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厦将倾书生出关
泰昌元年(1620)九月初一五更,泰昌帝服红丸后暴毙,终年三十八岁,史称“一月皇帝”。
前后不过一月,万历、泰昌两位帝王驾崩,大明朝彻底乱了。老百姓不知道今后国家将走向何方,在内忧外患的双重打击下,皇位接连更替,会是彻彻底底地压垮大明朝的最后一根稻草吗?一时间人心惶惶。此时的朝中早已乱作一团,一边要给大行皇帝准备后事,一边则紧锣密鼓地图谋夺权。李选侍欺太子年幼且无主见,与魏忠贤、客氏等合谋,占据乾清宫,要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还把朱由校藏在宫里,不让他与大臣会面,其意图十分明显——若不能听政,便不放太子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在内忧外患的非常时期。万一努尔哈赤趁着这个时候发兵攻城,军情如火,哪个能代皇帝下旨做决定?即便是遵泰昌帝遗嘱,可代为朱批的方从哲在这个时候也是无法行使职权了。
泰昌帝一驾崩,众多言官便找李可灼、崔文升等开刀,继而矛头一转,指向方从哲,言方从哲虽无弑帝之心,亦难逃弑君之罪!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方从哲彻底慌了,此罪名一旦坐实,灭九族都算是轻的,如何担得起?情急之下草拟了一份遗迢,以泰昌帝的名义和语气,嘉奖了李可灼献药之功。本意是想撇清自己,把责任推到泰昌帝身上。可那帮言官也不是傻子,一看这遗诏就是出自内阁,瞬时把方从哲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在方从哲个人系生死于一线间时,明朝的命运也越发得扑朔迷离起来。抛开太子被扣、不能登基之外,由“红丸案”延伸出来的各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有人甚至把“梃击案”与“红丸案”联系起来,言两案背后实乃同一主谋,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者,矛头直指后宫的郑贵妃、李选侍,说就是他们害死了泰昌帝。
如果事情真按如此情形发展下去,宫中必掀起一股惊涛骇浪,在各种势力的交织之下,此案能查得清吗?即便最后能够水落石出,只怕到时辽东已失,这天下已非大明的天下了。
雷声隆隆,烟雨缥缈,方从哲脸色惨白地坐在家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如帘般的大雨中,府上的总管跑进来,说道:“老爷,兵部给事中杨涟求见。”
方从哲眼皮一抬,“嘿嘿”一声怪笑,道:“让他进来吧。”
杨涟是东林党新秀,此人做事干练,且有谋略,是个能臣。他在这个时候亲自入府,只怕并非仅仅是来商议朝政的。方从哲性虽温和,却并不傻,帝崩国乱,他这个内阁元辅被卷入了这个巨大的旋涡之中,自身难保,于朝中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杨涟入内后先是行了礼,而后单刀直入说明了来由,只见他目光炯炯,看着方从哲郑重地道:“元辅,现下皇帝宾天,新帝未立,朝局不稳,长此下去,必生更大的祸乱。当务之急,只有一条路可行。”
方从哲自知自己无力回天,只有任人操控的份儿,只淡淡地道:“哪条路?”
“请旨让位,并让叶向高入阁主政。”
叶向高是东林党的首脑,也是位雷厉风行的干练之人,或许让这样一位能人干吏来主政,能把大明朝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也未可知。方从哲点点头,他明白,这是让贤,同时也是交易,是救他,更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使他在这场风雨中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
“好。”方从哲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只觉松了一口气,同时身子也轻松了许多。执政八年来,他无功也无过,在各个政党之间周旋,临到头险些被扣上一顶“弑帝”的帽子。现在有人把他从旋涡里捞了出来,他得救了,同时也从政治的泥潭里拔身而出。无官一身轻,诚然不虚!
方从哲退位,东林党首脑叶向高被许可入阁,这是东林党人在权力较量中的一次小胜,离真正的胜利只差一步之遥了——让朱由校登基,只有如此,才能彻底地稳定局面,从而掌控大明的政局。
杨涟联合左光斗、刘一燝等东林党的年轻一辈,一边穿着孝服去乾清宫跪请,要求李选侍让他们见一面太子,商量大行皇帝的丧事,一边暗通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让他去说服李选侍——大明以孝治天下,泰昌帝刚驾崩,尸骨未寒,怎能让太子躲在宫里,不去服孝呢?
