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崇祯的理想

    袁崇焕在老家听到天启帝驾崩的消息时,有几分感伤,毕竟是天启帝赏识他,让他去了辽东,又是天启帝器重,让他一个三甲进士,急升到了辽东巡抚。无论如何,天启帝于他而言,是有知遇之恩的。但是,他更多的却是欢喜,他多少知道一些崇祯帝的为人,以其这些年来的表现来看,崇祯帝更加支持辽东的建设,而且痛恨阉党,那么崇祯帝的登基,是否意味着他可以复出,继续去辽东,去完成他未完成的抱负?

    袁崇焕隐隐觉得,他复出的机会来了,至于何时会复出,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崇祯帝绝不会忘记他这个连胜了后金两次的旧臣。

    是啊,当今天下,还有哪个敢与后金铁骑正面抗衡?又有哪个会有如此的勇气和决心,向死而生?想到这些,袁崇焕的心头顿时激情澎湃,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整个辽东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那里将成为他一个人的舞台,任由他纵横驰骋,挥洒才情。

    崇祯帝暂时还没能腾出时间去想袁崇焕,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大行皇帝的葬礼,然后便是铲除身边的毒瘤。

    天启帝出殡后,朝中一切正常,所有的事务都经过内阁票拟,再经司礼监批红,与前朝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崇祯帝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日日早朝,有时即便到了晚上,他还召集大臣,商议**。

    尽管一切如旧,但是,崇祯帝的勤勉让魏忠贤感到了不安,他时时刻刻觉得后脊梁骨发凉,总觉得有一柄剑抵着他的后背,随时都有可能捅他个透明窟窿。这是一个官场老手的直觉,而且这种直觉往往是不会有错的,崇祯帝之所以暂时不发难,不过是忌惮他树大根深,怕打草惊蛇。

    没错,崇祯帝在等机会。

    魏忠贤坐不住了,他不能坐以待毙,得伺机反击。这一日傍晚时分,他出了宫,径往首辅黄立极府上而来。

    黄立极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的进士,为人至孝,少时苦读,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本来按照他的性格,只怕一辈子也难以入阁,天启初年,魏忠贤掌权,为了往上爬,他攀附阉党,熊廷弼被杀,就是此人出的主意,由此一路升迁,出将入相,终成内阁首辅。虽说年届七十,又是一朝元辅,但是听说魏忠贤到访,却依然若后辈小子一般,急步迎将出去,鞠躬哈腰道:“不知九千岁驾到……”

    “今后不可再如此称呼。”魏忠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只有皇上才是天子万岁,你我凡人,岂能相提并论?”

    黄立极是聪明人,一点即透,也明白了他此行的来意,忙道:“老夫糊涂,厂公莫怪!”及至到了内室,这才问道:“厂公到此,可是有要事相商?”

    魏忠贤叹息一声,道:“当今皇上继位也有些时日了,天天早朝,一日都不曾落下,表面上看来是在忙于政务,似乎并没有要调动官员的意思,但是你不觉得太平静了吗?”

    黄立极抬手摸了摸他那缕油光发亮的灰白胡须,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且当今皇上与熹宗皇帝(天启帝)性格迥异,按道理说,现任官员定然会有所调动。老夫以为,可能是他对厂公有所顾忌,一时不敢动你的人,厂公不妨试他一试。”

    魏忠贤道:“如何试?”

    黄立极道:“当今皇上正值少年,不妨挑几个美艳女子过去,看他收是不收。”

    魏忠贤两眼一亮,笑道:“这倒是个主意。”

    是日晚上,崇祯帝批完奏折,起身伸了伸腰,问道:“几时了?”

    贴身的太监徐应元道:“回主子,已过了子时。是否让御膳房送些点心来?”

    被如此一提,崇祯果真觉得有些饿了,刚想让人去拿点心,突想起皇嫂张嫣之言,让他万事小心,贴身的太监侍卫最好都从信王府调过来,即便是膳食,也不要随便食用,最好是自带干粮,以便饿了时随时可吃。

    崇祯帝回头看眼徐应元,说道:“不必了,朕乏了,侍寝吧。”

    徐应元称好,到门口唤了一声,进来几个宫女,给崇祯帝宽衣洗漱。侍弄毕了,崇祯帝正要上榻,只觉从房外又走进来了人,回头一看,不觉微微一愣,那是四位绝**子,且个个都是精心打扮过的,粉黛轻施,蛾眉如画,在微弱的灯光下端的是妩媚之极。崇祯帝毕竟是少年人,心头不由一阵荡漾。但他又是个谨慎之人,这四个女人是哪个安排的?为何会未经朕的授意,进入寝宫来?

    思忖间,转首问徐应元道:“是哪个送来的?”

    徐应元道:“回主子,乃是魏公公送入宫里来的。”

    “哦?”崇祯帝的脸上掠过一抹冷笑,道,“魏公公倒是有心了!”

    徐应元揣摸着崇祯帝的心思,小心地问道:“主子,是否让她们留下?”

