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惨胜宁远城

    ——

    一、定战略怒而犯上

    袁崇焕能感觉得出来,在那片刻的沉默里,天启帝、魏忠贤、侯恂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这让他十分地不舒服,也教他觉得很是讽刺。满朝皆言辽东不可守,在所有人都畏惧后金的时候,似乎龟缩于山海关成了一种常态,见怪不怪了,殊不知这才是最大的奇怪之处啊!就像一个谎言被传播之后,大家都信以为真,反倒是那个说真话之人,成了异类!

    袁崇焕冷冷一笑,说道:“臣守辽东,非是死守,更非为图自保而龟缩于山海关内,而是在固守之后,徐徐地收复失地。”

    魏忠贤冷眼看着袁崇焕,心下暗自偷笑,这是一个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既然他如此有信心,索性就让他去干一次,眼下大家都不愿意去辽东,在辽东的将士更是士气低迷,让这么一股清流去涤荡一番辽东之氛围,有益无害,于是便开口道:“主子,奴才以为,袁崇焕胆识过人,忠勇可嘉,行与不行姑且不论,让他去辽东试试无妨。”

    天启帝先前既已封袁崇焕兵部职方主事,自是已然认可了他,见他信心十足,大有不复河山不返朝的气势,心中大是高兴,着令他赴辽东任职。

    从宫里出来,侯恂笑道:“当年廷试,你在街边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成就了你我之缘分。今日面圣,你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到辽东后须做出一番业绩来,好教朝里那些消极怠战之人看看。”

    袁崇焕揖手道:“大人知遇之恩,下官没齿不忘!”

    侯恂成功替朝廷引荐了一位能干之臣,心情也是大好,说道:“送佛送到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袁崇焕讶然道:“何人?”

    “熊廷弼。”

    熊廷弼被撤下来的时候,心中十分郁闷,并一度想要据理力争,为自己辩白。方从哲离京时去见了他一面,他看到方从哲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此时的方从哲穿一袭灰色的白领道袍,花白的头发虽梳得整整齐齐,但他的脸在寒风里却白得可怕,衬得脸上的皱纹异常明显,一道一道如同沟壑。眼睛涣散无神,眉毛拧着,在眉心打了个结,很是憔悴。熊廷弼见状,连忙要跪拜行礼,方从哲却托住了他,道:“老夫已非元辅,飞白(熊廷弼字飞白)无须行此大礼。”

    熊廷弼强而有力的胳膊挣扎了一下,硬是跪在地上,行了叩首礼,起身后才说道:“阁老德高望重,当受晚生一拜!”

    在厅堂里入座后,方从哲眼皮一抬,道:“飞白啊,老夫知道你委屈,辽、沈、广宁失守,罪不在你。可你想过没有,为何你在辽东之时,空有经略之名,却无经略之实?”

    熊廷弼浓眉一动,道:“乃是魏忠贤弄权,架空了晚生,教王化贞掌了兵。”

    “这就是了。”方从哲道,“他可架空了你,亦可要了你的性命。”

    熊廷弼身子微微一震。方从哲叹息一声,道:“有时候啊,需要学会妥协,留着这有用之身,他日或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争一时之气,丢了性命,得不偿失。老夫今日就要走了,说心里话,入阁八年,委实不堪重负,现在卸了重担,顿然一身轻松,无须再殚精竭虑,担惊受怕,晚上入睡时更觉安逸了许多,这没什么不好。”

    熊廷弼低头称是,打心底里认同方从哲之言。连当朝首辅都险些丧命——要不是妥协下野,方从哲今天如何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京师?

    送别方从哲,看着他消瘦、落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头另一端,熊廷弼觉得送走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从今往后,大明朝的天就要变了,至于会越变越好,还是从此后一蹶不振,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无法揣测,顿时心头一阵迷茫。方从哲走了,自己的路又在何方?

    自然,送走一个时代,会迎接另一个时代的到来。熊廷弼在见到袁崇焕的时候,决计想不到,眼前之人将撼动时局,在大明朝最后的这些年呼风唤雨。因此当侯恂介绍袁崇焕时,他并没感到多大的兴趣,既然有人回来,就会有人前赴后继地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故而淡淡地问道:“你去辽东,有何策略?”

    袁崇焕道:“固守徐进。”

    熊廷弼闻言,心头微微一震,不由得多看他一眼,又问道:“如

    何守?”

