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营筑宁远向死而生
宁远位于辽东湾西岸,居辽西走廊中段,东南濒临渤海,西南则是山海关,其位置相当于连接关内外的咽喉,也是扼守外敌入侵的一道重要关卡。从这一点上来说,袁崇焕不惜得罪王在晋,越权上疏叶向高,并向孙承宗请命营筑此城,是非常有战略眼光的,而且这眼光还非常毒。事实证明,他与孙承宗一起修建的关宁防线,一直到明亡以前,都具有重要意义。
当然,对于宁远的这个战略价值,并非谁都能看得出来,有的即便是看出其价值了,也不一定会去实施,比如祖大寿便是有如此想法之人。当时他受命驻守觉华岛,并开始对宁远城进行前期的修筑,然而在他的心里,所谓的修筑不过是做做样子,应付一下罢了。缘由很简单,后金的实力摆在那里,就算把城池重新筑好,他们一旦来攻,能挡得住吗?既然挡不住,还花大力气去修筑,岂不是白费功夫?
主事的将领有此怠懈之心,底下做事的人自然也不会怎么上心,反正先把样子做起来,等到上面来验收了,能应付过去就算了事了。
可惜的是,他们遇上了袁崇焕,在所有人都认为抵挡不住后金军的时候,袁崇焕却有十足的信心,任他后金从哪里来,都自信能把他们打回到哪里去。最为关键的是,他一心想修筑关宁锦防线,为此还差点儿被王在晋杀了。在他看来,修筑宁远城可不仅仅是把这座城池修缮而已,而是在修筑一个远大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甚至可以不惜付出生命,那么哪个要是不真抓实干,便是他筑梦途中最大的阻碍。
袁崇焕到任的那日,看到修建中的宁远城,顿时怒火中烧。城前的战壕深不过两尺,城墙随便用石块垒砌了一下,城上的炮台风一吹土灰飞扬,根本无法承受大炮的后坐力……目中所见,无一完善处。他爬上一处正在垒砌的墙头,脚一踢石头便落下来,戟指道:“这是城墙吗?还没你家的炕头结实!能挡得了后金军的冲击吗?是哪个负责的?”
是时,祖大寿正在觉华岛,尚不知袁崇焕到任,参将高见负责督工,恰好撞在了枪口上。袁崇焕见他站出来,纵身一跃跳下墙头,走上前倏地飞起一脚,将他踢飞。
在场诸人见状,都是吃惊不小,参将在军中也是高级将领,他们完全没想到,袁崇焕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将其一脚踹飞。连以粗鲁着称的满桂也是神色紧了一紧,心想不过是一道城墙罢了,又不是打了败仗,何至于此?
满桂心里正在嘀咕,袁崇焕目光一转,落在他身上,沉声问道:“满总戎,玩忽职守,懈怠做事,按军律该如何处治?”
满桂微微一愣,答道:“轻则领三十军杖,重则降职。”
“拉下去打!”袁崇焕黑着脸扫视一圈众人,厉喝道,“都给我听好了,先前所建的工事如数拆了,明日重新制定各道工事的规格,哪一处若是不合格,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过不多时,高见挨了三十军杖被人抬了回来,袁崇焕问他道:“觉得冤否?”
高见哪敢有异议,忍着剧痛道:“末将行事不周,甘愿领罚。”
“很好!”袁崇焕道,“限你在明日早上之前,重新制定工事规格,拿来给我审阅。”
高见应声“是”,被人抬了下去。众人见状,均不敢有异议,动手拆除先前的工事。次日,参将高见让人抬着,拿着重新制定的工事规格来见,同时来见的还有负责督工的另一名参将贺谦,他所拿的则是工程的预算。
袁崇焕拿来细细过目,对高见新制定的方案还算满意,审批通过,但看到贺谦的预算时,眉头微微一动,抬头问道:“预算何以如此之高?”
贺谦忙答道:“修建各项工事所用的石材木材皆是就近取材,动用的人工比较多,这些参与修城的士兵,除去领取日常的军饷外,另需支付劳务费。”
袁崇焕问道:“总共有多少人参与修城?”
贺谦道:“修城者三百四十余人,伐木取石者五百余人,运送者一千六百余人,总共两千五百余众。”
袁崇焕不再问话,对袁玉佩道:“叔父,你带上凤翔去各个务工处清点人数,将实际劳工数目报上来。”袁玉佩称好,叫上林凤翔走了。
满桂眼里一亮,笑道:“莫非这里面有误吗?”
袁崇焕“哼”一声,道:“修城者不足四百,取材和运送者却多达两千余众,供需比例明显不符,这里面要是没问题,我将人头献给你!”
贺谦闻言,脸色煞白。袁崇焕没有理他,朝高见道:“你且下去,即日起按此规格动工。”高见如释重负,急忙走了出去。
贺谦却是战战兢兢,额头已冒出了冷汗。袁崇焕瞟了他一眼,寒声道:“你怕什么?”
贺谦忽然跪在地上,道:“怕您查出问题来。”
袁崇焕闻言,怒意顿起,拍案道:“你以为这是在官场吗?非也!这是在战场!每一分疏忽,都有可能让成千上万的将士丧命,有可能使大明的疆土沦丧!而你呢,却还在此与我玩心眼儿,若真是查出问题来,你的罪过就大了!”