    “去把门关上。”崇祯帝没说是否留下,却说关门,这说明是要留她们了。徐应元心领神会,踮着脚轻跑出去,刚要带上门,只听崇祯帝又道:“朕让你走了吗?”

    徐应元闻言,彻底蒙了。迟疑地复又走入房内,在崇祯的授意下把房门带上了。

    里面静了下来,空气有些沉闷,在这种氛围之中,似乎闻着女人身上的体香,都是一种煎熬。好在崇祯帝终于开口了,道:“搜她们的身。”

    徐应元这下明白了,他的这位主子爷是信不过魏忠贤。急忙应“好”,在那四位女子身上一一搜查,果然搜出四粒药丸来,带着股异香,十分的迷惑人。

    崇祯帝把药丸接过来,凑在鼻子上闻了闻,看来他没有猜错,魏忠贤终究是按捺不住了,此人无所不用其极,居然想用美女来试探于朕,甚至欲以此为台阶,一步步地控制朕。这些奴才臣子,不以谋国为己任,结党营私委实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是什么?”崇祯帝摊开手掌,问面前的徐应元。

    徐应元惶恐地道:“奴才想……应是迷魂散,可使人产生**。”

    “可是魏忠贤提前知会了你,联合起来害朕吗?”

    徐应元一听此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在地上,迭声道:“奴才不敢,就算是借奴才俩胆,也不敢做对主子不利的事情啊!”

    “这四人朕收了。”崇祯帝冷冷地道,“不过朕需要提醒你,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他魏忠贤再厉害,也不过是朱家养的一条狗罢了,狗要是敢不忠于主子,只有死路一条。朕不管你有没有参与此事,希望你能把朕的这句话记在心里。另外,明日去找一下魏忠贤,替朕感谢他的这番美意,明白了?”

    徐应元浑身若筛糠一般,战战兢兢地道:“奴才明白了。”

    徐应元感觉明白得有些晚了,他一直是崇祯的贴身太监,在信王府的时候就一直跟着这位主子,那时候只是觉得主子心思缜密,行事稳重,这时候方才发觉,他不只缜密稳重,而且还比较狠。

    想想也是,崇祯帝这些年一直冷眼旁观,观察着官场倾轧,党派纷争,为了一党一己之利,无所不用其极。他是看透了这个官场,在这个官场之中,没有人性,没有忠诚,只有私利。那么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有哪个是可以信任的,又有哪个是可以托付的?既然都不可相信,就只有去征服他们,迫使他们俯首称臣,甘心为他办事。

    次日,徐应元找到魏忠贤的时候,迭连叹息。魏忠贤问道:“徐公公这般神色,莫非是昨晚的事情不顺利吗?”

    徐应元道:“主子爷说了,人他收下了,还有那几粒迷魂散,也一并收了,今儿个特意差咱家来感谢厂公的美意。”

    魏忠贤眉头一皱,诧异地道:“他……发现了迷魂散?”

    徐应元点点头,说道:“所以那四个绝**子,昨晚就在他的卧榻之侧躺了一夜,一根手指头也没碰。”

    “古来少年天子,多是情种,更有甚者爱美人不爱江山。”魏忠贤吃惊地道,“我们这位主子,居然不近美色!”

    “非是不近美色。”徐应元冷笑道,“厂公莫非不知这是一场对弈吗?”

    魏忠贤暗吸了口凉气。从此事可以看出,皇上对他的戒心极重,一旦时机成熟随时都会下手……越想越是心惊,抬头道:“徐公公,你是主子身边的人,知道他的脾气,依你来看,咱家该如何是好?”

    徐应元想了一想,道:“首先最要紧的是把你的爵位去了,你想何为上公(爵位名,地位在太师、太傅、太保之上)?三公之上也,你已总揽朝政,要这虚职何用,徒招主子不悦罢了。”

    魏忠贤一想也是,当下应承下来。徐应元又道:“其次,发动你的属下,为你唱和,让主子心里舒服一些。”

    魏忠贤心想,让各部院的大臣都为咱家说好话。但转念一想,如此虽能让皇上暂时不动他,但毕竟未能控制皇上,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交代徐应元如此这般行事。

    徐应元闻言,颇是为难,道:“这要是让主子发觉,咱家的地位难保啊。”

    魏忠贤笑了一声,取出三张银票来,每张一万两整,塞到徐应元手里,道:“徐公公只管放心,此事无论成败,咱们都保你的家人一生富贵,衣食无忧。”

    徐应元出身贫寒,听了此话,心中一动,便答应了下来。

    在魏忠贤想方设法讨好崇祯帝的时候,东林党亦在试探,因大家都不明新帝的心思,都在揣摩上意。崇祯帝当然看得出来,他既不想用阉党,那就只能利用东林党,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这一日,早朝之后,崇祯帝又在弘德殿召见了温体仁、周延儒、杨鹤、韩爌等人,他们有的是东林党,有的则无党无派,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对阉党切齿痛恨。或许这些人都老奸巨猾,抑或是城府极深,可是值此革陈除旧之时,正需要这种老谋深算之辈辅助。

    崇祯帝看了他们一眼,走到他们面前,说道:“朕承大统,所面临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局面,今日召你们来,是向尔等表个态,朕不敢自比尧舜,但祖宗的江山既然到了朕的手里,必不能就此丢了江山,朕要中兴大明!”

