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凤鸣福山擒白虎

    加田课的诏令送达各州各县后,朝廷拨给辽东的首笔饷银也到了,总计为一百万两,其中五十万两是宫里的内帑银,另五十万两是六部挪借来的。熊廷弼接到饷银和朝廷鼓励其经营辽东的圣旨后,感动得老泪纵横,道:“臣叩谢隆恩,定不负圣意,誓死扞卫辽东!”

    熊廷弼拿了这一百万两饷银后,加上抄没陈伦的家产所得,一部分给将士们发了饷,另一部分则用于修筑要塞、巩固城墙。辽东将士情知熊廷弼是个刚正不阿、做实事的干将,俱皆心服口服。在这块土地上,几乎每天都会受到威胁,与其浑浑噩噩地过着不知哪天会死的日子,倒不如跟着他干,为国也好,为自己的命运也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是不会有错的。

    即将进入夏季,天渐渐热了,将士们俱皆光着膀子,各个要塞、城里城外到处都能看到他们修筑城池时挥汗如雨的身影,整个辽东的军纪和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经过一月的修整,逃难者渐少,甚至还有许多百姓从半途折返,重回辽东安家落户,原本凋敝的城池慢慢地又有了人气。

    熊廷弼看着干活的将士以及脸上渐有笑容的百姓,感受着城池里传来的人气,不觉露出了欣慰的笑。有了人气便有了生气,有了生气也就有了勇气,如此下去,辽东就有救了!他抬起头望向青天,默默地道:“皇上,辽东重现了生机,您可以安心了!”

    后金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明军的动态,以便寻找战机,当他们探知眼下明军的状态时,不由得焦急起来。特别是阿敏,在熊廷弼手里吃了次败仗,一直想寻找机会扳回一城,现如今明军热情高涨,人心凝聚,岂非更没机会了吗?

    一日,努尔哈赤召众将及贝勒议事,阿敏便提出用兵,等明军把城池都修缮好了就一切都晚了。

    努尔哈赤喝下一碗酒,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急。”

    阿敏急道:“父汗想要等到什么时候?”

    努尔哈赤道:“等朱翊钧(万历帝)归天。”

    阿敏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努尔哈赤的意思,朱翊钧死不死跟他们打不打仗有何干系?皇太极却似乎听出了努尔哈赤的弦外之音,微哂道:“熊廷弼能在辽东干得有声有色,完全依仗朱翊钧对他的信任,朱翊钧一死,熊廷弼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阿敏生活在关外,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少,听了皇太极之言,依然不甚明白,道:“‘熊蛮子’一意经营辽东,就是个直肠子,绝无二心。既然朱翊钧会支持他,他的儿子登位后莫非会自毁长城,把‘熊蛮子’杀了不成?”

    皇太极道:“对明廷而言,决定战争胜负的绝非将领,而是那些在朝中喋喋不休的言官。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影响着明廷皇帝的决策,加上他们党派之争十分激烈,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朱翊钧死后,‘熊蛮子’的地位十有八九难保。”

    努尔哈赤满意地点点头,道:“皇太极所言极是,其他贝勒也应学会分析敌国之情势,只有摸透了敌国,才能战败敌国。”

    其他贝勒心服口服,齐声应是。

    邵武县文庙内,林凤翔双手负背,目光如电,扫视着台下诸人,睥睨全场,威风八面。突然,只见有一壮汉走上台来,喝一声:“林某讨教来了!”赤手空拳,挥拳便打。

    林凤翔行走江湖多年,看得出此人习的是外家功夫,臂力必然惊人,也不去硬接,晃身避过去,在其后背轻轻一拍。那姓林的外家功夫虽道扎实,身法却不怎么灵活,意识到对方绕到后面去了,心中一慌,下盘便乱了,未及回身就已被林凤翔一脚踢下台去。

