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孤臣孤城

    九月初秋,天地间换下了热烈而有活力的夏装,变得庄重起来,树叶发黄,果实飘香,透着一份沉甸甸的美。

    在大兴安岭、小兴安岭和长白山的山脉若巨龙般由北往南一路腾飞而来的途中,有一处被它们冲积而成的天然福地——松辽盆地。这个巨大的盆地,就像被神力劈就也似,沃野千里,嫩江、松花江、辽河三条水系,犹如玉带,缠绕在盆地之中,也更使得这里成了天府之地、鱼米之乡。

    三岔河位于松辽盆地东北部边缘,嫩江、松花江在此汇聚,延伸出辽河、浑河、太子河三支水系,故名。河水滚滚向东南而流,最后汇入渤海。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这里依山傍水,又与大海相接,是东北富庶之地。而从时局而言,广宁失守后,广宁东南包括三岔河地区,已属后金。

    九月下旬,明军的巡视大军到了此处,三岔河上旌旗飘扬,矛戟如林,枪炮林立,河面上千舟竞发,一派威严凛然之气,东北的各部落俱皆肃然起敬,无不拜服。

    袁崇焕站在船头,意兴奋发,同时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无论有多艰难,也无论有多凶险,关宁防线还是建成了,经过这一次的军演之后,关宁军的实力和风貌也展示给了东北的各股势力,从此之后大明军队的威风四方闻名。这才是大明朝该有的勇气和威严,才是天朝上国该有的尊严和风度!即日起,就让懦弱挨打成为历史吧,让后金铁骑天下无敌也成为历史吧!

    想到此处,看着大明军队朝气蓬勃、威风凛凛的样子,袁崇焕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孙承宗那张宽厚、须若戟张、刚正不阿的脸,是他的经营才有了辽东的今天,是他呕心沥血换来了大明军队的再次崛起。然而,当辽东的局面焕然一新的时候,他自己却掉入了一个钩心斗角的政治旋涡,如果朝中的那些小人真的说动了皇上,把他撤了,那么……

    袁崇焕的心头顿时沉重起来,不敢再往下想……

    “在战场也好,在官场也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你的率直、忠心,我很欣赏,可是你要明白,任何一种人性的优点,在波涛汹涌的江湖都有可能是另一种缺点,甚至成为他人攻击的对象。杨呈秀、徐涟可以杀,而且有必要杀,你的想法是对的,可你的做法却是错的,这样的错误有时候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孙承宗的话音倏然在耳边回响,这是当日袁崇焕在山海关被看押后,孙承宗在牢房里说的。当时他脸色沉重,却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仿如一位严厉的的长辈,在吐露他人生的感悟,以警示后辈行事莫要鲁莽。

    “知道祖大寿为何视若无睹,由着你发号施令,斩杀将领吗?他也痛恨军中的这些现象,但他更加明白,这种现象普遍存在,想要根治,难之又难。既然你动了手,索性就由着你去做,做好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做不好,罪过也是你的。他这种行为不免世故,甚至是狡黠,但有时这也是种为人之道,生存之道。你就是不够圆滑,锋芒太盛。今日我可以保你,要是有一日我无力再保你了呢,你是否还能在世人的目光和悠悠之口中存活下来?切记,想要保家卫国,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不然的话,所有的梦都将是白日梦……”

    袁崇焕的眼前忽然模糊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思绪拉回来,回到船舱里,拿来笔墨,挥笔写下一首诗,以抒胸臆: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片云孤月应肠断,桩树凋零又一秋。

    荣华富贵我早知是南柯一梦,终究是镜**月,早已不去在乎,枕卧边关,有家难归,以战场为家,为争寸地,如痴如狂,怎奈还不被理解。然而,再苦再难,边关的战事终有结束的一天,可朝中的明争暗斗呢,几时能休?

    袁玉佩怔怔地看着这首诗,笔走龙蛇,亦如同一把剑,寒光闪闪,直抵心间,不由变色道:“元素,快把它收起来!”

