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红丸案

    泰昌帝乃是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初一日登基。自登大宝,**繁多,内忧外患,本就足够操劳的了,叵耐他好色的性子怎么也改不了,日理政务,暮事床笫,如此这般,纵然铁打的身子也是难以消受,及至八月初十日,便一病不起。

    其好色成性导致身体亏欠乃在情由之中,可在这时候,偏偏出了一件更为奇怪的事。

    这一日,方从哲在内阁值房处理公务,及至临近午时,宫里突传来个惊人的消息。泰昌帝因了太医久治无效,将他们俱皆呵斥了出去,昨晚鬼使神差地找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崔文升看病抓方子。那崔文升哪懂什么医术,又哪里会开什么方子?果然,泰昌帝吃了那药后一夜之间大泻三十余次,他的身体本来就因了女色亏损已久,经此一泻,危在旦夕。内廷眼见得兹事体大,实在无法可施,这才来内阁让方从哲拿个主意。

    方从哲闻罢,顾不上斯文,骂道:“混账,这是要害死皇上啊!”急急往宫里赶过去。

    到了内廷,太医们早已忙作一团,泰昌帝则依然昏迷不醒。不多时,领班的老御医出来,方从哲忙走上去将其拉到一边,轻声问道:“皇上如何了?”

    老太医轻叹一声,道:“危矣。”

    方从哲脸色微微一变,心想先帝才去一月,辽东乱象已生,要是泰昌帝再出意外,大明朝……方从哲不敢再往下想,道:“皇上不过四十出头,怎会没救了?”

    老太医道:“阁老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精亏过甚,本应用固中生精之药徐徐调理,一则皇上不听规劝,二则听信谗言,乱用大泻之药,双管齐下,焉能不致命?”

    方从哲明白是这道理,捏紧了拳头,心想即便是冒死进谏,也得把皇上劝过来。当下吩咐韩爌、侯恂等阁臣在殿外等候,他则急急回了内阁,打算写一道劝泰昌帝的折子,等他醒来后好呈上去。尚未动笔,宫里又差了人过来道:“皇上醒了,召阁老及太子去见。”

    方从哲犹如惊弓之鸟,吃惊地问道:“皇上也叫了太子去见?”

    太监回道:“是的。”

    方从哲心里“咯噔”一下,又急急地赶了过去。由于年迈体衰,来回这么一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到了殿外,也顾不上喘口气,便走入殿去。

    泰昌帝面若纸白,似乎连喘气都有些困难。方从哲进去时,年方十五岁的太子朱由校已然到了,他自小没了母亲,由泰昌帝的选侍李氏代养,因此少言寡语,胆子也比较小,是时站在那里,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眼里尽是惶恐。方从哲见状,暗暗叹息一声,当今皇上的生母身份低微,在万历帝时不受重视,也使得朱由校受尽了百般苦楚,哪个说生在宫中就会享尽人间之福?皇家的苦只怕非外人所能体会也。

    方从哲想要跪下请安,泰昌帝伸出颤抖的手道:“免了,给阁老看座。”

    待太监搬了凳子过来方从哲落座后,泰昌帝道:“今日召你来,是有要事交代,你且听好了。朕身体亏欠,只恐已无法临朝,朝中大小事体须请阁老代为处理,无须请奏,自行朱批罢了。此外……”

    说到此处,泰昌帝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朱由校,微微一叹,脸上掠过一抹凄凉之色,说道:“太子年幼,且性子软弱,还需要阁老等重臣加以扶持,不使被奸人所左右,乱我大明。”

    方从哲越听越惊,听到后面委实坐不住了,扑通跪倒在地,眼里含着泪,哽咽着道:“皇上只是一时身体亏损,并无大碍,无须心忧,望皇上以大明江山为重,宽心将养身子,叫太医好生医治,定可康健如初。”

    泰昌帝皱了皱眉,道:“那些庸医不要也罢。”

    方从哲忙又道:“皇上要是不信太医,臣就召天下名医入宫来,我大明朝人才济济,焉能没有可治圣体之人?”

    泰昌帝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朕听说鸿胪寺有仙丹,能治百病,可有此事?”