贺谦闻言,更是害怕。他知道这里面有问题,而且按照先前的惯例,这样的问题是普遍存在的,江山不稳,便是人心不稳,哪个不为自己留条后路?贺谦以为,这样的问题根本算不得问题,上面不会小题大做,让他没想到的是,偏生来了个较真儿的,然而此时后悔已经晚了,目光不由得朝满桂瞟过去。
满桂自然不会替他出头,一则此事尚在查证,二则他是祖大寿的属下,没必要去触犯袁崇焕,将头一撇,只做没看见。
“何事叫袁将军大动肝火啊!”只见辕门外人影一闪,进来个精壮的汉子,颌下一蓬浓密的胡须,目光炯炯,腰佩一柄大刀,威风凛凛。然而其神色之中,又不似一般武将那般粗鲁,举止间透着股精明。此人正是驻守觉华岛的游击祖大寿。他脸上透着一抹笑意,而就在这淡淡的笑意之中,将了袁崇焕一军,只听他接着道:“竟把高见治得猫一般的服服帖帖。”
“祖游戎来得正好!”袁崇焕的脸上却无一丝笑意,道,“修筑宁远城如此重要之事,他们竟敢玩忽职守,糊弄了事,你说该不该罚?”
祖大寿瞄了眼站在旁边的满桂,脸上依然挂着笑,道:“原来如此,该罚!”
袁崇焕心里明白,祖大寿定然知晓此事,但既然他装作不知,就由着他装下去,冷笑道:“游戎如此说,本官就放心了。”
祖大寿知道此人较真儿,此事既然教他发现了,只有认栽的份儿,他以为区区小事,最多让办事的相关人员挨些军杖也就是了。
殊不知袁崇焕完全没有就此了事的意思,待袁玉佩、林凤翔将写有调查结果的纸呈上来后,他仔细一阅,愤然将纸掷于地上,对贺谦喝道:“你自己看看,冒领军饷,中饱私囊,你好大的胆子啊!”
贺谦以额伏地,战栗着道:“末将有罪,末将该死!”
祖大寿上前捡了那张纸来看,见有将近五百人冒领军饷,不由得冷哼一声,并没说话,他想要看看袁崇焕如何处置。
“你自是该死的!”袁崇焕一步一步走到贺谦面前,沉声道,“百姓敲骨剔髓,鬻子卖妻,以供赋税,而朝廷则集天下之物资,以供辽东一隅,如此得来的钱财,你忍心贪污吗?”
这一句话,字字惊心,连祖大寿、满桂亦为之动容。贺谦则叩首于地,不敢接话。袁崇焕咬了咬牙,道:“现在本官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要么以冒领军饷罪把你斩了,要么交代出其他共犯,饶你不死,并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祖大寿闻言,暗吃了一惊。他自是没有参与贪污的,让他吃惊的是,袁崇焕居然想要继续深挖下去,弄不好这是要出大事的。在辽东当官,生死一线间,谁也不知道今日睡下后,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在极度不安宁的环境中生存,唯有钱财是最切实际的,即便是他们无福消受,亦能留给家人安稳度日。如果剥夺了将士的这个私心,只怕是要**的。
满桂显然也是怀此心思,他看着袁
崇焕,脸上的肌肉不断地跳动着,忍不住道:“袁兄,此事要是查下去,只怕会出事。”
“出什么事?”袁崇焕霍地抬头看向满桂,道,“百姓的活命钱,朝廷的心血,莫非由着他们贪吗?天下哪有这等的道理?”
“说吧!”袁崇焕没再理会满桂,给贺谦下达了最后的命令。贺谦情知到了生死关头,吓得浑身战抖,思虑片晌,说道:“末将交代便是!”
祖大寿暗自叹息一声,转身望向辕门外。这时候,门外奔来一人,神色慌张,跑得气喘吁吁,临近辕门时,见到祖大寿,连忙叫道:“游戎,不好了!”
祖大寿眉头一皱,喝道:“慌慌张张地出了何事?”
那士兵喘了口气,说道:“徐涟将军和督饷郎中杨呈秀带兵包围了您的衙署!”
“什么?”祖大寿惊道,“他们要干什么,造反吗?”
那士兵道:“具体情况卑职不知,只说是要给弟兄们讨口饭吃。”
祖大寿“呵”的一声冷笑,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下袁崇焕,道:“讨口饭吃,哪个饿着他们了?”
“只怕是针对我而来的吧!”袁崇焕似乎听出了些苗头,朝袁玉佩问道,“叔父去清点人数的途中,可有发现异常?”
袁玉佩想了一想,道:“倒是没有。”
“走!”袁崇焕眉头一扬,道,“我倒是想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言落时,举步就要往外走,满桂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朝他摇了摇头。袁崇焕虽然冲动,但他并不傻,满桂这一摇头有两层意思:一是人家围的是祖大寿的衙署,你大可当作不知道,让祖大寿自己去处理;二是此事极有可能是祖大寿策划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若是去了,正中了他的下怀。
袁崇焕“嘿嘿”一声冷笑,他不怕出事,每件事都事出有因,既然因在自己身上,那么就需要将它理清楚,而且他更不相信,贪墨民脂民膏在军中是合法的、理所当然的,如果这样的势头不压下去,大明军队将无纪律可言。思忖间,把手一甩,挣脱满桂的手,急步走了出去。
袁玉佩只觉心惊肉跳,意识到可能要出大事,也急忙跟了出去,道:“元素,你要想清楚,这里不光是战场,也是官场。你虽负责营筑宁远,可说到底你的级别不过是监军,漫说是祖大寿,就算是那督饷郎中的军衔也要比你高,你如此越级越权办事,于情于理不合,让人抓住了把柄,是要出事的!”
