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决胜锦州
从山海关到宁远约有两百里路,中间有四座重要的城堡——中前、前屯、中后、中右。每座城内,原本均有数万军民生活,未被后金洗劫之前,这一路过去,虽说不上商贸兴盛、锦绣繁华,却也是人丁兴旺、安居乐业之地。现如今每到一地,房屋倒塌土地荒废,甚至是那些被杀之人的尸体,依旧曝晒在阳光下,未及城门,已能闻得阵阵恶臭,仿如人间地狱。
越往前越是荒凉,过了前屯后,沿途的难民渐渐稀少,几乎难觅人迹。孙承宗久居京师,完全没有想到,关外被后金洗劫后会是这般破败之景象,唏嘘不已。袁崇焕则紧蹙着眉头,一脸的愤然之色,要不是孙承宗在侧,他早已骂开了。
将近宁远城时,难民又多了起来,由于城内城外早已被后金军洗劫一空,加上时局动荡,不知何时又会起战事,这些百姓也不敢再行耕种,只得在此惶惶度日。
袁崇焕下了马,拦住一名百姓问道:“你等为何没逃往关内?”
那百姓道:“非是不往关内,我等世世代代在此生活,去了关内,便没了土地,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
袁崇焕闻言,心中一阵酸楚,痛叹道:“是朝廷没有经营好辽东,教乡亲们受苦了!”
那百姓望了眼袁崇焕及孙承宗等人,问道:“你们是朝廷派来重建宁远的吗?”
未待孙承宗发话,袁崇焕便早已点头道:“朝廷从没忘了这里的乡亲父老,我们定会重建宁远,还大伙儿一片乐土!”
附近的百姓闻声而来,听得袁崇焕的一席话,面黄肌瘦的脸上顿时焕发出希望的光芒来,纷纷在地上拜倒,恳求大老爷收复失地,好让他们重建家园。
袁崇焕望着跪了一地的老百姓,一时没忍住情绪,泪湿眼眶,大喊道:“乡亲们都起来,这里没有什么大老爷,相反,我们愧对乡亲们,让你们受尽欺凌,有家难回,有地难耕。今天,我袁崇焕向你们保证,但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教后金再踏入这里一步!”
说完此番慷慨激昂的话后,袁崇焕这才意识到孙承宗还在后面站着,回身过来指着孙承宗又道:“这位是当朝的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孙承宗,受皇命前来巡视辽东,不用多久,你们就可以在宁远重新安家了!”
孙承宗看了眼袁崇焕,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好在他为人大度,也无官僚作风,不会因有人抢了他的风头而放在心上,说道:“乡亲们,皇上既然派了我来巡视,就不会放弃你们,大家都入城去吧,不用多久,我们就会派人过来保卫这里。”
众百姓闻言,喜极而泣。
看着百姓渐渐散去,孙承宗回过头来向袁崇焕、满桂两人问道:“重建宁远,有哪些难题?”
满桂道:“无非是银子罢了。”
孙承宗目光一转,落向袁崇焕。袁崇焕放眼望着百姓的方向,忽然叹息一声,道:“只怕不只是银子的问题。”
孙承宗眼里精光一闪,道:“还有什么?”
袁崇焕道:“这里鱼龙混杂,真的着手重建的话,还得防有人从中作梗。”
满桂一时没明白过来,脸色一沉,道:“哪个敢捣乱?”
袁崇焕道:“后金间者。”
“你能想到这一层,我心甚慰。”孙承宗道,“重建宁远,目的在于护卫山海关,因此我们需要在关宁一线建立起一道牢固的防线。然而说到底,防线易建,人心难测,一旦这里混入了敌军细作,再牢固的防线也极易崩溃。”
满桂点头道:“大学士此话在理。”
说话间,一行人入了城。登上破败的城楼,望将出去,两百里外便是锦州,而身后就是孤立于海上的觉华岛,隐隐然与宁远城成为掎角之势,倘若把这里与觉华岛连成一片,分兵驻守,那便是一道守护山海关的天然重关!
