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将功成万骨枯
高第已经做好了死守山海关的准备,他把所有能调的兵马都调入了关内,以防后金破了宁远之后,朝山海关而来。他已然老了,漫说已经当不了几年官,即便是在人世间的日子也已是屈指可数,他不能让一生的清誉毁在这里。无论如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得把山海关守住了,把大明朝的最后一道大门守好了。
天启帝也没心思再做木匠活儿了,焦躁地在宫里等着消息。似乎是决战的时刻到了,后金从辽阳迁都到沈阳,很明显是要以虎扑之势推翻明王朝,入主中原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朝中再次掀起了“畏金”的浪潮,从上到下人心惶惶,只有一个人敢出关独守孤城。
天启帝叹息一声,当初启用此人,真的没看走眼,如果此番他真守住了宁远城,定要好好用他。想到此处,他转首看向旁边的魏忠贤,问道:“你说袁崇焕能守得住宁远吗?”
魏忠贤不敢说守不住,怕伤了主子的心,却也不敢说能守得住,如此的话置高第于何地,置三军将士于何地?魏忠贤仔细想了一想,说道:“敢独自面对后金二十万铁骑,忠勇可嘉,然而是否守得住,就得看天意了。”
天启帝眉头一沉,似乎颇为认同此话,点了点头。袁崇焕手里只有一万多人,面对的却是二十万天下无敌的铁骑,要是果然还能胜,那真的是老天开眼了。
努尔哈赤从沈阳出发后,一路走来皆是空城,自然是无所阻碍,将近宁远时,在螺峰山扎下营来。此地距宁远不过五里,此时,在皑皑白雪之上,银装素裹的山林之间,戟戈如林,旌旗无数,马嘶不绝。
事实上努尔哈赤此番确实有意要踏破山海关,去中原内地走一走,而且是抱着必胜之心而来的。要知道在此前的战役中,后金无往而不利。因此,当他听说明军全军退入关内,宁远城只有袁崇焕率一万余人独守时,既吃惊,又觉得好笑。这人疯了吗!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子,敢独自面对大金铁骑?
“去,派个人去劝降。”努尔哈赤道,“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阿敏急道:“父汗,直接杀进去便是,何须多此一举?”
“你没发觉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吗?”努尔哈赤道,“明知是死,依然不肯退让一步,如此大勇之人,漫说是在明廷,就算是在我大金,也是十分难得的,倘若能归我所用,乃大金之福也。”
“放下你的那些恩怨吧。”皇太极见阿敏依然不甘心,便劝道,“你败在他手里也不算冤。”
阿敏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皇太极命人写了封劝降书,遣使送去。
袁崇焕接到劝降书,展开看了一眼,大意是说,后金以二十万大军进攻,此城必破,望宁远上下官员好生思量,若降后金,必封以高爵。
袁崇焕对使者道:“本道也不浪费笔墨了,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莫以二十万大军来吓唬于我,他实际不过十三万人马罢了。宁锦之地,乃本道主持修筑,我既然修筑它,便不会将之抛弃。劝降之类的手段叫他免了,如若他还不动手,本道便要先动手了。”
使者见他意志坚决,只得回去禀报。努尔哈赤一听,冷笑道:“好你个袁崇焕,果然是个不怕死的!”
话音甫落,陡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军营里立时传来一阵鼎沸的嘈杂声。未及努尔哈赤差人去看,外面已有人进来禀报:“明军在城北开了一炮,命中前锋营。”
阿敏闻言,怒目圆睁,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他还真先动手了!”