    袁崇焕苦笑一声,是啊,战守尚且不自由,况人言乎?当下将纸折起来,交给袁玉佩收好。

    袁玉佩收起那首诗,问道:“你是在担心阉党会加害军门吗?”

    袁崇焕点头,痛心疾首地道:“如果军门离开了辽东,来一个如王在晋之辈,这几年的心血就算白费了!”袁玉佩叹息一声,一脸的无奈。

    “咚咚咚”一阵战鼓声骤起,同时“呜”的一声号鸣,掠过水面,直入森林深处,在山峰间回荡。

    “有敌情吗?”袁玉佩吃了一惊。

    袁崇焕朝四周看了看,吩咐船只往主将的船边靠过去,在甲板上看到了满桂,便喊道:“满总戎,何以擂起战鼓?”

    满桂大声道:“据探子传来消息,对岸有小股后金军活动。”

    袁崇焕惊道:“这是要渡河去袭击吗?”

    满桂笑道:“倒也算不上袭击,马总戎的意思,是想趁此机会吓唬吓唬后金军。”

    袁崇焕这才明白,原来这般的大张旗鼓是要吓唬后金。想想这也是好的,两国之间,不是示强便是示弱,这些年在辽东问题上,大明朝一直忍气吞声,也该是到出气的时候了。

    马世龙本在河北为将,孙承宗上任后,请求朝廷将他调到了辽东,任山海关总兵,此番对外巡视宣威,正是由他负责。他当日差了两员大将登陆,率四个营七千兵卒,趁着暮色四合之时

    ,摸上了岸去。

    三岔河的对岸已然是后金领地,换在平时,明军决计不敢过去,可如今不一样了,三军上下无论是军心还是装备,都换了番模样,大家都想借此机会小试锋芒。

    从战略上来讲,这的确是振奋军心的一次绝佳机会,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是一个陷阱,努尔哈赤就是想通过这个陷阱,彻底将孙承宗推下台。

    后金故意暴露了一个牛录(牛录是后金的编制,一牛录为三百人,首领叫牛录额真,汉译名即佐领),以残兵为主,吸引明军,实际上在暗处安排了两路人马。及至明军进入伏击圈后,伏兵四起,明军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主将鲁之甲、参将李承先战死,伤亡四百人,丢甲弃马六七百之众,史称“柳河之败”。

    “柳河之败”相较于辽东形势而言,本不足道,所失者也不过是几百士卒和马匹,不该被拿到朝中去议论,更不可能威胁到辽东将帅的地位。可魏忠贤既已跟孙承宗公开决裂,一门心思要挖其短处,自然不会放过此机会,于是集合众多言官,集体写奏折,要求朝廷罢免孙承宗,改由高第接任。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孙承宗冒领军饷、无谋无略、胆小畏事等等的,不一而足。天启帝尽管十分信任孙承宗,但一则他主要精力放在做木匠上,二则再大的信任也难敌悠悠众口。再加上孙承宗闻讯后,一气之下连上两道奏疏,自请罢免。当年十月,天启帝便果然罢了孙承宗之职,责令其回京。

    这一道圣旨传到山海关时,众将俱惊,袁崇焕更是万分痛心,急往孙承宗衙署,见面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孙承宗见状,也是唏嘘不已,上前将他扶起,说道:“今我既已被罢免,便以师生身份与你谈话,可好?”

    袁崇焕忙揖手道:“承蒙军门看得起,学生受宠若惊!”

    “阉党举荐了高第为辽东经略。”孙承宗皱了皱眉,道,“此人倒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只是胆子不大,非是统帅之才。我问你,如果高第采取王在晋之策略,弃宁锦四百里之地,死守山海关,你有何打算?”