“叔父何时变得如此世故?”袁崇焕边往前走边道,“级别低便不能惩恶扬善、整治军纪了吗,便得袖手旁观,由着他们无法无天了吗?而且,不管这里是战场还是官场,我到辽东是来打后金军的,是来保卫这一片土地的,谁敢在这片土地上胡作非为,我就有权力去管!”
袁玉佩哑口无言,心想既然你非管不可,那只能陪你走一走那龙潭虎穴了,暗中吩咐林凤翔,让他去把狼兵调过来以防不测,另交代谢尚政去录贺谦的口供。
满桂对祖大寿道:“你不怕他把事情闹大吗?”
祖大寿脸色一动,似笑非笑的样子,道:“怕什么?”
满桂看着他那张神秘莫测的脸,忽然笑了,是啊,怕什么呢,说白了军营与官场一般无二,哪有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地方?一位前线的将领,若是专注于治贪,只能说明他无心于战事,如此如何应敌?这件事即便是捅到孙承宗那里,孙承宗也是无可奈何的。
诚如满桂所想,军营与官场一般无二,这里除了要与敌军正面交锋外,还得应付来自朝中的政治压力。在接到司礼监送来的那道信函时,孙承宗便知道,当今的朝廷已非天启帝刚刚登基那会儿的格局了,魏忠贤与客氏联合,仗着皇上对他们的信任,一步步走入权力的中心。在这帮阉人打压下,朝中许多正直的大臣非杀即贬,甚至连熊廷弼在今年亦被送入了大牢,生死难料。
莫非接下来,他们要向我下手了吗?孙承宗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这道函,心头升起股不祥的预感。函上说,东厂奉旨到边关慰劳将士,以示皇恩浩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什么“皇恩浩荡”,怕是魏忠贤嫉贤妒能,来军中试探孙承宗的。
孙承宗眉头一沉,回身到案前,提笔写了道奏折,恳请皇上莫要让东厂的人来干涉军务,同时暗示天启帝,莫要忘了当初不听谗言的约定。
越两日,魏忠贤所差党羽刘应坤抵达山海关,且押送了数万器械及十万两白银来,犒赏三军。孙承宗迫于无奈,只得出城接迎。
那刘应坤进入山海关督抚衙署,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找了个位置径自坐了,笑道:“孙军门到辽东后,边关平静,再无战事,着实令朝廷省了不少心,不知关外近来如何?”
孙承宗淡淡一笑,话中带着刺,说道:“刘公公奉旨慰军,本军门心存感激,不过公公出京时,皇上应该没有授予公公参详军务之权吧?”
刘应坤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心想好你个不识时务的东西,给了你银子和器械,却还要给我脸色看!干咳一声,说道:“都是自家人,一朝办事的,军门何须如此紧张?”
“我听说熊廷弼上个月下了牢狱,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刘应坤点头道,“也是熊廷弼不知好歹,暗中联络东林党人,想花些银子来减轻自个儿的罪过,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熊廷弼罪在何处啊?”孙承宗冷哼一声,道,“他真要是有过失,也是为人太过于耿直,得罪了朝中的某些人,因此遭了牢狱之灾。”
刘应坤讪笑一声,并没接话。孙承宗又道:“在辽东任职,过于耿直了不行,朝里军中两边都不是人,最终少不得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然而花花肠子太多了却也不行,临战之时,思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焉有不败之理?这就是辽东目前的局面,掣肘之处太多,能将后金阻在辽河以东地区已属万幸,要想将后金彻底消灭,永绝辽东之患,以目前我朝的形势来看,难之又难。”
刘应坤听出来了,他这是想着法子在挤兑,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只得起身道:“长途劳顿,委实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孙承宗目送着此人出去,心想朝中已被阉党弄得乌烟瘴气,愿皇上见了我的折子后,能制止阉人入关,以绝军中隐患。
皇太极接到细作的信息后,意识到机会来了,便来找努尔哈赤商量。途中遇上刚打猎归来的阿敏,他自前次锦州被孙承宗和袁崇焕好生玩弄一把后,在军中一直抬不起头来,想要找机会报仇,偏生孙承宗赴任后,关外逐渐巩固,根本找不着机会,因此闷闷不乐,只得以打猎消遣。
皇太极也想好生打一场胜仗,虽说他们现已占据辽河以东地区,但自孙承宗上任以来,却是未曾再有发展,偶尔去试探性地骚扰一下,也未讨得什么大的便宜,于是趁着明军收拢辽人,发展经济之时,派了几名细作混入明军之中,以便随时掌握明军动态,伺机而动。
今日接到细作来报说,袁崇焕又开始闹事了,想趁着建设宁远之时肃清军内贪污之风,结果顺着贺谦冒领军饷挖下去时,引起军中士兵不满,在督饷郎中杨呈秀、副将徐涟等人的煽动下,数百明军包围了祖大寿衙署。而恰在这时,明廷派了太监抵达山海关。
这两件事看似没有任何联系,但心思细腻的皇太极很快嗅出了战机。明廷内部的形势他了如指掌,近些年来阉党控制了明廷之中枢,排除异己,打压异党,魏忠贤的地位明显已高于内阁,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云人物。这种时候,魏忠贤差人来山海关为何?事情很明显,是来试探孙承宗的态度的,他要是肯依附,彼此间自然相安无事,若是排斥阉党,那么他毫无疑问便会被列入打压的名单。
那孙承宗是何许人?他若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便不可能在辽东有如此大的作为。因此,皇太极十分肯定,孙承宗肯定会给刘应坤脸色看,而刘应坤也定然会趁机找他的碴儿。此时袁崇焕在军中一闹,无疑是将孙承宗往火坑
里推了,倘若后金能适时地再给他们添一把火,孙承宗之地位就岌岌可危了,此人一去,辽东千里平原,可任由后金铁骑驰骋矣。
皇太极见阿敏背着弓箭走来,便叫了他一声,笑道:“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阿敏眼睛一亮,问道:“是何机会?”