努尔哈赤也没料到袁崇焕说打就打,情知劝降无望,便下令明日攻城。
正月二十四日,天色大好,虽说风依旧很大,但好歹能见着太阳了。早上的阳光照在身上,竟有了些许暖意。
努尔哈赤走出统帅大营,向宁远城望了一眼。他至今都想不明白,是什么力量驱使袁崇焕敢独守孤城,当下决定试他一试,让阿敏打第一战,攻对方的西门。阿敏早已按捺不住,领了军令,率三万人蜂拥而上。他不相信凭手底下的三万人马,攻不破区区一个城门。
攻城之战打响。后金骑兵快速冲击,万箭齐发,黑压压的直奔城头,如此几番射下来,骑兵很快接近了护城河。紧接着步兵跑上前来,借着楯车掩护,一边抵御城上的飞矢枪火,一边搭桥,企图冲上城去。
这时候,城头两门大炮倏地吐着火信子,开始发威了。炮火及处,人马齐飞,前面的步兵尚未过河,后面的骑兵却遭了殃,两门大炮轮番射击,专往骑兵中央打,死伤无数。阿敏又急又怒,催促步兵加快速度,又令骑兵散开,用弓箭掩护步兵行动。
后金军很快穿过护城河,往城墙拥去,有的撞城门,有的搭悬梯而上城墙,攻城战进入了白热化。
西门守城的是一位叫左辅的参将,他既然自愿留在城内,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后金的冲击,他浑然无惧,命令明军投火球、石礌,并以弓箭、火铳往城下射击。不多时,南面的祖大寿又奉命来援,一时间虽说后金攻势猛烈,城下的悬梯上挂满了人,但由于城内火药充足,石礌、药罐(填装了火药的罐子)等火器投之不尽,爬上去的后金士兵成串儿地往下跌,城墙未曾撼动,城下倒已是尸积如山。
努尔哈赤远远观望着,见西门久攻不下,传令皇太极去攻南门,以分解阿敏的压力。皇太极领命,也率三万军而出,觑准了西南角的一处火力薄弱点,命人抢攻上去,一边用楯车撞城,一边用大斧凿墙。
时值寒冬,城墙被冻,较平时更为坚硬,一斧下去,能震得
人虎口流血。后金军也是拼了,戴着兽皮手套,也顾不上疼不疼,只管咬牙凿墙,不出多久,果然给他们凿出四个洞来。
城上的袁崇焕见状,大喊道:“弟兄们,虏兵要攻上来了,随本道一起上!”言落间,率先跳上城堞,冒着箭雨,带头往下掷药罐。袁玉佩见他这般不要命,真的吓坏了,急忙上去拉他,道:“元素,危险,快些下来!”
袁崇焕朝袁玉佩喝道:“我危险,弟兄们便不危险了吗?”不管袁玉佩如何相劝,兀自站在成蝶之上,朝城下的后金军掷药罐。
将士们见袁崇焕都撸袖子拼命了,士气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只听祖大寿一声:“出樻!”木樻子“啪啪啪”扣到墙上,一头在墙内固定,另一头伸出城堞外。那木樻子又长又宽,横出城外数尺,能在上面站好几个人,将士们站上去后,人便悬立城外,可以更加准确地将石礌、药罐等爆炸物投于敌军之中。
皇太极眼见城头上那些悬于城外的明军,源源不断地往城下投掷炸药,如蚁般往城边拥的后金军无可躲避,火药在他们中间炸开,伤亡顿时加剧。为了减轻攻城士兵的压力,皇太极命令弓箭手掩护,把立于城墙外的明军当靶子射。
箭矢如雨,不断地往城头压去,木樻上所立的明军纷纷中箭坠落,战斗力大减。袁崇焕的左臂也被一支箭射入。虽穿着战袍,但后金军的弓箭力道非常大,直接贯甲而入,袁崇焕痛叫一声,栽入城里。
将士们不知袁崇焕伤势如何,心里大骇。没一会儿,只见他又站了起来,咬咬牙,砍断左臂上的箭,又是振臂一呼,喊道:“奴兵想要本道性命,绝没那么简单,想要拿下此城,也没那么简单!弟兄们,奴兵欺我大明多年,报仇的机会来了,给本道打回去!”他也顾不上危险,再次冲将上去。
明军见状,军心大振,再次冒着箭雨抵御敌军。指挥炮台的罗立看了下眼前的形势,虽说明军的士气没被压下去,可是如此打下去,到了入暮时分城墙必被挖破,情急间脑中灵光一现,朝西面的一处炮台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配合他南面的这门火炮,把火力集中在城下的敌军。
西面炮台的炮兵会意,将炮口调了个方向,和罗立的炮口呈掎角之势,两厢同时发力,往西南角攻城的敌军捉对开火,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火力点。如此一来,城下的后金军就遭殃了,成批地被炮火掀上半空,断臂残肢满天乱飞。
袁崇焕看得热血沸腾,朝着罗立大叫声好,又爬上城头,让祖大寿组织一支五十人的敢死队,每人在腰际系好绳索,带上用棉被捆绑成的炸药包,连人带炸药吊下城去,往正在凿城的敌军投掷。在罗立的火力掩护下,几个炸药包往下一投,凿城之人尽数被炸飞。
天将入夜,攻了一天,未曾撼动城墙,努尔哈赤自知无法破城,只得鸣金收兵。
阿敏、皇太极回营请罪。努尔哈赤脸色铁青,眼里冒着寒气,看得众将敛声屏气,战战兢兢。他心里清楚,今日将士们都尽力了,怪不得他们,可心里依然不免气急败坏。自起兵以来,哪一次大型战役失利过,又有哪一支敌军让他退缩过?从来都没有!唯有今日,偏生出了意外,十几万人,拿不下万人所守的一座城,这到底是怎么了?