    “臣不知。”方从哲愣了一下,其实这事他是听说过的,前些天就听内阁有人提起,说是鸿胪寺有仙丹要送皇上,叫他给呵斥了。但方从哲知道,自本朝嘉靖帝起,就有信奉道教、求仙长生之风气,因此不敢跟泰昌帝说实话,想了一想,道,“皇上,这天下本无仙丹,体虚者应以固本培元为主,慢慢调理才是。至

    于所谓的仙丹一事,臣回去之后去问问便是。”

    泰昌帝称好,让方从哲退了出来。

    回到内阁后,方从哲与其余人说及此事,道:“仙丹一事,子虚乌有,这种时候倘若让皇上再吃乱七八糟的药,万一有所不测,哪个担得起?须想个办法,让皇上死了这个心。”

    韩爌道:“也只有能拖则拖了,说不定哪天皇上的身体好些了,或就忘了此事。还有,那崔文升……”

    方从哲道:“崔文升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献泻药给皇上,这背后只怕是不简单,暂时不要去碰此案,免得无端闹出更大的风波来。”韩爌一怔,随即明白了,如果真弄出风波来,家不宁,国难安,大明岂不危哉?当下点头称好。

    此后三日,泰昌帝每日派人来问一次。到了第四日,来了一个人,一个让方从哲意想不到的人。

    此人名唤孙承宗,乃当今太子朱由校的侍读老师,长相奇特,宽脸戟须,身体伟岸,声如洪钟,颇是有气势。他朝方从哲行了个礼,道:“皇上责成太子催问仙丹一事,太子也是无奈,只得派下臣来询问。”

    方从哲知道此人颇有见识,也就跟他说了实话,道:“孙学士,那仙丹是何物所制,你我一无所知;献药的鸿胪寺丞李可灼是谁的人,是哪个要他献的药,你我也是无从知晓。在这个时候,让他去给皇上献那不明不白的药,放得了心吗?”

    方从哲见孙承宗脸上凝重,沉默着并没言语,又说了一句:“清宁宫那边这些日子也不安生吧?”

    孙承宗枣红色的脸微微一动,瞟了眼方从哲,他知道首辅对他推心置腹,并非把他视作外人,便道:“太子年幼,且生性软弱,受养母李选侍以及乳母客氏掣肘,不满阁老,下官也为此事忧心忡忡。”

    “这便是了。”方从哲见他说了实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道,“前有崔文升乱开方子,今又有鸿胪寺丞李可灼献药,值此乱象环生之际,你我身为臣子,得为皇上和太子着想,得为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啊。”

    孙承宗眼里精光灼灼,问道:“按阁老的意思,该如何从事?”

    方从哲沉吟片晌,沉声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那个李可灼在宫里消失罢了。”

    孙承宗微微一怔,他虽是个读书人,却不乏胸襟气度,情知也只有如此方能断了皇上的念头,也只有如此才能断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的念头,断然道:“一切听凭阁老的意思便是。”

    方从哲点头道:“此事自有老夫差人去办,烦请孙学士回奏皇上,就说老夫正在求证仙丹。”

    孙承宗称好,告辞出去。方从哲叫了韩爌入内,道:“眼下宫里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气,不管那李可灼是谁的人,须把他除了,以绝后患。”

    韩爌脸色一沉,道:“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刚出去没多久,韩爌又转身回来。方从哲打眼一看,其后面还跟了个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此人原是郑贵妃内侍,长得面善,实则颇有些心机和手段,你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究竟动的是什么心机。

    方从哲见崔文升微哂着进来,只觉一阵透心的凉意袭上心头,毛骨悚然。崔文升走到他跟前,行了个礼,道:“阁老,鸿胪寺丞李可灼咱家可总算是找着了,现在他就在外面,身上揣着仙丹过来的。咱家本想着直接领他去见皇上,可后来一想觉得不妥,兹事体大,再者皇上此前已将朝中大小事务嘱托给阁老了,此事该由阁老拿了主意后,方可行事。”

    韩爌闻言,不觉哼了一声,让内阁来定夺,不过是想万一出了事多拉一个人担罪罢了。韩爌心知肚明,却又不便说破,只哼了一声,一是泄愤,二是想给方从哲提个醒。

    方从哲也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崔文升的用心,但是此时,他突然有些看不明白这个太监了。他既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又监管着太医院,此前给皇上开泻药,若说是郑贵妃逼他做的似乎说得过去,可现在主动找到李可灼要献仙丹,不免有些自相矛盾了,万一那仙丹果然有效,把皇上的身体调理好了呢,他们此前的心计岂非都白费了吗?除非……

    方从哲心头大震,除非那仙丹是毒药,能彻底让皇上一命归西!不不,谋害一国之君,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是郑贵妃有此心思,

    试问她有这样的胆去做吗?那么……

    莫非是皇上病重后,太子的养母李选侍及乳母客氏有意掌权,郑贵妃见大局已定,自己的儿子登基无望,因此也不想让李选侍及客氏篡权,为了医好皇上才出此下策?要是这么说的话,至少仙丹并非毒药。

    然而就算不是毒药,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药物,能送去给皇上吗?

