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官场战场
东江一战后,毛文龙损兵折将,被迫退守皮岛不说,朝鲜还跟后金签了“兄弟之盟”,这对毛文龙来说,他遭遇的不仅仅是打击,还有生存的危险。
原本由于毛文龙在东江镇守着,给予了朝鲜一定的保护,缓冲了来自东北后金的压力,朝鲜每年都会给毛文龙些银两或粮草。现在人家跟后金签了盟书,岁岁纳贡,自然不会再接济明军,这样一来,毛文龙家大业大,便无以为继了。
宁锦之战打响后,毛文龙就竖起耳朵留意着那边的战事。皇太极移师宁远后,他就从皮岛出发,率军北上,打算在后金股屁上狠狠地咬一口。倒不是他如何想帮袁崇焕,而是觉得以眼下的情势来看,袁崇焕极有可能再次迎来胜利,这种时候如果不出来适时表现一下,如何还能奢望朝廷多拨粮拨饷给你?
毛文龙昼伏夜行,从皮岛而出,沿铁山、镇江一路北上,在皇太极猛击宁远城时,他出其不意,向辽阳发起了攻击。
这一口着着实实咬中了后金的屁股,且咬出了血。要知道,当年努尔哈赤先下辽阳,再克沈阳,后改沈阳为盛京定都,辽阳便成了后金依附京师的重城。如果此城被拿下,京师就危险了,到了那时,即便是皇太极攻克了宁锦,又有何用?
更为可怕的是,后金大部分兵力已去了宁锦,留守辽阳及盛京的人马并不多,毛文龙要是真的咬住不放,后果不堪设想!
此消息传到,皇太极委实吃惊不小。此前他攻锦州不下,而今移师宁远,宁远的兵马更多,城池更坚固,打了有半日,连城墙都未曾摸到,要想在短时间内拿下此城,似乎无此可能了。
皇太极把代善拉到一边,把辽阳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代善闻言,身了微微一震,道:“大汗,不能再打了。”
皇太极从他的眼里看出了痛苦以及复杂的神色。他明白代善此时的苦痛,儿子重伤,战局陷入泥沼,胜利无望,偏偏后方又传来不利消息,在这种情况下,哪个还有信心作战?
“你带兵先回去。”皇太极道,“把那毛文龙给我杀了!另督促朝鲜,岁贡尽快上缴,如若不然,将发兵再讨。”
代善点点头,他明白如果没有朝鲜的岁贡,今年国内极难度过危机,当下道:“你放心吧,那么你呢?”
皇太极沉吟片晌,道:“刚才锦州传来消息,赵率教出城袭我大营。”
代善的脸色又是一变,深入宁远,极有可能两面受敌。皇太极举目望了下战场,叹道:“明日撤兵吧!”
这一声叹,多少有些壮志难酬的悲切,代善深为理解他的心情,也是一声叹息。
战至中午,皇太极下令休兵。代善则领了一万兵力悄悄地撤出来,直奔辽阳救急。皇太极非常清楚,代善的领兵北上,意味着自己此次南征的结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纵然有再大的雄心,也不得不低下头去承受!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极下令退兵,带着悲愤,带着满腔的不甘北上。此役过后,终于让皇太极明白,自孙承宗、袁崇焕来了辽东,建关宁防线、训练关宁军后,宁锦一线已难以突破。要想入关,取明廷而代之,称雄于天下,须另想他计。
皇太极撤了,从宁远一路北上,把宁锦一线所有建好的、未建好的城堡均毁掉,袁崇焕辛辛苦苦想尽办法筹款并督建的宁锦段防线,除了宁远和锦州两座城池外,再一次残破不堪。
很多人都知道袁崇焕的心血毁了,也有很多人知道,打了胜仗的袁崇焕会再次遭受非议,毕竟是花了大代价修建的防线,如何说毁就毁了呢?但是,眼下这些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既然成功地击退了后金大军,大明朝再一次迎来了胜利,请功领赏的时候到了。
这是朝廷上下所有人急着想要做的一件事情。因此,皇太极退兵的当天,辽东上至经略、总督、巡抚,下至东江的毛文龙、锦州的赵率教以及魏忠贤派下来的宦官,纷纷给朝廷上疏,言此番战役的过程。当然,报捷是其次,主要是表述这场战争中各人的功绩。
此番,袁崇焕倒也识趣,在上《锦州报捷疏》中,把锦州的赵率教、宁远的满桂、祖大寿,前锋副总兵左辅、朱梅以及宦官刘应坤、纪用,包括坐镇山海关的王之臣等,统统表扬了一番,说此番解围,上仰仗皇上天威,司礼监庙谟,又经阁部密筹,督、抚、部、道等数年鼓舞将士,安能保六年弃遗瑕城一月……诚数十年未有之武功也!