努尔哈赤一拍桌子,喝道:“明日全军出战,务必拿下此城!”他心里明白,如果拿不下,或者此番出征无功而返的话,北方的那些部落包括朝鲜,都会彻底投入明朝的怀抱,服从明朝的调令,那么后金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在一位具有战略眼光的***眼里,一场战争不仅仅只是战争而已,更是政治、经济以及外事的综合战。
而这场战争对袁崇焕而言,是一场守卫战,守住了宁远,就是打了朝中那些胆小畏事之辈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也证明了自己的想法:宁远是可守的,关宁锦防线是有必要建的。对他来说,打赢这一战,就是奔向梦想的一个台阶。
“我们赢了!”袁崇焕圆睁着眼睛,瘦黄的脸被血污一染,在火光下反射出热血激情的光芒。他明显感受到左臂箭伤传来的疼痛,然而这伤痛是值得的,甚至是光荣的。独卧孤城,面对多于自己十倍的强大的后金铁骑,在举朝上下战战兢兢、坐立难安的时候,他奇迹般地逼退了后金军,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加光荣,更令人兴奋的呢?他看着眼前的将士们,加重了语气又道:“弟兄们,我们赢了!”
军营里陡起一阵欢呼,他们的情绪均被袁崇焕调动了起来。尽管这一天的苦战回想起来都让人后怕,可作为军人,还有什么比以少胜多,而且所胜的还是让人谈虎色变的后金铁骑,更加让人兴奋的呢?
将士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明日还有更加艰苦的战斗。也许对于身处在死亡之城里的人来说,享受眼前的欢愉,比什么都重要。
袁崇焕往前走了几步,又大声喊道:“明天的战斗,可能会比今天更加激烈,但是,本道要告诉弟兄们的是,只要挨过了明天,彻底挫伤敌军的气焰,我们就会迎来最后的胜利。到了那时,我给弟兄们请功,你们的功绩,将永远刻在大明朝的史册上,供后人瞻仰!”
此话一落,漫说是将士们,连满桂、祖大寿都不禁动容。
精疲力竭的将士们似乎看到了曙光,眼里焕发着激动和兴奋的光芒。
天亮了,明军带着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再次爬上了城头。城外,后金军憋着一股气,同样也列开了阵势。双方
都带着一股必胜的决心,要为各自的荣耀和前程而战。
决杀开始了。
努尔哈赤亲自带兵,领着各贝勒和将士,若潮水一般往城门涌将过去。这天下没有踏不破的城池,更没有他努尔哈赤打不败的敌人,他不相信区区一个袁崇焕能挡得了他的路!