    众臣闻言,心中激动不已,他们也算是看出来了,崇祯帝自继位后,不近女色,不好游乐,埋首案头,废寝忘食,的确有明君之象,齐声道:“皇上英明神武,实乃大明之幸!”

    崇祯帝摇摇手,示意免了这些虚言,说道:“要中兴,必先革新,要从哪一步做起?”

    杨鹤道:“回皇上,我大明朝积弊难返,最为重要的原因,一是贪污腐败,二是党争不绝。若除此二弊,朝野上下可焕然一新。”

    崇祯帝知道他所指的就是阉党,并未表态,目光一转,落在韩爌身上。

    韩爌是方从哲同时期的大臣,东林党元老,天启朝的时候,一度成为首辅,后因惹怒了魏忠贤被贬。此番召他回朝,乃是要利用他的威望和地位,进行反击。

    韩爌老谋深算,又听了崇祯帝的这番话,对这位新帝的意图已然心知肚明,说道:“臣建议,兵分两路,齐头并进:一路是动用言官,攻诘魏党,让魏忠贤每日都感到岌岌可危,如履薄冰;另一路是重组内阁,筛选皇上的股肱之臣及朝廷的中枢力量。”

    崇祯帝依然没有表态,只淡淡地道:“如今的内阁以及各部院都是魏党的人,一下子把他们都撤换了,若是做不好,朝野震动,朕亦会反受他们所制,非同小可啊。”

    韩爌道:“皇上所虑极是,因此臣建议,公推内阁大臣,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魏党挤下台去。”

    崇祯帝的眼里闪过一抹精光,问道:“如何把他们挤下去?”

    韩爌笑道:“说是公推,而真正的主导权却在皇上手里,只要设下此局,至于如何‘挤’,就看皇上的手段了。”

    “所谓老成谋国,便是爱卿这般了。”崇祯帝觉得与这样的聪明人谈话很是畅快,微哂道,“不动声色,乾坤已定,甚好。既然话说到这里,朕须交代尔等一句话:推翻阉党,非同小可!此前叶向高、左光斗、杨涟等因此被罢的罢,被杀的杀,熊廷弼也成了那场斗争中的陪葬者,无一有好结果,此番不可重蹈覆辙,免得满盘皆输。”

    韩爌等人情知兹事体大,皆道:“臣等唯皇上马首是瞻。”

    “好。要重组内阁,推翻阉党,我们内部须有入阁的人选。”崇祯帝的眼光往韩爌身上一落,道,“重组后的内阁就以韩爌为首,其余臣工,由你举荐。”

    韩爌闻言,连忙跪下,道:“老臣承蒙皇上器重,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崇祯帝用强硬的态度,指定了重组后的内阁首辅后,又商量了些细节,一场“倒魏”的行动就此酝酿而就。

    是晚,崇祯帝又批阅奏章到子时,因有些累了,便在弘德殿就寝。甫入内室,便闻到一股异香,这种味道似曾相识,很是好闻,他本就乏了,闻了这气味越发困乏,唤人更衣。

    徐应元应“是”,唤了宫女进来侍候。崇祯帝抬头一看,这些宫女穿得极少,身披薄纱,凝脂也似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十分诱人。鼻闻着异香,眼见得秀色,哪个少年能经受得了?崇祯帝不过十六岁的年龄,血气方刚,如何能不为所动?但是他同时亦是个生性多疑、警惕性极高之人,见到这般情景,心头一震,霍地起身,大喊道:“徐应元,房中点的是什么香?”

    徐应元连忙上来回道:“回主子,乃是龙涎香。”

    崇祯兀自不太相信,道:“龙涎香是这般气味吗?”

    徐应元装模作样地闻了闻,道:“没错儿,是龙涎香的味儿。”他虽故作镇定,但毕竟是在天子面前,不免心虚。崇祯帝察言观色,越发怀疑,又是一声大喊:“来人!”

    两名锦衣卫应声而入。崇祯帝喝道:“异香来自何处,速予朕搜查出来!”锦衣卫领旨,在房内搜查起来。没一会儿,在墙壁处发现一个隔层,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藏了名小太监,手捧“迷魂散”,面色酡红,似喝了酒一般。估计是这“迷魂散”发挥了作用,纵然是断了根的太监,亦是难以抵制原始的情欲。

    崇祯帝见状,“呼呼”地喘着粗气,臣子糊弄主子,竟然到了这等地步!怪不得皇考、皇兄一个个夭亡,被人这般摆弄,安有不亡之理?他想发火,把这帮乱臣贼子一个个绳之以法,可却硬生生忍了下来。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旦打乱了计划,让对方捷足先登,漫说是内阁重组,只怕他这个皇帝亦将成为傀儡。

    “出去,都出去!”崇祯帝低喝一声,待众人俱皆走尽,他这才转身推开窗户。窗外清凉的风扑面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睡意顿无。今晚的这一幕,使他越发坚定了重组内阁、撤换大臣的决心。他不想成为谁的傀儡,他要成为大明朝的一柄利剑,斩开迷雾,使四海承平,迎来大明的中兴!