    袁崇焕道:“固守山海关,然后将关、宁、锦一线连接起来,形成一道坚不可破的防线,再伺机出兵,徐徐收复失地。”

    熊廷弼听完,胸口急速地起伏起来——原来朝中还是有明白之人的,这天下还是有知己的!

    “很好!”熊廷弼略有些激动地道,“辽东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一块烂疮,烂透了,若是急于对它下猛药,则反受其害,徐徐图之,慢慢调理,方有望见成效。”

    侯恂点头道:“熊军门说得是。”

    熊廷弼道:“要想在辽东站稳脚跟,不光是手段得硬,用霹雳手段治军治敌,还得在朝中有人,为你挡暗箭。两者缺一,都不会有好下场。”

    袁崇焕听得出来,熊廷弼是把他当自己人一样推心置腹了,起身揖手道:“晚生多谢军门提点,请军门放心,军门没有完成之事,晚生替军门去实现。”

    熊廷弼是性情中人,听了这句话,胸中之戾气大减,哈哈笑道:“好,如有机会,帮老子多杀几个后金小贼!”

    越三日,准备停当后,袁崇焕带着袁玉佩、林凤翔两人,在侯恂、熊廷弼的陪同下,牵着马走过京师的街头,穿过城门,与侯恂、熊廷弼两人惜别,往东北而去。

    行了一程,前方已是越来越荒凉,袁崇焕在马上突然勒住马头,朝后面看了一眼,侯恂、熊廷弼两人依然站在城门口,朝这边望着,一时心中感慨万千。

    去边关带兵打仗,纵横沙场,杀敌报国,乃是他的夙愿,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马上就远离关内,要去往烽火四起、刀光剑影的战场,从此以后天涯路遥,世事如棋,能否安然回来亦成了未知之数,不觉生发了股悲壮凄苦之情。

    五六日后,已至山海关内,时山海关外聚集了大量难民,他们皆是从广宁、锦州、宁远那边逃难而来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袁崇焕到任后,经略王在晋命令其前往中前所安抚流民,收编青壮年参军,以扩充部队。

    袁崇焕刚刚走马上任,积极性很高,接到命令后也不休息,连夜就去了中前所。袁玉佩边在后面跟着,边骂道:“你这牛犊子,这急性子何时能改改?辽河以东地区已尽入后金之手,辽河以西也被劫掠一空,多少流民需要安置,此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你何须连夜前去?”

    袁崇焕回身拍了拍袁玉佩的肩膀,笑道:“叔父,你骂我牛犊子真是骂对了!我们来辽东并非是做官享福,说轻一些是受苦来了,说重一些便是拼命来的,努尔哈赤就像一匹野狼,时时地盯着这边,伺机而动,如果我们不早些稳定山海关,这里便是一盘散沙,大明朝亡国只是旦夕间之事。”

    袁玉佩叹息一声,说道:“此话倒也不假,既是拼命而来,那就干吧!”

    中前所是山海关外最近的一座城堡,城池并不大,不过五百米见方,城高三丈,平时城内以屯兵为主。此时兵皆入关,流民遍布,败乱不堪,凡是可以吃的,或能够抢的,皆已被流民劫掠一空,从城里一路走过去,老弱病残遍地躺着,年轻人也是面黄肌瘦,脸上尽是恐惧和茫然之情。

    如此悲凉之情景,袁崇焕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痛叹道:“兵荒马乱的年月,苦的依然是百姓啊!”走到百姓中间,大声喊道,“辽东的父老们,我叫袁崇焕,乃是朝廷派来救助你们的!我知道你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耕种的土地,不过请你们放心,朝廷已经重新派了人下来,决意收复失地!在此之前,我将负责安置你们,愿意当兵的,一会儿可登记入伍,不愿意的,就暂且在此安心留下,只要有我们的一口饭吃,便绝不会少了你们的!”当下命人开锅熬粥,分发给流民,并着手收编新兵。

    十日之后,中前所渐恢复秩序,王在晋又有新的命令下来,让袁崇焕去十里铺,安抚流民。袁崇焕也不推辞,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十里铺。因了其表现突出,态度积极,在众多怠惰畏战的将士里面,宛如一股清流,许是王在晋想要树立一个榜样,奏请朝廷,加封袁崇焕为宁前兵备佥事。