    只两三招之间,就把那人打了下去,台下众人这才相信这林凤翔的功夫果然不是吹的,哄然叫好。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林凤翔露出这一手,固然让外行叫好,也激起了习武之辈的好斗之心,没一会儿工夫,就有五人先后上台。这些人所学各异,或以灵巧见长,或以雄厚的力道为主,或使兵器,或用拳掌,在各家各派都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却都被林凤翔一一化解。不仅如此,六场比武下来,林凤翔脸不红气不喘,神态自若,令观者拍手叫好,教行家里手暗自动容。

    厢房里的福山土匪们坐不住了,转身朝路虎道:“路头领,这般的让一个外乡人耍威风,当我邵武无人了吗?我们出去教训他一下!”

    路虎冷哼一声,道:“不急,再看看他还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又有一人上了台,三十岁上下,身材颀长,留了一道黑须,身着一身天蓝色的道袍,手持一柄宝剑,朝林凤翔拱拱手道:“在下谢尚政,祖上都是习武出身,今以家传的谢家剑向林兄弟讨教!”

    林凤翔见此人气度不凡,年龄又与自己相仿,一时起了敬重之心,拱手道:“承蒙谢兄弟看得起,肯以家传剑法赐教,林某感谢不尽,谢兄弟请!”为示郑重,林凤翔也取了把刀过来,刀头一迎,摆开了架势。

    谢尚政微微一笑,“呛”的一声龙吟,精光乍现,台上只见得一道青色的剑光,朝林凤翔奔袭过去。林凤翔却也不急,只笑吟吟地站着,待

    剑光将要袭到时,刀锋往斜处一指,“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两人各自退了两三步,不分伯仲。

    林凤翔硬接一招,是想试试他的内家功夫,见其修为与自己差不多,不敢大意,以精巧的刀法对之。那谢尚政家传的谢家剑也着实精妙,竟与林凤翔打了个半斤八两。

    高手比武,所比的并非蛮力,而是所学技艺的精湛程度。这一场比武刀来剑往,精彩绝伦,令台下众人大饱眼福。直至半个时辰之后,谢尚政终归是消瘦了些,气力不继,招数渐露破绽。林凤翔是何等人物,刀锋见隙即钻,把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谢尚政出身武学世家,又颇有修养,情知已败,不再恋战,把剑一收,微微喘息道:“林兄弟果然是高手,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林凤翔见他坦然认输,光明磊落,不由起了英雄惜英雄之情,有心结交,笑道:“承让!倘若谢兄弟看得起林某,可否留下来,待此间事了,咱们好好地喝一杯?”

    谢尚政也不推辞,道:“如此多谢了!”

    比武进行了约有半天光景,林凤翔把武功精湛之人都留了下来。袁玉佩见状,笑道:“凤翔这一招实在是高。元素,有这么多高手在,只要说服了他们,明天你就无须惧怕路虎来攻城了。”

    袁崇焕也笑道:“多亏了林兄弟及时赶来,不然的话,我怕是要命丧邵武了。”

    说话间,只见台上人影一闪,上去个精悍的汉子,脸色黧黑,棱角分明,一双眼睛如狼似虎,精光四射,正是福山土匪的头领路虎。

    “路虎上台了!”张孝游惊叫了一声。

    “等的就是他!”袁崇焕冷哼一声,道,“下面就要看林兄弟能否制服得了他了。”

    原来,路虎见各路好汉纷纷被林凤翔招揽了过去,心想再不出去,自己在邵武的地位必将不保,因此便亲自现身,想要把林凤翔制服了。

    林凤翔并未见过路虎,见此人气势不凡,情知非是寻常人物,便问道:“敢问足下是哪一位?”

    “福山路虎便是!”路虎眼中杀气一闪,道,“阁下敢到邵武来逞英雄,勇气可嘉,小心了!”话落拳到,拳拳挟风,飒然有声。

    林凤翔等的就是他,心中顿时一阵紧张,能不能助袁崇焕度过此劫就看这一场比试了。他把手里的刀“咣当”一扔,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不想路虎拳到中途,戛然而止,倒是让林凤翔怔了一怔,亦连忙收了招式,问道:“足下这是何意?”

