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乱生辽东熊廷弼下台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京师早已进入了夏季,天气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方从哲在内阁的值班房里静静地坐着发愣。表面上看去波澜不惊,内心里却是波涛汹涌。皇上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这些天一直躺在床上,连下地行走的精神都没有,最要命的是这般闷热的天气却还喊冷,得盖了被子方才能躺得住。很明显,此乃大限将至的前兆,内忧外患,江山不稳,这时候皇上要是宾天,是否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特别是辽东,狡猾的努尔哈赤断然不会无动于衷,新旧权力移交之际,要是再发生像萨尔浒之战那样的事,大明朝的江山尚能保乎?

    想到萨尔浒惨败,方从哲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挪了挪身子,抬起手揉揉眼,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一会儿皇上召他入宫,估计是为了安排后事,无论发生什么,作为大明朝的大臣、一国之脊梁,都应沉着冷静地面对,方不负皇上之重托。

    方从哲灰白的眉头一动,徐徐地站起身,恰在这时,宫里的太监进来传旨,说是万岁爷召他入宫。方从哲长长地吸了口气。

    弘德殿黄色的琉璃瓦在炽热的太阳底下发着耀眼的白光,方从哲微眯着眼快步走入殿前廊内,领路的太监推开门把他领入内,抬头一看,万历帝居然端坐在殿上首的御座上,太子朱常洛恭恭敬敬地站在万历帝右侧,方从哲连忙叩首行礼。

    “阁老起来吧。”万历帝叫人搬了把凳子过来,又道,“阁老请坐。”

    方从哲见万历帝今日神色见好,喜道:“皇上龙体见好,实乃我大明之福,黎民之幸也。”

    万历帝喟叹道:“今日有些精神了,这才召你过来,朕如今最是放心不下的是辽东的局势,那边如何了?”

    方从哲道:“托皇上洪福,自熊廷弼经略辽东以来,安抚百姓,修筑城池,万象更新,后金没敢去骚扰。”

    “嗯。”万历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向旁边站着的朱常洛瞟了一眼,道,“听见了吗?”

    朱常洛一时没会过意来,愣了一愣:“父皇……”

    “我大明名将虽多,能打的也不少,可能治理得了辽东的却没几个。”说到此处,万历帝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道,“以后你坐在朕的这个位置上时,不可做糊涂事,乱了国本。”

    朱常洛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儿臣记下了!”

    万历帝目光一抬,又朝方从哲问道:“辽饷筹集得如何了?”

    方从哲微微沉吟了下,想好了措辞后道:“启奏皇上,今年各地的赋税尚未收上来,不过眼下已是七月了,第一笔田课在月底应该可以入库。”

    万历帝皱了皱眉头,说道:“国家不安,最苦的还是百姓,今后边关要是稳定了,须予民以生息,不能再使他们受苦了。”

    方从哲听闻心头一阵感动,大声道:“皇上体恤民生,实乃万民之福!”

    “儿臣记下了!”朱常洛依旧跪在地上,诚恳地道。

    万历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叹道:“朕知道你生性纯厚,倒不会负了子民,只是你这性子啊……本该是生龙活虎的年纪,闹得走两步路都喘息,你让朕如何放心地把江山交给你?”

    说到这里,万历帝痛心疾首,似乎动了肝火,虚弱至极的身子轻微地颤抖起来,连忙伸出手扶住御座,将目光落到方从哲身上,道,“阁老,朕心里明白,来日无多矣,朕的儿子登基执政后,还要托你多督促着些。”

    方从哲闻言,心头涌出一股酸楚,想万历帝年盛时虽深居宫闱,但打倭寇援朝鲜,北征蒙古,南战苗疆,四合八荒,无不臣服,何等的威武!现如今人老了,行将就木,居然以万乘之尊的身份,用恳求的语气托孤。方从哲屁股一滑,从凳子上滑落,跪倒在地,哽咽着道:“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交代完这些事后,万历帝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心力不继,让太监把他抬进去休息了。

    朱常洛走到方从哲身前,突然弯腰揖礼,道:“父皇的身体日渐不支,国家内外交困,全仗着阁老撑着,今后望阁老一如从前,支持于我,助我大明走出困境。”

    方从哲没想到朱常洛会向他行礼,连忙要下跪,却让朱常洛阻止了,抬起头时,只见他眼圈微红,一脸的诚挚之情,这才相信,他是出乎于情,发自于心。果然,只听朱常洛又道:“我大明以孝治天下,阁老当知我与父皇的感情。圣体欠安,作为儿子日夜心焦如焚,倒是把本该替父皇分忧的**怠慢了,阁老当得起我这一礼。”