“本官现在明白你坚持要修复宁锦一线的原因了。”孙承宗望着海上的觉华岛,说道,“要是能守住此地,可保山海关无忧,更可保我大明无忧也!”
袁崇焕仿如见到了知己,眼里发出兴奋的光芒,道:“大学士有此远见,乃大明之幸事!”
正说话间,一匹快马往这边奔来,袁崇焕定睛一看,发现是负责侦察的林凤翔,心头“咯噔”一下——临行前与他约好,若是小事,响箭警示,若是大事,狼烟为号,何以亲自跑到这里来了?袁崇焕隐隐间觉得不妙,未待林凤翔入城先下了城楼,在城门口拦下林凤翔,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林凤翔下了马,扑通跪下,道:“凤翔有罪,请老爷处治!”
袁崇焕见这等情形,更是吃惊,道:“快说出了什么事?”
“谢尚政等人全部给后金军抓去了。”林凤翔低着头,不敢面对袁崇焕的眼睛,道,“当时后金的马队从四面包抄过来,我等竟无一逃脱。”
袁崇焕倒吸了口凉气。
林凤翔继续道:“非是我逃了出来,是他们放我回来传信。”
袁玉佩走上来问道:“后金军把他们怎么样了?”
“都关在了十三山,性命倒是无忧。”林凤翔道,“那个后金贝勒阿敏说,给我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抓去的人一个不留。”
满桂道:“他们平素见人就杀,此番为何如此?”
“这是在试探。”孙承宗说道,“看看我们这些人有没有胆,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是否攻打山海关。”
“试探?”满桂满嘴的虬髯须抖了一抖,嘿嘿冷笑道,“老子……末将明白了,要是我们没种,他们
很快就会向山海关发起攻击,这招狠!”
“还有一个消息。”林凤翔道,“在十三山还关了十万难民。”
“什么?”这下轮到孙承宗吃惊了,道,“十三山并不大,如何会有十万难民?”
“后金在辽阳太子河畔修建东京城,估计是为修城而抓的民夫。”林凤翔皱了皱眉,道,“我们到了宁远后,为了确保大学士和老爷的安全,便又向东北继续侦察,才发现了十三山的情况,却也因此中了阿敏的埋伏。”
“你跑一趟山海关。”孙承宗扶了林凤翔起身,郑重地道,“让王在晋亲自调两万精兵过来,要快!”
人命关天,林凤翔几乎是跑着出去的,一个纵身上了马,绝尘而去。满桂望着林凤翔离去的方向,道:“打吗?”
孙承宗如戟般的胡须微微抖动着,脸上透着股寒光,道:“人家既然下了战书,我们就只有接招了。”
袁崇焕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脸色涨红,道:“怎么打?”
“入城再说。”孙承宗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入城。
宁远城的府衙里到处都是沙土,桌椅也大多散了架,东一处西一处地倒着。袁崇焕命人随便收拾了一下,摆开地图,一行人坐了下来。孙承宗问道:“一般情况下,你们会怎么打?”
满桂想也不想,说道:“肯定是集中兵力,攻占十三山,把十万难民救出来。”
“不错。”孙承宗点点头道,“不过这也是后金军想让我们做的。现如今那里已是龙潭虎穴,漫说是去救人,只怕我们的人一到那里,就都别想活着回来。”
满桂想想也是,道:“那要如何打?”
“围魏救赵。”孙承宗手指一点,落在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冷冷地道。
袁崇焕顺着他指的地方一看,眼睛顿时一亮,呼吸亦急促起来。孙承宗所指的地方是锦州,乃是辽河以西除广宁之外的另一个重镇。后金占领锦州后,虽尚未修缮城池,却也派了人驻守,那里距十三山不过几里路,倘若能拿下锦州,阿敏必回师救援……想到这里,袁崇焕如醍醐灌顶,心想这孙大学士果然是极为聪慧之人,这本是后金安排的一个死局,经他一言,居然峰回路转,出现了转机!