皇太极便将明军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道:“我们一道去跟父汗商量,看下一步如何行事。”
阿敏大喜,道:“锦州那一次,便是那袁崇焕把我玩得团团乱转,正愁找不到机会对付他,没想到那厮又闯祸了。”
皇太极笑道:“袁崇焕眼里容不得沙子,王在晋经略辽东时没要了他的命,乃是侥幸,此番他是难逃一劫了。”
说话间,已到了努尔哈赤的辕门外,让人通报了后,两人并肩入内。努尔哈赤正在读《论语》,见了两人,把那书一扔,道:“中原文化真是难懂得紧,既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又言‘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然而偏偏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你们看明廷那些人,党派相争持续几十年,个个以君子自居,其行为却连小人都不如。既然所读的这一套一无用处,还奉若神明一般为何?”
皇太极看着努尔哈赤批判《论语》那一副又气愤又不解的样子,不觉笑道:“父汗所言,至理也,中原又有一句话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有时候书读多了,反而是读傻了,分不出好歹来。”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说得好!”努尔哈赤道,“是哪个说的?”
“乃是明朝的一个官员,名唤曹学佺。”皇太极说道,“据说是个刚正不阿之辈,看不惯那些有权有势之人欺压良善,在天启二年写下了此联。”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道:“你俩来见,所为何事?”
皇太极忙把探得的情况说了,请示道:“下一步如何行事,请父汗定夺。”
“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机会。”努尔哈赤道,“就依你所说的,去添一把火,若能就此把孙承宗斗下去便罢,若是不能,再想办法去火上浇些油便是。”
祖大寿的衙署外面,围了百来号士兵,督饷郎中杨呈秀、副将徐涟带头站在门前,大声高呼,要给弟兄们讨说法、讨饭吃。
袁崇焕大步流星地挤开人群往前走,祖大寿和满桂则跟在其后,脸色铁青。袁崇焕走到人群的前面,朝着众将士扫了一眼,冷笑道:“围堵祖游戎的衙署,意在本官,好计策!是哪个的主意,不妨站出来让本官看看。”
副将徐涟拉了杨呈秀,两人一同上前,昂首挺胸地站在袁崇焕面前。袁崇焕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俩,道:“要为弟兄们讨要说法,讨口饭吃,是哪门子的理,说来听听。”
徐涟道:“我大明士兵的年饷,早期有十两,后来只有四至五两,如今连基本的饷银都难以如期发放,让他们吃什么,教他们如何养家糊口?在战场上天天拎着脑袋做事,却连最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保障,公平吗?”
“确实不公平。”袁崇焕看了他俩一眼,然后把眼一抬,望向后面的百来号士兵,大声说道,“弟兄们,你们保家卫国,在这里流血流汗,生活却得不到保障,此乃为官为将者的失职。无兵何来将?身为领军之将,让手底下的弟兄们饿肚子,实在不该。可是,本官要告诉你们的是,不要让人轻易利用了,更不要被他人的情绪影响,而做出极端之行为。试想,今日你们为何来闹?粮饷也。然而粮饷是经哪个之手发放到你等手中的?便是这些煽动你等来闹事的将官。他们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他们冒领空饷,克扣你等之饷银,还领着朝廷的俸禄,将手伸入可伸之处,无缝不钻,肆意地攫取钱财。这还罢了,拿着如此多的钱银,居然还不思报国,心怀不轨,这良心是让狗吃了吗?养了条狗尚且知晓忠心侍主,这帮人简直丧心病狂!”
说到此处时,袁崇焕声色俱厉,莫看他身子不高,脸色瘦黄,一旦发起火来,威严无匹,底下的士兵鸦雀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话落间,袁崇焕目光一转,落到徐涟、杨呈秀身上时,两人身子微微一抖,脸色为之一变。
“我们到这里来做甚?”袁崇焕沉声道,“是来御敌保国的!凡无心报国,只图私利,心存不轨之徒,于三军无益,于大明无益,留着这种人只会误国害民!”