    方从哲知道朱常洛的脾性,他为人忠厚,将来登基之后会是个明君,只是喜好声色,夜夜召嫔妃侍寝,这才把大好的身体折腾垮了,这也正是万历帝担忧之处。两人走出弘德殿时,方从哲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如今圣体欠安,国家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巨变,殿下当注意身体啊。”

    朱常洛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点了点头,率先离开了。方从哲目送着朱常洛离去的背影,抬头望了眼火辣辣的太阳,心头陡然沉重起来。这些年天不怜我大明,非涝即旱,连年灾害,只望今年再不要有灾害了。

    然而,害怕什么来什么。方从哲刚回内阁不久,便有数道奏折送上来,北方各省大多数地方数月以来滴雨未下,赤地千里,许多百姓流离失所,灾情重的地方甚至已有人饿死。看到这些从各地送上来的折子,方从哲的心头如铅石般沉重。

    民生大如天,赈灾也好,安置难民也罢,这么大的事必须让皇上知道,可他的身体还经得起这些打击吗?方从哲决定暂时不上报,由内阁拟好处理意见后再与司礼监商议。当下把户部尚书李起元、户部主事侯恂叫了过来,把情况说了,让他们出出主意。

    李起元紧皱着眉头,一脸的为难之色,道:“灾情如此严重,赈灾势在必行,可问题是没有银子去赈灾啊!”

    侯恂想了想,道:“倒是有一笔银子可解燃眉之急,只是灾情若持续发展的话,便是难了。”

    方从哲灰白的眉头一扬,道:“哪里来的银子?”

    侯恂道:“福建邵武知县袁崇焕,日前办了一个商户私吞良田的案子,抄没漳州府巨商秦道明的家产约有五十万两,已押解入京。”

    “袁崇焕。”方从哲念了遍这个名字,想起便是那位大胆猜测杨镐可能会兵败的士子,脸色一缓,微哂道,“此人倒是个干练之才。只是商户敢私吞良田,必然有官府为背景,他没有往下查吗?”

    侯恂叹道:“他想查,可区区七品知县,他敢去漳州府查吗?”

    方从哲一想也是,因此没再追问,说道:“既有那五十万两银子,不妨先拨下去,至于今后灾情会怎生变化,以后再议吧。”

    李起元称善,当下由内阁拟了票,交由司礼监批红,双方都议定,为不使皇上病情恶化,暂不上报。

    然而,几省受灾,区区几

    十万两银子拨下去仅是杯水车薪,加上每日烈日当空,丝毫不见有下雨的迹象,灾情日益严重,百姓大举往南方逃难,逃不了的只能等死。到了七月下旬,灾情不断扩大,内阁实在兜不住了,方从哲无计可施,只得去清宁宫见朱常洛。

    朱常洛对灾情也有听闻,只是朝中没有动作,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见方从哲来说此事,说道:“兹事体大,只能去请示父皇。”

    “可……”方从哲本是想说,万一皇上听了此事后病体恶化,如何是好?然而当他看到朱常洛的脸色时,明白了他的难处。太子毕竟只是太子,这么大的事太子要是私下处理了,皇上一旦知晓,说他尚未登基便不把父皇放在眼里,那就是天大的事体,只好勉强点了点头,与朱常洛一起入宫面圣。

    弘德殿外,两个守门的太监满头是汗,由于天实在是太热了,走廊里经太阳一晒,与蒸笼无异,无论怎么擦,汗水还是不断地往外冒,袖口都擦得湿了好大一块。二人见朱常洛和方从哲联袂而来,慌忙行礼。

    朱常洛问道:“皇上的身体如何?”

    其中一位太监答道:“这几日无甚精神,一直躺在床上,不曾起过床。”

    朱常洛叹息一声,回头看向方从哲,似在询问他的意见。方从哲暗暗下了个决心,灰白的胡须一抖,朝那太监道:“你去请示一下,就说事情紧急,须请皇上圣裁。”

    那太监犹豫了一下,转身推门,踮着脚悄声入内。

    殿外又静了下来,热辣辣的太阳底下,这样的宁静极易叫人焦躁。过了会儿,进去的太监兀自未见出来,方从哲不觉心头咚咚直跳,朱常洛的额头渗出汗珠来,两只手捏作拳头,捏得指关节发白。

    太监终于出来了,放低了声音道:“主子爷说,有事要奏的话,叫奴才传话进去。”

    方从哲看了眼朱常洛,示意他开口。朱常洛道:“北方各地几月不曾下雨,灾情不断扩大,内阁已让户部拨了五十万两下去,却只是杯水车薪,儿臣想动用清宁宫的内帑银,另请示可否开太仓赈灾。”

    太监进去后不久,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便是一声悲呼:“天不佑我大明啊!”