两天后的晚上,王在晋带着两万人赶到了,这一行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马都吐白沫了。本来在临出发时,王在晋就一肚子的不满,你去巡查也就罢了,还要跟后金军打一仗,这不是找死吗?继而一想,觉得孙承宗来辽东的目的可能没想象的那么简单,大凡在朝为官的,都想升官加爵,受到皇上的器重,孙承宗只怕是要趁着巡查的机会,好好表现一回,好在皇上面前邀功,讨他欢心。
但是让王在晋不满的是,你要去邀功,也不能拿辽东将士的性命当筹码啊!怎奈人家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其命令不得不服从,便憋了一肚子的气,日夜兼程赶到了宁远。刚入了城,王在晋见到孙承宗便道:“我的大学士,好好地去惹他们做甚,这地方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万一中了埋伏,可如何是好?”
“这里是大明朝的疆土。”孙承宗看他一脸不满的样子,顿时来了火气,厉喝道,“而且十万难民被他们扣着,我们能视若无睹吗?如果连百姓的死活都不管,朝廷派你来此做什么?”
王在晋被他吼得愣了一下,不敢还嘴,心里却想,你要逞能,陪你便是,到时候出了问题,别牵累到他人头上就好。
孙承宗转首望向袁崇焕,道:“让你去打锦州,敢否?”
袁崇焕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想也没想,道:“末将愿往!”
孙承宗道:“带着你的两百狼兵去锦州,今晚子夜动手。”
袁崇焕领命,让袁玉佩留在城里,带了林凤翔、罗立、洪安澜等人,急走了出去。
王在晋的目光随着大步而出的袁崇焕移动,心里纳闷:叫他带两百狼兵去打锦州,这不是让他去送死吗?正狐疑间,只听孙承宗又道:“王军门,你带着两万人去十三山,一旦袁崇焕吸引了后金的主力,你就杀上去,把那十万难民给我救出来。”
王在晋心想,只要袁崇焕把后金主力吸引过去,救些人出来自然不成问题,当下道:“请大学士放心,我这就去。”
两路人马先后出发了。袁玉佩陪着孙承宗站在宁远的城头,心里忐忑不安:袁崇焕手里只有两百人,如果途中遭遇后金军,唯死而已。孙承宗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散乱的白发在风中飘零着,脸上满是忧虑之色,说道:“这就是战场,敌我双方,拼的不仅是实力,还有智慧。令侄的脾气急躁,易于激动,不过本官相信他是有此能力的。”
袁玉佩摇头一声叹息,苦笑道:“他这个人啊,太爱逞能,太过于好强,总有一日会在这上面出事。”
孙承宗点头道:“作为长辈,你要管束他些。”
“多谢大学士提醒。”袁玉佩又把目光投向远方。今晚这一战,是袁崇焕来辽东后与后金的首次接触,但愿他能逢凶化吉,给敌人一个下马威,也给自己赚一些资本。
到了后半夜,气温降下来,清凉了许多,天上繁星闪烁,明月如盘,照得大地清蒙蒙一片。为了保证突袭成功,避开后金军的视线,袁崇焕走的是山地,在树荫遮挡下,加上道路崎岖,十分的不好走。亏的是这些狼兵在山上生存惯了,在夜色里依旧行走如飞。
看着这支人马,袁崇焕心下甚是欣慰,有了这支奇兵,
必是事半功倍。过了亥时,锦州城已然遥遥在望,这时候往山下看,十三山就在脚下。月光下,城内果然人影幢幢,依稀可见许多难民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或屋檐下。城头上灯火通明,士兵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看着城里密密麻麻的被困住的百姓,袁崇焕的心里产生一股怜悯的同时,亦生发出一种耻辱感。这些人本是大明的百姓,如今却如猪狗一样被看押着,随时都会有性命之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竟至于此!