    说完这句话,孙承宗紧紧地盯着袁崇焕,心头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他明白,袁崇焕是个极其耿直率性之人,他来辽东是有理想抱负的,要让他放弃宁锦四百里之地,直比取他性命还要难受,而且那四百里之地的建设,乃是他们四年时间经营之心血,若是真要放弃它,漫说是袁崇焕,即便是孙承宗自己也是舍不得的。

    果然,孙承宗此话出口之后,袁崇焕的脸色就变了,于哀伤悲痛之色中露出抹向死而生的决绝,说道:“如果那高第真要放弃宁锦,学生想再次抗命,死守宁锦,哪怕是死,学生也要死在宁锦!”

    这是孙承宗意料之中的话,但是从袁崇焕口中说出来时,他依然感到震惊。为守一城一地,甘冒大险以下犯上,这样的一种决心和情怀,已不能用“爱国恤民”等词语去理解,那是一种情操,一种理想,而且这样的情操和理想,只有如袁崇焕这样的书生才会有。他不会去考虑实际问题,也不会去担心生死之事,将之当作终身之梦想去做,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向死而生!

    “如果非要如此做,要与满桂、祖大寿、赵率教等人搞好关系。”孙承宗仿佛是在交代后事,面色沉重地道,“这些人都是当世无匹的勇将,拉拢了他们,你才有活下来的机会。”

    “学生明白!”

    “还有……”孙承宗语气一顿,严肃地道,“即便是要抗命犯上,也不要跟高第彻底闹翻,要给自己留余地。”

    “是!”

    “高第一旦撤走三军,你手里的兵绝不会多,想要守住宁锦,难如登天。”孙承宗叹息道,“要想给大明朝保留些关外的土地,到时只能退而求其次,弃锦州而守宁远。”

    袁崇焕闻言,那瘦黄的脸皮不断地跳动着,显然极不愿放弃锦州。但他心里明白,如若三军尽数撤走,能守住宁远已是万幸,如何还能奢望保锦州?当下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学生记下了。”

    “好了,你回去吧。”孙承宗起身,道,“我也只能教你这些,余下的路很是凶险,我希望你不管是为了国家,还是为自己,保重!”

    别离在即,而相见无期,一声保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袁崇焕鼻子一酸,泫然欲泣,跪在地下,叩首而别。

    看着他大步离去,孙承宗的心头倏地沉重起来。此人说得出做得到,到时即便宁远城只剩下他一人,他亦会兑现诺言,独守孤城。这个国家需要这样的人,这个民族也需要这样的人!如果上苍有眼,请让他在这次劫难中存活下来吧。孙承宗闭上眼默默地祈祷。袁崇焕就像是这个乱世里的一柄利剑,能够劈开层层恐惧畏战的人心,在迷蒙不清的世间,予人以光亮和希望!

    天启五年(1625)十月,孙承宗离开辽东。那一日,天气阴郁得可怕,黑压压的乌云始终笼罩在关外,这似乎在暗示,一股巨大的灾难已经在辽东的上空形成。

    就在孙承宗离开辽东之前,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人已被杀害,熊廷弼亦被斩首……实际上孙承宗的脚踏出山海关时,他是绝望的,甚至是带着一种诀别之心跟袁崇焕道别的,嘴里一声声地说着保重,其实心中极为害怕——此一别之后,有可能便是阴阳两隔。

    雨终究竟还是落了下来,哗啦啦的若夏

    季的暴雨,直使山川失色。雨势蒙蒙之中,五匹劲骑出现在了关门之前,宁城的士兵问了才知道,是从京师来的,且带了一颗头颅来,传首九边,以为警示。

    三天之后,身在宁远的袁崇焕看到了这颗头颅,他的须发已经灰白,眼睁得比铜铃还大,眼珠虽已空洞,可依然能看得出来,他死前是那样的气愤,那样的绝望,使得那一脸正气的面孔显得十分的夸张和诡异。就像是一个满身充满正义之人,被无数的小人围攻着讥笑着,在如此一种诡异的氛围下,所谓的正义、正直、正气都成了笑话!