    朱常洛闻言心里一阵绞痛,隔不许久,太监出来回话道:“主子爷说,开太仓,拨帑银,救我子民。”

    方从哲连忙跪在殿门前,高呼:“皇上圣明!”

    从弘德殿出来,刚过了凤彩门,隐约听得传来一阵急呼,紧接着便是太监、宫女的悲恸声,朱常洛、方从哲两人的脸色一变,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不约而同地转身,急往弘德殿而去。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万历帝在大明王朝内外交困之际忧患而亡,终年五十六岁,庙号神宗。

    同年八月,朱常洛登基,宣布于次年改元泰昌。是时,各地赋税陆续入库,泰昌帝谨遵先帝遗命,依旧重用熊廷弼,并拨二百万两银子送往辽东,为防贪污,下旨曰:军饷直接运往军营,并发放到士兵手里,若少一两,熊经略可依律法办,无须奏请。

    熊廷弼接到万历帝驾崩的消息时悲痛万分,着缟素,遥相祭奠,道:“若非皇上信任,臣在辽东举步维艰,今臣以守为战,修边筑堡,使奴不敢来犯,臣之与皇上,虽为君臣,实如知己,望皇上在天有灵,庇佑辽东,保我大明江山万年永固!”

    过后不久,泰昌帝所拨的二百万两军饷到位,熊廷弼为报皇恩不敢懈怠,继续加强修筑边防,造战车、冶火器,计划修筑一道辽河防线,使边境军民能彻底安定下来,进而对外蚕食,以达到消灭后金的终极目标。

    以守为战、逐步蚕食的策略,实际上已经对努尔哈赤构成了极大威胁。后金军虽强,但兵力少,加上入夏以来滴雨未下,粮草难继,偏偏明军在熊廷弼的治理下军民齐心,将各城各堡连成一片,在补给缺少的情况下,后金敢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吗?

    但是,后金是游牧民族,他们本身不会种田织布,不去抢只有饿死的份儿。正矛盾之际,恰在此时消息传来,万历帝驾崩了,努尔哈赤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哈哈笑道:“日盼夜盼,盼的就是这一天,传令三军,今日备战,明日出征!”

    此时,远在福建的袁崇焕令衙门上下都穿丧服,遥祭万历帝。作为万历年间的进士,天子门生,他认为万历帝对自己是有恩的,尽管现在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既已走上了仕途,他相信总有一天将走上更大的舞台,实现自己的抱负。

    三天后,从悲痛中缓过劲来的袁崇焕突然想到一件严重的事情,急忙差人去找了罗立过来,让他立刻修书去京师,询问熊廷弼的情况。

    罗立莫名其妙地问道:“熊廷弼怎么了?”

    袁崇焕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驾崩,新帝登基,恐会对熊廷弼不利。眼下的辽东全仗熊廷弼撑着,他一旦下台,辽东危矣。”

    罗立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行伍出身,在官场上固然没人,但当年曾一起当过兵的兄弟却不少,说道:“我即刻去写信,今日就送出去。”

    事实上这时候的辽东已经开战了,而且这场战役之后,辽东的局势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明朝和后金的格局也将发生巨大的改变。

    蒲河位于沈阳北部,属于浑河的支流,它流经东北的十几个镇,穿过辽东重镇沈阳,最后与浑河汇合。从地理上不难看出,萨尔浒也在这条线上,明军惨败后,往西南退了好几里。顺着蒲河下去就是沈阳,那边是明朝重镇,也是熊廷弼重点治理的地方,百姓的生产生活基本恢复,物产丰富,后金军想要去抢劫,从蒲河出发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此番出师的乃是皇太极、阿敏两位贝勒,二人各率五千骑兵,行至一座山麓,前方不远处便是抚安堡,其所修筑的工事与连山、抚顺关以及沈阳连成一片,可遥相呼应。皇太极道:“也怪不得父汗迟迟不出兵,‘熊蛮子’将辽东重镇形成一个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委实厉害,要是强攻,绝讨不了好处。”当下叫了一人过来,让他率五百老弱骑兵,佯装去抚安堡抢粮食。

    阿敏看着那五百老弱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不觉笑道:“兄弟这一招高明至极,明军定然会以为我们饿疯了!”