袁崇焕咬了咬牙,继又往前走。临出发时,孙承宗对他说过,从实力来讲,如果说后金军是狼,那么明军则是羚羊,他们所擅长的是快准狠,在战马疾速的奔袭中击退对手,而我们的长处则是灵活,要想在狼群的围剿中生存下来,必须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致。
已然临近锦州城了,看着坚固**的城墙,袁崇焕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毫无疑问,今晚这一战是极其危险且艰难的。换在平时,两百人要想突破后金的城门,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今晚或许是有机会的,阿敏下了战书,在十三山等明军过去,后金的主力自然也调到那边去了,诚如孙承宗所言,如果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致,打败后金军,攻破锦州的城门,并非没有可能。
袁崇焕望了眼天色,差不多行将子时,转首看了眼罗立,道:“准备好了吗?”
罗立郑重地点了点头。袁崇焕道:“去吧!”罗立低声应“是”,带了两个人,往城墙边摸了过去。袁崇焕转首朝林凤翔、洪安澜两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带着百余人故意现身。城上的人见有人出现,因狼兵没穿明军的服装,一时没认出是哪路人马,喝道:“城下何人?”
洪安澜手里的长矛一抖,大声道:“是你爷爷到了,还不快开城门!”
城上的后金军听这语气,便知不是明军就是来找碴的,道:“站住,再敢靠近,休怪弓箭不长眼睛!”
话音甫落,“咻”的一声,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飞上城头,一名后金士兵应声而倒。城上的人着实吃惊非小,然而未待他们反应过来,箭矢如雨,纷纷飞上城去。
此乃袁崇焕所率的弓箭手所为,他们埋伏在暗处,利用林凤翔、洪安澜吸引后金军之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时候,城上的后金军开始反击,没人留意到罗立等三人,他们顺利地摸到了城门边,从后背取下包袱,往城门上装置炸药。
罗立在辽东当兵时便是炮手,对火药甚为熟悉,没一会儿便在城门口埋好了炸药,向林凤翔打了个手势,之后取**引子,点燃了火药,迅速跑开。
“轰”的一声大响,城门被炸了个稀巴烂。城上的后金军均被炸蒙了,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敌人尚未靠近,如何城门便被破了?这些人本就不擅长守城战,因此城门被炸也未慌乱,索性带了骑兵杀出城来,他们相信凭借强大的后金铁骑,足以将眼前这些人踏碎。
然而,林凤翔、洪安澜都不是普通人,所率的狼兵的也非普通的明军可比,他们灵活机动,况且守在这里的后金军并不多,只五六百骑,林凤翔等百余人分散开来,只与他们游斗,旨在拖延时间。
伏在暗处的袁崇焕见时机已到,率百来人冲了出去,从另一侧径奔城门。此时城门洞开,后金军又被林凤翔牵制了,袁崇焕率众一路过去并无阻碍,顺利地入了城门,冲上城头。见城楼上竟有十余门红夷大炮,袁崇焕大喜,命令道:“装火药,给我打!”
这些红夷大炮本就是明军的装备,后金军队只会骑射,不会使火炮,因此尽被闲置在城头。罗立叫了两人来帮忙,“轰轰”两声大响,巨大的炮筒吐**花,在后金骑兵中间炸开。
火光之中,人仰马翻,后金军一时大乱。洪安澜浓眉一扬,喊道:“出气的时候来了,杀啊!”长矛一迎,率先冲了上去。狼兵一拥而上,抡起大刀便是一顿乱砍。没一会儿,后金军大溃,狼狈而遁。
袁崇焕用手重重地在城墙上击了一下——胜利了!人生中第一次与令人谈虎色变的后金军交手便毫无悬念地取得了胜利,看来后金铁骑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们同样也有缺点,只不过被人夸大、神化了而已。
凌晨的风带着丝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入鼻的还有一股浓浓的火药的味道,袁崇焕摸了摸身边的红夷大炮,只觉甚为亲切。
阿敏接到锦州失守的消息时,整个人差点儿跳起来。怎么可能?据他接到的情报,明军从山海关调了两万人马过来,而这一直在他的监控之中,明军如何还能分出兵力去偷袭锦州?
