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台召对出狂语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数万人在城外振臂高呼,要求毕自肃发兵饷。另一方面,杨正朝、张思顺则带了百余人,直闯巡抚衙门,大喊道:“如果解决不了弟兄们的生计,还要你这个巡抚何用?出来伏法吧!”

    何可纲见毕自肃干坐着迭连叹息,不由急了,道:“抚臣,再这么下去,他们非攻入府来不可。到时候局面不堪收拾,请想个权宜之策吧!”

    毕自肃道:“何兄弟啊,你也知我毕自肃的为人,半生为官,两袖清风。现在朝廷拨不下银子来,我身上也是一文不名,叫我如何是好?”

    何可纲听得外面的骂声越来越响,跺跺脚道:“你且出去应付他们,我去想想办法。”另交代副总兵官朱梅好生保护毕自肃,乃急走出来,行到后院时,翻墙出去。

    何可纲出去后,朱梅瞟了眼兀自瘫坐在椅子上的毕自肃,痛叹一声,索**坐下来:士兵**,我手下无兵可用,拿什么保护?既然王之臣不管,毕自肃无奈,那么我也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果然,没过多久,杨正朝率众闯入衙门里来,喝道:“毕自肃,快些出来受死吧!”

    毕自肃起身,徐徐地走将出去,在屋檐下面对众将士。杨正朝戟指道:“你且听好了,当官便是要为民办事,你在辽东为官,无法解决弟兄们的生计问题,还有什么脸坐在衙门里?我再问你一遍,到底发不发兵饷?”

    毕自肃望着众将士,道:“朝廷没拨银下来,你们逼死了我,也是徒然。”

    张思顺钢牙一咬,道:“那也是你无能所致。弟兄们,把这**绑了!”

    众将士上来就抓人。朱梅见状,上前阻止,却也被士兵一道绑了。受愤怒支配失去理智的士兵一怒之下,冲入衙门内***烧,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并没发现值钱的东西,倒是好好的一座衙门,瞬息被破坏得不成模样。

    士兵搜了一圈,赶出了十来名衙役及打杂之人。张思顺道:“杨大哥,现在如何是好?”

    杨正朝咬咬牙,道:“都抓了!”

    张思顺道:“还有一个女人,如何处置?”

    杨正朝瞟了那女人一眼,道:“放了吧。”

    那女人正是前将士的遗孀阮氏,受袁崇焕临走时所托,祖大寿便将她安排在衙门里打杂,聊以为生。阮氏亲眼看见了毕自肃的难处,突地跪在地上,哀求道:“众位大哥,为了饷银,抚臣日夜焦虑,错不在抚臣,请放了他吧!”

    杨正朝正在气头上,且已然把人抓了,大错已然铸下,岂有回头的路?瞥了眼阮氏,道:“为这**求情,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道抓了!”

    阮氏毕竟是女流之辈,见士兵们过来抓她,顿时就慌了,叫道:“都是在辽东讨生活的一个战壕的人,何须这般作难!”士兵却不由分说将她绑了,巡抚衙门上下十余口人,一同被抓出来,一众人拥往城门。

    另一边,何可纲纵马赶往前屯,急禀满桂,希望他能想想办法,阻止悲剧发生。

    满桂对此也是吃惊不小,道:“数万士兵**,这可如何得了!”

    何可纲道:“是否去禀与王之臣知道?”

    “他已被革职待用了,即将离开辽东。”满桂面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道,“袁崇焕已然复职,祖大寿已去了京师。”

    “此事怕是不能等袁崇焕来处理了。”何可纲道,“再不想办法,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要不然,你派兵去镇压吧?”

    “你疯了吗?”满桂道,“四万多人**,若是派兵镇压,将是一场大规模的战事。在这期间,若是后金趁机来袭,辽东全境必失矣!”

    满桂急得来回踱步,想了会儿,道:“从辽东各衙门去筹些银子,就说是我说的,若他们不肯,给老子硬抢!”