    抚安堡一带由总兵官贺世贤镇守,万历四十七年(1619)他曾随杨镐参加过萨尔浒之战,由于是在李如柏一路,因此有幸存活,后升总兵,驻虎皮驿一带。熊廷弼离京往辽东赴任时,后金攻铁岭,明军因刚刚遭遇过萨尔浒之败,看到后金军望风披靡,贺世贤一身豪胆,无畏敌军铁骑赶去驰援,虽说他赶到之时铁岭已然沦陷,但其精神实可为明军表率,因此熊廷弼到任后,对其极为赏识。

    是时,贺世贤听闻有后金军出现,两道如蚕一般的粗眉一扬,道:“这伙强盗敢情是累月无雨,活不下去了

    。不怕,他们并非是来攻城的,不过抢劫罢了,随老子出去看看!”

    贺世贤登上城楼举高一望,见是几百老弱骑兵,笑道:“这不是努尔哈赤的主力军,估计是附近的散兵流勇,想出来打打牙祭。弟兄们,随老子出去教训教训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城门洞开,贺世贤领了七八百人,一马当先往那些老弱的后金军杀了过去。

    阿敏远远地望着,狞笑着道:“猎物上钩了!”

    皇太极道:“再等等,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一网打尽。”

    熊廷弼接到军情后,拍案而起,道:“这个‘贺蛮子’,怎的比老子还熊?那分明是他们的诱敌之计!”急速集结五千人马,往抚安堡方向赶。

    沈阳距抚安堡最快也需要一个时辰,未及熊廷弼赶到,贺世贤已经与敌军开战了。

    皇太极见明军已进入他们的伏击范围,带千数骑兵从山坳里疾冲而下,马蹄掠起大片尘土,恍如龙卷风也似,挟万钧之势,奔袭而至。

    这样的情景明军见过很多次了,那奔雷般的响声犹如催命的鼓点,令人胆寒,曾无数次在明军的噩梦里出现过,看到这等情景,明军大惊。贺世贤自然也惧怕此等夺命的骑队,但他与一般的将领不同,既然是自己误判,引弟兄入了陷阱,那就得把他们带出去,当即大喝一声:“不要慌,随老子有序地撤出去,哪个不听命令,老子斩了他!”一边让弓箭手抵挡骑兵,一边派人去城里,叫他们接应。

    却也在这时候,让贺世贤恐惧的事情发生了,他派出去的人尚未进城,只见离城不远处的地方又是一道尘土大起,直奔城门!

    贺世贤倒吸了口凉气——原来他们兵分两路,旨在快速拿下抚安堡!两支铁骑,滚雷也似的蹄声在前后不断地传来,漫天的沙尘一下子使得头顶的这片天变了颜色,贺世贤只觉心头一紧,头皮发麻,没有哪一支军队可以与后金的铁骑正面交锋,他们旋风也似的速度,能在瞬间把你踏为肉泥,唯一的办法就是据城而守。

    贺世贤望了眼距抚安堡不远的连山,掉头往那边撤去。皇太极让脚下的战马放慢了速度,整个骑队也慢了下来,漫天的尘土在风中淡了许多。贺世贤以为他们是有所顾忌,紧绷着的心弦放松不少,殊不知后金军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就在贺世贤将要接近连山城时,皇太极突然加快速度,尘土再次大起,数百精骑就像是一股飓风,呼啸着飞驰而至。贺世贤着实吃惊不小,如果这时候让自己人打开城门,便正中皇太极下怀,但如果不入连山,还能往哪儿逃奔,继续入前,将这股强盗一般的骑兵引到沈阳吗?

    贺世贤突然下了一个决心,既然无法善了,与其做国家的罪人,不如拼他一回,哪怕是死了,多少能赚个好名声,不至于连累家人!

    “兄弟们,敌军咬着我们不放,跑是跑不掉了,拼了吧!”贺世贤霍地回过头,面向纷至沓来的骑兵,咬着牙厉喝了一声。旁边的明军眼看着气势汹汹的骑兵,耳听着震耳欲聋的蹄声,明显感到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心中害怕至极。可是逃没地方逃,让人像狗一样追着跑,最终还是个死,索性就拼了吧。见贺世贤带头杀了过去,明军大喊一声,也跟着冲了上去。

    蹄声伴随着嘶喊,在东北的原野上响起,不出意外的话,贺世贤以及他手底下的数百将士都将被铁蹄踏作肉泥。恰在此时,背后响起一声断喝,一阵喊杀声随着大风铺天盖地而来,其声势甚至盖过了蹄声。

    贺世贤转头一看又惊又喜,是熊廷弼到了!其余明军也似乎看到了希望,眼里发着光,热血一下子涌遍周身——只要有熊军门在,便无须再惧后金军了!