    佥事属于正五品的职,只这么些日子便升了官,袁崇焕自然是高兴的,因此越发地卖力。他相信战场不比官场,在这里完全可以用实力说话,只要干得好,干得出

    色,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没过多久,令他郁闷的事情就出现了。在十里铺安置完流民返回关内时,王在晋正在召开军事会议,凡参将、游击以上品级的人都去了,袁崇焕只是区区兵备佥事,自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他心里明白,这次的军事会议十分重要,关系到辽东今后的走向和前途,然而也正是如此,使他惴惴不安起来。

    按正常的逻辑来说,此等高层会议,不关袁崇焕的事,待上面有何决定,让他去做什么便做什么就是了。可他不一样,他来辽东是要收复失地、雪洗耻辱的,他不甘于尸位素餐,浑浑噩噩度日。那王在晋又是何许人?在来辽东之前,他早已看过王在晋呈给皇上的奏折,按照他的想法,王在晋的策略不叫防御,只是自卫罢了,而且自卫的方式也不怎么高明。在山海关外再筑一城,欲以此来拱卫山海关,进而拱卫京师。对于此等战术,袁崇焕觉得十分可笑,后金军既然可以势如破竹地拿下辽河以东全境,洗劫辽河以西地区,难道你在城外筑城便能挡得了吗?此乃活脱脱的掩耳盗铃之举,在明眼人看来,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在王在晋主持的会议里,又能商讨出什么样的好谋略来?

    想到此处,袁崇焕顿时就急了,事关国家安危、百姓福祸,还管他什么品级之分,上下之别!只要能给国家谋利,为百姓谋福,便应该去参加甚至干涉会议的议程。主意打定,袁崇焕转身径往议事厅闯。

    门外的守卫将他拦了下来,说道:“没有命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什么叫闲杂人等?”袁崇焕高声道,“我乃宁前兵备佥事,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军门禀报,要是耽误了大事,你担待不起!”

    守卫奉了王在晋命令,会议期间,一律不接见任何人,因此语气也是强硬得紧,道:“你有多大的事,我们管不着,我等只听王军门的命令!”

    袁崇焕脸色一沉,索性就硬往里闯,守卫见状,连忙呵斥,一时吵闹争执声大起。里面的王在晋早已听到了,且已听出是袁崇焕在闹事,只是不想去理会罢了,但越闹越厉害,不由恼怒地道:“是哪个在闹事!”

    守卫忙道:“禀军门,乃是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

    “好大的胆子!”这声音是蓟辽总督王象乾的,“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他能闯的吗?若还闹事,拉下去斩了!”

    守卫得到命令,底气更足了,横刀立于袁崇焕身前。袁崇焕却并没将那守卫放在眼里,也没将里面的王在晋、王象乾放在眼里。辽东的利益高于一切,当此危难之时,职位再高也不能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躲在屋子里悄悄地替几十万军民决定生死。

    为了纠正王在晋的决策,袁崇焕豁出去了,脚一抬踢向守卫。一来那守卫没想到他会动手,猝不及防,二来袁崇焕身形虽然不高,但在家乡时骑马射箭,每日锻炼,力道极大,“砰”的一声大响,守卫身子被踢飞的同时,也把门撞开了。

    里面的人着实吃惊不小,均是如看怪物一样地看着袁崇焕。要知道这是辽东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一个小小的兵备佥事,居然敢把守卫打了,硬闯进来,此人不是疯了就是活腻了。

    王在晋涨红着脸,恶狠狠地看着袁崇焕,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而且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官挑衅。若是连这么一个人也能在他面前放肆胡来的话,那他还怎么号令三军?

    王在晋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脸上杀气盈然,沉声道:“你若是想死,本军门现在就成全你!”

    “你的防御策略我在皇上那里看过了。”袁崇焕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相反,错的是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经略,因此说话之时依旧底气十足。

    袁崇焕开口就把天启帝抬了出来,着实让王在晋暗自震惊不已,且看他的气势,绝不像是在说假话诓他,问道:“你何时见过皇上?”

    袁崇焕道:“在来辽东之前。”

    王在晋冷冷一笑,道:“莫非是皇上授意你如此胡闹的吗?”