    何可纲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少不得要采取非常手段了,大声应“是”,走将出去。满桂真怕闹出大动静来,给敌军可乘之机,带了几位亲兵,急往宁远。

    是时,毕自肃、朱梅等人已被押上了城上谯楼,堂堂巡抚、总兵官等将官,一如犯人,在群情激愤之下,随时都有性命之虞。辽东的上空沸腾着,同时也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波。

    袁崇焕自接到圣旨后,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京师赶。及至到了城门,见一位将领伫立于城门前,生得浓眉大眼,由于常在边关的缘故,皮肤黑里带红,颇是粗糙,但是其眉眼之间,又带着几分精细,望见袁崇焕的马车行来,迎将上去,笑道:“袁督师,末将可把你等来了!”

    袁崇焕见是祖大寿,一别数月,颇感亲切,一把将他抱住,笑道:“原来是祖兄,你如何来了京师?”

    祖大寿道:“奉旨前来议事。皇上正在宫里等着呢,快些入宫吧。”转目间见车上下来一位妇人,问道:“这位可是夫人?”

    叶依翠衽裣施礼,道:“见过将军!”

    祖大寿连忙还礼,道:“您乃当今督师的夫人,末将岂敢受您的礼,折煞我也!”

    袁崇焕目光一转,落在他旁边的一位小将身上,十六七岁的模样,却是长得虎虎有生气,英气逼人,不由问道:“这位是谁?”

    祖大寿连忙介绍道:“此乃末将外甥,名唤吴三桂,从小就好骑马射箭,练得一身好武艺。当今皇上继承大统后,重开武举,得了个武状元,今暂时在末将的帐下任职历练。”

    袁崇焕看这小子气宇不凡,十分欢喜,道:“果然是将门无犬子!”

    祖大寿见他欣赏,连忙让吴三桂拜见,便于日后在军中好讨个差事。袁崇焕却不喜欢这一套,叫他免了,又让罗立安排何依翠、二宝在京师寻客栈住下,他则与祖大寿一道入宫面圣。

    沿建极殿(即今日的保和殿)往后走,与乾清门相对的白玉栏杆之上,有一处地方,名唤云台门(云台门自清朝始便已不存在),乃是遇要事时帝皇召对阁臣,或咨询封疆大吏政务之所在,是为“平台召对”。万历帝始,不常上朝,平台召对有名无实,崇祯帝继位,恢复了此规矩。

    袁崇焕行至平台时,各部院大臣均已在列,崇祯帝则高高坐于平台之上。是时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在天空的映衬下,越发显示出这位少年天子朝气蓬勃,威武不凡。袁崇焕疾走两步,跪地伏拜于玉栏石阶之下,口呼:“臣袁崇焕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帝见状,微微一笑,竟起身走下石阶,亲自去扶袁崇焕,亲切地道:“爱卿平身!”

    袁崇焕受宠若惊,连语气都有些不自然了,道:“谢……皇上!”

    崇祯帝转身走回平台上去,趁这当儿,袁崇焕瞟了眼在场的各部大员,发现原阉党的人俱皆罢黜,在场的基本都是东林党人,可谓是焕然一新。看到这一幕,袁崇焕心神振奋,暗暗觉得,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是的,新帝继位,万象更新,新的时代来了,属于他袁崇焕的时代亦来临了。他要把家安在辽东,把心放在辽东,在那个地方落地生根,使之成为一方乐土!

    崇祯帝回身落座,目光一转,神色便严肃了起来,说道:“接辽东巡抚毕自肃塘报,从今年三月到七月,兵饷已欠五月,缺粮四月,为何不发?”

    户部尚书毕自严站将出去,“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于地上,面容凄苦。他是辽东巡抚毕自肃的亲哥哥,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本应尽力解决,然而拖了五个月,未见落实,心中大愧,落跪不语。

    一旁的袁崇焕见状,脸上不由一动。如果说皇上是一家之主,那么各部各院便是各处的主事,管着钱粮收支,现在家中出现了财政赤字,入不敷出,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委实为难。思忖间,陡然听崇祯帝喝道:“说!”在场群臣,无不惊心。

    毕自严奏道:“启奏皇上,去年国库已空,本是要查办了魏忠贤后抄没其家产,以补亏空。从年初至今,抄没魏忠贤家产共得五十万两,年初江西、湖北洪涝,赈灾十五万两,六月,河北旱灾,七月河南蝗灾,赈灾三十万两,库银所存无几矣。身为户部尚书,臣亦为此焦虑不已,为此曾请彻查冗兵,以减兵饷开支,不想尚未落实,便收到塘报,辽东因兵饷累月未发,士兵**,写匿名信恐吓巡抚之事,已有两次,臣……”

    听到此处,袁崇焕似乎听出了玄机,也顾不上毕自严尚在奏报,走上两步,说道:“皇上,臣有事要问。”

    崇祯帝瞟了他一眼,沉声道:“准!”