李选侍毕竟是妇人,心想人死为大,况且父亲死了,儿子不出面,无论怎样也是说不过去的,当下答应让朱由校出来,与大臣们见一面。
朱由校刚刚露面,杨涟等人就抢步上去跪倒在其身前,哭着山呼万岁,也由不得朱由校愿是不愿,抱了他就往乾清宫外跑。李选侍虽也擅于心机,可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人居然敢以此等方式抢夺太子。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杨涟等人把朱由校抱到文华殿,接受等在那里的群臣朝拜,并且定下了登基的日子。
李选侍气得险些晕过去,大骂杨涟那帮人简直就是流氓无赖,无耻之极!客氏
冷笑道:“玩弄政治者,哪个不是流氓无赖?对付那些人,你只有一个办法。”
李选侍忙问道:“是何办法?”
“比他们更加的无赖。”客氏笑吟吟地道,“你本来就是当今太子的养母,只要你占着乾清宫不走,再给自己封个太后之名,他们又能奈你何?”
李选侍闻言,不由得笑逐颜开,道:“好计!”
李选侍以为如此就可以垂帘听政,掌握政局,可杨涟等一干人依然没让她如愿。他们率内阁集体成员,站在乾清宫外逼宫,请李选侍搬出去。
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王安乃是朱由校的伴读,自也是站在太子这边的,在内宫给李选侍讲大道理,言皇太后乃是皇帝封的,你自己封了不算。而且您只是太子的养母,要是真把将来的皇帝惹恼了,把朝中上上下下的臣子们得罪光了,漫说是假皇太后的身份,即便是太皇太后也是没有用的,到了那一刻,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乾清宫也就无异于冷宫了。
李侍选被说得心灰意冷。她并不傻,当太后垂帘听政的前提是要有权威,现在上到皇帝下至臣子,没一个把她当回事,这太后当来又有何意义?当下只得退出,移居仁寿宫。
震动大明朝的“移宫案”至此告一段落,朱由校御奉天门,继皇帝位,次年改年号为天启元年,史称天启帝。
天启帝即位后,召叶向高入阁,接替方从哲的首辅位——东林党自此掌权——封乳母客氏为“奉圣夫人”。东林党人唯恐客氏联合魏忠贤弄权,上奏建议让客氏移出宫去,然客氏也非普通人,勾结魏忠贤反击。朱由校也有他的想法,怕东林党权势太大,欲利用魏忠贤挟制,让他入司礼监,掌管东厂,自此东林党与阉党之争正式拉开序幕。
此后,熊廷弼作为楚党,且在前朝时声名不佳,没人保他,自然就被撤下野,由辽东巡抚袁应泰接任。那袁应泰虽是治世之臣,可不谙兵法,天启元年(1621)三月二十日,努尔哈赤抓住明朝帝位新旧交替以及所忌惮的“熊蛮子”被撤之大好时机,先下沈阳,后又攻破辽阳,袁应泰见大势已去,挂帅印在辽阳府中自缢而亡。
沈阳是辽东之重镇,辽阳则是辽东的首府,乃军事、政治之中心,其辖区大小七八十个城堡,尽数落入后金手中,此意味着辽东半壁已失,明朝除了山海关一道天然屏障,几无险可守。这更加意味着,后金的势力从辽东山区扩大到了辽河平原,对明朝开始成俯瞰之势,只要一脚踏破山海关,他们便将推翻大明,立国而据天下!
消息传来,举国震动。所有人都明显地感受到后金那匹狼已然露出獠牙,他们现在所威胁的不仅仅是辽东,而是整个大明朝!尝到了肉味的狼正以鲸吞之势,吞下辽、沈七八十座城堡后,向山海关逼来。在京师的所有人都几乎闻到了一股从狼牙上透出来的森然寒意以及浓浓的死亡气息!