“抓起来!”袁崇焕喝一声,旁边的林凤翔得令,领着几名狼兵把徐涟、杨呈秀两人绑了。
“你敢!”徐涟心下虽慌,但见袁崇焕果然敢动他们,胆色也就上来了,厉声道,“满总戎、祖游戎两位将军尚未发话,你一个小小的监军,有什么权力抓我们?”
监军的军衔不如游击,而且按照明朝的军制,监军只是一个临时职位,说白了就是个虚职,并无实权。漫说是逮捕副将、督饷郎中这样的军官,即便是想惩治他们,也得请示游击、总兵官,再上呈经略,才能决定是否惩治。
这个问题今日不止一次明里暗里被人提及,很大程度上刺激了袁崇焕的自尊心,此时再次被徐涟当众提出来,彻底把袁崇焕激怒了。恰在此时,谢尚政把贺谦的供状拿到了,袁崇焕凝目一看,贪污名单上果然有徐涟、杨呈秀两人,正中下怀,朝着徐涟冷冷一笑,道:“如你这等蛆虫,漫说我是监军,有监察军务之责,便是让普通百姓逮到,也是人人喊打,莫非我还治你不得吗?本想将你等撤职查办了事,却不想如此不思悔改,目无军法,不斩了你,如何振我军心?林凤翔听令,把徐涟、杨呈秀拖下去斩了,传首军营,以示警诫!”
“元素……”袁玉佩闻言,着实吃惊不小,心道这一刀下去把他俩杀了,你自己的性命只怕也是难保了。
“啰唆什么?”袁崇焕的火气一上来,天王老子也挡不了,朝林凤翔大喝道:“斩!”
林凤翔应声“是”。徐涟见袁崇焕果然要动刀子,吓得魂不附体,朝祖大寿喊道:“游戎救我性命!”
满桂朝祖大寿望过去,只见他沉着脸,远远看着两人被拖了下去,忍不住道:“你不去阻止吗?”
“贪墨军饷,铁证如山,阻止得了吗?”祖大寿冷冷地道,“袁崇焕的性子你我都知道,他要是较起真儿来,别说是你我,孙军门面前他也敢放肆。”
满桂颇有些吃惊地看着祖大寿,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要知道此二人乃是祖大寿手底下的兵,自己的人让别人斩了却一声不吭,显然不合常理。
斩了徐涟、杨呈秀二人后,袁崇焕命令将他们的首级提去军营示众,而后交代满桂、祖大寿,好生督促宁远城建设事宜,之后道:“我越级越权斩杀军中将领,这就去向孙军门请罪。”当下让袁玉佩亲自将他绑了。
马车过来了,袁玉佩边摇头叹息,边将袁崇焕扶上车子。林凤翔、谢尚政等人放心不下,说也要跟着去,袁玉佩道:“兹事体大,你等去了也没用,且听天由命吧。不管结果如何,你等先待在军营,不可妄动。”
交代完毕,袁玉佩上了车,扬鞭一挥,踏上了去山海关的路。
听着辚辚车马声,袁玉佩只觉心被那车轱辘碾压着,传来阵阵剧痛,说道:“元素啊,你洁身自好,忠勇有嘉,叔父敬佩你的为人。可你在军中如此作为,无异于玩火,倘若孙军门果然把你斩了,或赶你出辽东,你还如何一展抱负,如何在边关御敌报国啊?”
袁崇焕双手被反绑着,靠在马车之上,两眼无神,茫然地望着远处起伏的平原,叹道:“叔父,到了如今,我也不妨与你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很矛盾,既想率军报国,安心经营宁远,可转念又想,军中贪墨横行,将领不顾士兵之艰难,只管中饱私囊,这样的军队,怎生打仗?所以我便咬牙切齿地要把那些不正常之现象压制下去,使得军中上下齐心,不再有尔虞我诈的歪风邪气。”
袁玉佩迭连摇头叹息,道:“你啊,无非是书读得多了,想得多了,平白生出书生意气以及凡事力求至善至美的念想。这世上的许多事
啊,与书上说的不太一样,书中所言,乃是历朝历代圣贤的至理名言,是他们智慧的结晶,自然是可以奉作为人处事之准则。然而,你可曾想过,你所谓的准则,他人会否奉行?你眼里的世界,到了他人眼里是否依然完美?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实啊,你想要遵循之理,不可强行套用到他人身上,这样只会让这乱糟糟的世道更乱。”
袁崇焕凄然一笑,道:“我前次说,叔父越来越世故了,果然不虚。莫非由着他们胡作非为,便是对的?”
“世上之事,哪里有非对即错的道理?”袁玉佩道,“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人对事适时把握松紧程度,方是御人处事之道。”
袁崇焕沉默了,如果说真的允许贪污、领空饷、克扣粮饷等等不良现象存在,也就是从上到下默认了,将此等不法之事合法化了,公平吗?南方洪涝,北方旱情,持续有年,可即便如此,朝廷依然加征辽饷,以供辽东军需。百姓连妻儿都养不活,还被逼着来养士兵,在此情况下,自己若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贪污,有何颜面去面对受苦受难的百姓,还有什么勇气觍着脸说,当兵打仗、在朝为官是为了百姓之安康幸福?这些年来,朝廷调拨给辽东之军饷已逾千万,大明朝实际已经空了,空有一副巨大的外壳,而无力填满辽东这个巨大的无底洞。老百姓的承受能力业已达到极限,长此下去,他们这帮人在辽东不再是护国,更不是为民,而是在吸噬大明朝和老百姓的骨血,早晚有一天,大明会亡国,会被老百姓抛弃!