“杀!”努尔哈赤在马上挥着佩刀,一声疾呼,千军万马在他身边呼啸而过。战场上的冰雪被踏成了烂泥,战争在一开始就被推上了**。
在士气相等的情况下,便要看各自的兵力以及所占的优势。明军的兵力只有后金的十分之一,然而后金不擅长攻城战,袁崇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利用城高墙固,然后再利用火器对付敌军的冷兵器。后金天下无敌的骑射之术不但发挥不了优势,反而成了致命的弱点,还没冲到城墙,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被炮火击倒,战马速度再快,终究是快不过炮火。
当自己引以为傲的战技在阵前沦为炮灰的时候,后金军的士气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半天下来,宁远城下已然是尸积如山。努尔哈赤被彻底地激怒了,甚至失去了理智,命人清理战场上的尸体后,于午后再次发起了疯狂的攻击。
看着城下如蚁群一般冲过来的后金军,袁崇焕的脸上露出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们慌了,急躁了,眼前的疯狂只是黔驴技穷的真实反映,抵过了这一波攻击后,他将迎来最终的胜利!
山海关外的高山褪尽最后一丝阳光后,逐渐被黑色吞没。太阳一下山,北方大地便越发的冷了,寒风刮着,泼水成冰。
高第坐立难安,焦躁万分。
今天是第二日了,宁远的战争依然在持续,消息不断地传来,未见破城的消息。从良心上说,这是好事,是大明之福。然而从个人角度来讲,像是不小心吃了只苍蝇一般,让他极为不适——如果袁崇焕真的以万余人抵挡住了后金号称二十万的大军,他这个辽东经略也就到头了,不仅如此,还得挨皇上的骂,受朝中上下大臣的冷嘲热讽。
此时此刻,高第对袁崇焕的恨意已远超于后金。是谁借了你这天大的胆子,违抗军令,且不顾后果去独守孤城?毫无疑问,他是可爱的甚至是可敬的,可是这类人也是最叫人头疼的,所有人都得被他牵着鼻子走,说到底他算是什么东西!
赵率教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他看得出高第在担心和痛恨什么,进门便咧嘴一笑,说道:“军门,我已派了一支人马,从侧面去支援宁远。”
高第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赵率教如此安排,是给他准备了一个台阶,到时候万一袁崇焕真把努尔哈赤打退了,他多少还有个说法。
“赵总戎。”高第略微停顿了一下,问道,“你觉得袁崇焕真的能取胜?”
“不好说。”赵率教道,“两天了,努尔哈赤真的也没能把袁崇焕怎么样,说不定真会出现奇迹。不过……”
“不过什么?”
“努尔哈赤何许人也?”赵率教冷笑道,“讨不着便宜,他是不会退兵的,袁宗焕如今已经把他惹急了,搞不好他会做出极端之事来。”
高第不谙兵事,听了此话,心头一跳,道:“何等的极端之事?”
赵率教却是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好说,末将只是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高第不可思议地看着赵率教,心想还有什么会比眼下的事更大?
正自思忖间,又有士兵来报,说是后金暂时退军。赵率教忙问道:“退到了何处?”
士兵道:“据说退到了宁远城西南五里外的龙宫寺扎营。”
高第看了眼赵率教,发现了他脸上的惊恐之色,仔细一想,似乎也嗅出了些什么,脸色为之一变,道:“赵总戎是担心……”
赵率教郑重地道:“没错,末将正是在担心这个。要不末将……”
高第摇摇手,道:“不要去。”
赵率教眉头一动,道:“为何?”
“他袁崇焕不是自以为是吗?而且现在还打退了后金两次强攻,正是得意的时候,你去做什么?”高第冷冷地道,“他聪明,他勇敢,你就让他自个儿去应付。若是想不到这一层,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庸将,就算此番得胜,也不过是一时之运气罢了。”
赵率教是武官出身,听了此言,只觉得一阵寒意袭上周身,心想官场的明争暗斗端的叫人胆战心惊。这位高经略分明是因了袁崇焕逼退后金影响到了他的地位,因此给袁崇焕下了一个套,好向朝廷证明,那袁崇焕也不过如此罢了!
想到此处,赵率教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他不敢明着得罪高第,便在心中暗自祈祷:袁崇焕啊袁崇焕,大敌当前,而且你面对的是一个千古以来稀有的敌人,不可因一时之小胜而得意忘形啊!