    路虎瞟了眼他不远处的那把刀,道:“把它捡起来。”

    林凤翔讶然道:“足下赤手空拳,林某当徒手以对,方显公平。”

    路虎道:“你大战各路英雄,已打了半日,若是徒手相对,便显得路某占了便宜,胜之不武。”

    此话一落,台下有人叫好道:“路头领果然是英雄人物,佩服!”随之叫好声此起彼落,均为路虎之举喝彩。

    林凤翔也在心里暗暗喝了个彩,道:“足下果然是条汉子,那么林某恭敬不如从命了。”回身捡了刀,道声,“得罪了!”挥刀袭将过去。

    路虎不愧是福山头领,拳脚功夫相当了得,虽徒手相搏,但丝毫不落下风。转眼间,两眼拳来刀往已过千数招,未曾分得输赢。林凤翔心下不由急了起来,他已战半日,体力上必然不及对方,倘若这般缠斗下去非败不可。思忖间,卖了个破绽,想引对方上钩,不想路虎经验老到,并不上当。林凤翔索性装作气力不继,又卖了个破绽。路虎见他左支右绌,屡现破绽,便决心试上一试,右臂一探,直取对方的右肋。

    林凤翔看着对方打来的拳劲,知道他未使全力,乃是为了试探虚实,于是装出副吃惊的样子,闪身躲开了。路虎见他再次躲开,心想看来他是果然气竭力尽了,暗地里钢牙一咬,右臂趁势一扫,身子移动之时,单腿朝对方的胸口踢了过去,若是这一腿踢实,林凤翔即便不被踢下台去,也必然重伤。

    林凤翔见他下重手,便知是他中计了,单刀一立,觑了个真切,刀柄在他的腿关节处一扣。路虎吃痛,下盘不稳,林凤翔手中的刀一划,稳稳地落在他的胸口,其但有妄动,刀锋随时都能切入他的肌肤。

    袁崇焕见状,大大地松了口气,道:“林兄弟制服了路虎,去了我心头之患也!”

    说话间,对面的厢房里涌出许多人,朝着木台奔过去,当前一人叱道:“快放了我家头领!”

    路虎没想到自己会败,朝台下的山匪看了一眼,凄然一笑,道:“没想到你不但武艺超然,计谋也高人一筹!”

    “侥幸得胜,惭愧。”林凤翔谦虚了一句,眼睛也向台下的山匪瞟了下,说道,“足下既然败了,少不得要委屈一下了。”话落时,喊道,“来人,把他绑了!”

    路虎冷笑道:“你果然是与袁崇焕一路的!”

    林凤翔看着他带来的狼兵把路虎绑了个结实,这才说道:“路头领,是非过错在下不便在此讨论,但在下想与你说的是,当前边关不安,特别是后金公然与我朝对峙,作为大明朝的子民,值此大乱之时,不应给朝廷添乱。鉴于此,在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好一个下策!”路虎脸色一沉

    ,道,“不过路某告诉你,邵武是我福山好汉的天下,你们要是敢来硬的,绝讨不了好处!”

    林凤翔只是笑笑,不再与他辩论,示意狼兵将他带下去。福山土匪见状,挤开人群要去救人。林凤翔霍地喝道:“哪个敢在此放肆,别怪林某手底下不留情面!”喝声刚落,便见上百狼兵涌入文庙来。

    那些狼兵个个体形魁梧,若铁塔一般持刀往周围一站,顿时把福山土匪的气焰逼了下去。他们此行过来的人不多,因恐吃了大亏,只得放弃救人的念头,夺路而逃。

    是日晚上,林凤翔在城里的酒楼安排了一桌酒席,请了谢尚政等七八个英雄好汉。酒菜陆续上来,开席之前,谢尚政忍不住问道:“林兄弟,谢某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林凤翔明知他要问的是什么,偏只装不知,道:“谢兄弟只管说来便是。”

    谢尚政抬起手捏着一缕黑须,微微地犹豫了一下,问道:“林兄弟在擂台上说,由于边关不安,不使给朝廷添乱,这才抓了路头领,敢问兄弟可是官府的人?”