是围魏救赵之计,还是他们果然有一明一暗两支人马?阿敏的心倏地抽紧了,如果明军果然有两支人马,那么他现在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阿敏问道:“袭击锦州的有多少?”
“不太清楚。”后金的一名将领皱着眉头道,“他们分了好几股,从突破城门到入城,再到用炮弹袭击,皆是在短时间内完成,我等不曾看清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阿敏倒吸了口凉气。后金的军队以快着称,这支队伍居然比他们更快,明军之中何时来了如此厉害之人?正自疑惑间,有人进来禀报:“禀贝勒,那支明军消失了。”
阿敏坐不住了,拍案而起,瞪着眼道:“你说那两万人消失了?”
“正是。”那士兵答道,“我们一直留意
着那支部队的动向,直至接近子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过去一看,才知……才知是明军伪装的稻草人。”
阿敏把那士兵踢翻在地,怒道:“一群废物,连稻草人和真人都分不清楚吗?”嘴上虽如此骂,但他心里清楚,在月光下远距离监控,哪个又能分辨得清楚呢?当下留下一小部分人在十三山守着,他则带着主力去了锦州。后金自起兵以来,所向披靡,若是让人夺去了城池,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努尔哈赤?
月光下,阿敏带着后金铁骑若旋风一般奔向锦州。此时早已是子丑之交,锦州城静悄悄的全无人迹,只有那道被炸毁的城门兀自冒着淡淡的烟。阿敏像见了鬼一般脸色惨白地看着锦州城,如果说两万明军依靠伪装骗过了监控的后金哨兵,偷袭了锦州,那么这两万人如今去了何处?这一路上,他的侦探兵并没发现任何异常,两万部众行动起来动静必然不小,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从锦州撤退?
阿敏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慌,世上哪有这等行如鬼魅、动如山魈的军队?他们再次消失,究竟是去了何处?
一匹快马踏破死一般的静谧往这边奔来,阿敏身子微微一震,透过月色,从马上那人的神情中,他已然嗅出了一股不祥的气息。
那匹快马挟着风呼啸而至,未及马停稳,那人便已跃下,道:“禀贝勒,十三山遭遇明军袭击!”
“有多少人?”
“应有一两万人马。”那传令兵道,“我军驻防的人手少,不敌对方,城池已被攻陷。”
阿敏闻言险些气得晕厥,一夜之间,两座城池先后被攻陷,明军就像是跟他在捉迷藏似的,神出鬼没,他身后的上万铁骑竟然没有用武之地!
“走!”阿敏疯了似的厉喝一声,拍马奔出。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淡青色的天边隐现着一抹淡淡的红,看来今儿个又是个好天气!
宁远城内,老百姓欢呼雀跃,这些当官的说是要收复失地,果然言出必行,一夜之间两股人马,把奔袭如风的后金铁骑玩得团团乱转,他们似乎看到了希望。
宁远署院内,孙承宗却阴着张脸,胡子根根如戟,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王在晋,那神情恨不得一口把王在晋生吞了。
原来,王在晋攻入城后生怕后金的援兵过赶来,虽进了城去,却是心惊胆战,慌慌张张,不敢长时间逗留,因此十万难民未能如数带出来,只救回了六千余众。按照他的说法,十三山距锦州不过几里,凭后金军的奔袭速度,瞬息即至,而且距离广宁也不远,万一广宁方面的后金军闻讯大举来援,他这两万人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孙承宗听到这番话,拍着桌子气怒道:“袁崇焕只带了两百人,拼着性命把后金的主力吸引了过去,你带着两万之众,完全有机会可以从容地把难民如数救出来,身为辽东经略,如此胆小,怎生成事?”
