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曲断魂二度追封
在崇祯帝的授意下,东林党不断收罗魏党罪证。天启七年(1627)九月至十月,两月之间,弹劾魏忠贤的奏疏不绝。魏忠贤日日如坐针毡,时不时地去找崇祯帝哭诉,说自己虽非圣贤,亦犯了些过错,可对朝廷对主子却是忠心无二,天地可鉴云云。
崇祯帝因尚未到真正亮剑的时候,便虚与委蛇,耐心劝说,让他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朕绝不会轻易相信那些言官,撤了你这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东厂的厂公。再者说,朕刚登基,怎么会大规模替换朝中的大臣,这不合常理啊。
魏忠贤想想也是,现在崇祯帝根基不稳,就算有除他之心,目前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务之急是要把东林党的气焰压下去,免得当真坏了自己的事。
魏忠贤加快制裁东林党的同时,东林党也在紧锣密鼓地寻找时机,同年十月二十六日,一道奏疏传至京师,犹如一枚红夷大炮的炮弹,击向朝中,众臣哗然。
这道奏疏乃时任国子监贡生的浙江海盐人钱嘉征所书,列举魏忠贤十大罪状,并附言:“伏乞独断于心,敕下法司,将魏忠贤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愤,以彰正始之法”。
崇祯帝知道,这十大罪无论虚实,都足以定魏忠贤的罪,但问题是除了魏忠贤之后,他该信谁,由谁去压制即将膨胀的东林党?思忖间,目光一转,落向旁边的曹化淳,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
曹化淳忙答道:“主子一意除贼,这是个好时机,应当机立断。”
崇祯帝又问道:“除了他之后,让哪个执掌司礼监,谁能牵制东林党?”
“这……”曹化淳这才明白,原来崇祯帝是在担心东林党无法控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连你心中都没底吗?”崇祯帝只觉从心底传来一股寒意,如果举朝上下,没有一个心腹之人足以信任,那么铲除魏忠贤的意义何在?当下不由一声叹息,道:“你对朕忠心吗?”
曹化淳连忙跪在地下,道:“奴才出身寒门,若非进了宫,只怕不是饿死,便是流浪乞讨。这皇宫在别人眼里,或许是权力集中之地,而在奴才眼里,它便是家,皇上便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人。奴才不敢大言不惭地说为国尽忠,但是为了维护这个家,奴才万死不辞。”
“向朕表忠心的人很多,但朕都不信,他们嘴上的忠心,只不过是攫取权力的手段。”崇祯帝看着曹化淳道,“不过你这么说,倒是令朕放心。”
曹化淳偷偷地瞟了眼崇祯帝,见他一脸落寞的样子,心里头不由一酸。什么叫高处不胜寒?也许此时此刻他的主子便是。满朝臣子各部各院人才济济,却寻不到忠心于己之人,一如人生于世,不可得一知己,实为可悲。当下匍匐于地,大声道:“主子只管放心,主子在奴才心中便是家长,奴才若是对家长有二心,便是不忠不孝,当天诛地灭。”
崇祯帝见他发了如此毒誓,心下感动,亲自扶他起来,道:“明日早朝,咱们便去缉拿魏忠贤,此案由你负责督办,定要把他一干党羽清除干净,还朝廷和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曹化淳激动得浑身发抖,眼圈一红,道:“奴才自当尽心尽力,为主分忧。”
翌日,崇祯帝御门听政,早朝开始了。东林党人都明白,今日的朝会将有一包炸药在此炸响,给魏忠贤予以致命的一击。
魏忠贤显然也意识到异样的氛围了,但由于钱嘉征的奏疏并未经过内阁,而是经周延儒之手直接送入宫的,因此魏忠贤并不知情,只是隐隐觉得不安罢了。
此时,只见崇祯帝大步走出来,昂然登上玉阶,坐于御座,按受群臣朝拜。
崇祯帝的眼睛有些**,想来昨夜又为政事操劳,不曾安眠,但精神依旧十足,声音洪亮,道声“平身!”等候群臣议事。
韩爌出列奏道:“启奏皇上,臣建议让前辽东巡抚袁崇焕复理辽事,以安边疆。”
魏忠贤一听,心头震怒,现任辽东经略兼巡抚王之臣乃是他的人,现今朝中他渐渐式微,他的人被一个个从要职上弄走,如果再把王之臣打压下来,也就意味着他魏忠贤的地位逐渐丧失,危险正在渐渐地朝他逼近。
生死攸关,不能再让步了。魏忠贤急忙站出去,道:“启奏主子,王之臣在辽东有些年月了,熟知辽事,而且他在辽东尽心尽职,并没出差错,平白将他调离,恐让三军寒心,不可妄动啊。”
温体仁冷笑道:“王之臣在辽东的确无过,但别忘了他亦未立寸功。无论是宁远之战,还是宁锦之战,都是袁崇焕打下来的,在此之前,贼兵一来,望风崩溃,哪个守住了?臣亦建议,为防后金再次来袭,应速调袁崇焕赴辽。”
崇祯帝点头道:“此话倒是在理。在袁崇焕之前,无论是杨镐、王在晋,还是熊廷弼、高第,都未能守好辽东。辽事乃**,事关国本,不可掉以轻心。着户部拟旨,擢袁崇焕为都察院右都御史,挂兵部右侍郎衔,择日令其回京。”
崇祯帝既已下旨,魏忠贤也没有办法,侧目看了眼韩爌、温体仁等人
,只觉胆战心惊——崇祯帝真的要对他下手了吗?