    袁崇焕无心与他斗嘴皮子,说道:“在关外再建一座关隘,乃是下策,后金既然能打下辽河以东全境,照样也可以踏破重关。”

    王象乾颇不耐烦地转头看了袁崇焕一眼。他是隆庆年

    间的进士,已历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四朝,而今七十有六。因年事已高,自不像年轻人那般敢冒险,眼下后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大明朝的国库空虚,再加上民间乱民四起,他自然持保守意见,认可王在晋之谋略。见到袁崇焕那副信心十足、满腹斗志的样子,王象乾只觉厌恶至极——当前形势下,你凭什么与人家去争去斗?当下没好气地道:“那么依你之见,怎么才算妥当?”

    “城外筑城,龟缩于内,怎生防御?”袁崇焕也没什么好气地呛了回去,高声道,“筑好外城后,专等人家来攻打,就算能守住一年两年,那么以后呢,就眼睁睁地看着敌军踏破山海关,入主中原吗?”

    “放肆!”王在晋喝道,“以后的事,到时自会有办法,况且,大明朝的未来,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兵备佥事来议论!”

    “军门此言差矣!”袁崇焕哈哈一声笑,说道,“天下事自然该让天下人来议论,莫非议论**也要分上下贵贱吗?再者,末将乃是朝廷命官,既然在辽东任职,就有责任管理和议论辽东的事。依末将之见,城外筑城乃消极防御之策,非长治久安之计,要想保住山海关,拱卫大明江山,须向外拓展,建立一条牢固的边防线,以图今后收复失地。”

    “收复失地?”王在晋怒极而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此乃军前会议,非痴人说梦之所,给本军门滚出去!”

    袁崇焕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神色间失望之极,沉声道:“末将人微言轻,没有资格影响军门的策略,先行告辞。但在走之前,末将还想说一句,保卫辽东,事关国本,末将会奏请朝廷,请皇上定夺。”

    王在晋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如果奏疏是谁都可以上的,那么朝廷每天要处理的折子将堆积如山,道:“那么本军门也跟你说一句话,越级上报,公然对抗上级,你犯的不仅是忌讳,还有可能是死罪!”

    袁崇焕没再说话,转身走了出来,他不怕死,自然也不会在意王在晋的恫吓。走出门的时候,里面传出“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又听到王在晋怒吼的声音:“不知死活的东西!多读了几年书,没读出个好歹来,倒是读来了一身臭脾气以及不切实际的思想,书生误国,诚然不虚!”

    袁崇焕的脚步略微停了一下,继而又往前走。

    “你不该纵容他。”王象乾冷冷地道,“为免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早些把他处理了便是。”

    王在晋道:“他这所作所为本身就是在找死!放心吧,此等疯子必是活不长久的。”

    其实王在晋的话并非虚言恫吓,越级上报是官场大忌,更别说是上奏朝廷了。然而,对一般人来说,的确不敢做这般犯忌讳之事,可袁崇焕却不是一般人,他说一不二,认为在天下苍生、家国安危面前,事急从权,还讲什么礼数?从议事厅出来后,他果然动笔写了一道奏疏,命人速送朝廷。

    这份折子送抵内阁后,叶向高并没理会,将它压了下来。

    叶向高并非贪图安逸之辈,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政客,在现实面前,他会更加偏向主流意见以及摆在面前的实际问题。当然,也有可能是袁崇焕身份低微,以叶向高之地位,他不会把这么一个小人物的言论当回事。

    袁崇焕见送上去的折子如泥牛入海,情急之下,又上了一道,这一次语气更加犀利,言辞也更加激烈,说若是往外拓展,修复宁、锦防线,不但能巩固山海关,失地亦将复之;若依王在晋计,画地为牢,无异如饮鸩止渴,不出两年,关必破,国必亡矣!

    叶向高看到之后,不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莫非我大明朝就他有见识?”

    侯恂走过来一看,见是袁崇焕的折子,也着实暗吃了一惊——越级上报,弹劾上司,扰乱内部团结,无论哪一样单独拎出来都是死罪。看来他并没有把熊廷弼当日的话听进去,身在官场,一意孤行,恣意妄为,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怎么看?”叶向高笑吟吟地转过头来,问侯恂道。

    侯恂瞟了眼叶向高,因看不出其心思,不敢妄自断言,说道:“此人不管是谋略还是胆识,都极是少见,而且他的言论也代表了朝中一部分人的意见,下官以为,不妨让孙大学士

    看一眼。”

    叶向高闻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凡辽事都是大事,万一真被这姓袁的不幸言中,到时他这个一朝之首辅怕也不好过。孙承宗乃是当今皇上的侍读、东阁大学士,又兼了兵部尚书的职,深受皇上器重,让他去过一眼,倒是个两全之计。当下把袁崇焕的折子递给侯恂,道:“你送过去吧。”

    侯恂接过折子,心里暗松了口气,如果孙承宗肯出手,或可救袁崇焕一命。

    孙承宗过目之后,抬起头看着侯恂笑道:“看来你颇是看重此人。”

    侯恂“哦”了一声,微哂着反问道:“何以见得?”