    林凤翔看了眼在座诸人的神色,试探着道:“是否官家的人重要吗?”

    “重要。”谢尚政郑重地道,“我等皆是江湖草莽,行走在道上讲的是义气,凭的是血性。实事求是地讲,我等对林兄弟今天中午抓路头领一事十分困惑。福山好汉劫富济民,在百姓最是困难的时候送粮送衣,供百姓以温饱,实乃我辈之楷模,真英雄也!谢某想问兄弟,路头领错在何处?”

    “谢兄弟所言极是,请林兄弟给大伙儿一个交代吧。”其余人纷纷说道,酒桌上的氛围立时大变,甚至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林凤翔走惯了江湖,见惯了大场面,只微微一笑,起身抱拳道:“诸位既然想知道原委,请容林某请一人进来细说此事,可好?”

    大家不知他要请的人是哪位,但在座的都是习武之人,技高人胆大,既来赴宴,自也不会惧怕什么变故,因此均无异议。

    “老爷,请进来吧!”林凤翔对着门外喊了一声。话落时,只见袁崇焕着一袭浅蓝色的澜衫,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头戴山河巾,脸型偏瘦,再配上那一缕疏黄的胡须,并无半分官样,行至桌前时,毕恭毕敬地朝众好汉揖手道:“在下袁崇焕,*为此间主人,姗姗来迟,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你就是邵武知县?”说话之人是个短小的中年人,名唤罗立,身子虽比人矮了一截,却是练就了一身好肌肉,且身手灵活,为人称道,听得袁崇焕道出名字,“嘿嘿”一声怪笑,朝林凤翔道:“原来你果然是官府的人!”

    袁崇焕看了眼罗立,微哂道:“听说阁下射击之术天下一绝,在下想教阁下指点一下,不知可否?”

    罗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莫非你也会骑射之术?”

    袁崇焕笑道:“在下打小就好舞枪弄棒,没少挨家父责骂,叵耐脾性如此,改也改不了,便学了一些,请阁下将弓箭借我一用。”

    罗立疑惑地取了自己随身所带的弓箭,递了过去。袁崇焕告声谢,伸手接过,走到窗前往外面望了一眼,在酒楼对面的路旁,有一棵行道树,树上扎了个鸟窝,因是风雨的缘故,那鸟窝有一半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只听他念道:“狼烟起,铁骑疾,踏碎山河,命不若蝼蚁。风雨来,江山乱,四合万物飘零,待匡扶。”言落间,弯弓引箭,指着那鸟巢连出两箭,手法奇快,“笃笃”两声响后,只见那两支箭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鸟巢低部,把那摇摇欲坠的鸟巢匡正了!

    众人见状俱皆暗吃一惊,心想这个知县老爷并无半分官僚的样子,箭法精湛,且在他言辞之中能够听得出心怀天下苍生,倒非一般人物,心下的敌意无形中减了半分。

    袁崇焕转过身,把弓箭还给罗立,拿过只空杯倒了一杯,举起来道:“这杯酒在下以布衣之身,一位爱好武术的后进末流,诚意敬诸位英雄,不知诸位肯赏脸否?”

    众人见他如此说,若不接受便显无理了,均端起杯来一口饮了。一杯酒下肚后,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袁崇焕的脸微微有些酡红,说道:“刚才这位谢老弟说得好,在江湖上行走讲的是个‘义’字,凭的是股血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是我辈该做之事。然而在下以为,‘义’分两种,一种叫情义,讲的是个人之义,或谓之小义;另一种叫情怀,或谓之大义。我辈生就这副昂藏之躯,练就这身非同寻常的本领,若眼中只有小义,只讲个人之情义及义气,如何显得出英雄气概?真英雄者,为家国天下,虽千万人吾往矣,唯拥有这等气概方配得起‘英雄’二字。”

    谢尚政虽是武学世家出身,却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听出了袁崇焕的弦外之音,道:“县老爷以为路头领当不起‘英雄’二字?”