心念未已,倏见周延儒站出来,道:“皇上,臣这里有本奏章,乃国子监贡生钱嘉征所奏。因其所奏之事,非同小可,恭请圣览。”
崇祯帝脸上掠过一抹冷笑,真正的好戏开场了!
“呈上来!”崇祯帝命人拿上来后,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曹化淳,道:“念!”
曹化淳依言接过,大声念道:“臣启圣上,国子监贡生微末小吏,本无权上奏,然而魏贼窃权,罪过滔天,臣冒天下之大不韪死谏,述魏贼十宗罪:一则并帝,与圣上并起并坐;二则蔑后,联合客氏,祸乱后宫,使皇后张氏堕胎,熹宗无后;三则弄兵,天下兵权尽掌于贼手;四则无二祖列宗(二祖指的是太祖、成祖),违祖制乱朝事;五则克削藩封,其人本无功,然而其待遇远超藩王;六则无圣,本是白丁,却建生祠,享圣人之礼;七则滥爵,滥封爵位,其外戚子孙悉数封爵;八则掩边功,三军浴血,魏贼领功,天理不容;九则朘民,压榨百姓,贪得无厌;十则通关节,营私舞弊,举朝尽是其党羽。臣列其十罪,罄南山之竹,不足书其奸状,决东海之波,难以洗其罪恶。伏乞皇上独断于心,敕下法司,将贼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愤,以彰正始之法。”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曹化淳的声音在静谧的大殿内回荡,端的是如雷贯耳,惊心动魄。魏忠贤边听边汗如雨下,及至其念完,扑通跪在地下,伏首道:“奴才自知有罪,但罪不至死。古往今来,大凡多做实事之人,均遭人猜疑忌恨,请主子明察!”
崇祯帝不傻,他当然知道所谓的十宗罪,与当年杨涟上疏的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如出一辙,有实处也有虚构,实乃党争的产物。只不过他有意削除魏忠贤,要的就是这效果罢了,说道:“钱嘉征一介青衿贡士,不谙规矩,越权上疏,实属无理!你先起来吧。”
魏忠贤听这语气,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暗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崇祯帝道:“近一月以来,弹劾你的折子委实不少,朕也是不胜其烦。这样吧,为免众怒,也为你的安全考虑,朕先免了你的职,去凤阳祖陵司香罢了。”
魏忠贤闻言,脸色惨白,崇祯帝终究还是开了这个口。所谓君无戏言,此言一出,他大势已去矣!
“奴才叩谢隆恩!”魏忠贤跪下,伏额于地,暗咬着牙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帝起身,目送着魏忠贤离开,心头如去了块石头,浑身轻松了不少。此人一去,他便再无掣肘,可大刀阔斧地行事,大明中兴可期也!