    皇太极没想到熊廷弼会来得如此之快,正想着应变之法,只听熊廷弼命令道:“让城里的人都给老子出来,就算是难保城池,老子也得杀他个够本!”

    贺世贤应声好,让手下的人发信号,令旗一出,连山城门大开,城内涌出五六千人,来与熊廷弼会合。一万余众在熊廷弼的率领下,如狼似虎般朝皇太极杀过去。

    后金军作战讲究一个快字,以快速奔袭之劲头在短时间内冲垮敌阵以及敌军的心理防线,但如果遇到一群不要命的人,且在近距离朝他们反向冲击,情况就另当别论了。皇太极的马队尚未跑起来,熊廷弼的一万多人就像潮水一样涌到了,刀枪、火铳齐出,骑兵在仓促间根本无法发挥他们的优势,瞬间人仰马翻,骑兵的队伍被打乱了。

    皇太极见状下令撤退,在人群中冲杀出去。贺世贤杀得兴起,哈哈大笑一声,还想追过去,熊廷弼喝道:“回来!”

    贺世贤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熊廷弼望了下抚安堡方向,阿敏已将那边攻下,随时可以杀过来。他了解后金军的习性,一旦让他们在旷野上形成冲击之势,即便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了,刚才的小胜不过是因为皇太极人少,明军利用了短距离内的冲击,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如果追杀过去,万一皇太极和阿敏反冲过来,结果难料。

    “撤回沈阳去。”熊廷弼沉着脸喝了一声。

    贺世贤闻言更是吃惊,道:“这里的城堡便不管了吗?”

    “你挡得了吗?”熊廷弼道,“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贺世贤望向抚安堡的方向,阿敏的骑兵已然在城内杀了个来回,大批军马正从城门内冲出来,不由痛叹一声,回身撤向沈阳。

    熊廷弼如此做是有自知之明的,若是不自量力地匆忙抵御或回击,连山一带的防御难堪后金军一击,到时候伤亡巨大不说,城池依然难保,得不偿失。可是回到沈阳后,姚宗文、刘国缙等人却横加指责熊廷弼畏惧后金军,弃城而逃。

    这般无端的指责,彻底把熊廷弼激怒了,戟指道:“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敢对本军门放肆?你等若有勇气,别在城内叫嚣,出去跟后金打上一场,要是胜了,本军门向朝廷给你们请功,可若是败了,就莫在本军门面前丢人现眼!”

    袁应泰见他们吵起来,出来当和事佬,说道:“大家都别说了,此一战失了六个城镇,想想如何向朝廷禀报吧。”

    “禀报什么?”熊廷弼瞪着眼道,“区区损失,也要事无巨细地向朝廷说明吗?都给老子听好了,做主的是老子,轮不到哪个来指手画脚!”

    贺世贤跪倒在地,道:“各位将军莫要动气,要说有错,皆错在我,若非是我轻视了敌军率军出去,绝不至于丢城。”

    “你自然有错,要是老老实实地守在城内,后金能如此容易就得了数城?”熊廷弼指着他骂了一句,又道,“可你也有功,敢带着弟兄们跟他们拼命,配合老子把皇太极打得仓皇而遁,胜过那些只会在屋里指手画脚之辈数倍。此事无须再议,隔几日老子自会想办法把失去的城池夺回来。”

    姚宗文、刘国缙无端被骂了一通,心中

    有气,却又不敢还嘴,越两日,借京师大丧,要回京给大行皇帝(对皇帝死后而谥号未确立之前的称呼)送终为由,回京师去了。

    两人回京后随即去找了一人。此人名唤杨渊,乃是杨镐的叔父,因杨镐入狱时,杨渊曾去找过熊廷弼,叫他找关系说说情,无论如何好歹把性命保住了。可熊廷弼却没理会他,杨渊因此怀恨于心。

    听了姚宗文、刘国缙之言,杨渊道:“此人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既如此的话,就合力参他一本。”姚宗文、刘国缙两人要的就是这话,当下议定,再去找几个言官,合力扳倒他。

    泰昌帝继位后颇是勤于政务,不仅拨银子支援辽东,还下令废了万历朝时的矿税,取消了全国之矿监、税使。此令一下,举国沸腾。然而他也有一个不良之癖好,就是极为好色。万历帝在位时也担心,特意嘱托方从哲等大臣管束他一些。可是臣子毕竟只是臣子,对后宫之事最多也只能旁敲侧击一下,如何敢去公然横加阻止?