同年,朝廷不得不再次启用熊廷弼,让他再赴辽东御敌,同时升参将毛文龙为副总兵,让他守镇江,希望这个令努尔哈赤忌惮的“熊蛮子”能够克制后金南下的铁蹄的同时,让毛文龙死死咬住后金的屁股,使之有所忌惮,从而挽救大明江山于危难。
可惜的是,此时已非彼时。阉党乱政,辽东战场上,上至总兵官下至士兵,到处都充斥着魏忠贤的人,熊廷弼虽任经略之职,兵权却握在阉党王化贞的手里;再加上奸细横行,漫说是熊廷弼,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挽救辽东之败局。
天启二年(1622)正月,后金先下西平堡,再下辽东总兵驻地广宁。
熊廷弼、王化贞无奈弃城逃向关内,同时十多万难民也跟着军队南逃,一路之上流民如蚁,哀号震天,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后金军拿下广宁后,乘势继续挥师南下,一路上势如破竹,连续攻克锦州、大凌河、小凌河等四十余座城堡,若非是战线拉得太长,粮草不继,兵力不足,一口气打到山海关也未可知。可即便如此,后金也掳掠了上万人口,牲口六千余头,运走粮草五十万石以上。
天启帝上台后不过两个年头,两次惨败不仅打得军民魂飞胆丧,也让朝中上下一致认为,后金军坚不可破,他们踏破山海关、入主中原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社会更加不稳定,经济掉入冰点,甚至连政府正常的开销都难以为继。
两强相逢勇者胜,究竟谁胜谁负,谁主中原?大明王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天启二年(1622)二月,广宁失守的第二个月,就在朝中一片消极、人人谈辽东而色变之时,一个人的出现让朝中上下侧目不已,惊诧万分,他就是袁崇焕!
此前,袁崇焕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往京师。他虽身处闽地,却心忧辽东,在听到广宁失守时,一怒之下把县衙升堂用的桌子一脚踹翻,呼呼地喘着粗气,眼里充血,犹如一头愤怒的狮子,撕心裂肺地大喊道:“阉党误
国啊!架空熊廷弼,让王化贞掌兵,焉有不败之理!”
及至过完年,袁崇焕立马让袁玉佩、林凤翔收拾行装随他入京,并让罗立、谢尚政、洪安澜在邵武等他的消息,随时准备赶赴辽东。
谢尚政被他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问道:“袁老爷,你此番只是去京师述职(指向北京报告政绩,相当于考察,三年一次),何以让我等随时启程去辽东?”
袁崇焕道:“辽东我去定了!”
众人讶然。袁玉佩却苦笑一声,道:“辽东数次惨败,朝野上下,谈虎变色,这种时候哪个愿意去?又有哪个当父母的,甘愿将自己的儿子送去受死?你要入地狱,替他们去挡灾受难,哪个能不愿意?”
袁玉佩一言道出真相,令罗立等人面面相觑。袁崇焕看了他们一眼,冷笑道:“怎么,怕了吗?”
洪安澜脸上的横肉一动,道:“你都不怕,我们怕什么!”谢尚政、罗立等人都是道上响当当的人物,被袁崇焕如此一激,脸上一阵**,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袁崇焕哈哈一笑,道:“到了辽东,袁某就全仗各位了!”
次日,在袁玉佩、林凤翔的陪同下,三人三骑,迎着腊月的寒风,急往京师。
他们三人抵达京师时,距广宁失守已去一月,接见袁崇焕的乃是时任太常寺卿的侯恂。他郑重其事地让座奉茶,随之特地屏退了左右,之后才微哂道:“可还记得我吗?”
袁崇焕自然记得他,而且心中隐隐然觉得,他有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甚至今日的谈话,极有可能因此改变他的命运,当下恭敬地道:“下官自然记得。”
侯恂在他旁边坐下,说道:“那么三年前的廷试文章,你也应该是记得的。”
“是的。”袁崇焕不动声色,只静静地看着他。
“你当年的言论是正确的。”侯恂眉头一动,说道,“然而如今之局势,较当年更加严峻,形势也更加凶险。我也不瞒你,眼下我大明朝已是岌岌可危。你有何想法?”
侯恂所言,句句都在袁崇焕的意料之中,他当下微微一笑,道:“还是当年的策略,主守而徐进。”
“哦?”侯恂问道,“自沈阳、辽阳、广宁等辽东重镇沦陷后,后金随时都可能破关而入,侵略中原。如何守?还守得住吗?”
“守得住。”袁崇焕用十分肯定地语气道,“只要上下一心,朝廷给予守将充分的自由和信任,下官担保,不但守得住,而且还能把失去的城池再夺回来!”