十一月初一日,魏忠贤离京,行至城门外时,朝着紫禁城的方向下跪叩首。围观百姓见状,纷纷辱骂,有激愤者甚至想冲上去打他一顿,奈何魏忠贤虽大势已去,但身边依然不乏死士及随从,将愤怒的百姓阻拦,这才得以安然离京。
数日后,走到河北阜城,于南关的一家旅店借住。此店地处荒凉,不过三进木屋,加上临近冬天,寒风从木壁的缝隙里灌入,吹到身上,彻骨的冷。魏忠贤叫了壶酒,几样小菜,与一同被贬的宦官李永贞饮酒取暖。
两杯酒下肚,身上方才有了些暖意,忽然布帘一掀,随着股冷风卷入两人来,竟是朝中锦衣卫。魏忠贤见状,暗觉不妙。果然,锦衣卫走到他身边,叫道:“魏忠贤听旨!”
魏忠贤急忙下跪。锦衣卫宣道:“朕念你侍候先皇兄劳苦,遣往凤阳祖陵司香,以抵罪过。殊不知你不思悔改,兀自领卫兵一千,大车四十余辆,浩荡而行,不似贬谪,倒如衣锦还乡。着令即刻回京,听候发落。”
魏忠贤听了,情知回京之后性命难保,一时面如死灰。起身接旨时踉跄一下,险些栽倒。李永贞手快,将他扶住,劝慰道:“厂公莫急,兴许是主子爷舍不得你离京,这才下旨催回。”
魏忠贤取出些银两,塞到锦衣卫手里,道:“两位请先回。咱家年迈,走到此地已是筋疲力尽,待明日一早,必奉旨返京。另向两位打听一下,咱家离京之后,朝中有何变数?”
锦卫衣原皆是魏忠贤下属,倒也恭敬,收了银子后,说道:“皇上任命钱龙锡、李标等为大学士,韩爌为内阁首辅,温体仁、周延儒等人为各部尚书。另批准了减少收取丝、茶、盐等杂课杂税,南北之田课一视同仁,不再以地域之别区分课税。”
魏忠贤闻言,叹息一声,打发了锦衣卫后,回到桌前坐下,道:“书生误国,我大明朝危矣!”
李永贞讶然道:“厂公何出此言?”
魏忠贤转首看向门外,外面天渐黑了,寒星寥落,散发着冷寂的光芒。他怔怔地看了天空片晌,只觉越看越觉寒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什么叫公平?”魏忠贤收回目光,看向李永贞,此时他的眼里带着丝幽怨,竟然有种诗人般的忧郁和无奈,说道,“从古至今,这世上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特别是在乱世,更无公平可言。就依孔子的言说而论,其所谓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
患贫而患不安’,春秋那样的乱世行得通吗?孔子的理论真正盛行,乃是从汉朝开始,其时国家统一,执政者自然需要抛出平等公平之论,以服民心。而今天的大明呢?内忧外患!朝廷免去了江南的杂课,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朝廷的收入将大幅减少,本来就亏空的国库将更加捉襟见肘,边关的军饷将更加难支,意味着北方农民将加重负担,如此一来,就会出现北边的农民起义,士兵**,京师危矣。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味地追求公平,其实是灾难的开始。”
李永贞冷笑道:“果然有灾难,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魏忠贤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国家若真亡了,你不过是个亡国奴罢了,有何好处?咱家虽贪,私心也不可谓不重,可在国家的兴亡问题上却丝毫不敢马虎,此乃为人之底线。可惜国人只看到了咱家坏的一面,却看不到咱家良苦之用心也。”
话音落时,陡然听得旁边有人哈哈大笑。魏忠贤转目一看,见是个落魄潦倒的中年书生,提了只酒壶,已有七八分酒意,转身过来时,脚步踉跄,指着魏忠贤笑道:“此番言论,诚可谓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也。”
魏忠贤眉头一动,道:“你有何话说?”
那中年书生道:“我知道你是何人,也知道你做了哪些丧尽天良的坏事。圣人之说,古今皆通,我且问你,何为乱世?”
魏忠贤道:“自然是群雄并起,争夺天下。”
那中年书生又问道:“他们为何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争夺天下?”
“这……”
“无非是不公耳!”中年书生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面色酡红,眼中却兀自炯炯有神,道,“什么叫“一味地追求公平,便是灾难的开始”?你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偏生还借这番言论为己脱罪,死到临头了,还不思悔改。我看是当今皇上慧眼如炬,这才将你召回京师,鞭尸于众,可见皇上圣明,我大明中兴有望也!”