    天亮了,又是一个不眠夜,崇祯帝的眼里满是红丝,命人端来一盆冷水,把头伸入盆里,用凉水浸了会儿。之后让宫女侍候更了衣后,胡乱吃了些早膳,便摆驾奉天门。

    走入殿的时候,两班朝臣已然到场,崇祯大步走到御座前,昂然坐下,暗中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今天绝非御门听政,而是要对把持朝政六七年,在朝野上下呼风唤雨的当朝“九千岁”下手了。

    成败在此一举,大明朝的未来,他这个皇帝的未来,将在今天的早朝之上定下乾坤!

    “众卿有本要奏吗?”崇祯帝说这话的时候,心头有些紧张,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韩爌等臣子身上瞟过去。

    不想韩爌等人尚未奏本,魏忠贤先站了

    出来,道:“启禀主子,奴才有话要说。”

    崇祯帝心下诧异,道:“有何话说?”

    魏忠贤道:“这些年来,奴才承蒙熹宗皇帝错爱,替朝廷办了些事。然而作为奴才,为主子分忧,天经地义,岂敢妄想荣华富贵,位极人臣?奴才自请撤去上公爵位,乞主子念在奴才一片赤诚,准请所奏,奴才当永感主子皇恩浩荡!”

    崇祯帝没想到他会自请撤爵,虽感到意外,却是正中下怀,说道:“你的爵位乃先皇兄所赐,朕本不该撤,不过念在你诚挚所请,朕自也不便勉强,准奏。”

    魏忠贤谢恩,又从袖口里取出一道奏本,道:“奴才另有一本要奏,恭请圣览。”

    崇祯叫人取来,垂目一看,居然是道《久抱建祠之愧疏》,不由抿嘴一笑,道:“忠贤啊,看来你近来思虑颇多,甚慰朕怀。建祠本为纪念故先,你尚健在,即便建的是生祠,亦为不妥,今后各地欲建生祠,概行禁止罢了。”

    魏忠贤跪下谢恩,道:“主子为**日夜操劳,常秉烛批阅,彻夜不寐,奴才受主子感动,这才幡然醒悟。”

    “好啊!”崇祯帝心里如明镜一般,魏忠贤不管是献美女施迷魂散,还是今日自请撤爵、禁止建祠等等,不过是在试探抑或刻意亲近于他,其目的是要继续掌握权柄,呼风唤雨罢了。于是他顺驴下坡,做了这个“顺水人情”,悉准所请。“你有这般觉悟,乃大明之幸,百姓之幸也。你们其他人当学忠贤之举,凡事以国家为先,百姓为先,为国谋福。”

    魏党的其他人见皇上当面称赞了魏忠贤,趁机大唱赞歌,朝堂之上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崇祯帝笑意盈然,听着这些人为魏忠贤歌颂,目光流转间瞟向韩爌。韩爌会意,轻咳了一声,其嘱托的言官早有准备,当中站出一人来,正是御史杨维垣,只听他说道:“臣杨维垣,有本要奏。”

    崇祯帝神色一振,不觉提高了音量,道:“所奏何事?”

    杨维垣道:“臣要弹劾兵部尚书崔呈秀!此人原是厂公提携,指望他管理兵部,以振我大明军纪。不想崔呈秀不念厂公提携之恩,不感朝廷重用之德,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编纂《同志诸录》《天鉴录》两本花名册,提拔同类,清除异党异己,制造冤案,杀戮忠臣无数。乞请皇上革其职务,论罪处治,以给厂公一个公道,还朝廷一片清明!”

    这道本奏得相当巧妙,杨维垣一口一个“厂公”,把魏忠贤抬高了,却着实打击了魏忠贤的左膀右臂崔呈秀,且事实俱在,魏忠贤为了自己的清名,想保都不好意思出来保他。崇祯帝冷眼旁观,不由暗暗叫好。

    那崔呈秀出来要为自己辩白时,魏忠贤陡然喝道:“放肆!是非黑白,自会交由三法司会审定案、皇上圣裁,下去!”

    魏忠贤这一喝,把崔呈秀喝得愣了一愣,心想言官弹劾,莫非辩驳也错了吗?其实魏忠贤此刻比任何人都清醒——杨维垣为何敢出来弹劾,是哪个借他的胆?毫无疑问,是高高在上、坐在御座上的当今天子,没有他的授意,当今天下,有哪个出来敢动他的人?当此环境下,如果崔呈秀辩解,只会让言官一哄而上,届时的局面将不可收拾,甚至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情,把他的根基一次性拔起,那就大大的不妙了。弃车保帅虽令人痛心,然而时局逼人,如之奈何?

