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人英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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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启帝驾崩
袁屋坪的人口并不多,只一两百户人家。村民们勤劳朴实,生活虽说不上殷实,但因了地势和气候,也比北方好多了。
袁崇焕到村口的时候,全村的父老都迎了出来,老母亲何氏在发妻叶氏的搀扶下,也立于人群之中,两位兄弟崇灿、崇煜站在母亲身边。
袁崇焕乍见亲人,心头激动,又看到母亲苍发如银,满脸的褶皱,松弛的脸皮泛黄,是过于劳累,还是为远方的不孝儿担惊受怕所致?袁崇焕回头走到马车边,把袁玉佩的骨灰坛捧了出来,急走上两步,跪在母亲身前,哀声道:“不孝儿见过母亲!”
何氏微微弯下腰,看着他手里的坛子,颤声道:“这是……”
“是叔父的。”袁崇焕伏额于地,道,“叔父随儿去福建上任,又陪儿到边关,风霜雨雪,尝尽了辛苦,是儿没有保护好叔父,教他战死沙场!”
何氏凝视着袁玉佩的骨灰坛,迭连叹息,眼泪直在眼里打转,想到他们叔侄俩镇守边关,出生入死,定然极是不易,当下伸手扶起袁崇焕,看着他业已苍老的脸,忍不住落下泪来,道:“我儿为国守关,这些年辛苦了,没少受苦吧?”
袁崇焕心头一暖,道:“儿不苦。”说话间,转目瞟了眼妻子,见她也是一脸的菜色,道:“依翠,家中尽由你操劳,苦了你了。”叶依翠羞涩地一笑,许是公婆在侧的缘故,不曾言语。
说话间,从人群里蹦出一人来,长得胖乎乎的,又黑又壮,约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可他的神情以及眼神,却还是一副未成熟的样子,清纯无瑕,一上来便拉着袁崇焕的手道:“二哥,听说你去辽东揍了许多人,连后金那些人见人怕的骑马的汉子,都被你揍回老家去了,你真是厉害!”
此人唤作二宝,是袁崇焕的父亲袁子鹏在世时收养的一个智障儿,好在人虽不聪慧,却是有一身的力气,平时颇能搬些货物,在袁家的生意上出了不少力,因此深得袁子鹏喜欢。袁子鹏谢世后,何氏也不曾亏待他。袁崇焕见了这位弟弟,不由笑道:“二宝说得没错,那些人常出来欺负百姓,二哥便把他们揍回去了!”
二宝闻言,大是高兴,道:“凡是欺负百姓的就该好好揍他们,绝不能手软!今后二哥若还要去揍他们,须叫上二宝。”
袁崇焕又与乡亲父老相见,这才在众人陪同下回了家里。叶依翠忙里忙外,做了一桌的好菜,袁崇焕闻了闻这熟悉的味道,感慨道:“还是家里的饭菜香!”
叶依翠道:“那就多吃些。”老母亲也是不停地劝他多吃。
待吃了七八分饱,何氏问道:“元素,此番回来,是朝廷
停了你的职吗?”
袁崇焕想了一想,道:“勇而敌仇,功而众忌,平常得紧,母亲不必挂心。儿虽被撤了东辽巡抚,但在兵部还挂着职的。”
何氏似乎放心了一些,不管怎样,实职撤了,好歹还有虚职,不至于在村里人问将起来时丢脸。
这一日,一家人好生吃了顿饭,回到房时里,叶依翠把脸一沉,嗔道:“听说你在辽东时可得罪了不少人?”
袁崇焕知道他这位夫人的脾气,平时管得他甚严,只因她为人颇有些主见,袁崇焕也不敢拂她的意。在辽东时,袁玉佩时常说要把他夫人叫来管束于他,便是这个缘故。此时见她问起,便涎着脸笑道:“也没得罪什么人。”
叶依翠瞟了他一眼,冷哼道:“没得罪人,人家能把你撤了?你这脾气须得改改,在朝为官,又不比家里,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虽不懂官场,可为人处事的常理却还是知道的,人心隔肚皮,哪里会个个都听从你,顺着你的意?”