此份奏疏从官场政治角度来看,写得颇为绝妙,将一应官员将士都赞赏了一遍,唯独他自己,在报捷疏中只提了寥寥几字,给人的感觉是此人不仅善谋善战,还十分谦逊,一般情况下,会得到朝中大多数人的好感。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战的首功,非袁崇焕莫属,他是辽东巡抚,且又与王之臣分工管理,王之臣管关内,他管关外,此战的总指挥自然也是袁崇焕。坐镇的统帅若不论首功,还有哪个敢去掠美?现在人家不擅居首功,把上上下下在此战中的功劳都表述了一遍,不是皆大欢喜吗?
事实上这也是袁崇焕的真实想法,他清楚自己的处境,里里外外有人监视着,欲
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此战的首功跑不了,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让大家都参与庆功,这样总可以平安无事了吧?
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大大出乎袁崇焕的意料之外。按照天启帝的意思,让兵部拟一份功劳名册出来,报经内阁和司礼监,然后论功行赏。而司礼监是魏忠贤所控制的,自是不消说了,兵部、内阁的主要成员亦俱是魏党的人。大家都是明白人,如果真要论功行赏,岂能以功绩论?自然是以职务大小、论资排辈一路排下来,魏忠贤作为党首,首功除了他老人家外,还有哪个敢擅居?
不出几日,兵部拟出名单,经内阁批准,共有五千六百九十人受到表彰,其中魏忠贤因“宁锦之捷,全赖厂公调度,功以帷幄”而获头功,刘应坤、纪用功在其次,又有十名宦官复其次,甚至魏忠贤三岁的重孙皆封侯,辽东各将皆以功劳大小封赏不一,袁崇焕则“加衔一级,赏银三十两。”
天启帝还是颇为欣赏袁崇焕的,认为此人虽性情狂狷,行事往往不计后果,但宁远、宁锦两战,足见其谋略,而且宁锦一战,袁崇焕居中调度指挥,明明是首功之臣,何以只加衔一级,赏三十两银子了事?这般封赏的话,何以服众?如若后金再度发难,哪个还愿拼命?
天启帝拿着功劳册,不解地问道:“对袁崇焕这般封赏,怕是有失于偏颇吧?”
魏忠贤笑了一笑,奏道:“以奴才为首功,着实惭愧。不过,对袁崇焕的封赏,应是公允的。”
天启帝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何?”
“有两件事,请主子明鉴。”魏忠贤道,“其一,宁锦之战前夕,袁崇焕吊丧议和,是否有失国体姑且不议,但是否有损国威呢?是否有通敌之嫌呢?我大明朝开国至今,何时向敌军妥协议和过?即便是出于战略所需,此等事情,也应慎之又慎,岂能不顾后果、影响,草率行之?毛文龙在此前的奏疏中已说得非常明确,东江之役,皆因袁崇焕议和而起,不然的话,皇太极怎么可能腾出手去攻击东江和朝鲜?另,锦州之战打响后,虏兵八万,围攻锦州城,纪用与赵率教一道与敌殊死搏斗,浴血拼杀,袁崇焕可有出援师?”
“他……”天启帝本是想说,他派了满桂、祖大寿率一万人马去了锦州,可转念一想,那一万人确实也没起多大作用。
魏忠贤眼睛一瞟,早已猜中天启帝的心思,立即接话道:“他的确是差了一万人去,可那不是去支援,从战略上讲那是支奇兵,但说白了只是去做做样子。事实也证明,并没对敌军形成任何威胁。主子您想,他这是出于何种心理?奴才以为,此等奸猾之辈,不但不应奖赏,甚至不能再让他留在辽东。”
天启帝本是信任并看好袁崇焕的,但他更加信任魏忠贤,经此一说,也颇觉有理。魏忠贤见天启帝没有反对,又道:“其二嘛,从朝廷的实际情况出发,也经不起他折腾了。主子您想,为了修宁锦防线,朝廷拨了多少银子去,可结果如何呢?敌军一来,各屯各堡尽退于宁锦二城,沿途修建的城堡起到了多少作用?敌军一去,尽数毁之,如若再让袁崇焕经营,再修宁锦防线,朝廷还出得起这些银子吗?”