    崇祯帝看了眼魏忠贤,见他脸色发白,气怒之极,便淡淡地道:“忠贤,你也莫恼,是不是交由三法司查办,也得看看杨维垣所言是否属实。那两本所谓的花名册,是否真的存在?”

    韩爌见时机已到,便站出来道:“启奏皇上,杨维垣提到的《同志诸录》《天鉴录》两本花名册,千真万确,当初臣的名字也曾出现在名册之中,因此亲眼见过。”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魏忠贤再不站出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暗咬了咬牙道:“主子,《同志诸录》《天鉴录》确有其事,当时奴才以为,这是在给朝臣分门别类,好让朝廷择优而用,哪里想到,会成为某些人打击异己的手段。此事实属奴才失察,请求主子降罪!”

    崇祯帝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道:“当今有些人啊,权力越大,私心就越重,把朝廷赋予的权力,当成了为己谋私的工具,把为民做主的衙门,当成了自家的后院,为了满足私欲,不择手段,为所欲为。堂堂一位兵部尚书,把部院以及下级将领的人事任免,当成了他府上的家丁选拔一般,我大明朝还有国纪律法吗?”

    崇祯帝的语气越说越重,听得下面的各级官员冷汗直冒。“砰”的一声响,崇祯帝蓦地拍案而起,喝道:“把崔呈秀带下去,交由都察院法办!”

    锦衣卫应声而入,把崔呈秀带了下去。

    魏忠贤知道,崇祯帝在不动声色之间,砍了他一条臂膀,缺口打开了,下一步就会直接捅到他身上来。

    在令人窒息的静阒中,只听崇祯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忠贤,兵部出现如此严重的问题,你的确是罪责难逃啊。”

    魏忠贤心中一沉,人也随之跪下,道:“奴才自知难辞其咎,愿领责罚。”话虽如此说,但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是有底气的——如今的朝廷上下,各部各院的关键位置都是他的人,他相信崇祯帝再怎么想除他而后快,也不敢贸然下手。

    果然,只听崇祯帝道:“这些年来,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不会责罚于你,且起来说话。”

    魏忠贤谢恩起身。崇祯帝道:“朕是担心啊,兵部出了这样的问题,其他各部有没有呢?忠贤,你总揽朝中要务,不妨说说。”

    魏忠贤抬头看了眼崇祯帝,只觉他平静的外表下带着杀气,不觉心下一懔:这是在试探吗?当下吞了口唾液,说道:“回主子,朝中官员众多,难免良莠不齐,奴才以为,总体还是好的。”

    崇祯帝冷笑一声,情知他在打太极,便进一步问道:“比如内阁,是否存在类似的阁臣和问题?”

    魏忠贤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直指内阁,惊道:“主子,内阁为朝廷之枢垣,是替主子出谋划策的重要机构,历来入阁之臣的任用,都是慎之又慎,决计不会出现类似问题。”

    “皇上。”魏忠贤话音刚落,阁臣李国普忽然站了出来,道,“臣一直对内阁有些意见,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敢开口,今日既然皇上提到了,臣便斗胆禀奏。”

    崇祯帝道:“朕今日与尔等透个底,国家内忧外患,朝廷党争不断,如此下去,敌不亡我,天亦要亡我大明!为拯救国家于危难,中兴大明,凡有问题,只管直言上谏,一经查实,不管涉及哪一级的衙门或高官,均严惩不贷。李国普,内阁有何问题,照直说来。”

    李国普闻言,胆气立壮,大声说道:“皇上方才说,堂堂一位兵部尚书,把部院以及下级将领的人事任免,当成了他府上的家丁选拔一般,臣以为,内阁的情况也是如此。”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心头一惊,作为内阁首辅的黄立极更是震惊不已,讶然道:“敢问黄大学士,老夫何时将内阁办成了自家的府院?”

    李国普因有皇上的支持,没去理会黄立极的问话,径说道:“原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冯铨,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当年因其父遭弹劾,一道罢职回籍。天启四年(1624),厂公往涿州进香,冯铨在人来人往的寺门之外长跪,请求厂公申冤,给他一个前程。回朝后,冯铨便官复原职,并从此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天启五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弹劾厂公,冯铨授意廷杖以立威,后又诬陷其受贿,施以重刑而亡。臣姑且以为,此乃杨涟不知好歹,污蔑厂公,罪有应得。同年八月

    ,冯铨以其无可匹敌的才华,杜撰《辽东传》,并署名熊廷弼,刊行于世,毁谤熊廷弼不知悔改,撰书自捧功德,以图为己掩饰罪过……”

    这些事崇祯帝非常清楚,只不过当时只是信王,不敢染指朝政,因此隐忍,这时都被揭发出来,不觉大快人心,然而表面上他却装作一副茫然之状,说道:“此事朕在信王府之时,确有听说,原来当年的《辽东传》乃是出自冯铨之手!不过冯铨今已罢官,你将他提出来说事,却与内阁有何关系?”