袁崇焕不敢得罪她,嘴上迭声应“是”,心里却不由想起了离开宁远时,百姓夹道欢送的情形。国家如此之大,朝中党派纷争如此激烈,若是人人都满意他袁崇焕的所作所为,那才是咄咄怪事。但是无论如何,只要百姓满意,能保护那一方生民,给他们谋福,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袁崇焕到了家后,享受天伦之乐,回归到了平静的生活,可朝中却又起了波澜。这股风波本不足道,却也不知为何,最终形成了一股巨大的灾难。
客氏全名唤作客印月,原不过是河北定兴县的一名农妇,机缘巧合之下,在十八岁那年入宫,成了当今天子朱由校的乳母。万历帝在世时,其父泰昌帝由于是宫女所出,不受万历帝待见,皇孙朱由校也因此不被重视,自小性格内向,生母死后,唯一可倚重的便是乳母客氏。
万历帝驾崩后,泰昌帝也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便匆匆辞世,尚未反应过来的朱由校,被东林党一帮重臣抢了去,仓促登基,君临天下。可实际上这只是东林党人一厢情愿的事,朱由校的兴趣不是当皇帝,他只爱好木匠工艺,然后便是由乳母陪着,过安稳的日子。
因了这般缘故,天启帝继位后,也没忘了客氏,封其为“奉圣夫人”,每逢其生辰,都会亲自前去贺寿,宫里人皆称客氏为“老祖太太千岁”。 这般称呼,表面上看倒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媪,然其时客氏也不过三十余岁,且因天生貌美,再加上刻意打扮,分外妖娆,极具妇人独有的成熟韵味。
仗着皇帝的宠爱,客氏不仅与魏忠贤一道把持朝政,还因为害怕大权旁落,设计害死了天启帝的三男
二女,使得堂堂一国之君,竟无子嗣。天启帝对这些事也有所耳闻,但一来无确凿之证据,二来对这位乳母有着一种复杂之情感,也并不追究。
客氏以为,当今皇上年轻,她这一生必将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八月初的一个明媚的下午,风波顿起,打碎了客氏的富贵梦,也改变了大明朝的历史轨迹。
是日,天启帝约了客氏,在魏忠贤的陪同下去了西苑,三人坐在太液池浅滩上的一艘船上喝酒,几个小太监闲着无事,就坐了一艘小船,往池心里划。
天启帝饮了口茶,吸了口清爽的空气,心情大好,问道:“辽东近来无事吗?”
魏忠贤道:“主子宽心便是,皇太极今年的日子比咱们还艰难,不会再来犯了。”
天启帝点头道:“确也是,北方大旱,民不聊生,若再来犯我大明,徒劳而已,皇太极不会这么傻。”
客氏嫣然一笑,道:“还不止这些呢。皇太极南征失利,政局不稳,他得想方设法稳固政局。”
天启帝想了一想,道:“他会用何种方式稳固政局?”
魏忠贤道:“那是个战斗民族,无非是靠打仗维持生计,依奴才来看,他们会继续对蒙古各部施压,以获取土地和财物。”
天启帝闻言,幽幽地道:“一旦他们征服了蒙古各部,只怕又会向我大明发难了。”
魏忠贤道:“这是必然的。不过王之臣兼了辽东巡抚后也没闲着,与民生息,修固城池,形势大好。接下来只要国内太平无事,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来年后金来犯,亦无所惧。”
天启帝听了这番话,迭连点头称是,喝了口茶,道:“趁着今儿天色好,朕也驶船去游玩一番。”
客氏忙叫了在小船上玩耍的小太监过来,侍候天启帝上了小船,在小太监的陪同下,小船悠悠然往太液池中心驶去。
看着天启帝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客氏不由笑道:“说到底,皇上还只是个孩子。”
魏忠贤瞟了她一眼,怪里怪气地道:“是啊,不管白日还是夜里,还是少不得你这个乳母侍候。”
“哟!”客氏“咯咯”笑道,“莫非你是在吃醋?”
魏忠贤只是笑了一声,却没作答。说也奇怪,此时天色晴朗,湖面上也是平静无波,不知为何,陡然一股大风,刮得湖面上起了道波澜,天启帝正在湖中耍着,小船倏地一晃,船上的人失去重心,只听天启帝“哎呀”一声惊叫,便落了水。
魏忠贤大惊,急忙叫太监下水去捞人。天启帝不谙水性,虽说很快被捞了起来,可依然灌了好几口水进去,加上受了惊吓,捞上岸时,已是面无人色。客氏连忙叫人抬回宫里,请太医来诊治。
信王朱由检得悉,急忙入宫探望。是时太医已然会诊完毕,说是受了惊吓,又着了些风寒,并无大碍,静养即可。朱由检闻言,这才稍微放心,行至内宫,见客氏、魏忠贤陪伴在侧,天启帝则躺在床上,闭着双目,及至客氏、魏忠贤请安时,才睁开眼来,见到朱由检,淡淡一笑,道:“皇弟来了,赐座。”
“皇上……”
未及朱由检询问,天启帝抬起手道:“朕无碍,不必劳心。只是近日朝里的事,需要你多操些心了。”
又闲叙了几句,朱由检跪安出来。越五六日,听说天启帝的病未见痊愈,反倒是加重了,兵部给事中霍维华献了一味仙药,唤作“灵露饮”,可治百病,给了天启帝喝。朱由检听闻,不由得上了心,要知道泰昌帝也是服用了所谓的仙药,才一命呜呼,历史的悲剧不能一再重演,因命人去暗中查访,看看那“灵露饮”究竟是何物所制。
次日,内人来禀报道:“那‘灵露饮’乃五谷蒸馏,属谷中之精华,有强身之功效。”
朱由检闻言,这才放心,既是由五谷蒸馏,即便无益,也应无害。不想到了八月初十日,突接到内廷传唤,说是皇上急召信王入宫。朱由检隐隐觉得不妙,随宦官赶过去。
及至乾清宫,只见天启帝精神恹然,面无人色,身体不仅较前几日虚弱,而且看上去不太对劲儿。仔细一打量,着实把朱由检吓了一跳,天启帝竟然“胖”了许多,不,准确地讲应是虚肿,看上去像是在水中浸泡了许久的浮尸!