不管袁崇焕有无异心,天启帝明白,魏忠贤说的是实情,不管外界对魏忠贤如何评价,只有他是实实在在体恤朝廷之艰难,不由喟然道:“是这个理儿。许多人就是不知体恤朝廷之艰难,只知要银子要粮食,不停地索取。罢了,就按这份功劳册所拟的去办吧。”
七月初,朝廷封赏的圣旨抵达山海关,各级将军俱在关内接旨封赏,袁崇焕听到自己居然只加衔一级,赏银三十两时,震惊莫名。
这是怎么了?凡勇猛图敌,敌仇之也就罢了,奋勇立功,众忌之也是在情理之中,可如何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将他的功劳一笔勾销,只列于第八十九名?他来辽东不图高官,也不为厚利,那些虚衔或银子,不要也罢,可怎能把他抗敌的功劳抹杀了呢?
未待从京师来的内臣读完圣旨,袁崇焕倏地起身,就往门口走。宣读圣旨的内臣顿时就蒙了,普天之下居然还有敢不听圣旨、不谢皇恩就一走了之的人?
“放肆!”王之臣本不想跟他再起冲突,可众目睽睽之下,作为辽东经略,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下属不听圣旨,公然亵渎圣恩,低喝道:“你眼里还有皇上吗?”
“是哪个在放肆?”袁崇焕霍地回过身,冷冷地道,“我连官都不想做了,还领什么封赏?”言毕,兀自往外走,众将官看着他走出去,面面相觑。
宣旨的内臣回过神来,朝王之臣问道:“那人便是袁崇焕吗?”
王之臣苦笑道:“正是。”
内臣瞟了眼他出去的背影,阴阳怪气地道:“这就怪不得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走出大厅时,袁崇焕不由眯了眯眼,然后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回他是真的寒心了,苦心经营,以命相搏,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英雄好汉在这片土地上倒下,多少赤胆忠心的将士用血肉之躯,扞卫了大明王朝的尊严,可
到头来,阉党连三岁孩童都封侯封爵,真正有功之臣却遭漠视,这天下还有公道吗?即便是他有心一展抱负,忍辱负重继续留在辽东,哪个又能想到,他们下一步会出什么招数,拉你下台,将你治罪?
熊廷弼、孙承宗等人的身影,渐次在眼前浮现,袁崇焕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罢了罢了,生不逢时,如之奈何?
思忖间,耳听得后面有声音传来,转首一看,正是身材矮小的罗立——锦州城炮营的总指挥,他摇晃着身子,跟着袁崇焕走出来。
袁崇焕拉过罗立,说道:“罗兄弟,跟着我受委屈了!”
罗立眉头一扬,道:“老爷此言差矣,当初我等随老爷来辽东,不过是看中老爷您一身的豪胆和兄弟义气罢了,又不图那些劳什子封赏。若真要说封赏,林凤翔、谢尚政、洪安澜这些战死的兄弟,还有袁叔……他们为国捐躯,要什么封赏都不为过。”
袁崇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一道走出经略署院,问道:“我要辞官回乡,你有何打算?”
罗立怔怔地看了他会儿,道:“老爷是真的想走吗?”
袁崇焕苦笑一声,道:“阉党弄权,颠倒黑白,终归是没什么好下场,倒不如回家静养,留待机会。”
罗立微哂道:“老爷既然还有心再回辽东,那么在下就跟着老爷,等哪一天阉党铲除了,朝野清平了,咱们再回来!”
袁崇焕感激道:“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有兄弟生死不弃,才是我袁崇焕今生最大的幸事。走,咱们回宁远喝酒去!”
“算我俩一份吗?”袁崇焕刚要走,听得后面有人说话,回过头去,见是满桂、祖大寿两人,不由心下甚慰,笑道,“两位不在这里喝庆功酒吗?”
满桂“哼”的一声冷笑,道:“这里喝的是庆功酒吗?上下奉承,溜须拍马的违心酒,不喝也罢。”
祖大寿道:“朝廷如此安排,确实令人寒心,我们走吧。”
袁崇焕又往后看了看,似乎在等什么人。祖大寿是聪明人,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他没来也是情由之中,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前程偶尔做些违心之事,说几句违心之话,也是正常的,咱们喝咱们的去便了。”
袁崇焕没想到他一下子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哈哈一笑,道:“祖总戎所言极是。”心下却想,那赵率教是八面玲珑之人,好在本性不坏,他有心往上爬,也是人各有志罢了。
到了宁远,袁崇焕先是写了辞呈,命人送去京师。安排妥当后,这才与众人坐下来畅饮。
酒过三巡,满桂借着酒劲道:“抚臣,你也要辞官走了,兄弟就与你说句心里话。在你任职期间,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是有意见的,忒是冲动,一言不合便蹬鼻子上脸,还把兄弟我支走……不过,对你的为人,兄弟我却是欣赏的,喜怒形于色,敢说敢做,敢做敢当,只要是老子想做之事,管你是多大的官儿,哪个敢来反对,老子照样与你怒颜想向。此乃大丈夫所为也,兄弟心服口服!”