    登基之时,万历帝的贵妃郑氏便献了八名美女上去。泰昌帝本就好色,如何抵得住郑贵妃精心挑选的美女之诱惑,他也不推辞,照单全收。从此后,身体日见亏损。

    方从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此下去总有一日精亏人亡,真要到了那一日,大明朝该如何是好?方从哲思来想去,一日下了朝后走到殿外时,叫住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崔文升,道:“崔公公,你平日服侍皇上,当知他的身体,须劝他远离声色,以国家为重啊。”

    崔文升原是侍候郑贵妃的,泰昌帝继位后升了他为秉笔太监,微哂道:“阁老放心,我会注意着些的。”也没说帮不帮忙,径自走了。

    方从哲叹息一声,正要走,侯恂走过来道:“阁老,崔文升是郑贵妃的人,让他帮忙,却是找错了人。”

    方从哲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吃惊地看着侯恂,良久无言。那郑贵妃原是万历帝的宠妃,且生有一子名叫朱常洵。当年郑贵妃仗着万历帝宠爱,欲立其子为太子,怎奈万历帝此前意乱情迷,临幸了一个宫女,生下当今皇上朱常洛,其虽出身低贱,可再怎么说也是皇长子,按照祖宗规制,立长不立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立朱常洵为太子。当时万历帝也后悔自个儿糊涂,临幸了宫女,见爱妃泪水涟涟,一副楚楚可怜之态,便答应她定会立朱常洵为太子。由此牵出了明朝历史上着名的“国本之争”“梃击案”等事件,最终以郑贵妃失败告终。

    方从哲此时猛然想起,那八个绝色尤物正是郑贵妃献与皇上的,莫非她还没死心,欲害当今皇上,要扶朱常洵为帝?想到此处不禁心惊胆战,他看了侯恂一眼,道:“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啊?”

    侯恂喟然道:“后宫之事,你我如之奈何!”

    “此事我们得管。”方从哲一脸的严肃,白须在风中飘拂着,不容置疑地道,“我们不管,还能指望哪个去管?”

    侯恂怔了一怔,道:“如何管?”

    “叫上韩爌,再叫上各部尚书,联名上疏。”平时和气面善的方从哲此时坚定无比,以命令式的口吻道,“明天就办!”

    侯恂看着方从哲急步离去,摇头叹息一声,慢慢地走出宫去,他无法想象,明日将会发生什么。

    次日一早,方从哲果然联合各部尚书入了宫,侯恂只得跟着进去。及至见了泰昌帝,看着他那一脸尚未睡醒的样子,侯恂只觉心头怦怦直跳。

    韩爌率先开口了,此人在泰昌帝继位后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赞政务,平时不善言辞,一旦开口,义正词严,字字俱可切中要害。只见他跪拜于地,大声道:“启奏皇上,古来沉迷色相者均不得善终。百姓子弟,浪荡街头,寻花问柳,不事正务,终致家业败尽;而当国者,系社稷之安危,国家之重器,若是沉醉于温柔乡里,不免使敌欢欣,教臣民心惊,有一日万一圣体欠安,抛下国计民生,弃大明江山,更是愧对先祖。请皇上万以圣体为重,疏远女色!”

    这番话说得极重,泰昌帝听了后蜡黄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在一旁的方从哲也是听得胆战心惊,心想:我是拉你来劝皇上,却为何不婉转一些?待韩爌的话一落,连忙说道:“皇上,韩爌的意思是,近日来皇上龙体欠安,理应静心休养,轻女色。臣以为,韩爌的话虽说得重了些,却是这个道理,望皇上三思。”

    泰昌帝扫了他们一眼,算是看出来了,今日你们是来管朕的床笫之事了。如果说是政务,朝中大臣自然该问,可朕的私事却是你们能管得了的吗?朕晚上要哪个女人侍寝,是你们该管的吗?泰昌帝越想越是气愤,却又不便公开跟他们辩论房中私事,只得忍气吞声,生涩地道了句:“朕知道了!”拂袖而去。

    姚宗文听说此事后喜上眉梢,道:“我们的机会来了!”当下邀了刘国缙、杨渊等人,在同日下午入宫面圣。泰昌帝被韩爌等人指责了一顿,正在气头上,听说又有人觐见,怒道:“一群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的东西,让他们滚,朕今日不想见任何人!”