此刻的袁崇焕还真是有些飘飘然了。坚持了两天,两次击退后金大军,这样的战绩即便是放在整个大明朝的历史上,都是罕见的。举国上下,人人皆畏后金,偌大的朝廷,没一个人敢出手,唯独他袁崇焕挺身而出了,而且还把强大的后金军治得服服帖帖,这是多大的荣耀!他心里清楚,只要此番不死,他将正式登上辽东的舞台,成为这里真正的主宰者!
一位书生伟大的报国梦想,即将在这里变成现实。无数次在书里读到的纵横沙场、青史留名,机会就在眼前了!
袁崇焕顿时热血沸腾,他不求官阶,也不求爵禄,他要的便是这份荣耀和声名,这才是一位书生一生所追求的终极目标。
经过两天的激战,原本已经很累了,可一想到这些,袁崇焕的精神便来了,于是找了一坛酒来,温了温,又找了些肉
干,来找袁玉佩。
这两天袁玉佩的心提上去后就没放下来过,再加上上了年纪,可谓已是精疲力竭,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在此时看来越发的扎眼。他见袁崇焕提了酒过来,而且一脸的兴奋之色,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袁崇焕把酒倒上,问道:“叔父缘何愁眉苦脸的,担心什么?”
袁玉佩拿起碗喝了半碗,道:“我是担心你啊!你这每一步走过来,可谓是步步惊心,不仅与后金斗,还跟上面的人争,万一有个闪失,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在这乱世之中,凭的就是胆略。”袁崇焕一碗酒下肚,越发的来了精神,道,“你就说这一战打得值是不值?”
“值!”袁玉佩不得不承认。宁远守卫战可谓是一鸣惊人,一战成名,此战过后,天下还有谁人不识袁崇焕?可作为长辈,他依然感到担心,说道,“但是你要知道,你的每一步都踏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说句不好听的,你是在赌,凭自己的运气在行事,不知你是否想过,人的运气是要用完的。”
袁崇焕本来还在兴头上,被他如此一说,只觉大煞风景,脸色一沉,道:“叔父是说这一战咱们打错了?”
“没打错。”袁玉佩皱皱眉,道,“可万一败了呢?”
袁崇焕恼声道:“问题是我们胜了啊!”
“努尔哈赤是什么人,他会甘心吃了这大亏,铩羽而归吗?”袁玉佩看着袁崇焕,眼里精光一闪,道,“宁远久攻不下,你觉得他还会做什么?”
袁崇焕沉眉想了一想,道:“如果他还不死心,估计会不择手段,吸引我们出城,只有到了野外,他们的骑兵才能发挥优势。”
“不错。”袁玉佩道,“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个吸引你出城的诱饵须足够大。”
袁崇焕不觉失笑道:“眼下我用火器对付他们的骑兵,明显占优势,再大的诱饵,也吸引不了我。”
袁玉佩沉声道:“如果是觉华岛呢?”
袁崇焕身子一震,举起的酒碗又放在了桌上。当初他下大决心要营筑宁远,看中的便是宁远城与觉华岛互为掎角,可相互驰援。后来孙承宗巡视之后,也认为宁远乃山海关的天然重关,这才上奏朝廷,修筑此城,并着手打造关宁防线。经四年之功,关宁防线已然完成,并且在觉华岛上派驻了七八千人马,使之成为明军的军事储备基地,上面存放了大量的粮草、器械,如果此岛遭遇袭击,短时间内辽东的供给就会断层,后果不堪设想。
袁崇焕不无担忧地道:“你觉得努尔哈赤会打觉华岛?”