    袁崇焕转首朝毕自严问道:“严部院,你说曾请彻查冗兵,以减兵饷之开支,后收到塘报,称士兵**闹事,可知此二者是否有关?”

    毕自严道:“这个却是不知。”

    袁崇焕抬头,目光一转,落向兵部尚书梁廷栋,问道:“此事兵部可知否?”

    梁廷栋道:“此事兵部也在查,但尚未查得实证。”

    崇祯帝眉头一拢,道:“卿意可是指此起兵变,与查冗兵有关?”

    袁崇焕道:“若非巧合,定然有关。”

    宁远城自宁远、宁锦之战结束后,再无如此沸腾过了。城上城下,四万左右的士兵,群情激愤,振臂疾呼,声震苍穹。

    城头之上,毕自严、朱梅被绑得结结实实,吊在旗杆之上,堂堂朝廷大员,犹如罪犯,等待宣判。

    “打!”城下的士兵大喊,“打杀了**,让朝廷给我们发饷!”

    话音一落,城上的士兵纷纷冲上去拳打脚踢,朱梅尚可,大家都将怨恨洒在毕自肃身上,可叹毕自肃五十余岁之垂暮之躯,岂堪如此暴打,只一会儿便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朱梅大惊,喊道:“住手!倘若真打杀了抚臣,大家谁都吃罪不起,弟兄们,没必要为兵饷与朝廷对立啊……”

    朱梅话犹未了,有人

    上去便是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喝道:“不管士兵死活的朝廷,敬它何用?**,老子告诉你,兵饷对我们来说就是生存之根本,是要过日子的,今天老子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别说是朝廷,天王老子我们也敢反!”

    朱梅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但是想到此事的确是朝廷理亏在先,因而也无话可说。杨正朝看了眼毕自肃的样子,深恐当真闹出人命来,喝止众人,走上前去,一把提起他的前襟,沉声道:“你也看见了,军营里的兄弟已经忍无可忍,他们随时都可以杀人,这些人不为别的,不过为了生存而已。我不想杀你,冤有头债有主,交出苏涵淳、张世荣两人,饶你不死。”

    毕自肃抬起头,眯着被血沾染的眼睛,道:“你要做什么?”

    “杀人。”杨正朝冷冷地道,“既无银子,那么就唯有鲜血能平息兄弟们的愤怒。”

    “我不知道。”毕自肃摇了摇头,道,“这些天我并没见过他们。”

    “好!”杨正朝脸色一沉,道,“把他吊到城墙外去,直至苏涵淳、张世荣现身为止。”

    众士兵大声应“是”,将毕自肃抬至城堞前,往下一扔,毕自肃便往城下坠,由于他身上所绑的绳子另一头系在旗杆上,坠到一半时,身子陡然一顿,停在半空,也正是因了这一顿之力,使毕自肃伤上加伤,忍不住吐了口血出来。

    “让苏涵淳、张世荣出来受死!”杨正朝凭城大喊道,“如若不出来,便杀毕自肃!”

    跪在一边的阮氏闻着城头的血腥味,见气氛越来越紧张,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心想毕自肃是个好官,决计不能让他们杀了,如若今日必须有人要死,也该让该死之人受死。思忖间,朱唇一启,道:“莫杀毕抚臣,我知道苏涵淳、张世荣在何处。”

    杨正朝闻声回过头去,怒视着阮氏道:“他们在哪里?”

    “此事要严查。”宗祯帝看着袁崇焕,道,“不得让贪官恶吏祸害辽东!”