事到如今,王在晋也豁出去了,大声道:“孙大学士,就算我把那十万人如数救出来,那些人拖家带口,行动缓慢,你觉得我能如数带他们回宁远吗?我承认昨晚这一战你部署得漂亮,可阿敏他也不是病猫,万一被他追上,漫说是难民难保,我那两万人也决计带不回来。你不心疼手底下的将士,我却得顾及他们的安危!”
“那十万难民便不是大明的百姓吗?”孙承宗气得一掀桌子,“砰”的一声响,桌子倒在地上,把王在晋着实吓了一跳,急忙躲闪开去。孙承宗怒视着他道:“你不知什么是军令吗?出发时,我叫你把难民如数带回来,你却只带了六千人,是眼中无本官呢,还是无百姓?即便是有困难,你不用派人来与我商量吗?来人!”孙承宗一声大喝,目光落在王在晋身边的满桂以及另一名将领祖大寿身上,道:“把他俩拉下去,打二十军杖!”
满桂是名勇将自无须说,那祖大寿也是名将之后,祖孙三代皆镇守辽东,其父祖承训在抵御蒙古时更是立下了赫赫战功,祖大寿秉承父志,于泰昌元年(1620)为官,任中军游击,曾受熊廷弼赏识。这两人心里都明白,孙承宗真正要打的不是他们,而是王在晋,只不过孙承宗尚无惩治经略的权力,只得拿他俩出气,打给王在晋看。因此,两人也没说什么,任由士兵带了他们下去。
王在晋阴沉着脸,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被拉出去,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忽然“哈哈”一声笑,踢了一脚那倒在地上的桌子,大步走出去。这一声笑里有怒气,也多少承载了几分无奈,他心里明白,自己在辽东的日子无多了。
回到山海关后,孙承宗问王在晋道:“你还认为要在八里铺建重关,死守关内吗?”
王在晋道:“大学士,说到底我们之间只是策略不同,本身没有怨隙,可是?”
孙承宗点头道:“不错。”
“那么我要奉劝大学士一句。”王在晋脸色一沉,道,“那袁崇焕行事冲动,实无谋略,你要是听从他的意见向外拓展,或可侥幸得胜一两次,但战争不是赌博,幸运也不可能永远光顾,而且你要清楚,我军与后金军的实力相差悬殊,赌不得。”
“我承认若是换在太平时期,你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守城将领。”孙承宗诚恳地道,“但如今是非常时期,不进则退,而且大明朝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冒一冒险,离亡国不远了。”
王在晋叹息一声。罢了,在生死瞬息的战场,本来
就是一场豪赌,并没有什么是与非、成与败、功与过,除了谋略外,还有很多的偶然和巧合,既然如此,争辩又有何意义呢?所谓乱世出英雄,在这样的世道,也许只有敢于冒大险者,才配做英雄吧。
孙承宗还回朝后,向天启帝陈述,要保大明,必须向外拓展,在宁远、觉华岛形成一道牢固的防线,继而将关、宁、锦连成一片,让百姓重建家园,安居乐业,最后军民一心,辽东可安,大明可安。然而王在晋固执己见,主张死守关内,将大明的生死存亡寄于山海关隘,看似稳当,实则险之又险。
天启帝听完,微微一笑,问道:“如此看来,你也认可那个袁崇焕的观点了?”
“正是。”孙承宗点头道,“袁崇焕其人,书生意气,有时容易冲动行事,但有谋略,臣以为在非常时期,得用那非常之人。”
天启帝又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哪个可经略辽东?”
孙承宗想了想,朝着天启帝揖手道:“如若皇上信任,臣自请经略辽东。”
天启帝闻言大喜,孙承宗乃是他的老师,诸子百家、兵法谋略无有不通,他打心里佩服此人,如果孙承宗能够去经营辽东,自是再好不过了。然而他自小没了母亲,由李选侍养育长大,先皇又对他不怎么爱护,从小受尽苦楚,因此身边真心待他好的人他看得极重,孙承宗肯去辽东,于国自然是好事,可于他来讲,身边又少了一个贴己知心之人,心中不免生出些伤感来,说道:“孙爱卿,你与朕名为君臣,实为师生,从感情上来讲,朕舍不得你离京,哪天朕若是苦了闷了委屈了,还能找哪个说话去?”