    看着面前的这张脸,方从哲的内心若江水般翻腾起来,试探性地问道:“你就不怕害死皇上吗?”

    崔文升道:“阁老此话言重了,就算是借咱家一千个胆,也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但皇上几次三番催着要仙丹,又岂是你我能阻止得了的?阁老,咱家奉劝您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你我挡不了。”

    方从哲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话是对的,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又或许是有人设下的陷阱,关键是即便有可能是陷阱,又能如何?莫非能凭着自己的臆测,不教皇上服药吗?

    “罢了!”方从哲仿佛下了个极大的决心,道,“韩爌,我们一起陪崔公公入宫吧,见机行事。”

    九月的天气,依然闷热得紧,方从哲从内阁一路走将过去,只觉浑身已然被汗水浸透。天色阴沉沉的,铅云压得很低,使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眼见得弘德殿就在眼前,这气氛让方从哲不禁想起万历帝驾崩前的情景,心情不由得烦躁起来。

    “轰”的一声霹雳,头顶倏地掠过一道闪电,把方从哲等人惊得浑身一震。暴风雨即将来临了,这是久旱后的一场大雨,它究竟是甘霖还是灾难?

    响雷划过长空,空中风起云涌,驰目望去,辽阳城外的平原上风沙滚滚,仿佛是混沌未开的天地,迷蒙不清。

    熊廷弼站在城头,昂然挺胸地望着远处的风沙,突地仰天一声长笑,笑声中透露着一股浓浓悲愤和不平,与风汇作一处,最后随风飘散。是啊,人在这天地之间犹如尘沙,何足道哉!在历史的长河中,他熊廷弼算得了什么? 恐怕什么都不是!可他不能认怂,即便是微如尘沙,也要证明自己存在过。

    他是如此想的,来了辽东后,也是如此做的,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天地良心,为什么朝廷要派人来查他?堂堂辽东之经略,领数十万雄师,莫非凭几个宵小之辈的几句蜚语妄言,便说查就查,说撤就撤吗?如此做法,岂非当**如儿戏?

    “皇上啊,辽东在臣的治理下转危为安,而臣却要由生向死了!”熊廷弼霍地转头,看向站在一边领御旨来监察辽东的兵部给事中朱童蒙,双目一瞪,大如铜铃,喝道,“你要查可以,查完之后,请把皇上所赐的尚方宝剑一并带回去,并禀明圣上,撤了老子的职,一了百了!”

    朱童蒙看着熊廷弼的脸色,听到他所说的话,惊恐不已,朝左右看了看,道:“熊军门,有些话说不得啊。”

    “有什么说不得的!”熊廷弼浓眉一扬,越发的大声,道,“老子行事光明磊落,并无一件见不得光的事。”

    朱童蒙急了,说道:“不瞒军门,你有今日并非所行不善,而是祸从口出。此番前来,并非下官一人,这些话若是让他人听了去,传到皇上耳朵里,便无可挽回了。你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辽东千千万万的将士和百姓考虑。下官深知,军门之于辽东犹如大厦之于柱石,军门若有不测,必陷辽东于水深火热之中。”

    熊廷弼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来,着实震惊不小,心中之怒意顿时消了不少,迎着风叹息道:“罢了,既如此的话,老子配合你等查访便是。”

    “如此多谢了!”朱童蒙拱拱手,与熊廷弼一道下了城楼。城内站了两人,乃是都督院的两位监察御史,协同朱童蒙调查辽东事务。朱童蒙知道熊廷弼秉性强硬,不屈不折,当下笑道:“两位御史,熊军门备了酒席,请。”

    其中一位李姓御史瞟了熊廷弼两眼,不冷不热地道:“熊军门,用餐就免了,大家都知道朝廷不容易,何须铺张浪费公款呢?”

    熊廷弼本就无意讨好他们,被这句不冷不热的话一激,怒从心起,道:“好啊,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样的酒席老子正嫌食之无味,两位要从哪里查起,请便吧。”言毕,也不去看他们的脸色,只管自顾

    自地走开。

    李御史见他的这般气焰,也被激起了怒意,高声道:“熊军门,从哪里查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态度。”

    熊廷弼霍地转身,脸上的肌肉因强忍着怒意跳动着,寒声道:“老子的态度怎么了?”