李永贞喝道:“哪来的狂生,敢如此放肆!”
魏忠贤被说中心头事,无心与之争论,只管喝酒。李永贞见状,道:“厂公,无须如此作践自己。”
魏忠贤扶着酒壶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我时日无多矣。”
李永贞惊了一惊,莫非死期果然到了吗?那中年书生道:“你当初位高权重,怕是不记得我了吗?我乃河间府汪自如也,万历三十九年(1611)的进士,任国子监主簿,三年前因不满你的行为,说了几句气话,被你的爪牙听到,将我贬作庶民。”
李永贞道:“那么你今日是来报复的吗?”
那中年书生汪自如冷笑道:“我虽一介布衣,当年也不过是从七品小吏,但心眼儿却还没这么小,今日并非为报复,而是来给尔等送终的!”
李永贞拍案而起,道:“我等虽被贬了,可对付你这么个穷酸却还是绰绰有余,今晚咱家先给你送了终!”
言语间,吆喝手下人动手,却被魏忠贤阻拦了下来,道:“此乃天意也,休再闹事!”
汪自如闻言,看了眼魏忠贤,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等话来,便没再说话,转身坐下独自饮酒去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愁绪泛起时,酒意更浓,没喝几杯,魏忠贤便已迷迷糊糊,在李永贞的搀扶下回了房。上了床,头刚落枕,窗外飘来汪自如的歌声,此歌名叫《桂枝儿》,乃万历朝的时候兴起的民间小调,只听他唱道: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二更,凄凉。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魂断。
魏忠贤仰躺在床上,满是醉意,偏生脑中清醒无比,再听那《五更断魂曲》,声声如泣,不由使他回想起往日的锦绣繁华。当往事一件一件在眼前浮掠而过时,只觉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是啊,曲终,魂断,与其回京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世人的嘲笑之中死去,不如在这荒野旅店中孤独而终。左右是死,又何须争这一两日的无用光阴?
思及此,魏忠贤挣扎着起身,拿了自个儿的腰带,想要悬梁自尽。李永贞见状,心神俱骇,拖住魏忠贤的腿去救
。魏忠贤拼尽最后一口气喝道:“你这奴才,还在做梦吗?”
李永贞怔了一下,缓缓松开手,跪在地上,等魏忠贤死后,也取了腰带自尽而亡。
袁崇焕是在一个月后接到圣旨的,这一年他四十三岁,早已过了意气风发、豪气冲霄的年纪,但他依然激动不已,浑身热血沸腾,久久难以平静。许是老天有眼,还乡后居然如此之快就盼来了京师的圣旨,说明大明朝还有救,当今皇上是圣明的!
因年末将至,袁崇焕上疏请求过完年后赴任。复旨照准,一家人好生过了个年。
次年初,也就是崇祯元年(1628)开春三月,袁崇焕打算启程,拉了妻子叶依翠的手,说道:“此番一起走吧。”
叶依翠愣了一下,本想问他为什么,然而当看到他的眼神时,她似乎明白了——他是要孤注一掷!
叶依翠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他是倔强的,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成并做好。以前大家都认为他是个纨绔浪荡子弟,凭着有些家底,不好生读书考取功名,偏生与他叔父两人一起练骑射,不务正业。这些年来,只有她心里明白,他是有个文人英雄梦,总想着有朝一日奔赴沙场,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杀敌立功。
这种事说大了是报国,往小了说是为了圆梦。既然是他一辈子的梦想,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连当今皇上都器重他,作为他的家人,又何须去反对呢?如果说此行真的是冒险,那就一起吧,免得在家里胡思乱想,提心吊胆。
袁崇焕见她默不作声,反倒是十分奇怪,问道:“你如何不问为什么便同意了?”
叶依翠抿嘴一笑,道:“你犟得像头驴,既是你决定的事,我能犟得过你吗?”
袁崇焕闻言,反倒是不好意思了,也许这世上只有妻子懂得他的心思。
夫妻俩收拾了行囊,在袁崇灿、袁崇煜哥俩及罗立的帮忙下,都装上了马车。正自忙活着,忽有人叫道:“二哥是要去揍坏人吗?怎么不带二宝去?”