袁崇焕也有几分酒意了,哈哈笑道:“满兄弟这话说得实在。咱俩算是交心了,须痛饮一杯!”与满桂喝完一杯后,又朝祖大寿道,“祖兄弟,咱们也交个心。你这人心不坏,就是心眼儿有些多。”
祖大寿尴尬地笑笑道:“袁兄指的是哪件事?”
袁崇焕道:“就说我杀那个徐涟和督粮郎中杨呈秀一事,那是你的人,你心里肯定也知道他们贪墨的事,但你就是不管,怕把事情闹大,一发不可收拾。那日我一怒之下要把他俩杀了,你还是不管……哈哈,兄弟我明白你的心思,一则你是想借刀杀人,趁机把他们除了,以振军心;二则是你也恨不得上面借此事,把我这个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人法办了,一举两得!”
满桂接过话道:“袁兄弟这话说对了,祖兄就是此意,哈哈!”
祖大寿脸上一红,道:“我也不反驳,为了咱们的交心,干一杯!”
这一夜,每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三人踉踉跄跄地行过大街,登上城楼,透过皎洁的月光望将下去,城池下面,曾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曾你冲我杀、四处都是蜂拥而来的士卒。一切已平息,哪个又会想到,在这战场的上空,飘荡着多少英魂?
想起过去不久的血战,想起在这儿苦心经营的岁月,想到自己行将离开这片曾叫他满怀抱负,又让他迷恋的土地,袁崇焕突然鼻子一酸,啜泣起来。此番走后,可还有机会回来,再续那令人热血沸腾的梦?
祖大寿轻拍着他的肩,道:“古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看是狗屁,想哭时就哭,想笑时便笑,才是真豪杰真风流!袁兄弟,想哭哭出来便是。”
袁崇焕听了此言,再无顾忌,放声哭将起来。过一会儿,他收住哭,是时月光凄迷,三人伫立城头,给这夜平添了几分悲怆。
夜风里,不知何时传来一阵幽幽的低泣,如怨如诉,甚是悲切。祖大寿侧耳听了会儿,道:“像是个女的!也是怪了,袁兄弟的哭声刚歇,这女的便来了,对歌一般。”
袁崇焕闻言,不由失笑出声,道:“无论男女,哭泣出声,断然有悲伤之事。朝廷的卸职文书尚未下
来,我还是辽东的巡抚,我得下去看看。”
三人酒意依然,摇摇晃晃地走下城楼去。旁边的守卒生怕他们跌倒,忙过去扶,满桂喷着酒气道:“走开,老子在战场被射了三箭,也不曾让人扶过,不过喝了些酒罢了,哪个要你来扶?”
袁崇焕也推开守卒,道:“都走开,大老爷们走个路还让人扶,像什么话?”
下了城楼,发现一个角落处,跪着个人,其面前生着堆火,烧的像是冥纸。晦涩的火光下,只觉那是个娇小的身影,穿一身素缟。三人走将过去,袁崇焕开口问道:“你是何人,家里死了谁,却在这里祭祀?”
那娇小的人似乎没料到会有人出现在她背后,娇躯微微一震,转过脸来看时,认出了三人,忙不迭跪拜于地,道:“原来是三位将军,小女失礼了!”
满桂摇摇手,道:“失的哪门子礼?起来说话。”
袁崇焕趁她起身时,眯着醉眼仔细打量了一下,见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眼里含着泪,双瞳若剪水,乌黑亮丽。她身子娇小,裹着身宽大的素缟,微微抖动着双肩,站在三个男人面前,显然十分的紧张和不安,这使她看起来越发的楚楚可怜。
祖大寿道:“你叫什么,因何在此祭祀?”