想到此处,袁崇焕茫然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是的,他没有错,御敌是卫国,清查贪污,斩杀那些军中的蛆虫,也是卫国!而且这两者必须兼顾并行,才能在大明朝的东北方,打造一道固若金汤的边防线!
这一日早上起床后,不知为何,孙承宗只觉心浮气躁,随便用了些早膳,便往衙署而来。前脚刚刚进了门,后脚刘应坤也到了,脸上露着一抹笑,道:“军门好早啊!”
孙承宗看到他的笑意,心中一凛,问道:“刘公公也不晚啊,清晨来衙署该不会是来看望本军门的吧?”
刘应坤自然听得出这话里带着刺,可脸上依然端着笑,道:“若说咱家大清早的是来看望军门的,那就显得太矫情了,咱家是听说了一个消息,不知真假,要与军门说道说道。”
孙承宗料知并非什么好事,便沉着脸道:“刘公公不妨说来听听。”
刘应坤道:“今儿早上,咱家听说有个叫袁崇焕的人,把督饷郎中杨呈秀和副将徐涟给斩了。咱家一听,真是吃惊不小。那个袁崇焕应只是个小小监军吧,怎敢有如此大的胆子,越权越级斩杀军中将领,哪个给他的权力啊?而且更为奇怪的是,那两人乃是祖大寿的手下,当时祖大寿就在旁边看着,居然不加阻拦,由着袁崇焕胡作非为,你说怪是不怪?”
孙承宗的身子微微一颤,脸色顿时就变了。袁崇焕私自斩将之事,固然教他吃惊万分,但是,更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惧的是,这么大的事,他尚未得到消息,反而让一个从宫里来的阉人事先得知了,这意味着什么?
孙承宗的眼里射出一道寒光,“嘿嘿”冷笑道:“军中之事,本军门不曾得到消息,刘公公倒是先知道了。敢问刘公公,此消息你是从何而来?”
“乃是今儿早上出门时,在士兵那里听了一耳朵。”刘应坤道,“因不知真伪,这才来找军门问询,既然军门不知晓,那应是误传。不过……”
孙承宗眉头一皱,道:“刘公公莫非还有什么消息吗?”
“倒是没有。”刘应坤道,“咱家在想,无风不起浪,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那袁崇焕飞扬跋扈,断然是假不了的,此等人军门需要小心一些了。”
孙承宗的心里翻江倒海:刘应坤到山海关,名为慰军,实乃奉魏忠贤之令到关外找碴儿来了,一旦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便是顺者昌逆者亡,断然不会有好下场。这些天以来,我并没给刘应坤好脸色看,想来是要借此事将我一军,看我会否屈服,加入阉党。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其所说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然而此事又处处透着蹊跷,被斩二人是祖大寿手下之人,祖大寿为何就让袁崇焕斩了?袁崇焕行事,冲动急躁,眼里又容不下沙子,我该如何处理?
思忖间,只见有士兵入内禀道:“启禀军门,袁崇焕自缚前来请罪。”
孙承宗虽说早已料到此事是真,但当听说袁崇焕自缚前来请罪时,依然震惊无比——官场之险不亚于战场,你如此鲁莽,岂不是自寻死路?
“带他进来!”孙承宗提高了音量,喊了一句,显然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慌。刘应坤何等眼尖,早已看出来了,“嘿”地哼了一声,心里打定主意,要借此事给孙承宗出个难题,逼使他听命于魏忠贤。
袁崇焕在两名士兵及袁玉佩的陪同下,慢慢地走进来。他瘦黄的脸在此时看起来越发的憔悴,颌下那缕疏黄的胡须像极了冬日的枯草,映衬得这张脸毫无生气。孙承宗两眼一眯:他这哪里是来请罪的,分明是为请死而来!
袁崇焕站到孙承宗不远处,扑通跪下,道:“末将越级越权斩杀督饷郎中杨呈秀、副将徐涟,特来请罪!”
孙承宗转身,朝着上首的座位走去,他不是真的想坐,而是要趁着这点时间思考应对之策。袁崇焕的性格他多少是知晓的,王在晋在任时消极怠战,也是此人出头,越级直接给朝廷递折子,这才有了辽东如今之大好局面,虽是胆大妄为,却是忠心可嘉,乃罕见的忠勇之臣。此番斩杀杨呈秀、徐涟一事,即便是不问,他心里也清楚,要么是贪墨,要么是违抗军令,乃是罪有应得。该死之人得到应有惩处,本是好事,偏生这袁崇焕的性格使得好心办了坏事,不上报不请示,私自将事情办了。这事要是让刘应坤捅到朝廷,漫说是袁崇焕性命难保,他自己也会受到阉党的弹劾。
事已至此,恰如木已成舟,该如何应对,保忠勇之臣不被枉杀呢?孙承宗一步一步地走到上首,转身坐下,如戟也似的胡须一抖,喝道:“既知有罪,却还是把事情做了,你是要找死吗?”