    袁崇焕崩溃了。他心中的防线,心中的正气和梦想,在看到这颗头颅的时候,分崩离析。滂沱的大雨里,他闭上眼,扑通跪下,极度的黑暗中,他忆起了当年离京时,他对他的谆谆教导,仿佛看到了他行刑时对大明朝的绝望。

    “熊军门……”袁崇焕一声厉吼,头一触地激起无数泥浆,“咚咚咚”地朝着熊廷弼的首级磕头,“苍天无眼,阉党该诛啊!”

    这样的话,一般人即便再恨再悲痛也是不敢说出口的,然而袁崇焕本就敢说敢做,悲愤之下,自然是更加肆无忌惮。这着实把袁玉佩吓坏了,急忙命人将他拉了进去。

    袁崇焕怔怔地望着外面风雨交加的天,怔怔地出神,过了许久,颤抖着手,写下一首诗篇,以祭熊廷弼: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

    孙承宗离任后,魏忠贤举荐高第为经略,以兵部尚书之身份,经略辽东,驻守山海关。

    高第乃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到辽东赴任当年,已是六十有三,年事已高,加上对兵道生疏,接到此任命时,着实吓得不轻,跪地请辞。魏忠贤驳回了他的请求,让他即刻上任。

    是年十月底,高第抵达山海关内,并召集关外诸将,宣布守关事宜。与孙承宗上任时不同的是,高第下令撤除宁锦一线所有的器械装备以及所有守军,尽数入关。

    此令一下,所有人均为之色变。然而吃惊归吃惊,却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诚如祖大寿修筑宁远城时所想的那样,大张旗鼓地修筑城池,能保多久?这种心思在孙承宗离任后,重又在将士心里泛起。因此,当此命令下达之时,除了少数几个人表示反对之外,其余众将缄口不言。他们俱皆明白,辽事之可怕,岂止是后金而已,还有朝廷变幻无常的态度,既然在辽将士均无力左右时局,那么索性就听之任之,听天由命吧。

    只有一个人,除了反对之外,对高第的策略还表示了愤怒,此人便是袁崇焕。

    在他看来,高第比后金还要可怕。他怒视着高第,大声道:“孙军门四年之功,经你上下两片嘴唇一动,瞬间毁于一旦!如此做法,何异于自毁长城,将我大明江山拱手予人?”

    高第吃惊地看着此人,震惊莫名。离京之前,他也有闻听此人之狂狷,可他万万没想到,竟是到了目无尊长的地步,不由得气极而笑,道:“那么依你之见,宁远该守,锦州该守,还要在那四百里之地再筑城墙,使关宁锦连成一线?”

    袁崇焕沉声道:“此乃积极向外拓展的战略,有何不妥吗?”

    “我给你说个数目,你就知道妥是不妥了。”高第阴沉着脸道,“孙承宗在辽期间,耗费国库之银达到了一千五百多万两,这还只是修建关宁防线的费用。宁锦防线尚未修筑完毕,若是将关宁锦连成一线,得花多少银子?还有,关宁锦防线修成之后,须安排相应的将士驻守,这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你以为你是在为国守关吗?你这是要把我大明朝彻底拖垮啊!”

    “知道我为何要如此说吗?”高第盯着袁崇焕,又道,“再给你举个例子。你就像是一个败家子,自以为是,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为自己构筑了一座高大的空中楼阁,一会儿向令尊说我要做什么,一会儿又向令尊要银子,我要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令尊为了你所谓的远大理想,不计一切,甚至倾家荡产。你以为你是在为家族争光,总有一日会出人头地,可你万万想不到,其实这个家已经被你掏空了!”

    袁崇焕震惊了,他第一次听到这等荒谬无比的言论,为国守关,为朝廷争取每一寸失地,反成了误国之举!

    他的眼前倏地浮现出了孙承宗离任时那无比无奈和凄凉的背影,浮现出了熊廷弼那绝望、愤怒的头颅。怪不得啊!所有的忠臣良将走的走,杀的杀,原来朝中的那些人是如此看待收土复疆的忠良之臣!原来所有在外为大明争利的良将,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不肖子孙!

