动,可挫其锐气。”

    二宝显然有些急,问道:“二哥,什么时候可以让二宝去揍他?”

    “明日。”袁崇焕道,“不过二宝切要记得,要听二哥的命令,不可擅自动手。”

    二宝笑笑,道:“二哥放心,二宝一定听话。”

    次日一早,毛文龙递来拜帖,袁崇焕唤人来见。及至毛文龙进入营帐,袁崇焕起身迎将上去,笑道:“去年得见毛帅后,甚是想念,乍然登岛,毛帅莫怪!”

    毛文龙要见礼,袁崇焕叫他免了,拉了他的手往里走,两厢落座,只与他谈些闲话。毛文龙煎熬了一晚,又见他不说正题,显然有些急了,径直问道:“不知督师此行,有何要事?”

    袁崇焕笑道:“你不是缺饷吗?本部院一则想来看看东江之军容,二则带了十万饷银而来。”

    毛文龙眼睛一亮,道:“送饷之事,却要督师亲自跑一趟,末将于心不安。”

    “非也。”袁崇焕道,“此乃皇上体恤东江将士,本部院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说话间,唤了毛永义入内,交代道:“集合三军部将,予将士们发饷。”

    毛文龙怔了一怔,道:“莫非督师还要亲自去发饷银不成?”

    袁崇焕道:“皇上的一片心意,本部院岂敢草率行事?走,毛帅随本部院一道去军营吧。”

    毛文龙心下虽有疑惑,却也不得不跟着他走,因此起了身,与袁崇焕并肩走出行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