朱由检倒吸了口凉气,掠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是:哪个陷害了皇上?可转念一想,朝中各部院都是阉党的人,这些人仗着魏忠贤受宠,这才平步青云,他们的利益与当今皇上是一体的,怎会加害?
莫非真的是天意吗?朱由检暗自一叹,跪下请安。
“起来。”天启帝虚弱地动了动手,嘶哑着声音道,“皇弟坐到朕身边来。”
朱由检依言走上前去,太监搬了把凳子放到床头。待朱由检坐定,天启帝道:“黄立极到了吗?”
旁边的魏忠贤忙道:“启禀主子,奴才差了人去传唤,应是快到了。”
朱由检心头微微一怔,黄立极乃是内阁首辅,皇上既传了我来,又去叫了首辅,究竟所为何事?思忖间,往魏忠贤身上瞟了一眼。
魏忠贤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眼神慌乱地与朱由检对视了一下,又急忙避将开去。朱由检收回目光,转首看向天启帝,心想看魏忠贤那一副慌张的样子,基本可以排除是谋害了。
没多久,黄立极急匆匆地赶来。此人也是魏忠贤的同党,在来此之前,似也得知了些消息,脸色并不好看。朱由检打量了阉党
的神色,看出了些端倪,只是不动声色,转首关切地望向天启帝。
果然,只听天启帝道:“今日召你等前来,乃是要说一件事。上苍不怜于朕,因无子嗣,幸吾弟德才兼备,可比尧舜,朕心稍慰,如若朕不幸辞世,吾弟即继承大统,尔等须尽心辅佐,不可有二心。”
众人闻言,急忙跪下。朱由检痛心疾首地道:“皇上不过着了风寒,圣体暂时欠安罢了,何出此言!”
天启帝苦笑一声,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无须多言,都起来吧。吾弟切记,朕若去世,要善待皇后张嫣,朕十七岁那年迎她入宫时,她年方十五,贤淑明理,不可使她受委屈了。”
朱由检深知这位皇兄重情重义,听了这些话,也不由得心头发酸,点头答应。天启帝又道:“魏忠贤是个好奴才,可当重任。外面都传阉臣当道,荼毒生民,书生之见也。这些年来朝政维艰,全是仗他平衡各地的势力和财政,颇是不易。”
魏忠贤在一旁听了此话,悲从中来,又跪在地上泣道:“国家内忧外患,主子劳心劳力,寝食不安,奴才为主子分忧,理所当然,不劳主子记挂!”
朱由检看着这一幕主仆情深之场景,内心颇是不以为然。这些来年,他一直观察着政局,所谓旁观者清,他还能不清楚朝廷的症结所在,不知道阉党残害忠良的罪行吗?
天启帝似乎意识到了朱由检对魏忠贤的不满,又说道:“吾弟,忠贤可谓不贤,然不可谓不忠也。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从来朝廷都是一摊浑水,当政者从中浑水摸鱼,各得其利,各得其所罢了。”
朱由检与天启帝不同,他爱好读书,深受儒家影响,他相信“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样的世界,通过贤明君主的治理,是完全可以实现的。他不相信奸邪、贪墨、假公济私之徒除不尽扫不完!莫非堂堂大明朝,没了似魏忠贤这等大奸大恶之徒,便无法运转了吗?
不过心里虽做如此想,表面上却是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至少在他尚未继承大统之前,不能与魏党公开决裂。
天启帝交代完大事,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精神亦是见好,说道:“今日说了这些事,朕心大悦。”
然而这些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八月二十二日,天启帝于乾清宫驾崩,终年二十二岁。
同月二十四日,十六岁的朱由检登基,改次年的年号为崇祯,大明朝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帝走到了历史的前沿。同时,这位年轻、富有精力,且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皇帝,便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首当其冲的,当是铲除若毒瘤般的阉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