孙承宗没想到他忽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心头一阵感动,抬头时见天启帝一脸的离情别绪,不觉也动了感情,说道:“臣虽不能侍伴在皇上身边,可臣依然在边关为皇上分忧,哪一日若是辽东平静了,我大明朝安宁了,臣自会向皇上请奏再回京师。”
“好!好!”天启帝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朕依你,撤了王在晋。”
孙承宗道:“辽东事务,所要面对的不只是强大的后金军,还有背后的悠悠之口。臣恳请皇上,无论在朝中听说了什么,也不论有多少人诋毁于臣,望皇上相信臣之赤胆忠心,莫轻易将臣撤回来,免得功亏一篑。”
天启帝点头答应,说道:“朕若是不信你,还能信哪个去?到了辽东只管放手去做便是,无论何时,朕都信你。”
孙承宗跪叩于地,拜谢道:“臣多谢皇上!”
从此时明朝的政局来看,由孙承宗经略辽东,应该是最为明智的选择,他是天启帝的老师,又是内阁大学士,且执掌兵部,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与皇帝的关系,朝中都没有人敢在他的背后说坏话。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在历任的辽东经略之中,只有孙承宗的功劳是最大的,没有他便没有辽东的稳固,自然也不会有袁崇焕后来的功绩。
天启二年(1622)八月,孙承宗正式离京赴任,天启帝准拨了八十万两银子,赐其尚方宝剑,牵了孙承宗的手,并肩行至宫门外方才止步,而内阁及诸大臣则送他出崇文门方回。
孙承宗看得出来,也感受得到,皇上对他是极度信任的,然而也因了这样一份特殊的信任,他务必将辽东经营好,做给朝野上下看看,唯如此方不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九月初二,孙承宗抵达辽东的第二天,便召开了一次全体将领会议,任命并分派任务,升袁崇焕为监军,修缮军中的营房;祖大寿驻觉华岛,并负责粮饷、器械事宜;总兵江应诏重新制定兵制;总兵李秉诚练火器等。各人各执其事,井然有序。另远召朝鲜声援辽东,犒赏毛文龙,让他好生镇守东江,以牵制后金的后方。
三四个月后,关外兵营焕然一新,武器装备亦升级换代,各城各堡各所将士的精神面貌也大有改观,令出必行,涣散懈怠的风气基本不再,明军的声势造了起来。天启三年(1623)年初,孙承宗意识到向外拓展的时机到了,差袁崇焕去与蒙古诸部接洽,着手收复自山海关至宁远的两百里地。
广宁失守后,后金虽没有占据广宁西南地区,却是好生劫掠了一番后方回,蒙古诸部则趁机据为己有。好在这些部落处于左右摇摆之势,见明军的军纪严明,东联朝鲜,西筑山海,气势俨然,不敢与之为敌,在袁崇焕恩威并施下,同意归还山海关至宁远的两百里之地,共计五城七十二堡。
要回了这些疆土后,袁崇焕仿佛看到了辽东大好的远景,回营后便向孙承宗请命,道:“修筑宁远的时机已到,末将自请前往宁远,定将宁远城筑成一道铜墙铁壁!”
孙承宗明白,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便笑道:“本军门相信你能做好,我让满桂与你一道去。”
孙承宗很是看重满桂,到任后升其为副总兵,一直带在身边。袁崇焕见他把满桂调拨给自己,很是感动,大声道:“末将定不负军门厚望!”
孙承宗称好,当日摆酒为他们送行。袁崇焕踌躇满志,酒后更是意兴奋发,跨上马,径奔宁远。
此乃袁崇焕首次去独力营筑一座城,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也许此刻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宁远城会给他带来噩梦般的灾祸,同时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荣耀。所谓地狱与天堂一线间,他真正体验到了向死而生的苦痛和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