    袁崇焕看着高第,眼里似要喷**来。按他的性子,换在平日,只怕早已发作出来了,只是孙承宗临走前跟他说过,不可与高第彻底翻脸,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因此他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反驳回去。不想高第似乎存了心要杀杀此人的锐气,又道:“同样,这套理论放到国家上面,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高第一字一顿地道:“文人误国。”

    袁崇焕看着高第那张世故而又懦弱的脸,心头涌上一股恶心,强忍着怒意咬着牙道:“莫非你不是文人吗?”

    高第摇摇头,道:“我只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与文人是有本质区别的。我读书只

    是为了仕途,有个好的出路。而文人呢,作诗写文章,把圣人的那一套奉作圣旨,不顾形势,也无论时局,将所学到的那一套生生往当下的局势上面套,美其名曰为国为民。实际上呢?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满足心里的虚荣。这便是文人的可怕之处,他们不求利,只为名,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想要千古流芳,名垂青史。如此做法,哪会有不出事的道理?”

    “哈哈哈……”袁崇焕仰首大笑,同那些离去的、死去的矢志保国之士一样,他也切身体会到了一种无奈和凄凉。可是,任由世道如何荒唐,人心如何浮躁,当初的誓言怎能说忘就忘?哪怕是死了,也不能向这些人妥协!至于是正是邪,是祸国还是救国,就由人去评说吧。袁崇焕眉头一扬,道:“与其龟缩关内,生不如死,备受煎熬,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在宁远,走!”

    一声大喝,袁崇焕踢开座椅,大步而出。林凤翔、谢尚政两人跟在其后。

    “你敢!”高第气愤地站起来,戟指道,“不听将令,以下犯上,你知道是什么罪名?”

    “知道。”袁崇焕回过头,血脉贲张,两眼通红,说道,“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担罪名吗?”

    高第看着他视死如归的样子,内心也是震惊的,他无法想象,是什么在支撑他宁死也要守在宁远。

    高第自然无法想象这样的一种决心。到了这时,与其说袁崇焕宁死也不愿弃城,倒不如说这是一种信仰,它是日积月累而成,如千万年来经过岁月冲刷而成的晶石,渐成钢铁般的意志。

    “三军撤入关内外,后金必来犯。”从山海关内出来后,满桂望了眼往西蜿蜒而去的长城,叹气道,“袁崇焕看似文弱,委实是条汉子,明知不可为偏生不退让半步,此等气节,举朝上下,无出其右者也。”

    祖大寿瞟了他一眼,道:“总戎的意思,是想和袁崇焕一起独守孤城?”

    满桂眼皮一抬,粗糙的脸上焕发出一丝光泽,道:“孙军门对你我都有恩啊。这四年来,我等见证了关宁军的成长,并看到了辽东兵的威风。四年之功,一朝抛弃,莫非你甘心吗?”

    “总戎说得好!”满桂的话刚落,便听得后面有人叫好,转身看时,正是副总兵官赵率教。此人与祖大寿、满桂一样,是真正的武人,万历十九年中武进士后,一直于边关活动。

    “原来是赵总戎!”满桂拱手道,“莫非赵总戎也赞成守宁远?”

    赵率教道:“当年袁崇焕不惜越级请旨,看中的便是宁远、觉华岛互为掎角,乃是守护山海关天然之重关。后来孙军门到关外视察,认可此观点,这才请示朝廷,并着手修建关宁防线。这四年来,我军军心大振,后金不敢犯境,倚仗的就是固若金汤的宁远城。高第刚刚到任,就要弃前线四百里之地,实乃无知之见,不谙兵法之人才会做此决策。但高第既然如此定了,你我也是无力回天,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不过,为免一下子毁了四百里江山,使满朝上下再起恐慌之心,再难也得在宁远城挡他一挡。”

    此话一落,祖大寿也颇是认同,说道:“既如此,咱们就跟着袁崇焕,为我大明江山拼上一拼吧!”