“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也。”袁玉佩道,“一则是能够吸引你出城,与你展开野战;二则即便是你不出城,他们也可顺势一举捣毁觉华岛。攻陷此岛的战略意义丝毫不亚于宁远城。而且,如果明军的后勤供给由此真的出了问题,他们还可以卷土重来,再与我们一较高下。”
袁崇焕犹豫了。扪心自问,誓守孤城仅仅是为了报国吗?与其说是报国,不如说是为了心中之理想,为了实现生平之抱负,如今黎明即将冲破黑暗,前途一片光明,如果真的出城去,眼前的这一切将会如镜**月,化作幻影。可如果不出城去,觉华岛上只有七八千兵力,努尔哈赤趁着海面冰封,率骑兵奔袭,觉华岛上的人唯死而已。
袁崇焕一推桌上的酒碗,默默地起身。袁玉佩怔怔地看着他走入外面的夜色之中,他的身影与夜色融作一处,变得模糊起来,不由得叹了口气。此刻,袁崇焕的内心与其背影一样,模糊、彷徨、难以抉择。
袁玉佩把碗里的酒一口饮下,他长袁崇焕许多年,虽没什么官场经历,但心眼却要比这侄子多了一些。方才他只是说了眼下的战局,其实最要命的是当前的朝局。袁崇焕为了国家也好,为了理想也罢,在别人眼中就是为了一己之利,不管不顾,一意孤行,将所有人都得罪光了。一旦后金果然奔向觉华岛,袁崇焕出城去支援自然是死,若是不出去,觉华岛被后金踏平后,他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者他虽然无党无派,可毕竟系出“熊、孙”,魏忠贤掌权后,熊廷弼被斩,孙承宗被贬,袁崇焕要是在这个时候出事,安有宁日乎?
袁玉佩放下酒碗,又是一声叹息,元素啊,在这个乱世,你面对的岂止是敌人,还有同僚啊!眼下的这个局,无论你怎么走,都是个死局。
天亮了,今日并非一个好天气,阴气沉沉的,北风越发的狂了,呼呼地刮着,寒冷能渗到人的骨子里面去。也难怪,连续两天的激战,宁远里外,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山河色变,老天爷焉能无动于衷?
袁崇焕的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看着头顶那低垂的铅云,只觉压抑得透不出气来。
灰蒙蒙的天地间,一支大军出现在天际的尽头,迎着风往这边而来。袁崇焕见状,神色一振,是后金军!他们在此出现,是否意味着没去觉华岛,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与其让他们去觉华岛,他现在更愿意在宁远与之决斗,出了这座城,明军将毫无优势可言。
随着后金军的逼近,袁崇焕很快发现不对劲,城下不过一两万兵力,其余人去哪里了?这是在诱他出城,还是意味着后金主力已去了觉华岛?
袁崇焕的心瞬时间抽紧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祖大寿也眉头一蹙,道:“为何才这么些人?”说话间,转头朝袁崇焕看过去,他的职位虽高于袁崇焕,但是在这场战争中,主导权明显掌握在对方手里。
袁崇焕极力地保持着镇定,其实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最担心的事终归还是来了,这是件极为敏感而且要命的事情,该怎生抉择?
满桂也转过头望着袁崇焕,他虽粗鲁,可毕竟是沙场老将了,明显嗅出了危险,也意识到了敌军的动机,眼里精光闪闪,显然在等待袁崇焕的命令。
袁崇焕看到满桂的神色时,内心显然是吃惊的,他从满桂的眼神里看出了出城支援觉华岛的意思。这是不是代表了绝大多数将士的意见?如果是的话,那么他此刻的处境是越发的危险了!
满桂见他犹豫不决,迟迟不下命令,不由得急了,说道:“后金的意图相当明显,他们的主力定是去了觉华岛!那里是辽东最主要的军事供给基地,若是被他们毁了,辽东将士的军心也就散了,哪里还会有作战的心思?”
袁崇焕迟疑道:“这也有可能是他们的诱敌之策,一旦我们真的出了城,你认为我军能敌得过建州铁骑吗?”
满桂一惊,他听出来了,原来袁崇焕并没支援觉华岛的意思,换句话说,无论城外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他都要在此死守。当下禁不住提高了音量,说道:“倘若粮草、器械毁于一旦,我们死守此城还有何意义可言?”
袁崇焕指挥三军,死守了两日,且已见到成效,听了满桂之言,只觉异常刺耳,也不觉提高了嗓门道:“可我也不能带着弟兄们去送死啊!”