    “路虎有血性,讲义气,却配不起‘英雄’二字。”袁崇焕正色道,“他接济百姓,不过是为了一己之权力,掌控邵武这一方的土地,一旦其利益受损,不惜欲举兵攻城,这是‘义’吗?眼下我朝内忧外患,辽东累年遭遇后金侵略

    ,偏天不怜我大明,又是连年灾害,旱的地方寸草不生,涝的地方洪水淹田,民不聊生,可是民间有疾苦便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了吗?国若亡,民何安?朝廷加征田课,实乃无奈之举,实在要怪,也得怪我等地方官员,未能替朝廷和百姓分忧,使国库无济军之银,百姓无隔宿之米,罪过大矣!”

    罗立听完后,沉默片晌,突然起身,举杯道:“罗某没想到袁老爷身处南陲心系辽东,令人敬佩,罗某先干为敬。”

    袁崇焕愣了一下,喝下一杯酒后,问道:“莫非罗兄弟是从辽东回来的?”

    “正是。”罗立道,“我曾跟随杨镐将军参加过朝鲜战役,后来又去了辽东,经历了那场残酷的萨尔浒之战,因当时罗某在李如柏军中,这才死里逃生。杨将军入狱后,许多将士心灰意冷离开军营,罗某也是在那会儿回来的。”

    袁崇焕眼睛一亮,道:“罗兄弟乃是因了朝廷对杨将军处置不公,这才离开的军营,想来也是虽回了家乡,依然心系辽东吧,近来可有那边的消息?”

    罗立从他的言行举止中看出,此人所言的心怀家国天下,绝非随便说说而已,便坦诚地道:“杨将军入狱后,朝廷派了熊廷弼前去,前几日听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熊军门乃干练之才,将辽东治理得很好,令后金不敢妄动。不过这也只是表面上的一时平静,朝廷穷迫,一旦军资接济不上,便有可能再次生乱。”

    袁崇焕闻罢,连连叹息。林凤翔见火候差不多了,趁机道:“不瞒诸位,袁老爷乃我大哥,有鸿鹄之志,按他的性子,区区邵武绝非施展抱负之地。”

    众人闻言,心中又生出一层敬意。

    袁崇焕眼中精光一闪,道:“在下志在辽东,人都说后金铁骑天下无匹,无人可敌,又云到了辽东便如入了地狱,有死无生,在下却想把后金挡在关外,绝不使胡马犯蓟辽!”

    “好气魄!”谢尚政哈哈笑道,“与你相比,我等之胸襟端的是小了。”

    林凤翔霍地站起来,举杯道:“为了保境安民,为了护国卫家,更为了施展我等之抱负,不负了男儿之躯,干了!”

    这些人都是豪气干云之辈,血气一上来,便把袁崇焕视作兄弟了,纷纷起身敬酒。如此一场酒喝下来,袁崇焕已与那些人称兄道弟,并约定如若真有一日去了辽东,定当生死相随,杀敌建功。

    临散席时,罗立问道:“敢问袁老爷,打算怎生处理路头领?”

    袁崇焕放下酒杯,酡红的脸一沉,眼里射出道寒光,借着酒劲大声道:“谁敢占我县境,乱我大明,杀无赦!”