侯恂连日来听到的都是消极的言论,见到的都是谈辽东而色变的面孔,此时看着袁崇焕自信的脸,闻听得肯定的语气,心头大振,眼里不由得发出光来,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袁崇焕听得此言,心头一动——属于他的时代即将来临了,他日思夜想,纵横辽东的时候终于到来了!他霍地起身,拱手道:“请奏明皇上,遣下官去守辽东,下官还朝廷一个太平!”
“好!”侯恂拍案而起,道,“明日进宫,我就向皇上请旨!”
从太常寺署院出来的时候,袁崇焕抬头望了望,朵朵白云间,天蓝得若透明也似。阳光照射在身上,温煦如春。是的,属于他的春天要来了,从此之后,他不再是闽地一个小小的县令,他将在战场上纵横,进而留名史册,永垂不朽!
见到袁玉佩后,袁崇焕依然未能从激动地情绪里回过神来,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眼叔父,看着他那张略显老态的脸,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袁玉佩见状,惊道:“怎么了,述职不顺吗?”
袁崇焕摇摇头,又笑了,笑中带泪,伸出手搭在叔父的肩头,哽咽道:“叔父,我袁家从此之后不再是低贱的商人世家,这个局面将在我身上改变了,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我要去辽东,为国建功,为我袁家光耀门楣!对,去辽东,现在就去辽东!”
袁玉佩看着他时哭时笑、状若疯癫的样子,又听他马上就去辽东,着实吃惊不小,叫道:“朝廷旨意下来了吗?”
袁崇焕道:“军情如火,不能等了!”
“要走也总得吃了午饭再走啊!”袁玉佩急跟过去叫道。
“带上干粮。”袁崇焕急迫地去牵马,那神情当真犹如着了火一般,喊道,“叫上凤翔,快!”
袁玉佩不由深叹一声,道:“你这性子早晚闯出祸事,我得去把你家的婆娘叫来,让她好生管束于你。”
午后时分,袁崇焕一行三人已然出了京师,沿通州往东北方向而上。时值开春二月,越往北走越冷。临近山海关时,这一带山势并不算高,却是崇山峻岭,重峦叠嶂,气象万千。往高处望,蜿蜒的长城顺山势而走,起伏连绵,一直通往山际,伸入云端,大气磅礴,不可以言语形容。
三人都是久居南方,极少领略北方的冷峻和刚毅之美,特别是这等寒冷的时节,山上怪石嶙峋,光秃秃地透着股冷酷,恰如男性之刚烈,于山川形胜中弥漫着不屈的气节。袁玉佩笑道:“老天爷真的是神奇,以长江为界,划分
南北,人文与山川一刚一柔,使我****刚柔并济,缺一不可,成就了中华之文明,并使之源源不断,世代传承!”
袁崇焕却不作如此想,说道:“如此一方山水,必养育出剽悍之民风,再加上这天然之屏障,辽东焉有不保之理?现如今朝中大部分人谈及辽东局势,无不是心惊胆战,态度消极,只望龟缩于山海关内,苟延残喘,实在是一群误国误民的酒囊饭袋。”
林凤翔虽然极是信任袁崇焕,但他心中同时也不免起疑,要知道无论是杨镐还是熊廷弼,都惨败而归,而且丧失了辽东大片河山,眼下后金军已逼近山海关,控制了辽河平原以东的肥沃土地,其实力更甚于前,还能怎么守?因此问道:“老爷要如何守?”
袁崇焕信心十足地道:“出了山海关我指给你看!”
事实上,袁崇焕这些年来一直在关注辽东局势,虽未曾到过关外,但这一带的地理形势他早已了然于胸,此番前来,不过只是想实地勘察一番,确认心中的想法罢了。到了山海关,守卒查问他是什么人,袁崇焕道:“福建邵武知县袁崇焕。”
守卒一愣,心想区区一个南方知县,到山海关来做甚?因问道:“袁知县到此有何贵干?”
袁崇焕道:“巡防。”
守卒又是一愣,道:“知县有巡防之责吗?”
“没有。”袁崇焕看着守卒,脸色渐渐严肃起来,道,“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在后金逐渐逼近山海关的时候,莫非你们还认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有的事都该听上司吩咐,按部就班地行事吗?本官告诉你,再如此下去,国破家亡不远矣!”