    太监只得出来回话。姚宗文闻言,知道泰昌帝为何事生气,便对太监道:“劳烦公公再去跟皇上说一声,臣等有辽东的事要禀奏,并且有办法能让韩爌等人闭嘴。”太监依言进去禀奏,果然没多久太监传出话来,叫姚崇文等人入内。

    姚宗文能言善辩,把辽东的事大略说了一遍,然后给熊廷弼定了三宗罪,道:“熊廷弼在辽东期间未建寸功,只不过是在徒耗军饷,修筑所谓的边防线,面对后金一味主张防守,不过是龟缩之策罢了,实际上对后金毫无办法,此乃其一也;此人号称‘熊蛮子’,非能作战打仗,而是性情乖戾,凶蛮跋扈,对待属下动辄打骂,似乎每位将士都是他的孙子,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臣与刘国缙在辽期间就曾被他骂过数次,这等人若能团结军队,上下一心,那才是咄咄怪事,此乃其二也;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沈阳城外的连山、抚安堡等六座城堡被后金占了,臣等想要禀奏皇上,熊廷弼却说这等乃小事,何须事无巨细上奏朝廷,说他才是辽东之主,还为此对臣等大加指责。这等欺上瞒下、目中无人也就罢了,关键是在他的心里根本也没把皇上放在眼里,长此下去,后患无穷。臣等恳请皇上将熊廷弼撤回来,免得误国害民!”

    刘国缙道:“启奏皇上,姚宗文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圣裁。”

    “皇上,”杨渊道:“臣不曾去过辽东,对那边的情况不甚熟悉,但对熊廷弼的性子多少还是了解的。此人性情暴躁,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这样的人要让将士们对他死心塌地,委实不太可能。抚安堡等六城丧失,熊廷弼抛下城池逃回沈阳,已是可见一斑,不可使他再误辽东了。”

    泰昌帝听了这些话心中不免疑惑起来

    ,熊廷弼果然有如此不堪吗?杨镐惨败后,熊廷弼经略辽东,至少再没发生较大损失,这说明他还是有能力的。思忖间,他看了眼面前的三人,暗地里一声冷笑——他们是借着朕厌烦内阁那帮人之时,趁机打击熊廷弼,倒真是会挑时候。

    泰昌帝虽好女色,但并非昏君,当下也不表明态度,只面无表情地道:“朕知道了,你等且退下吧。”

    “臣等告退。”姚宗文早就料到只凭他们三人还不足以扳倒熊廷弼,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也不争辩,退出宫去。

    隔了几日,泰昌帝御门听政,大臣们早早地都到齐了。泰昌帝因又与嫔妃折腾了一夜,精神明显不佳,走向御座时,才拾阶走了几步便觉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太监看情形不妙,连忙上去扶他。

    泰昌帝强提了精神,在御座前坐下,接受众臣朝拜。他暗舒了几口气,这才觉得胸闷气窒之感少了些,开口道:“都起来吧,有何奏本速速奏来。”

    方从哲看到泰昌帝的神色时暗暗咬了咬牙,揖手道:“皇上,老臣受先帝嘱托,督促皇上以**为重,爱护龙体,请恕老臣直言,皇上如此下去,必使社稷不安,官民不宁。”

    泰昌帝闻言,心头升起一股厌恶之感。这时,在方从哲的带头下,绝大多数官员跪拜在地,有一些人本来不想跪,见大家都跪下了也只得随众,山呼:“万望皇上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

    如此一来,泰昌帝委实尴尬不已,本来是私密之事,却被他们用来当众议论,还上升到国家的层面,恳求他节制女色。

    崔文升留意到皇上的神情,连忙解围道:“此事皇上自个儿清楚,大家都起来吧,我这做奴才的也会时时叮嘱皇上的。”

    泰昌帝终于找了个台阶,道:“好了,都起来吧。”

    待众臣起身,大学士冯三元奏道:“启奏皇上,臣奏熊廷弼无谋无勇,欺君罔上,须治以重罪。”

    泰昌帝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方从哲,问道:“熊廷弼镇守辽东,劳苦功高,何以无谋无勇,欺君罔上?”

    冯三元义正词严地道:“启奏皇上,此人无谋无勇者有八:自入夏以来,北边无雨,后金之地旱情同样严重,此番出袭实乃为劫掠物资,辽东六城堡沦陷,其不知转运粮草,俱皆资敌,此无谋一也;敌之长于骑射,我之长于火器,其逃奔之时,数城火器尽毁,此无谋二也;沈阳外围告急,熊廷弼不知救援,致使六城尽失,沈阳亦告急,此无谋三也;我几十万将士由其调遣,然十之五六屯田侍土而不兴操练御敌,一旦敌兵来袭,怎能不败?此无谋四也;抚安堡之役,敌来则由其践踏,敌去则曰堵回,自欺欺人罢了,此无谋五也;向朝廷讨要十八万人马,各守要塞,又耗人耗财修筑边防,战线拉长,兵力分散,如蛇啖蛙,相次俱尽,何益之有?此无谋六也;袁应泰、姚宗文等俱主张收编辽人、蒙古人,以辽人制辽,而熊廷弼则拒之不用,此无谋七也;承皇上信任,要粮给粮,要饷给饷,且调了十八万兵马过去,然这许多月来,熊廷弼尚未主动攻敌之一地,反倒是失之数地,此无谋八也。”