    “当年冯铨罢官,不过是贪墨过甚,危及兵部尚书崔呈秀的利益,这才被免了职。”李国普道,“臣说此事,乃是想让皇上知道内阁当年的情况,请皇上继续听臣往下说。《辽东传》传到熹宗皇帝手上后,帝甚怒之,时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黄立极,授意曰‘夜半片纸了当之’(夜半片纸,指的是暗地里伪造证据),以廷弼“在辽东惨败,丢失大片国土,尚不知悔改,还撰书为己表功”之罪,做实了廷弼之罪,另伪造廷弼曾行贿杨涟的证据,将二人一同问斩。”

    熊廷弼的旧案被再次翻起,不知情者,闻之亦觉惊心。李国普也是越说越激愤,继续道:“当今首辅黄立极何许人也?闭门苦读,文采鸣于乡里,曾是一位立志读书,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书生,乃万历三十二年(1604)的进士,后累至少詹事、礼部侍郎,在权力的侵蚀之下,这位有志书生忘了初心,将往圣的教诲抛诸脑后,巴结权贵,甚至丢弃了读书人最基本的尊严,后以厂公之同乡为名,擢礼部尚书,同年入阁。随后伙同冯铨等人,编撰《三朝要典》,收录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的‘梃击’‘红丸’‘移宫’三案,以查案为名,打击异党,清除一切异己,一条血腥的仕途便铺开了。黄立极旋即晋太子太保、建极殿大学士,最终成为内阁元辅,位极人臣。”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在崇祯帝的威严下,没一人敢打断李国普的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之时,诚可谓是震耳欲聋,字字惊心。李国普话落之时,往四处扫了一眼,又道:“今日位列朝班的,都是靠苦读进入仕途的读书人,大家都是受往圣熏陶过的士子,敢问诸位,脚踩他人的尸体上位、手上沾满血腥之人,还能算是读书人吗?倘若黄立极连读书人都算不上,有何资格为官,他还有什么资格任内阁首辅,让天下百官以他为表率?”

    在杨国普刚开始站出来说话时,黄立极尚有底气辩解,到了此时,已然是面若死灰,失去了辩论的勇气。崇祯帝没有马上问罪于黄立极,而是目光一瞟,望向魏忠贤,只见他的脸同样也是灰色的。

    看到这副情状,崇祯帝不由兴奋起来,昨夜未眠的疲劳于此时一扫而空。如果说崔呈秀是魏忠贤的左膀的话,那么黄立极无疑就是他的右臂,转瞬之间,左膀右臂相继出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崇祯帝想看看这个时候魏忠贤还有何话可说。

    崇祯帝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玉阶,走到魏忠贤跟前,在他面前稍作停留,移步面向群臣,说道:“好一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读书为什么,做官为什么,都在这四句话里了。可我们的很多人,在读书的时候怀揣着理想,总想着进入仕途,用自己的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然而,一旦真正进入官场,心却变了,当初的理想、初心,被权力和金钱替代,人心变了,人也就变了,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读书人,这是多么惨痛的教训。”

    崇祯帝回过,面朝魏忠贤,突然问道:“忠贤,李国普所说的内阁之事,对此你何话要说?”

    魏忠贤的脑子正自“嗡嗡”作响,迷迷糊糊地听到崇祯帝问话时,这才回过神来,道:“主子,如果说当年的熊廷弼、杨涟案是党争的话,也须警惕今日朝中之事,乃是另一党的反击,不可不防。”

    魏忠贤的这句话分量极重,也极为微妙。他就像一位绝顶高手,任由对手如何出招,变化怎生繁复,只轻描淡写地一招,便如数挡了回去,同时正好切中了崇祯帝的要害。

    要知道崇祯帝这些年一直在信王府坐山观虎斗,他太清楚党争的残酷了,在这尔虞我诈的斗争中,可以说没有哪一方是代表正义的,也没有哪一方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说到底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因了权力欲的膨胀罢了。在这样的情势下,他能信谁?今日安排这场廷斗,不过是他利用了东林党对阉党的仇恨,借刀杀人罢了。然而,再反过来一想,如果今天真的一下子把魏忠贤打死了,也许往后的东林党,就会成为今日的阉党,同样的目无王法,甚至可以凌驾于他这位帝王之上,代行职权!

    这不是猜测,乃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血腥味犹在鼻端萦绕,安能不防?想到此处,崇祯帝倒吸了口凉气,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道:“你虽是奴才,可到底是看尽了官场沉浮的老奴了,一语中的,一针见血。那么依你之见,黄立极该如何处治?”

    魏忠贤摸不清崇祯帝的心思,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了,道:“黄立极既然有问题,那么就该交由都察院查办,如若李国普举报属实,严惩不贷,不可姑息。”

    崇祯帝颔首道:“这话说的是。那么就暂时革了黄立极的职,交给都察院办理,首辅一职嘛……”

    崇祯帝目光一转,落向韩爌。韩爌见状,心头一阵激动。不想,崇祯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离一阵后,又移到了施凤来身上,开口道:“暂由施凤来代理吧。”

    话音甫落,不仅韩爌懵了,连杨鹤、温体仁、周延儒俱皆错愕不已。当日不是说好让韩爌任首辅的吗?如何说变就变了?事实上,在听到“施凤来”这个名字的时候,魏忠贤也是惊愕万分。众所周知,那施凤来也是阉党的一员,此人才情极高,他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以会试第一名、廷试第二的成绩而备受瞩目,做官后与黄立极一样,依附魏忠贤,以礼部尚书衔入阁,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为何在黄立极被贬的情况下,崇祯帝要让施凤来任首辅呢?这是否意味着崇祯帝暂时还不想动魏忠贤?