    次日,也就是路虎扬言要攻城的日子。此时的邵武县城头一片肃杀之气,弓箭手、炮手以及持大刀的狼兵布满各个要地,袁崇焕身着七品官服,头顶乌纱,脸色铁青地站在城上,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有几分激动,亦有几分紧张。他回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县丞张孝游,脸皮一动,冲着他强笑了一下。诚如张孝游在走出县署时所言,福山的匪寇就是当地的土皇帝,还没有人惹过他们,前任知县也想过抗争,可最终还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袁崇焕今日就是想做给有此想法的人看看,别人不敢惹的他敢,别人提心吊胆害怕的他偏要把他们制服了。思忖间,他转了个身,面向城内前来围观的百姓,高声道:“乡亲们,这天下只有官府管理一方百姓的,从无百姓反过来压制官府的道理,要是反过来,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反贼,这天下就乱了。知道你们手里的田为何没了吗?等这一仗打完之后,本县就会给你们个答案。”

    城内的百姓只知道田没了,但究竟是怎么没的,那里面的门道委实不知,一时间皆愣愣地看着袁崇焕,眼里满是疑惑。曾帮助他们、供他们衣食的福山好汉如何就成了反贼?

    事实上袁崇焕目前也不甚清楚这里面的内情,只不过在收到路虎的挑战书、扬言要攻城的时候,他隐隐猜到了,也许这些日子在邵武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只是表象,绝没有如此简单。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远处一支部队往这边移来,从那扬起的弥天的沙尘来判断,应不下千人!

    “好大的气势!”袁玉佩眼里发着光,有一种狼嗅到了猎物味道时的兴奋。

    袁崇焕看了他一眼,说道:“叔父,在家时我们常在一起骑马射箭、谈论兵道,今日才是我们人生中的第一战。”

    袁玉佩点了点头。袁崇焕转身招了下手,罗立押着路虎走上城来。袁崇焕蹙着眉头,看着他带着杀气的眼睛,冷冷一笑,把手一指,指向城外的那片沙尘,沉声道:“看到了吗,看到那片尘土了吗?”

    路虎瞟了一眼,回头朝着袁崇焕哈哈笑道:“怕了吗?”

    “若是害怕,本县就不会站在此处了。”

    “城里最多不过五百人。”路虎眼里闪着光,仿佛看到了袁崇焕成为他阶下囚的情景,嘿嘿笑道,“我的人攻下此城,易如反掌。”

    袁崇焕又看了眼那片越来越近的尘土,微微一笑,道:“本县终于看明白了,那越来越近的不是沙尘,也不是你手底下的兄弟,而是你的野心。决战在即,从兵力上来讲,

    本县似乎处于劣势,现在你是否可以告诉本县,前任知县之死可是与你有关?”

    路虎闻言,狰狞地一笑,把头伸过去,凑近袁崇焕道:“不错。路某还可以告诉你,你将会与你的前任是一样的下场。”

    袁崇焕认真地点了点头,也凑近他道:“如此说来,百姓失田一案,其实是你与秦道明合伙干的,他得钱财,你得民心,互利互惠是吗?还有,那日官道上所谓的抢劫,也是做给本县看的,目的是想把本县逼上绝路,上有知府,下有百姓,本县插手是死,不插手也是死,是吗?”

    路虎微微一愣,道:“你很聪明。”

    袁崇焕冷笑道:“可是你没想到,本县是个硬骨头,既不惧知府,也无畏百姓,你可知为何?”

    路虎忍不住问道:“为何?”

    袁崇焕道:“因为本县胸藏天下,顾念大明江山之安危,何惧之有?”

    路虎仰首一声大笑,道:“死到临头了,说这些大话有何用?”

    此时福山匪寇已然兵临城下,扬起的尘土往城头笼罩过来。袁崇焕不再理会路虎,朝罗立使了个眼色,罗立会意,将路虎押至城墙前,命令两个士兵将他的头颅按在城堞上。旁边的袁玉佩施施然地走上去,抽出刀来,扣在路虎的头颈。

    “你敢!”大敌当前,路虎没想到袁崇焕会如此做,不由厉声喝道,“杀了路某,你们全城官兵都得死!”