    袁崇焕领旨,道:“臣回辽东后,定当严查。”

    崇祯帝目光一转,又落向毕自严,说道:“不过,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兵饷问题,你继续往下说。”

    毕自严应“是”,说道:“辽东兵饷迄今已欠七十四万五千两。四月,户部曾拨十两万,五月,又拨二十万两。此后,户部便无余银,拟请兵部补余,但是兵部说也没银子,说是要请各部一起来凑。”

    梁廷栋道:“兵部的银子,说到底都是每年从户部拨给,这些年军饷年年增加,兵部确实无银可派。”

    韩爌出列,说道:“启禀皇上,臣作为内阁首辅,未能协调各部,难辞其咎。”

    崇祯帝厌烦地道:“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说如何解决问题。”

    韩爌略作思量,说道:“要补足欠饷,须再给些时日,短时间内,就算是将臣等抄了家,也难以补全。”

    崇祯帝烦躁地起身,在平台上来回踱。这时候,一名内官急步走过来,上了台阶,在崇祯帝身边小声说了几句。崇祯帝一听,作色道:“大声说,说出来给他们都听听!”

    那内官连忙应“是”,转身朝众臣大声道:“辽东满桂八百里急报,四万余兵,围困了毕自肃的衙署,辽军告变,乞速发欠饷,以解燃眉之急!”

    此话一落,群臣俱皆变色,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程度。

    崇祯帝霍地转身,戟指道:“你们给朕听好了,五天之内凑不齐欠饷,提头来见!朕的江山都要没了,还要你们干什么?”

    众臣情知事情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再困难也得想办法,当下俱跪拜于地,口称:“臣等定当办到,不敢有误!”

    崇祯帝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抬抬手,示意众臣起来,目光一转,朝袁崇焕道:“你到辽东后,有何打算?”

    袁崇焕看到了今日廷前这一幕,越发明白国家之疾苦,朝廷之不易。他既受厚恩,授以蓟辽督师之要职,如果还不能解皇上之忧,何以为人,何以面对皇上,何以面对天下百姓?心头激动之下,豪情顿生,大声道:“臣受皇上特眷,负天下危亡之重任,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愿皇上许臣假以时日,计五年,光复辽东全境!”

    此话不啻晴天霹雳,在群臣的耳里听来,较之方才明军**更加令人震惊。蒙古各部左右摇摆,后金铁骑无敌天下,这些年来使明军退了又退,直至失去辽河以东全部地区,现今后金已改沈阳为盛京建都,与明朝分庭抗礼,并立天下,在此形势下,五年平辽,岂不是梦话?

    崇祯帝显然也感意外,他从没想过可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平了辽事。这些年只要边事稳定,能让他把精力放在国内,振兴经济,予民生息,就算上上大吉了。至于平辽,那应该是国力强盛之后的事了。没想到袁崇焕敢放此豪言,不由对他刮目

    相看,道:“卿之忠勇,足慰朕心。如卿果能解天下倒悬,卿之子孙亦可受其福也。”说话间,抬头看了看天色,令暂作休息,起身往内殿而去。

    崇祯帝走后,韩爌和时任兵部侍郎的侯恂先后走到袁崇焕身前,一脸的凝重。袁崇焕只是一时气性上来才说此豪言,并没去想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因两人都于他有恩,他遂拱手作揖。

    韩爌问道:“五年复辽,你果真有把握?”

    袁崇焕道:“我见圣心焦虑,这才出此言聊以宽慰。”

    韩爌见他果然没有把握,脸色一黑,道:“糊涂啊!你以为今日是邻里之间讨论家事吗,军国大事,岂能说空话劝慰?如果五年后你不能光复辽境,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袁崇焕这才知道利害,脸色微微一变。同时似也隐隐猜透了各部院之间,为了辽饷之事相互推诿的缘由了——没有把握之事,许空头之诺,便是给自己揽罪,绝没好果子吃。

    侯恂道:“你已为蓟辽督师,以我现在的职位,本无资格同你说教了,但是你许诺皇上五年复辽,此事确实欠考虑,须想方设法弥补。”

    在官场之中,所谓的设法弥补,无非是让他趁机推卸些责任罢了。可袁崇焕是耿直之辈,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板上钉钉儿的事,出尔反尔,岂是男儿所为?既然说出去了,那么就要做到,无非是向死而生罢了,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就用这五年时间拼它一回。然而心里虽做如此想,韩爌和侯恂毕竟是他的前辈,不敢当面拂逆,于是点头答应。