“可是……”守卒本还想说“话虽有理,但毕竟是越权越职行事,不好通融”,袁崇焕打断他的话头道:“不须多久,朝廷的任命书就会下来,本官将来辽东任职,你也无须为难,速去禀报,放我出关。”
守卒听了这话才会过意来,原来是即将被派到辽东,提前做功课来了。当下道声:“稍候。”转身入内禀报去了。
山海关里的将士与朝中的官员,几乎是同一个心态,认为早晚守不住,消极之极。而且他们身处边关,畏敌之心更甚,听说有人不要性命来辽东勘察做功课,那就让他去吧,反正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烂摊子,莫非他还真能看出什么花来?
不消多时,守卒奉命放袁崇焕出关。三人骑了马往前疾奔,在角山下了马,登上了这一段的长城。
角山段的长城乃是山海关区域内制高点,山势巍峨,其峰顶因像龙头戴角而名。袁崇焕身形虽不强壮,体力却是不差,登上峰顶后只略微喘了几口气,指着前方,说道:“如果说角山是龙首,那么前面像什么?”
袁玉佩纵目遥望,从这里看过去,前屯、高台堡、宁远、锦州连成一片;再远处大、小凌河从北边蜿蜒而来,插入辽河平原,辽阔的平原不断地往外延伸,青黄相接处就是辽东最大的河流辽河;目光一转,往东能隐隐看到碧绿的大海以及觉华岛。可是看了半晌,却是如何也看不出像什么,不由问道:“像什么?”
袁崇焕道:“前屯、高台堡、宁远、锦州连成一片,它就像龙身。”
袁玉佩瞪大了眼睛道:“这里是高山,那边是平原及丘陵,如何像是龙身?”
袁崇焕笑道:“其实山海关区域就是一个巨大的龙头,其龙身隐而不现,不过是蛰伏了起来。你且想想,如果把关外各城各镇各堡连成一片,形成一道坚固的边防线,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
袁玉佩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么大的工程,所要动用的人力姑且不论,用到的银子只怕也是个巨大的数字。朝廷本就困难,况且眼下民怨沸腾,许多地方连饭都吃不饱,你的设想要想实施,只怕不太现实,估计朝廷也会考虑到实际情况,不予批准。”
袁崇焕转头看了眼袁玉佩,道:“国家安则百姓安,任何一个朝代,在外敌入侵的情况下都会考虑先攘外,继而安内。”
袁玉佩笑道:“你的理想颇是伟大,只愿朝廷能准你所想,在关外打造一条钢铁防线。”
又说了会儿话,三人下得山来,经山海关又南下回京师。几乎与此同时,被新任命的辽东经略王在晋也于辽东巡视。这位主掌辽东军务的大臣,其实在内心上不愿意去“死亡之地”,他非常清楚,到了这个地方,无论怎么做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就算能敌得过后金军,能敌得了朝中言官的悠悠之口吗?熊廷弼便是最好的例子,即便是他雷厉风行,整治军纪,积极防卫,还不是被弹劾下野?所以王在晋到辽东后,根本就无心作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打算画地为牢,死守山海关。
其实王在晋的思路,非常符合朝中绝大部分大臣的想法,在节节败退的情况下,除了死守,还能如何?若在这种时候还有人豪情万丈地说,要打退后金收复失地,那才是不切实际,痴人说梦。
然而,袁崇焕
抵京后,跟侯恂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辽东可保矣!”
侯恂神色一振,说道:“这些天不曾见你,可是去了辽东?”
袁崇焕道:“是的,下官正是勘察辽东地形去了。”
侯恂紧接着问道:“你觉得辽东可保?”
“不但可保,而且还有望徐徐收复失地。”袁崇焕的眼里闪着光,兴奋地对侯恂说道,“只要能够稳住辽东,加固边防,下官便有办法徐徐收复失地。”
在举朝情绪低迷、消极怠战的局面下,侯恂最需要听到的就是如此鼓舞人心的话,他一拉袁崇焕的手,道:“随我入宫面圣!”
袁崇焕身子微微一颤,是惊讶更是激动,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天子,向他当面陈述自己的主张了!
原来,侯恂向天启帝举荐袁崇焕的当天,年幼的天启帝正对着首辅叶向高垂泪,说是辽东节节败退,除了山海关几无可守,万一某日后金的铁蹄踏破山海关,兵指中原,祖宗的家业就要败在朕的手里,朕将成千古罪人也!