那女子道:“未亡人阮氏,夫君原也是三位将军帐下的士兵,前次打仗时,满将军、祖将军率军出去迎击,我夫君便是其中一员,出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祖大寿、满桂听了这番话,眼里仿佛又出现了那日惨烈的场面,不由得深深一叹。袁崇焕道:“都说后金铁骑天下无敌,那一日出城去跟后金军正面作战的,都是我大明朝了不起的好男儿,你夫君也是让人敬佩的热血好儿郎!两位兄弟,你俩得负责,给……你怎么称呼?”
“阮氏。”
“对,阮氏。”袁崇焕道,“你俩得给阮氏安置好日后的生活。此乃我走之前,给你俩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祖大寿道:“听你的便是。”当下问明了阮氏的住处,说好隔两日去她家中探望。
越三日,祖大寿、满桂两人找上门来,说是要去阮氏家中探望,但又觉得唐突,让袁崇焕陪他们一道去。那日的话,乃是酒后之言,醒来后袁崇焕几乎忘了,听两人提起,笑道:“既如此,那就一起去吧。”
刚出门口,却见一女子过来,正是阮氏。她手提只竹篮子,见了袁崇焕等三人站在门口,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上前敛衽行礼。
祖大寿笑道:“我等正要去看你,你倒来了!”
阮氏说道:“前日在城下,听说袁将军要离开宁远,心中不安,思来想去,还是想来拜见将军。”
袁崇焕闻言,委实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话。要知道是否离开宁远,要等朝廷批复下来才知道,万一到时候朝廷不肯放他,叫他继续留在辽东任职呢?此话提前传了出去,实在欠妥,后悔那日酒后失言。
祖大寿看出了他的顾虑,笑道:“既然阮氏有此好意,不如进去说吧。”
袁崇焕应好,迎了阮氏入内。到了内厅,那阮氏再次拜倒于地,说道:“未亡人阮氏替宁远的老百姓拜谢袁将军救民于水火!”
满桂不解地道:“你的夫君战死沙场,莫非你不恨吗?”
“恨哪个?”阮氏抬起头,说道,“要恨也是恨后金!我夫君能跟随诸位将军杀敌报国,乃是他的幸事,何来怨恨?在袁将军来辽东任职以前,无论是宁远还是锦州,无异于地狱!朝廷不管,只守关内,敌军来了,宁锦二地又是首当其冲,因此百姓无可依靠,有家难归,像是无根的漂萍。那些年饿死、被杀死的百姓数不胜数。袁将军来了之后,他跟我们讲,今后一定会守住此地,不教百姓再无家可归。今日他兑现了承诺,无论是一年前的宁远之战,还是今年的宁锦之战,都未使敌军踏入半步。在百姓心里,袁将军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恩同再造!”
袁崇焕心头顿起一股暖意,再苦再难,受再大的委屈,只要老百姓肯定了他的所作所为,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思忖间,只见阮氏起了身,从竹篮里拿出了些果蔬,又道:“这些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万望将军收下!”
“这……”袁崇焕道,“本该我等去看望于你,如何还能收你的东西?”
阮氏道:“不过是些瓜果时蔬罢了,将军若是不收,便是看不起这些摆不上台面的东西了。”
祖大寿忙道:“既然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了吧。”
袁崇焕谢过阮氏,送其出门后,眉头一拢,说道:“真的是后悔那天酒后失言,把要离开辽东的事吐了出去,如今朝廷的旨意不曾下来,却先在民间传开了。”
祖大寿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袁崇焕一怔,道:“倒是不曾后悔,只不过有些舍不得罢了。为了辽东,我几乎豁出去了一切,骤然说要离开,心里不免难以割舍。”
“抚臣,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放在心里,又觉不快。”祖大寿道,“不知你爱不爱听?”
袁崇焕把他俩让入内厅,这才问道:“祖兄弟,咱们也算是一同经历过生死了,还有什么不可说之言?你直说就是了。”
满桂笑道:“这就是祖
大寿,什么事都要放在心里酝酿几天,才肯说出来。”
祖大寿道:“抚臣,你也无须顾虑把要离开辽东的事传了出去,依我看来,朝廷必会准你所请。”
满桂愕然道:“为何?”
袁崇焕也是怔了一怔,道:“我走不走倒是在其次,按你的意思,朝廷莫非否定了宁锦之战的胜利?”