“出城不一定就会死。”满桂道,“努尔哈赤实际兵力是十三万,即便是这两日折损了一些,也至少还有十万兵力。你看城下,不过一两万人,还有八万余众去了何处?他们打觉华岛需要八万吗?”
经此提醒,袁崇焕不由得一愣,道:“那么你觉得他们兵力分去了何处?”
“我们并非是在孤军奋战。”满桂道,“西南有赵率教,东北有毛文龙,肯定是他们在侧面骚扰敌军,这才迫使努尔哈赤分兵抵御。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出城去支援觉华岛,他们会无动于衷吗?”
袁崇焕眼睛一眯,道:“那么眼前的敌军如何应对?”
“照常打。”满桂道,“把他们击退了,马上出城支援。”
“万一是陷阱呢?”满桂的样子引起了袁崇焕的不满,宁远守卫战一直是由自己负责并统帅的,遇到重大决策时,自然也由自己决定,只怕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吧?最为关键的是,今日宁远的胜利,是明军与后金正面敌对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就算是放在大明朝的历史上,也具有重要意义,怎能不慎重对待?
“万一不是呢?”满桂为人粗鲁,脾**耿直,在战事的分歧上并不相让,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袁崇焕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要保的是关宁防线以及此番保卫战的成果。一次又一次的经验告诉他,唯有掌握了实际权力,才能真正实现理想,才能切实保护这片土地,所以他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只有死守才是最为保险的策略。
“打!”袁崇焕厉喝一声,道,“把他们给我打回去!”
战役只持续半日便结束了,后金本来也只是佯攻装装样子,因此今日一战,远没有前两日那般激烈,伤亡也不大,战役就草草收场了。后金军退后不久,东南方向便浓烟滚滚,依稀还能看到若隐若现晃动的火苗。
“糊涂啊!”满桂痛叹一声,走下城头。祖大寿倒也没说什么,跟着下去了。
这一次袁崇焕也没有说话,那浓烟起自觉华岛,看火势,岛上的粮草、器械以及守岛将士,均未幸免。面对这样的结果,他心里也不好受,可他没有办法,出城便意味着一脚踏入了地狱,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当天下午,袁崇焕写了两封书信,分别命人送出城去。一封是向山海关报捷,一封是给努尔哈赤的,大意是说,老将纵横沙场,战无不胜,今败于小子,可见已是老矣。
努尔哈赤秉性刚毅,且一直以来屡战屡胜,攻无不克。打了一辈子仗,今已六十有八,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之时折在了一个小子手里,一世之威风就这么大打折扣。越想心里越是不快,又看到袁崇焕送来的那封信,越发气愤,当夜喝了许多酒,似乎想以此来麻痹自己。
终归是上了年纪,烂醉如泥后,努尔哈赤醒来就病了,躺在床上,全身无力。人如弓弦,绷得时间久了,一旦松了下来,想要再绷紧,却是难了。经此一战后,努尔哈赤突觉得累了,这一日,招来几个贝勒,交代道:“宁远一战,我军是败了,可从战略上说,我们也算是胜了。觉华岛乃明军重要的后勤供给基地,岛上之物资价值上百万两银子,明廷之财政本就入不敷出,此岛一毁,必使其元气大伤,也会使明军之士气大挫。由此看来,我军虽没攻破宁远,却也没败,明日就拔营回盛京(沈阳)吧。”
阿敏似乎有话要说,可看到努尔哈赤恹然无神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努尔哈赤虽在病中,察觉力依然未减,瞟了下阿敏,微哂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阿敏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气不过,莫非我们就奈何不了袁崇焕了吗?就这么撤回去,太便宜那小子了!”
努尔哈赤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们没收拾他,自会有人收拾他的。”
阿敏尚未明白,皇太极却是心知肚明,为了让努尔哈赤早些休息,请了安,拉了阿敏出来,及至外面这才说道:“莫非你忘了熊廷弼是如何死的,孙承宗是如何被撤职的?觉华岛让我们毁了,明廷能放过他?”
经此一点,阿敏方才明白过来,笑道:“罢了罢了,虽未能亲手斩了他,只要他在辽东消失,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