    赵率教道:“好,到时候我在城外策应你们。”

    商议既定,满桂、祖大寿两人先行离去。此时,只听后面有人冷冷地道:“莫非希龙(赵率教字希龙)也支持袁崇焕?”

    赵率教听到这声音,心下暗自一震。他虽出身武进士,但为人比较圆滑,不轻易得罪人,连忙回过头去道:“高军门,关宁一线乃孙承宗经营了四年的心血,而且孙承宗终归是帝师,皇上虽撤了他,可依然予以了厚待,特晋光禄大夫,其子世袭中书舍人,如果您将他的四年之功一朝尽弃,朝中会出现怎样的说法?无论是熊廷弼还是孙承宗,说到底他们并没败于后金,而是败于悠悠之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军门不可不防啊。”

    高第也算是老臣了,听得此言,心想这赵率教真的不简单,想的竟比我周全!既然那袁崇焕急着想寻死,那就让他死去吧,就当作是给朝中那些人演的一场戏了。思忖间朝赵率教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转身离开。

    半月之后,宁锦一线的驻兵以及老百姓尽数撤回关内。这一撤退,退的不仅仅是军队和百姓,还有军心和民心。他们又慌了,就像当年后金打进来的时候一样,谈虎色变,而宁锦的状态又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前。

    袁崇焕看着宁远以外那一片寥无人烟、毫无生气的土地,心如刀绞。即便是所有人都要放弃这片土地,他也不能走。是的,他清高,不屑于和那帮畏战怕事之辈同流合污,然而在生死关头,是否清高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良知。他的良知尚未被残酷的现实击溃,无论是从战略的角度出发,还是为了所谓的理想,他都得在这片土地上站着,证明给天下人看,辽东是可以保的,后金是可以被打败的!

    袁崇焕大步走入军营,看看被召集起来的万余士兵,再看看站在旁边的祖大寿、满桂等将领,不知为何,此时看起来,他们竟是无比的可爱!

    袁崇焕走上点将台,怔怔地朝着他们望了会儿,突然两腿一屈,跪了下去。众人见状端的是意外之极。满桂道:“袁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袁某人感谢众兄弟!”袁崇焕的脸涨红着,神情亦很是激动,颤抖着

    道,“谢大家跟我生死与共,没有抛下这块土地!”言落时,以额抵地,向众将士磕了一个头。

    说到底,袁崇焕算什么呢?他此时不过是宁前道兵备副使罢了,充其量就是一个五品之官,如果是要混战绩捞功劳,绝不会如此这般,将自己推向宁远这座孤城。用功名利禄去衡量他,那简直是对他的侮辱。是的,是信仰在支撑着他,只有信仰才能让人不畏死,让人有向死而生的决心和毅力。

    祖大寿上去扶了他起来。袁崇焕告了声谢,大声道:“弟兄们,大军撤走后,后金必趁机来攻。高第为何要撤?无非是惧怕后金,无非是官场陋习在驱使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他从没有去想过,这一撤退的后果以及代价。人是撤走了,可民心和军心也都没了,那些撤下去的人,尚堪后金一击否?”

    袁崇焕吸了一口气,又道:“没错,所有人都走了,而我们却反其道而行,留了下来。所有人都认为我们疯了,活腻了。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做给那些人看看,辽东可保,大明可保,后金可败!当年离京赴辽的途中,我曾写过一首诗,现将其中几句念给弟兄们听:‘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我一直以此激励自己,至今未改初心。人生在世,莫非除了功名,便再无可追求了吗?非也,还有信念,只要信念还在,再强大的敌人,也能将之打败!只有信念,才是天下无敌的!”