    袁玉佩对着他摇了摇头,道:“要死的人是你。”

    看着袁玉佩那镇定自若的样子,路虎心头一震:只凭那几个江湖好汉,就能抵挡得了我的兄弟们攻城吗?路虎想不到明白,他们所恃究竟为何。

    “再不放了路头领,我们就要攻城了!”城下的福山二头领高声喊道。

    袁崇焕没去理会他,仿佛城下根本没有那些人,头微微一抬,望向远处的山林。早晨的太阳已升上几丈高,气温越来越热,远处翠绿的山林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越发显眼,就像丹青妙手泼上去的一般,将那一片大大的绿凝固在了山上。一座山头上出现了一股青烟,起先是淡淡的,山上无风,绿树笼烟,宁静高远,雅致得让人有一种赋诗的冲动。不多久,那股青烟越来越浓,继而出现了道火光,伴随着大股的浓烟直冲云霄。

    “那是福山的方向吧?”袁崇焕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挑衅似地看着路虎。

    路虎一看,眦睚欲裂,喝道:“袁崇焕,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

    起火的正是福山匪寇的贼窝。袁崇焕料到他们会倾巢而出,因此派谢尚政领了一小股人攻将上去,一把火端了他们的老窝。城下的众匪见状吃惊非小,队伍里开始骚乱。袁崇焕要的就是这效果,断喝一声:“斩!”袁玉佩手起刀落间,路虎的人头滚落城下。

    “凡弃械投降者,本县既往不咎!”随着路虎的人头落地,袁崇焕霍地一声大喊,“要是执迷不悟,以反贼论处,格杀勿论!”

    山寨毁了,头领亡了,众匪大乱。二头领心下虽也恐慌,但手底下好歹还有上千弟兄,就此投降自然是心有不甘,怒喝道:“弟兄们,攻城,为路头领报仇……”

    那二头领话音未了,“咻”的一声,一支利箭倏地奔袭而至,未及他反应过来,箭入前额,当场栽倒。射箭的是林凤翔此番招揽的好汉,名唤洪安澜,身高八尺,一脸的横肉,平时使一根长矛,却也习得一手好箭法,箭无虚发。射倒那二头领后,他把铜铃也似的眼睛一瞪,负弓于背,拿过长矛,喝道:“还有哪个活腻了!”

    袁玉佩下了城头,打开城门,领兵出去,众匪这时再无斗志,纷纷弃械投降。看到此情景,袁玉佩如释重负地展颜笑了,旁边的张孝游也是舒了口气,说道:“老爷好谋略,未起兵戈,收降福山匪寇!”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六月底,袁崇焕依仗众江湖好汉平定了福山匪徒,又一鼓作气抓捕了秦道明,抄没其家产。事已至此,漳州知府方天平也无话可说,只得由其处置。隔日,按照所登记的良田户主,袁崇焕还地于民,并采纳张孝游的建议,鼓励百姓在种地之余发展水上养殖业,由官府牵头,划分水区,养息民生。

    至此,老百姓终于相信这位县老爷并非寻常人物,是一位真正可以给他们做主的县令,故县内所辖地方,百姓无不臣服,安心劳作,邵武县终于恢复了平静,进入了正轨。

    本来按照袁崇焕的意思,欲沿着秦道明这条线继续深挖下去,把漳州知府方天平等贪官一并逮捕,袁玉佩却强行把他拦阻了,说要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抓的可不仅仅只是方天平,只怕连宫里都被会你搅出波澜来,到时局面无法收拾。没把他们一网打尽,你自己恐要先陷进去,性命难保,不妨留这有用之身,做更大的事吧。

    袁崇焕听他说得不无道理,这才将秦道明斩了作罢,安下心来治理邵武并等待时机。

    同时七月,大明朝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此事一经传开,天下震动,各方势力也趁机活动起来,形成一股巨大的旋涡,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历史走向。而对袁崇焕来说,明朝乱象环生之时,亦正是他人生机遇到来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