叶向高宽慰他道:“王在晋已去辽东,皇上无须担忧,不出几日,他定会拿出镇守辽东的方案来。”
侯恂进去的时候,天启帝正在抹眼泪,便将袁崇焕推荐了出去,说此人颇有胆略,可使其去辽东。天启帝闻言,眼睛一亮,又惊又喜,道:“此人当真有办法保辽东?”当即就准了侯恂所奏,封袁崇焕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并要召见此人,说是要与他当面谈谈。
不想侯恂出宫来找袁崇焕时,其人已不知所踪,问及旁人,皆无所知。侯恂何许人也,隐隐猜到袁崇焕可能已经自行去了辽东,索性就坐等他出现。
袁崇焕被侯恂领入西暖阁的时候,天启帝正在改造那张暖榻,刀锯斧凿等木匠所使的器具一样不少,旁边蹲着魏忠贤,聚精会神地看着天启帝雕刻床壁上的花纹。
袁崇焕见状,暗吃一惊——历朝以来,哪有皇帝亲自动手做手工匠活的?侯恂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他一下,示意其收敛表情。
天启帝听到脚步声,回头问道:“何事啊?”
侯恂忙答道:“启奏皇上,臣把袁崇焕带来了。”
天启帝站起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就是袁崇焕?”
袁崇焕早已跪在地下,伏首道:“臣袁崇焕叩见皇上!”
“起来说话。”天启帝从案头上拿过一份折子,交到袁崇焕手上,又道,“这是新任辽东经略王在晋视察辽东后送来的防守方案,你且看看。”
袁崇焕起身慌忙接过,细细阅览。王在晋的奏疏大意是,所谓“山海”,乃左为山,右为海,故名。其作用不过是防军民之出入,查商旅之往来,且辽东虽为重镇,后金一来,望风崩溃,只凭山海一关,岂能挡乎?辽东之局,首坏于清、抚(指清河、抚顺失守),再坏于开、铁(指开原、铁岭失守),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此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四坏则弃全辽而无局,退缩山海,再无可退。
其意是说,广宁失守后,后金军进入辽河以西的广袤地区,辽东已无可守之地;而后又提出“抚虏、堵隘”的防守策略——所谓“抚虏”便是招抚蒙古各部,让他们不为后金所用;所谓“堵隘”,是要在山海关外再筑一城,使关内成为城中之城,以此来抵挡后金军的冲击。换句话说,就是要画地为牢,把自己牢牢地锁在关内。
天启帝盯着袁崇焕,见他的眉头越锁越紧,问道:“如何?”
看到袁崇焕的神色,侯恂心头不由得一紧,心突突直跳。他多少是了解袁崇焕其人的,此人秉性耿直,口无遮拦,万一说出不当的话来,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果然,只见袁崇焕狠狠地抓着那道奏折,恨不得一把将之撕得粉碎,大声道:“皇上,这是保国,还是保己?”
魏忠贤见袁崇焕这副样子十分不满,心想,莫非普天之下,只你能保辽东不成?便冷冷地问道:“此话怎讲?”
袁崇焕却浑然没去理会魏忠贤的不满之情,径直说道:“在山海关的城外建城,就算是建一座铁城又能怎样,保了一月,可保一年乎?保得一年,能长治久安否?”
天启帝眉头微微一蹙,道:“莫非你有良策?”
“臣有!”袁崇焕大声道,“臣此番刚从辽东返还,详细勘察了那边的地形,只要皇上能给臣兵马,防守辽东臣一人足矣!”
此话一落,不仅天启帝、魏忠贤吃惊不已,连侯恂也是震惊莫名——在入宫之前,你只说可保辽东,并没说只需要你一人啊!况且当前朝野上下,对后金军畏之如虎,恨不得人人都逃离那“死亡之地”,你却说一人足矣,此话若非亲耳听见,哪个能信?
侯恂暗暗地攥着拳头,心说袁崇焕啊袁崇焕,早闻你狂狷之名,可没想到你在万岁面前,也敢口出狂言,当真是胆大之极!
天启帝愣愣地看了袁崇焕良久,心道此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真有天大的本事,沉默片晌后问道:“你凭什么说此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