    韩爌心里明白,他被崇祯帝给耍了,偏偏一点怨气也生不出来,只得隐忍。

    崇祯帝宣告散朝,临走时,陡然回身,朝身后的徐应元看了一眼,道:“徐应元听好了,即时起,你无须再跟着朕,去浣衣局报道吧。”

    徐应元闻言,犹如晴空一记霹雳,扑通跪下。崇祯帝再没理会,径往里走。是时,不管是徐应元还是魏忠贤,彼此心里都明白,罢黜徐应元,是一个警告,谁敢再动小心思,那么谁就会离开皇帝的身边。

    一场朝会,崇祯帝同时给了两个对立的党派或轻或重的警告。他们看着跪着的徐应元,再看看大步而去、面无表情的皇帝,双方心里都冒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朝臣逐渐散去,剩下魏忠贤、施凤来、韩爌等人。魏忠贤的目光从韩爌身上挪开,朝施凤来道:“施凤来,你刚被皇上封为首辅,不该去给皇上请安吗?咱家陪你一起去。”

    施凤来忙道:“厂公说的是,请!”

    韩爌看着他们离去,心里五味杂陈。周延儒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莫担心,只怕是好戏还在后头。”

    韩爌眉头一沉,道:“你是说……”

    “没错。”周延儒会心一笑,道,“其实我们都是皇上的棋子,我们的这位少年天子在下一盘大棋。”

    杨鹤道:“那么现今的棋局如

    何?”

    周延儒道:“要想占据主动,赢了这盘棋,我们还需一个人。”

    杨鹤问道:“哪个人?”

    “此人大家都熟悉。”周延儒微哂道,“袁崇焕。”

    “他?”韩爌讶然道,“他与我们的这盘棋有何关系?”

    周延儒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袁崇焕京试的那一年,你是主考官吧?说起来你俩还有师生之谊,如何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性情?当今皇上锐意改革,旨在中兴,需要袁崇焕那样的利剑,若是推荐了上去,保管皇上欢喜。”

    崇祯帝知道定会有人来找,因此下了朝后,也不办公,命太监曹化淳沏了壶茶来,问他道:“你认为徐应元该贬否?”

    曹化淳家境贫寒,十二岁净身入宫,天资聪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深受当时的司礼太监王安赏识,在万历朝时入信王府,侍候朱由检。后魏忠贤当权,王安被害死,曹化淳亦遭牵连,发配到南京。

    按当时的情势来说,发配到南京,可能永远也得不到重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天启帝溺水后没多久驾崩,崇祯帝继位,想起以前这个陪伴之人,这才将他召回京师。只是,此时的这个人已逾而立,年将四十了。

    四十岁的人,在政治上自然更加成熟,再加上多年没在朱由检身边,一时摸不着他的底,因而曹化淳说道:“说到底,我们都是奴才,生死去留还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崇祯帝听得这句滑溜之语,明显表露出不悦,道:“好你个奴才,言下之意是说朕是个暴君,生杀予夺只凭一时好恶吗?”

    曹化淳这才知道说错话了,忙跪下道:“奴才失言!主子堪比尧舜,矢志中兴,岂能是妄杀的暴君?徐应元暗地里勾结奸邪,迷惑主子,主子没杀他已是格外开恩,去浣衣局那是他的造化了。”

    崇祯帝笑吟吟地道:“说的可是心里话?”

    曹华淳道:“主子明鉴,完全是肺腑之言。”

    “起来吧。马上就会有人来见,你在一旁听着。”崇祯帝话音甫落,便见小太监进来禀奏,说是魏忠贤带着施凤来求见。崇祯帝转首朝曹华淳会意一笑,而后使了个眼色。曹化淳会意,高声道:“宣魏忠贤、施凤来觐见!”

    须臾,两人入内,跪下请安。崇祯帝让他们起身,直截了当地问道:“刚下了朝便来见朕,所为何事?”

    魏忠贤道:“回主子,施凤来一直是内阁的成员,今蒙皇恩,擢升首辅,诚惶诚恐,有些事情不得不跟主子禀奏。”

    施凤来道:“皇上,黄立极任首辅时,在某些行为上可能存在缺陷,但在朝事上却是不曾怠懈,有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臣今细思起来,亦是深觉为难,因此特来奏请皇上圣裁。”

    崇祯帝到底是偏爱读书人的,也知道黄立极并非良知泯灭、坏事做尽之辈,问道:“是财政亏空的事吗?”