刘应坤目光一转,落向袁崇焕,要看看他怎生答复。只见袁崇焕抬起头,神色平静,全然无惧怕之色,说道:“末将若不杀他们,愧对黎民,愧对朝廷!”
刘应坤闻言,不觉“嘿”的一声尖笑,说道:“无端杀害军中将领,却还有理了!”
袁崇焕瞟了他一眼,未去理会,兀自朝孙承宗问道:“敢问军门,此人是谁?”
“乃是魏公公派来慰军的。”
“既是无关之人,请军门叫他出去吧。”袁崇焕生硬地道,“末将虽是罪人,却还轮不到他人来问话。”
“果然是个桀骜不驯、狂狷不羁之辈!”刘应坤气怒道,“不妨告诉你,咱家奉旨慰军,盘问你这等目无法纪之人,乃是职责所在。”
孙承宗怕他发作起来不可收拾,急忙使了个眼色。袁崇焕见状,把目光从刘应坤身上收回,说道:“杨呈秀、徐涟等人领空饷、克扣士兵粮饷,贪得无厌,甚至还撺掇手下士兵包围祖大寿衙署,聚众闹事。此外,参将高见、贺谦等人玩忽职守,所督建之城墙、工事,无一合格,末将逮捕了这两人后,从他们口中拿到确凿的证据,杨呈秀、徐涟贪墨事实俱在,铁证如山,死有余辜!”
孙承宗问道:“宁远城乃是祖大寿负责营建,杨呈秀等人包围的也是祖大寿的衙署,为何他未动手法办,你却插手了?”
袁崇焕道:“军门容禀!宁远城之所以会出现士兵怠工、工事不合格之事,责任全在祖大寿身上。最为严重的是,几乎全军上下,人同此心,认为宁远不可守,营建宁远,不过是徒劳罢了。军门知道,宁远城乃是守卫山海关的一道重要屏障,此城不固,山海不固,将士怠惰,将来必败无疑。然而我大明朝还能经受得起惨败吗?倘若宁远城再次失守,大明朝上下
必是人心涣散,亡国不远矣。末将才急于斩杀那二人,为的是杀鸡儆猴。”
孙承宗听完,明白了他的苦心。他完完全全是揣着一颗赤诚之心,在为宁远以及大明的将来着想。这帮害群之马不除,军心不稳,大明江山不稳,看似一起不起眼的贪墨案,实际上涉及国家的根本问题。可如此一番肺腑之言,他不能当着袁崇焕的面说,去鼓励他越级越权,私自斩将。更加不能当着刘应坤的面讲,让他揪着把柄,去朝里说三道四。思忖间,孙承宗断然喝道:“放肆!哪个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一个小小的监军,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来人,带下去看押,择日提审!”
“小小的监军是无此权力,可他们吸着老百姓的血,人人得而诛之!”听到孙承宗的厉喝,袁崇焕傻了。孙承宗怎么了?他还是当初那个把我从王在晋手里救下来的人吗?就算我越权杀了人,眼下大敌当前,宁远的问题不该及时解决吗?为何只将我看押,避而不谈宁远的事?袁崇焕见门外的士兵要把他带下去,几乎没有多想,便脱口吼道:“这里是辽东,大敌当前,后金随时都会冲过来,不是玩手段讲规则的官场!”
“走!”袁玉佩霍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和慌张,他分明看得出来孙承宗并非是要真的关押袁崇焕,而是在保护他。喊了一声后,袁玉佩愤怒地推了一把袁崇焕,将他推到进来的士兵身边。
“且慢!”刘应坤也不傻,他也看出了这里面的玄机,见士兵要把袁崇焕带下去,喝止道,“孙军门,此案事实俱在,只将他看押了事吗?若是你手底下人人都可以自作主张,越权越级行事,朝廷还派你来辽东做什么?这样的人不严加惩治,律法何在,军纪何在?置你这辽东经略于何地,又置皇上于何地啊!”
孙承宗怕的就是刘应坤拿着鸡毛当令箭,把皇上抬出来,不由得怒视了袁崇焕一眼,责其不识时务,不懂得察言观色。然而看着刘应坤的脸色,听着他尖着嗓子不阴不阳的腔调,孙承宗的火气也被撩拨了起来,拍案道:“刘公公,本军门也反问你一句,如果朝中人人都可以来辽东指手画脚,朝廷还派我来做什么,让你来可好?”