    李御史道:“我等奉旨监察辽东事务,你对我等如此蛮横无理,便是目中没有皇上,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熊廷弼脸色一沉,厉声道,“你个拿根鸡毛当令箭的奴才,老子在此不畏生死,苦心经营,你觉得老子是要造反吗?告诉你,别用皇上来压老子,老子最是看不起你这等的奴才!要查只管去查,老子到这里是来御敌的,不是来看哪个的脸色的,恕不奉陪了!”

    两位御史气得面红耳赤。朱童蒙连连摇头叹息,心想熊廷弼你虽忠心不二,可如此为人,只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天空只管打着响雷,却是滴雨未下,方从哲心浮气躁地走入弘德殿里,让李可灼献了仙丹上去。

    泰昌帝甚是高兴,在崔文升的服侍下,把那粒紫红色的丹药服下了。在他喉头一动,咽下去的那一刻,方从哲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仿佛吞下丹药的是他自己,喉间一动,忍不住心惊胆战地看了眼韩爌。韩爌却是低头垂眉,仿佛未曾看到这一切。

    过了一刻光景,只听泰昌帝长长地吐了口气,居然从软榻上坐了起来,说道:“此果然是仙丹,朕服用之后,心头之沉闷顿消,似乎连身体亦觉轻松了不少!”

    崔文升连忙揖首道:“主子洪福齐天,方能得此仙丹,奴才恭喜主子圣体康复!”方从哲、韩爌、李可灼等人也俱皆跪在地上。

    泰昌帝因身体轻松了许多,心情也大好,笑着叫大家平身,目光一转看向李可灼,只见此人五十开外,须发灰白,长相清癯,颇有些仙风道骨之状,不觉问道:“李爱卿,你从何处得的此仙丹?”

    李可灼道:“启奏皇上,乃是臣年轻时在山中采药,偶遇一位峨眉山的高人,说臣乃有缘人,便赠了臣三颗丹药,能治百病。”

    泰昌帝笑道:“爱卿遇仙人,乃爱卿之福分,朕遇爱卿,便是朕之福缘。明日再与朕送一粒来,来日待朕身体康复,定好好赏赐于你。”

    “谢皇上!”李可灼道,“不过,此丹药非是普通药物,须三日后再服。”

    “依你便是。”泰昌帝心情大好,又吩咐内侍去拿些清淡的吃食,说是有些饿了。

    从弘德殿出来,方从哲内心暗暗纳罕不已,那所谓的仙丹,果然有此奇效?回到内阁,差人去找了太医来,把宫里的情况说了后,问道:“先生,皇上服了那仙丹后,立时便有了食欲,神色也是大有好转,莫非那仙丹果有奇妙?”

    太医却是一脸凝重地道:“这世上何来仙丹?依老夫看来,只怕是**一类的药物,能使人瞬息提神,有害无益也。”

    方从哲吓了一跳,道:“那帮狗东西是要弑君啊!”

    “此事错综复杂,非是你我所能揣测到的。”侯恂道,“也有可能是某些人想要讨好皇上,急功近利所致。”

    “无论是哪种可能,有件事我们须提前有个心理准备。”韩爌的脸色如铁一般阴沉凝重,一字一字道,“皇上命不久矣。”

    “必须把那李可灼除了!”方从哲抖动着灰白的胡须,看着韩爌道。

    “只怕是晚了。”韩爌的眼里闪过一抹沉沉的痛苦之色,道,“倘若此事真是有人刻意为之,如何能不把他保护起来?”

    方从哲急得团团乱转,道:“莫非我等朝之重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驾崩吗?”

    侯恂道:“我等眼下唯一能做的,是确保朝中不乱。”

    方从哲道:“即便能保朝中不乱,辽东也必乱无疑。”

    众人闻言,心头陡然一沉——上次万历帝驾崩,努尔哈赤便趁机袭击,此番泰昌帝登基不久,真要撒手西归,不足一月两帝先后宾天,必使人心慌乱,努尔哈赤恐是要大举进犯了。方从哲似乎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朱童蒙等人去辽东后,可有消息?”