    “皇上圣明。”施凤来道,“我朝自世宗皇帝(嘉靖帝)以来,国库亏空的情况便一直存在,不过是早些时候,问题尚未十分突出罢了。明宗皇帝(万历帝)后期始,辽东问题逐渐突出,军饷支出渐巨,亏空的问题也就越来越严重了。熹宗皇帝时,已是入不敷出。臣蒙皇上隆恩,入主内阁,然而思起库银亏空之事,便如坐针毡,惶恐不安。”

    说到这里,崇祯帝似乎听出了些苗头来,魏忠贤是给他施压来了,换句话说,是在侧面警告,如果不依靠他的党羽,国库亏空问题将无法得以解决。银子问题无法解决,辽东将会更乱,到时候后金尚未打过来,明军便已生变,那么最后的结果就是亡国了。

    “卿可有解决之法?”崇祯帝心下虽不悦,说话时却依然不动声色。

    “臣有三策,请皇上圣裁。”施凤来道,“一则,以盐、茶、丝布课税为主,田课为辅,也就是以江南的课税为主,西北为辅;二则,精减军饷开支,特别是辽东的饷银,辽饷越重,民生越苦,可能会产生官逼民反之局,辽东未平,民间又变,非良策;三则,大力反腐,现今无论是官场还是军队,逐级贪墨,腐败之严重前所未有,腐败之害,恰如虫蛆,误国害民。此三策环环相扣,要实施也是困难重重,请皇上圣裁。”

    崇祯帝听完,微哂道:“卿此三策,无一不切中要害,你回去之后写一份详细的计划,呈予朕阅,届时再从长计议。”

    魏忠贤、施凤来跪安出来,到门口时,见韩爌等人在外候着。是时双方的斗争已然公开化,魏忠贤笑道:“原来散朝后诸位也没有回府,还想在皇上面前再参咱家一本吗?”

    杨鹤冷笑道:“厂公权势熏天,我等即便想参也是参不倒的,怎么敢再以卵击石?”

    “这便是了。”魏忠贤道,“咱们虽然职责不同,但说到底,都是给皇上办事的,何须视同仇敌、明争暗斗呢?希望日后精诚合作,为皇上中兴大明当好开路先锋,告辞。”

    待魏忠贤走远,韩爌等人入内面圣。崇祯帝未待他们说话,先把施凤来所献的三策说了一遍,问道:“尔等以为,此三策如何?”

    温体仁奏道:“皇上,所谓反腐,阉党一倒,天下承平矣。至于精减军资,不知兵者不能妄议,否则人心涣散,兵败如山倒,危及国本,非同小可。”

    崇祯帝多少了解温体仁,此人好胜心极强,为排异己,也会不择手段,一出口便将施凤来的计策否定就可见一斑。看来魏忠贤的那句话的确没有说错,如果说当年熊廷弼、杨涟案是党争的话,那么今日的局面又何尝不是党争的延续呢?然而,国家要想振兴,他又不得不借东林党之手反腐,因此说道:“按你的意思,魏党就没有资格谈兵谈反腐?”

    温体仁道:“兵部出现问题,本身就是严重的腐败,如若再让他们去反腐,岂非贼喊捉贼?说不定又会制造许多冤案。”

    崇祯帝大觉有理,便问道:“那么要解决军务、军饷,查贪反腐,当如何是好?”

    周延儒道:“推翻阉党,可资军饷,至于各地的课税,臣以为当南北统一。皇上请想,反腐是为了有个公平公正的环境,如果连课税都搞分化,哪里有公平公正可言?况且江南富庶,也是江南人敢为人先、吃苦耐劳得来的财富,总不能富了便加重课税,如此下去哪个还敢去创造财富?倘若是国家有难,实在难以应支,可叫富人捐献,但臣不建议侧重加税。军务之事嘛,臣倒是有个人选,可担大任。”

    崇祯帝问道:“何人?”

    周延儒看了眼韩爌道:“此人叫袁崇焕。”

    韩爌道:“袁崇焕在京试的当年,臣正是主考官,多少了解一些。此人缺点明显,性情狂狷,为坚持一己之见,不惜冒犯任何人。但优点也十分明显,一心为国,不计生死,宁远、宁锦两战,足可以见其性情。”

    崇祯帝听完,不觉笑道:“就是一根筋,不懂得转弯,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即便是撞了,只要未死,兀自不回头。”

    旁边的曹化淳听了亦笑,道:“皇上说的是,这种人用对了地方,无往而不利,但须管束。”

    “袁崇焕辞官还乡,也是因了魏忠贤从中作梗、赏罚不公所致。”崇祯帝道,“要是换作一般人,为了仕途,受些委屈也就罢了,他秉性耿直,受不得委屈,一气之下就走了,想起来朕确实须还他一个公道。你们呢,是否也觉得委屈?”

    韩爌等人一愣,他们本是为此而来的,但见崇祯帝突然问起,反觉得不好意思说了。崇祯帝瞟了眼他们的神色,道:“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此乃缓兵之计,也是为尔等争取时间。要尽快挖出更多的魏忠贤的罪证,争取出其不意,一举制胜。”

    韩爌等人闻言,身心大振,道:“臣等必不负皇上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