    须臾,崇祯帝略做休息后,复又出来,朝袁崇焕道:“卿将赴辽,肩负家国命运,有何要求,只管说来。”

    韩爌、侯恂两人目光一抬,一起向袁崇焕看去,示意其趁机卸些责任,给自己留些后路。袁崇焕却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道:“辽事本不易,想来皇上心头亦是知晓,今皇上将此重任委臣,臣安敢推辞?然而五年内,户部拨军饷、工部运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遣将,须事事相应,全力支持。”

    韩爌、侯恂二人闻言,暗自叹息,心想此人何止狂狷,简直胆大包天。此时,只听崇祯帝道:“四部臣工,可都听见了?”

    各部尚书听得此言,俱道:“臣等遵旨。”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无挽回的余地了,接下来袁崇焕不仅是要保辽境无忧,而且还须将侵犯辽东的一干敌军,如数清理出去,这一步如是做到,大明固然中兴有望,若是做不到,他相当于给自己寻了条死路。

    阮氏眼角含着泪,望着满脸杀气的杨正朝,说道:“在你们包围巡抚衙署之前,抚臣正拿他俩训话,斥责他们不端之行为。将军若能放了抚臣,安抚百姓之心,再令军民全城搜捕,定有收获。”

    “不可,不可啊!”阮氏的话刚落,被吊在城墙之外的毕自肃便竭力喊了起来,他是忠诚刚烈之人,况且各营士兵闹事,确实有他为官不作为的责任,因此喊道,“苏涵淳乃是辽东推官,专掌刑名,张世荣是通判,掌钱粮事,都是大明朝的官。即便犯事,也应交由朝廷定罪法办,若私自让人斩了,朝廷威严何在,官员尊严何在!”

    张思顺听了此话,不由怒笑道:“都到这时候了,还敢跟咱们谈官威尊严。老子告诉你,没饭吃饿死了,屁都没有,还有什么尊严可言?你这顽固不化的老儿,既想死,老子就成全了你,把绳子砍了!”

    左右应“是”,要去砍断吊着毕自肃的绳索。城下士兵都是打过仗、历过生死的,根本不怕把事闹大,齐声大呼。却在这时,突听一阵蹄声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声中,有人高喊道:“不可胡闹,兵饷来也!”

    城上的杨正朝、张思顺放眼望去,见马上之人正是典宁远道中军何可纲,后面跟了数名士兵,纵马飞驰而来。及至城前,杨正朝问道:“你说兵饷已至,可是当真?”

    何可纲道:“本将奉征虏大将军满桂令,急往辽东各衙门筹银,今筹得两万两,特来分发,以息众怒。”

    杨正朝仰首大笑道:“筹得两万银,特来分发,以息众怒?你是来耍我们的吗?区区两万两银子,分发下去,可供弟兄们一日生计?”

    何可纲道:“那么,你想怎样方肯退兵?”

    杨正朝道:“见你有些诚意,老子也与你说实话。说到底咱们都是一条阵线上的生死兄弟,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也不想为难你,若能保证弟兄们半月的生活之资,我们就散了。”

    何可纲知道,此乃肺腑之言,也是全辽将士最基本的要求,如果连他们的生活都不能保障,说再多的大话,亦是废话,当下把牙一咬,道:“好,就这么定了。不过为免闹出人命,你先要把抚臣放下来,三日之后,我交出银子,你们放人!”

    “好!”说到

    底杨正朝也不想闹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依言把毕自肃拉上城头去。

    看着毕自肃暂时没了危险,何可纲心头略松了口气,然而他心里明白,此时要在辽东再筹出些银子来,实比登天还难。

    袁崇焕已存向死而生的决心,见崇祯帝同意了他各部悉数配合的要求,便又道:“以臣的能力,制辽有余,调众口而不足矣。臣今日之后,便即出京,一出京师,就是万里,届时嫉贤妒能之辈,摘臣一言一行之微瑕,望朝中不以权力掣臣之肘,亦不以蜚语乱臣谋。”

    袁崇焕的这番话,算是经验之谈,无论是孙承宗还是熊廷弼,均非制敌无谋,而遭罢黜或身亡,皆是朝中指手画脚妄言者多,为人排挤或陷害的结果罢了。他此番出任,既为全辽之督师,且出五年平辽之豪言,自然要提前预防朝中之是非。