    侯恂摇头道:“尚无消息。”

    方从哲瘫坐到椅子上,面若死灰。新登基的皇上将逝;太子年幼,且还被两个权力熏心的女人控制着;偏在这时,还派人去调查守边关的将帅,这明摆着是对他们说朝廷不信任你,你的位置随时都会被取代;关外纵横天

    下、无可匹敌的后金军虎视眈眈,随时都准备着给大明致命一击……种种因素集合到一处,让方从哲有一种末日临头的恐惧感。

    “轰”的又是一记响雷,方从哲惊得浑身打战,回头望了眼外面,天上依然是乌云低垂,闪电在天际如龙一般跳跃着,一如末日之景象。莫非真是天要亡我大明吗?

    两天后,朱童蒙回来了,确切地说,是被熊廷弼气回来的。方从哲听着都察院两位御史喋喋不休地说着熊廷弼的坏话,仿佛魂飞天外,一句也没听进去。

    从熊廷弼的角度考虑,方从哲是理解他的态度的——我在边关不计危险,每日都面临着死亡,你们却坐在朝堂说三道四,嚼嘴皮子,难不成真是做得多就错得多,一心为国者就活该没有好下场吗?

    “好了!”方从哲烦躁地喊了一声,目光往朱童蒙身上一落,道,“你说。”

    朱童蒙道:“回阁老,熊廷弼整治军纪,铁面无私,使废弛之军务渐有起色,军民皆对熊廷弼怀感恩之情,他到任后,虽无收复失地之功,但教化军民,治理辽境之业绩,有目共睹,不应被磨灭。只是……”

    方从哲眉头一沉,道:“只是什么?”

    朱童蒙道:“只是此人性情暴戾,无君无父,时时口出粗语,对上不敬,对下无理,虽有功绩,其罪也难免。”

    方从哲眼皮一抬,问道:“大敌当前,是敬君父重要,还是家国安危重要?”

    朱童蒙愣了一下,他是明白人,道:“家国安危为第一要务。”

    方从哲道:“明白就好。速去写一份折子,如实说明熊廷弼在辽之功,呈送上来。”

    又隔一日,泰昌帝传下旨意来,叫李可灼送丹药入宫,又说内阁要是敢阻拦,以抗旨罪论。

    方从哲心里明白,这是有人在皇上面前撺掇。然而究竟是哪个在撺掇,他已无心去细究。事到如今,也无法细究,除非你不顾大明朝的安危,把宫廷闹得惊天动地,鸡飞狗跳。眼下唯一能做的,诚如侯恂所言,确保朝中不乱,只要大明朝各部各衙门还在按部就班地运转,就不至于翻了天。

    是日傍晚,方从哲没有回家,坐在班房里心头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在房里转了几圈后,他叫上侯恂、韩爌等人,径往清宁宫而来。

    韩爌只是在后面跟着,黑着脸并没言语。侯恂却忍不住问道:“阁老,这么晚了去太子府为何?”

    “大明朝就要天崩地裂了,就在这两日。”方从哲的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十分有力,道,“到时候必须保证太子顺利登基。”

    “这事得交给杨涟、左光斗、孙承宗他们去办。”韩爌突然发话道,“阁老怕是办不了。”

    方从哲停下脚步,看向韩爌,问道:“为何?”

    “皇上真要是出了事,阁老决计脱不了干系。”韩爌的脸沉重如铁,生涩地道,“说到底进献丹药是内阁同意了的,如果他们真要夺权,断然不会放过你,届时你自身难保,如何保得了太子继位?依下官之见,阁老得提前给自己安排退路了。”

    不知何时,起风了,漆黑如墨的天上竟飘起了细雨,天际不时地掠过闪电,把这夜色衬托得诡异不已。方从哲怔怔地站在细雨里,良久没有出声。

    侯恂也认同韩爌之言,说道:“李选侍之心,路人皆知,如果下官所料不差的话,孙承宗他们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

    方从哲忽然一叹,幽幽天地间,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候,在这茫茫雨夜,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多余的了,面对朝中波谲云诡的局势,居然只能被动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他仰起头望向漆黑的天,细雨洒在脸上,凉凉的,使他清醒了许多。是的,他该为自己安排后路了,他性格温和,在各党派之间周旋,再加上内外波动的时局,这八年来,他实际上已是精疲力尽。最为关键的是,以他的性子,已然无法操控大明朝这架台残缺不堪的庞大的机器了!

    “回去吧。”方从哲率先转身,当先走了。侯恂和韩爌看到,在方从哲转身回去的瞬间,他的背影在黑暗里看来无比的落寞,无比的无奈,在这凄风苦雨下,甚至带有一丝丝的凄凉。

    当晚五更,内廷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泰昌帝暴毙!

    “哗啦啦”一声响,雨势骤急,若倾盆而下,这场蓄势已久的风雨,终归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