袁崇焕回头间,只见二宝急步跑过来,一脸的不快。袁崇焕笑道:“二哥要去的地方很远,下次再带二宝去吧。”
二宝依然不依,吵着要去,说是要帮二哥去揍坏人。说话间,袁母何氏也走了过来,说道:“元素,方便的话就带上二宝吧。二宝有一身的蛮力,到了辽东,兴许还能帮上你的忙。”
二宝忙道:“二哥你放心,要是有坏人敢欺负你,二宝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袁崇焕拍了拍二宝结实的身子,道:“那么就听母亲的,带二宝一起去。”
二宝欢喜雀跃,叫喊着率先跑到村头,逢人便道:“二哥又当大官了,要带二宝去揍人!”
临别在即,唯有母亲知道,战场凶险,步步都是危机,何氏看着儿子瘦黄的脸,眼里满是疼惜和不舍,哽咽着道:“到了北边,一定要注意身体,切记不可使性子,到处得罪人,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在外为将,都得打点好上下的关系。”
袁崇焕一一答应。何氏又交代儿媳道:“你既然随他一起去了,那么平时就好生管束着他些,他要是使性子犯浑,只管替我管教便是。”
叶依翠笑了一声,道:“有母亲这句话,儿媳便如得了尚方宝剑,看他不听我的!”
一行人出了村头,远近乡亲及文人秀才俱来相送。袁崇焕一一与他们道别,偕罗立、二宝等人赶一辆马车,走上了北行之路。此刻正挥手送别的乡亲和何氏,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去竟成了永诀。
在袁崇焕动身北上的时候,当初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关宁军,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崇祯帝继承大统后,先后砍掉了魏忠贤的左膀右臂,后又召回了在各省各军营监察、监军的宦官。后来魏忠贤也自杀了,他一倒台,那么跟他有关的人都得跟着倒霉。
辽东经略王之臣虽不像那些阿谀奉承之辈,认魏忠贤作干爹,对之唯唯诺诺,但他是魏忠贤的人,却是人所共知的事。魏忠贤一倒,他能平安无事吗?反正早晚要被革职,那就过一天是一天吧。
辽东的饷银本就紧张,拖欠之事即便是袁崇焕在位时也时有发生,王之臣撒手不管后,就越发严重了。三五月甚至半年没拿到饷银的士兵比比皆是。兵饷一断,相当于断了士兵的生计,因此时常聚众闹事。
朝廷一看不对劲儿,叫毕自肃任辽东巡抚。那毕自肃是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进士,也参与了宁锦之战,无论是资历还是经验,确也当得起巡抚一职。可他心里明白,朝廷哪里是给他升职,分明是叫他去顶包扛事。但无论如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得为底下的士兵着想,便去山海关找王之臣商量。
那日到了山海关后,毕自肃找底下的士兵一问,说是军门去山上了。沿着山海关长城一路寻过去,却不想王之臣正在一处幽静处喝茶下棋。毕自肃见状,不由来了气,道:“我的王军门啊,将士们都快要**了,你却还有如此雅兴,品茗下棋!”
王之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底
下的人要**,你去镇压便是,找我做甚?”
毕自肃走上去一把推翻棋枰,道:“军门,兵饷数月未发,兵不聊生啊!兹事体大,你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让朝廷好歹拨些饷银下来。”
王之臣看着被推翻的棋枰,脸色一沉,没好气地道:“抚臣,想要银子,你找朝廷要去!管我要,我也拿不出来啊。”
毕自肃也是多年的官场之人,见此情景,似乎明白了王之臣的心思:大树要倒了,无庇荫处,何来干事的热情?此乃官场的常态。毕自肃拿他没办法,只得回了宁远,自己写了奏疏,上疏朝廷。
许是合该要出事,崇祯帝刚刚登基没多久,忙着处理阉党,无暇顾及辽东,看到毕自肃的奏疏后批红准允了,却没去细究。文书传到各部衙门,各部的尚书一则是真的不宽裕,二则是魏忠贤刚刚倒台,部院各级官员人心不稳,自觉前途未卜,便互相推诿,一纸文书传来传去,名义上是落实了,银子却未真正落到实处。
辽东的士兵盼着过年时能把兵饷拨下来,失望了;过了年后又盼着开春时朝廷能体恤士兵疾苦把兵饷拨下来,又失望了……一次一次的失望,使失望变成失落,继而失落又升级为愤怒。特别是南方来的士兵,从江南来到这苦寒之地受苦也就罢了,朝廷居然连他们的生活都不能保证,那还当什么兵?干脆反了吧!