刘应坤闻言,身子一震,心下虽恨,但孙承宗毕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一时不敢再言语。孙承宗趁机命令将士把袁崇焕带了下去。刘应坤眼睁睁地看着袁崇焕被带走,没好气地道:“咱家没权过问辽东之事,可是咱家还是好奇,军门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孙承宗道:“袁崇焕当然要惩治,但必须得让本军门去宁远了解情况之后,再行决断。袁崇焕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是在辽东,后金随时会打过来,宁远的事若是平不了,山海关就危险了,咱们这两年所做的事也就全毁了。刘公公若是没事的话,请回京师吧,本军门今天下午就要亲自去宁远,恕不相送。”
刘应坤硬生生被赶了出来,心里头自然极不好受,再说他本就是奉了魏忠贤之命来找碴儿的,回到京师之后,便把此事加油添醋地向魏忠贤禀报了。魏忠贤把东林党打压得差不多了,自然将矛头指向位高权重的孙承宗,本想拉拢他,如今既已知不是同道,那便是异己了,特意赶着天启帝正忙着做木匠活儿的时候,把孙承宗数落了一番。
天启帝做木匠活儿的时候,最是痛恨有人打扰,他对这门手工之虔诚,无法言说,为此还呵斥过魏忠贤,说若是在他干活儿的时候,跟他说那些烦人的朝政之事,就莫怪他翻脸。魏忠贤何等会钻营之人,就借此机会,将朝中之事大包大揽,连内阁都得让他三分,时人称之为“九千岁”。
魏忠贤存心要让孙承宗下野,趁着天启帝虔诚地做木工时,参了孙承宗一本,总结起来可分为两点。一是管理无方,三军纪律混乱,将无将威,兵无兵样,袁崇焕敢私自斩将,就是纵容的后果,如此混乱的军队,临敌之时如何统一命令,协同作战?二是无胆无谋,自孙承宗上任后,只打过几次零星的小仗,并无指挥过大的战役,他是怕后金军,不敢起战事。综合以上两点,魏忠贤最后下了结论:无胆无谋之人,叫他在重要位置上只会误国害民,请求皇上撤回孙承宗,另选贤能,经略辽东。
天启帝做木匠活儿时,精神需要高度集中,被魏忠贤这一番啰唆后,果然心火大动,将工具掷于在上,喝道:“魏忠贤,你好大胆!”
魏忠贤急忙跪倒在地,口称:“奴才该死!”
“下去吧!”天启帝低喝一声,转身又去做木工。魏忠贤起身时看了他一眼,本是想着趁他发火之时,把孙承宗撤了,没想到他竟然无动于衷,兀自干活去了,这让魏忠贤多少有些失落。其他事他可以做主,可任免辽东经略如此大的事,未经皇上动口,再借他几个胆也是不敢的,只得跪安退下。
实际上天启帝对孙承宗还是信任的,而且他也记得孙承宗临行时说的话,不可听信谗言,轻易将其撤回来,以免功亏一篑。此外,对于魏忠贤之言,他也并不认可,没有打过大的战役怎么了?反过来这是好事,说明后金不敢轻易来侵略了。这两年朝中也不再谈后金而色变,这都是孙承宗之功,只不过他要忙着做木匠活儿,没心思跟魏忠贤辩论。
唯一让天启帝感到不满的是孙承宗对军队的管理,按照魏忠贤的话说,太松散了。故孙承宗折子里请求莫让阉人去辽东干涉军务一事,他也没有批复,该管的还是得管。没过几天,天启帝下旨,索性让魏忠贤差了几个太监去监军。
魏忠贤大喜,派了刘朝、胡良辅、纪用等四十五人,前往山海关监军。从此之后,关内关外一应军务,尽在阉党监视之中,而在这时,朝内朝外,亦无宁日。
同年,杨涟等人弹劾阉党,历数其二十四道大罪,反被魏忠贤所诬陷,御史杨涟、高攀龙、吏部尚书赵南星、左佥都御史左光斗等一干东林党人,如数入狱。孙承宗气怒之下,带了一支军队,欲以给天启帝贺寿为名入京师清君侧,想用武力把魏党清除了。叵耐在魏忠贤、客氏的运作下,孙承宗未能入京,只得带兵返回。
这个行动没有成功,反而使孙承宗与魏忠贤的矛盾公开化了。回到辽东后,孙承宗心里清楚,他在辽东的日子即将到头了,在剩下的日子里,他必须把未了之事尽量都做了,而当务之急是带兵东巡。宁远城已修筑完毕,关宁防线亦基本建立,是时候宣示大明军威了,要让后金及蒙古各部知道,大明铁一般的防线已形成,哪个敢来犯境,不管他有多强,照打不误!
天启四年(1624)九月,孙承宗遣水陆马步军一万两千,出宁远,经十三山,从右屯而上,沿水路东抵被后金占据的广宁,再出海至盖州,水陆并进,巡三州两河,相度形势,宣示军威。
九月中旬,大军在总兵官马世龙的带领下,携袁崇焕、祖大寿、满桂等大将,由宁远而出,浩浩荡荡往东北而行。
此乃是自熊廷弼东巡以来又一大壮举,如果辽东的将帅能不被撤换,保持现有的编制,辽东就是铁板一块,后金铁骑再厉害也难犯山海关。
可惜的是,如今的将帅格局,很快就将被打破。
努尔哈赤通过从明朝内部及辽**军传来的消息综合分析,已然看到了辽东即将变化的局势,因此在诸将皆因明军挑衅而感到愤怒的时候,努尔哈赤却如同看到了希望,哈哈笑道:“明将亡矣!”
皇太极也是非常之人,他自然也看出了明朝内部的矛盾,但似乎依然没有看到突破口,便问道:“父汗将如何应对?”
努尔哈赤凑近其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然而又叮嘱道:“此事须秘密进行,一旦成功,明军必溃。”
皇太极眼睛一亮,喜道:“这便是父汗此前所说的,在他们的火上浇些油的计策吗?”
努尔哈赤点头道:“正是。朱由校对孙承宗还是信任的,魏忠贤一时间还不能扳倒他,既如此,我们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