    校场训话后,袁崇焕即刻着手部署防守策略。后金已在沈阳建都,他们的野心已经膨胀到觊觎大明的天下。此番,他们要么不动,一动必会倾举国之师围攻宁远。一旦宁远被破,躲在山海关的那些人根本无法抵御后金铁骑,换句话说,丢了宁远,大明朝离亡国便不远了。

    那么,如何以万余之众,去抵挡天下无匹的后金之师呢?袁崇焕摸清了城内的装备后,决定以长避短,在城头修筑、加固炮台,把十一门红夷大炮都运上城去,坚壁清野,集中一切力量,死守城池。

    满桂觉得此计可行。后金擅长打奔袭战,只要我方死守城池不出去,在大炮的反击下,极有可能取得胜利。当下满桂安排四名将领守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由他自己提督全城,负责具体战事,由袁崇焕统帅全局,督军固守。

    计议既定,各人分别往各城门训练将士。由罗立具体负责培训炮手,并收集和制作火药,保证炮弹充足。又命袁玉佩具体负责动员百姓,共守此城。

    天启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寒风如刀,大雪封山,东北大地早已进入冰封雪飘的严寒时期。这种时候往往是不适合打仗的,然而后金是北方民族,更是这个地方的猎人,他们喜欢这样的严寒,还没过完年就集结三军出征,号称二十万之军,出沈阳往西南扑来。

    袁崇焕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也不慌张,命报山海关高第。高第闻听,心胆俱裂,坐在椅子上都瑟瑟发抖。想想当初杨镐、王化贞之败,几十万明军望风崩溃,尽失辽河以东地区,如今那袁崇焕率万余人独守孤城,定然是守不住的,后金不日定然兵指山海关,这可如何是好?

    当日,高第便急报朝廷。

    朝中众大臣闻讯,无不心惊胆战,天启帝问计于臣,均无计可出。这下可把天启帝急坏了,后金倾国而出,自然不能指望宁远那万余孤军,下旨让高第死守山海关,必不能使虏骑入关。

    北方的雪,纷纷扬扬,寒风刀也似地刮着,宁远孤城在茫茫的雪原里像一座死城,寂静无声。谁都知道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战即将于此拉开。袁崇焕立于城头,仰头迎着雪,一脸的平静。

    袁玉佩轻轻地走到身后,将一件风衣披到他身上。袁崇焕转过头,朝着他微微一笑,道:“怕吗?”

    袁玉佩微哂道:“若说不怕,鬼也不信。但叔父信你。”

    “何也?”

    袁玉佩道:“你且想想,自福建邵武始,你便在招兵买马,打探着边关消息,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你是恨不得插翅飞来辽东。后来真的如愿以偿了,来了这人人畏惧的死亡之地,地狱之门,而你却将之视为乐土,当作人生之中可以肆意挥洒的舞台。这些年,你不言苦、不畏险,辛苦经营,不惜抗命,营筑宁远。此番,你再次抗命,以身涉险,独守孤城……”

    袁玉佩苦笑一声,又道:“这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都是惊心动魄,哪个敢做?你却做了,这是何等大的勇气和信心!你把这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叔父自然相信你,一定能守住此城。”

    袁崇焕转首,又望向远处,洁白的雪原尽头,有黑压压的物什正往这边移来,在它们的背后,白茫茫一片,像风暴一般,卷起雪花无数。

    “来了!”袁玉佩心头微微一震。

    “来了。”袁崇焕转身入了城上的鼓楼,这里生了一堆火,火上正温着一壶酒,是时热气迷漫,酒香满室盈然。袁崇焕平静地坐下,提起酒壶,往桌上的两只酒杯上倒满了酒,道:“叔父请!”

    袁玉佩见他并无慌张之色,亦被激起了豪情,道:“好你个小子,大敌当前,还有兴喝酒。你叔父当年也是行走江湖之人,怕他个什么,喝!”

    两人将酒杯一碰,一饮而尽。袁玉佩抹了把嘴,问道:“你果然不怕吗?”说话间,伸手摸向袁崇焕的心口,只觉他的心剧烈地狂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