    “皇上!”冯三元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觉越来越高,又道,“熊廷弼败而不报,仗着尚方宝剑斩杀朝中大臣,先斩后奏,态度蛮狠,上无视于皇上,下无视于士卒,此等无谋无勇、欺君罔上之辈若不治罪,辽东何以安啊!”

    冯三元这一席话滔滔不绝地说出来,不由得震惊了百官。泰昌帝被方从哲等人当众要挟节制床笫之事,本来心中就极度烦躁,听了这番话心头怒火更盛,最为重要的是,冯三元所言句句属实,并无空言,心想此等目中无人、只谈空话未做实事之辈,若任由他留在辽东,大明江山何时方能转危为安乎?

    姚宗文见冯三元的话起了效果,趁机站出来道:“臣启奏皇上,袁应泰敢大胆启用辽人制辽,乃有勇有谋的大将之才,只不过现下受熊廷弼约束,无法施展拳脚,臣以为立即撤了熊廷弼,起用袁应泰经略辽东为善。”

    方从哲听着这些话,只觉字字惊心,句句刺耳,他知道熊廷弼的谋略,更知晓袁应泰非用兵之才,如若不以守为主,一意莽进,必遭大败,大明拒后金唯山海关一道屏障,一旦有失,离亡国就不远了。当下忙道:“皇上,切不可听信这般误国亡国之论啊!”

    泰昌帝眉头一蹙,沉声道:“你何以断言他们所言就是误国亡国之论?”

    方从哲道:“众所周知,后金骑兵难以抵挡,萨尔浒之败便是血淋淋的教训,熊廷弼以守为攻、以退为进之策,虽说见效缓慢,却是保我辽东防线不失的唯一良策。若是把他撤下来治罪,不但令三军将士寒心,更令我辽东不保啊!”

    “放肆!”泰昌帝终于发怒了,恹然无神的眼里霍然暴射出一道精光,这一声断喝里固然包含了对方从哲言辞的不满——莫非我大明朝除了熊廷弼之外,便无人能保辽东了吗?但这股怒意更多的是透露出对方从哲行为的抵制——你内管朕的床事,外管边疆战事,大明江山究竟是姓朱还是姓方?莫非你凭着先帝生前之嘱托,便可对朕指手画脚了吗?“着令袁应泰经略辽东,节制各方兵马,把熊廷弼押解回京!”

    见泰昌帝下了如此旨意,支持熊廷弼的大臣俱皆慌了,兵部给事中杨涟平时就是个敢想敢说的谏臣,实在见不得一帮居心不良的人乱嚼舌头,阴沉着脸走出来道:“皇上,要是经略辽东的大臣都没一个有好下场,今后哪个还敢去担此重任?杨镐尚关在死牢,现又把熊廷弼抓进去,就不怕忠心为国之士寒心吗?再者,熊廷弼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其经略辽东期间,虽不能灭胡虏而收失地,却也使北边百姓安居乐业,稳定了民心,何来之罪?臣以为,就算要治熊廷弼的罪,也不该听信妄言,派人去辽东查清楚了也不迟啊。”此话一落,倒有一半大臣恳请派人去查实。

    泰昌帝方才之怒有一半是因方从哲横加干涉其私事而起,此时冷静之后也觉得杨涟所奏并无道理,当下交代兵部差一人去辽东查问,待查实之后再定熊廷弼的罪。

    却说袁崇焕命罗立去京师打探消息,是时已有书信传来,看完之后,他扼腕痛叹道:“撤了熊廷弼,大明危矣!”他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抵辽东,亲临战场,以保大明江山不失。

    罗立不解地问道:“袁应泰经略辽东,有如此糟糕吗?”

    袁崇焕道:“我人虽不在辽东,对那边的人事却了解得一清二楚。那袁应泰并非领兵统帅之才,且胡乱招揽蒙古、辽人,万一有间者混入其中,辽东若还能平安无事,那才叫咄咄怪事!”

    天下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袁崇焕虽看到了辽东之危,却难以料及一股更大的危机正在大明的上空酝酿,最终演变成一场巨大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