“倒不是否定了战绩。”祖大寿正色道,“你想啊,宁锦一战坐镇的分明是你,可论功行赏,你为何不是首功?归根结底,是你不能揣摩上意,甚至抗议上司的意愿所造成的后果。”
满桂一拍大腿,道:“怪不得老子一直上不去,估计也是这个缘故。”
祖大寿瞟眼袁崇焕,见他不说话,又道:“说白了,领军打仗是我们的事,论功评绩则是他们的事。你把他们都得罪了,还会给你论功?其实,这一路走过来,我都为你捏着一把汗,熊廷弼死了姑且不说,孙大学士是何等人物,他可是当今皇上的老师,照样被调离了辽东,你要不是打了两场胜仗,只怕早就走了。”
袁崇焕冷冷一笑,道:“你说的‘走了’,是死了还是调离?”
祖大寿苦笑道:“难说,如果不是打了两场胜仗,只怕死的可能性更大。”
“辽东形势本就不容乐观,特别是在宁远之战前,朝野上下,谈虎色变,朝中那些当权的,大部分都建议退至山海固守。”说到这里,袁崇焕的情绪不免激动了起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自然该特事特办,谁的主意正确,就该听谁的。都快要亡国了,难不成事事都还要被上级牵着鼻子走吗?”
祖大寿意味深长地道:“这是战场,但也是官场啊。不过这只是不封赏你的原因,至于把你调离,可能是因为宁锦防线。”
袁崇焕惊道:“莫非建设宁锦防线也错了吗?”
“没错。”祖大寿慎重地道,“你想啊,朝廷财政紧张,乃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最为严重之时,再加上天灾人祸,朝廷也是苦不堪言,这个时候如果辽东不断地像催债一般催要银子,估计不但户部、内阁不高兴,他们把这些事奏禀皇上,皇上也必定不堪其扰。此番趁着宁锦防线被后金摧毁的机会,就把你撤了。”
“宁锦不保,山海震动,要是山海不保,大明朝就岌岌可危了。”袁崇焕大声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朝廷也太儿戏了!”
祖大寿冷哼一声,道:“他们会认为,反正宁锦两座城守得住,又何须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修建宁锦防线?”
“罢了!”袁崇焕知道,祖大寿也不过是揣摩朝廷,替他分析时局而已。但是这番分析,却把他的心说了个透心凉。原来呕心沥血所要营建的宁锦防线,在那些当权者眼里看来,却是在损害朝廷的利益,如果真是如此,与其今后尸位素餐,碌碌无为,倒不如离开此地。“你如此一说,即便离开,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十余天后,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天启帝批示:疏称抱病,情辞恳切,准其回籍调理。
袁崇焕感慨万千,是否就此离开,回籍调理,已算是最好的下场了?收拾了行囊,与罗立一道,一人一骑加上一辆装行李的马车,返回广东。
临行当日,祖大寿、满桂、赵率教、何可纲、左辅、朱梅众将都来相送。行至城门,大批百姓站在道路两侧,为呕心沥血经营这座城池的袁崇焕送行。
看到这一幕,袁崇焕终究没能控制得了情绪,潸然泪下。他激动地下了马,朝着众百姓深鞠一躬。朝局昏暗,百姓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也唯有他们真正将他装在了心里。
袁崇焕大声道:“各位父老,袁崇焕第一次来宁远之时,就向你们保证过,定要守住此城,不使你们再受欺凌。上天垂怜,两次大战,教我抵挡住了敌军的大肆攻城,保了一城的百姓,不曾食当日之承诺。今日离开回籍,实乃万不得已,乞望各位父老莫恨。今后不管如何,请与各位将军一起,上下一心,共守此城,护我边疆,守你等之家园,我袁崇焕在此先行谢了!”
说完,复又上了马,座下的马徐徐前行,模糊的视线中,袁崇焕看到了众百姓一双双难舍的眼。这样的眼神,千金难换,他该知足了。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辽东为官,便是要守护这一方的安宁,他做到了,问心无愧了!
眼神游离时,他看到了阮氏的身影,袁崇焕朝她微微一笑,道:“不要放弃,好生过日子!”阮氏点了点头,剪水的双瞳里流落两行泪来。
七月,宁远的早上是清爽的,旭日之下,晨风吹在脸上,分外舒服。天高云淡,晴空如洗,蓝得净澈,袁崇焕朝着天长长地舒口气:别了,辽东,尽管有太多的遗憾,但我庆幸坚持了,也许这些事在众多人的眼里看来,是不成熟甚至是冲动的表现,然而这个纷扰的世界,所缺的不正是这些纯粹的东西吗?如果还能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坚持,为大明尽忠职守,守护边关!
一个月后,袁崇焕抵达广东省东莞水南袁屋坪老家。此时的袁崇焕决计料想不到,就在他在老家调理的这些天里,大明朝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改变了他和明朝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