    孙承宗道:“按照官场规制,袁崇焕的这道折子不该被拿出来,而且凭我对元辅的了解,他也不可能对这个人的言论上心,然而你却把它拿了给我看,可见你是赞同袁崇焕之言论,并且对他颇为赏识。”

    侯恂拱手笑道:“孙大学士纤毫无不洞悉,那么下官也就只有如实相告了。早在万历年间,此人便曾预言,杨镐兴全国之兵,看似强大,实则是一盘散沙,届时难以统一号令,从而各行其是,恐要一败涂地。又提出要守辽东,必先是主守而图徐进,步步为营,方有算胜。”

    孙承宗浓眉一沉,又看向手里的这道折子。侯恂不知其心思,便又道:“在后金铁骑的威胁下,满朝皆恐,独此人无畏,且自告奋勇赶赴前线,于情于理,此人不可失,望大学士救他一命。”

    孙承宗当然明白侯恂的意思,若是没人出面,这个袁崇焕必死无疑。他抬起头,郑重地道:“他是对的。”

    “什么?”侯恂一时没明白其意,讶然道。

    “从战略上讲,固守山海关,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不能长久。”孙承宗道,“倘若眼下所定的方略不能长久,那么朝廷如今所耗费的大量人力财力,最终都将付诸东流。袁崇焕所提出的修复宁锦防线的策略,如果真的可行,正是长治久安之良策。”

    侯恂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如此看来,大学士也主张‘固守山海,修复宁锦’之策了?”

    孙承宗却没给他答案,只道:“我会设法将这道折子转呈皇上,救此人性命。”

    侯恂连忙揖手道:“如此多谢大学士了!”

    孙承宗道:“包容有识之士,听取有用之见,乃身居高位者应有之胸怀。换个角度看,我朝最怕的并非袁崇焕这类人,而是官居要职、不谋其政、得过且过之辈,这才是误国误民啊!”

    孙承宗相貌奇伟,所谓相由心生,他早年研习兵法,也是极为关心边防之事,为人不拘小节,他嘴上没说,心里则对袁崇焕敢犯上司,敢冒大不韪的脾性颇是欣赏。有一日,趁着给天启帝讲读的机会,他把袁崇焕的那份折子拿了出来,呈予天启帝御览。

    天启帝的生母原不过是个宫女,且死得早,天启帝乃由他人抚育成人,好色的泰昌帝起初也并没把这么个儿子放在眼里,因此天启帝没受过多少教育。后来泰昌帝猝死,天启帝匆匆继位,实际上所识之字不多,奏疏往往由他人解读后,他再决定批红与否。此时见孙承宗把折子呈上来,眉头微微一皱,从心理上便拒绝阅览。

    孙承宗作为天启帝的讲师,自然知道他的脾性,道:“皇上但阅无妨,臣在旁边讲解。”

    天启帝闻言,这才拿起折子来看。孙承宗则把袁崇焕的意图和谋略细细讲了一遍。天启帝听完,说道:“此人朕曾见过一面,还当着朕的面说,守辽东他一人足矣。朕深为他的气节和勇气所感动,但又有些不太相信,因此才派他去辽东先行历练,以观后效。没承想他居然敢与王在晋叫板,还直接把奏疏呈了上来,其心之大,其胆之壮,诚然千古少有。”

    孙承宗颇是认同天启帝的观点,含笑道:“皇上所言极是!那么依皇上之见,此事该如何处治?”

    天启帝问道:“你认为王在晋之策如何?”

    孙承宗道:“可保一时,断难长久。”

    天启帝点头道:“是啊,让人打到山海关来了再进行防御,险之又险。不过要想验证袁崇焕之想法,须派遣一位同样是胆大包天,敢说敢做,且深谙兵法之人去巡察,方可定夺。”

    孙承宗点头道:“皇上以为该差谁去?”

    天启帝看了他一眼,道:“此人非卿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