崇祯元年七月,忍无可忍的关宁军**了,由四川、湖广调集的军营带头,在杨正朝、张思顺的率领下,众将士歃血为盟,从军营蜂拥而出,所过之处,许多军营纷纷加入,导致十三营接近四万人,浩浩荡荡往巡抚衙门而去。
毕自肃闻得警讯,脸色惨白,瘫坐到椅子上,半晌不曾言语。幕僚问他怎生处置,毕自肃痛叹道:“我自上任以来,所做之事,无非上疏,结果不是如泥牛入海,便是各部院衙门互相扯皮。许是本院合该有此一劫,如之奈何啊!”
袁崇焕由广东一路北上,骑马乘船,免不得受风霜雨露之苦,好在一路上有驿站可以接待。一两个月之后,已过湖北,进入河南地界。是时已过五月,天气渐热,然而想要寻驿站歇脚时,却发现空有驿站,并无驿臣接待。袁崇焕心下奇怪,打听之下方才知道,原来是崇祯帝为了节省每年三十万两的财政开支,把驿站撤了。
叶依翠不由苦笑道:“当今皇上,果然节俭得紧!”
袁崇焕道:“时势所迫,皇上当这个家也难啊。”好在驿臣没了,驿站尚在,便让二宝、罗立两人从车上取些自带的干粮,去驿站里面煮锅汤,将就果腹。
二宝身强体壮,倒是不觉疲累,应声好,取了包袱就往里走。
四人在里面落脚,刚煮了汤就着干粮吃,便听得门外一阵蹄声。二宝闻声,自告奋勇地起身,道:“要是坏人,二宝去揍扁了他们!”话音甫落,“呼”地就蹿了出去。
“里面可是兵部右侍郎袁崇焕吗?”二宝刚刚出去,外面便传来叫声。袁崇焕连忙走出去,见是两名锦衣卫,正要说话,二宝捏起拳头问道:“那两个是坏人吗?”
袁崇焕摇摇头,示意其不要胡来,道:“我正是袁崇焕。”
其中一名锦衣卫从后背取出道圣旨,道:“袁崇焕接旨!”
袁崇焕连忙拉着二宝,领罗立跪下接旨。二宝懵了,道:“二哥,咱这膝盖只跪母亲,何以跪这两个腌臜货?”
袁崇焕连忙道:“是皇上来了圣旨,切莫胡言。”
锦衣卫倒也没说什么,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辽事关及国本,袁崇焕深谙兵事,两度退兵,卫山海护国家,特擢袁崇焕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蓟州)、辽(辽东)、登(登州)、莱(莱州)、天津军务,钦此。”
袁崇焕听诏,又惊又喜,连忙谢恩接旨。锦衣卫宣罢圣旨,又道:“皇上命你疾速回京面圣。”
袁崇焕道:“臣明白,请两位上差回复皇上,臣定会尽快入京。”
待锦衣卫离开,叶依翠现身出来,道:“人未到京,皇上又封了你的职吗?”
“不是封职。”袁崇焕激动地道,“乃是天大的隆恩。”
叶依翠见他这般激动,问道:“这兵部尚书兼督师衔是天大的官吗?”
袁崇焕在驿站的台阶上席地坐下,说道:“在此之前,辽东最高之职是经略或总督,一般由兵部尚书或兵部侍郎兼任,管辖蓟辽一境。督师则是署理山海关外辽东全境的军政事务,按照我大明体制,本应由大学士兼任,乃是外臣的最高官衔,封疆大吏。”
叶依翠听了这番解释,顿时就傻了:封疆大吏,掌管一方军政事务,何等威风。但转念一想,道:“皇上突然封你如此大的官职,是不是辽东出事了?”
袁崇焕闻言,激动的心倏地“咯噔”一下,脸色亦沉了下去,道:“可能辽东真出了大事!”
次日一早,袁崇焕便马不停蹄地往京师赶,他确实担心辽东出事,但他并不害怕,因为整个辽境即将全由他调度指挥,不会再有人左右掣肘,无论出什么事,他都有信心将之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