    崇祯帝在信王府时,作为旁观者,这些事他自然是看得明明白白,因此也深为理解袁崇焕提此要求的苦衷,当下起身走下台阶,拉了袁崇焕的手,郑重地道:“卿当放心,朕既用你,必无疑虑。”

    袁崇焕只觉崇祯帝的手中传来阵阵热意,那些热意仿佛走入了他的体内,瞬息流走周身,并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使他的热血为之沸腾,道:“皇上爱臣知臣,臣本不该疑,不过是事关社稷,不敢不告罢了。辽事紧急,臣心亦如火燎,请皇上着臣即时出关,解辽东之危。”

    崇祯帝依然紧握着袁崇焕的手,郑重地道:“平复辽东,大明安危,就全托付于卿了!”

    袁崇焕揖礼作别,大步走出紫禁城,在午门外会合祖大寿、吴三桂后,行至承天门,见罗立在那儿等候,便直奔客栈。

    吃过饭后,已过午时,袁崇焕交代罗立道:“辽东有变,我要先行一步,你陪着夫人,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动身即可。”

    叶依翠没想到他刚从宫里出来就要立马赶去辽东,心下惴惴,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袁崇焕微哂道:“无大事,不过是累月未发兵饷,士兵闹事罢了,但若不及时去处理,又恐生变。”

    叶依翠这才稍微放心,道:“路上小心些。”

    袁崇焕应“好”,与祖大寿、吴三桂一同出来,又带上了叫嚷着要揍坏人的二宝,一行四人骑马出了京师,直奔山海关。

    出城门后,遥望重重宫阙,袁崇焕右手不经意地往腰际一摸,触摸到崇祯帝所赠的尚方宝剑,一时心生感慨,即赋诗曰:

    重整旧戎衣,行途赋采薇。山河今尚是,城郭已全非。马自趋风去,戈应指日挥。臣心期报国,誓唱凯歌归。

    吟毕,眉头一扬,豪气顿生——辽东全境之大权尽握,圣上也应承不会掣肘,五年复辽又何妨?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在山海关内,王之臣正准备离开,他也听说了宁远闹兵变,而且把毕自肃扣押了起来,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让那个袁崇焕来处理吧。

    思忖间,出了关门,回头又望了望他经营几年的雄关,王之臣叹息一声,上了马徐徐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满桂因恐宁远出事,赶到了宁远城,与何可纲接上头后,闻知以半月饷银解决争端,不由脸色一沉,似乎想要骂人。堂堂朝廷命官,如何能让士兵牵着鼻子走?可再转念一想,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摆官架子,唯独此时不行,便忍了下来,问道:“你打算如何去筹银子?”

    何可纲虽说颇有些智谋,可此时却是一筹莫展,叹道:“一时之间,尚无头绪。”

    正做没理会处,一道圣旨传到宁远,撤了满桂的职,回京待命。听完旨意,不仅满桂震惊万分,连何可纲也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撤了满桂,莫非是因了士兵**的事?可此事跟他无关啊!就算是有责任,他在辽东乃是立有大功之人,也不应说撤就撤了吧?

    何可纲觉得气愤,问传旨的锦衣卫道:“朝廷撤满将军的职,究竟是何意?”

    锦衣卫道:“此乃朝廷的决定,我等也不甚清楚。”

    何可纲还想再问,满桂却阻止了他。何可纲回头看了眼他的脸色,心中一凛,道:“莫非是袁……”早在宁锦之战时,袁崇焕就与满桂有过不和,莫非是趁着复职,又将他撤了回去?

    “他离开辽东数月,不太可能人未到就把我撤了。”满桂打断了何可纲的话头,蹙着眉头道,“应与王之臣有关。”

    何可纲诧异地道:“你与王之臣并无过多的来往,他撤了职,无论如何也牵涉不到你啊。”

    满桂冷笑道:“朝中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言官,抓着个人便挑刺,这天下还有他们编不出来的罪名吗?罢了,不干就不干,老子也去京师享几天福。只是宁远的事,只能你自个儿去想办法了。”

    何可纲闻言,心头一沉,此事本来就难,没了满桂帮忙,不啻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