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官上任立威严
春风吹遍北方大地,塞外的旷原上,黄土地依然裸露着,草叶刚刚被唤醒,嫩绿的芽才刚刚长出来,尚未能装点这片被严寒覆盖过的土地。
风中带着丝丝的寒意,夜色降临时,便更显得冷了。熊廷弼站在一处**上,凝望着前方的一支骑兵,昏黄的夜幕下,风裹着黄沙,远远望去,那支骑兵仿如来自天上,踏沙而行,神秘而又让产生一种畏惧感。
熊廷弼回头看了眼身后众将士,咧嘴一笑,道:“你们怕吗?”
众将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熊廷弼又是笑了一声,道:“都说后金的骑兵天下无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今天晚上老子就给他破个例。”
见众将士一脸的疑惑,熊廷弼又问道:“不信吗?”说话间,目光朝袁应泰瞟了过去。袁应泰明白,辽东的将士已经被后金军打怕了,熊廷弼又是初来乍到,空口无凭,难以服众,此时需要他的支持。但从内心上讲,袁应泰也不太相信熊廷弼能够破了后金军不败的神话,想当初杨镐初到辽东也是豪情万丈,要把后金一锅端了,永绝辽东之患,可结果如何呢?
然而,作为辽东巡抚,袁应泰自也知道在关键时刻不能影响士气,只得问道:“军门要如何打?”
“看到那座峡谷了吗?”熊廷弼的眼睛在黄昏下发着光,兴奋地道,“后金的骑兵擅长原野奔袭战,在旷原上万马奔腾,势难抵挡,可在那峡谷里面,他们的优势便难以发挥出来,到时候咱们的火铳就可以轻易把他们灭了,这一招叫作‘关门打狗’。”
众将士听了这番话,虽面对后金军依然心怀恐惧,却也不像之前那样畏之如虎了。袁应泰看了眼众将士,暗暗地下了决心,道:“咱们就跟着军门,打他一场,请军门吩咐吧!”
熊廷弼苍老的脸上似乎一下子焕发出了活力,满脸通红,眼神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如此这般跟将士们细说了一番后,明军分作三路摸黑出发了。
熊廷弼领了支千人的部队,迅速往前扑去,穿过那道峡谷时,后金军已近在眼前了。熊廷弼打了个手势示意部队停下,仔细打量了下,与此前所预计的不差,对方果然只有两百余众,高喊道:“前面的人听好了,若是再在抚顺徘徊,我们就不客气了!”
对方骑队中有人问道:“前面说话的是谁?”
熊廷弼道:“辽东经略熊廷弼便是。”
后金军中领队的正是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他们接到情报说明廷派了熊廷弼经略辽东时,努尔哈赤便对此人赞誉有加,说此人号称“熊蛮子”,非是杨镐等辈可比,不可贸然进兵。
当时阿敏便嗤之以鼻,道:“管他派了谁来经略辽东,我大金铁骑照样踏平他的军阵,打得他魂飞魄散!”
努尔哈赤瞟了眼众人,见他们脸上都表现出不服,冷笑一声,他熟谙用人之道,明白千言万语不若切身体会,便说道:“我知道你们不甘心,罢了,我给两百骑兵,谁若能诱‘熊蛮子’出战,并将之打败,我便用兵。”
阿敏等的就是这句话,主动请缨,带了两百人前来挑衅,听得对面果然是“熊蛮子”,哈哈大笑,道:“久闻大名啊,我乃后金贝勒阿敏,敢与我一战否?”
“原来是后金贝勒,再好不过了,打败了你,可振我将士之心也!”熊廷弼大声道,“弟兄们,打败了他们,老子重重有赏,杀啊!”
喊声一落,熊廷弼身先士卒带头冲了出去,身后的一千将士见状,也是大喊跟着跑了出去。阿敏虽只有两百骑兵,可他明白,那一千明军绝难抵挡得住骑兵的奔袭,今晚,他要做给努尔哈赤看看,那“熊蛮子”与其他明将一样不堪一击。刀头一扬,马蹄齐动,惊雷也似的响了起来,扑向明军。
明月如钩,夜凉如洗,骑兵过处,惊起黄沙无数,只一会儿,月光在黄沙的遮蔽下变得迷蒙。熊廷弼看着后金铁骑这势头,心下暗暗吃惊,后金骑兵果然是名不虚传!
熊廷弼知道明军被他们打怕了,见此等势如猛虎般的骑兵心下定然胆怯,回头喊道:“弟兄们,后金非神兵无敌,布阵,斩他马匹!”
众将士听令,十人一组,五人持盾牌抵挡,五人持铁枪,盾牌在前,铁枪在后,待战马冲过来时,铁枪齐出,往敌军战马上猛刺。
这种打法明军已经用过无数次,可是后金铁骑讲究的是快、狠,奔袭过来时力道极强,行动速度快若闪电,明军的这种打法效果极微,往往是打一次败一次,从没胜过。这次也是如此,后金铁骑在月下似幽灵一般来去奔杀,马蹄落处盾碎人亡,没一会儿,死伤无数。
“撤!”熊廷弼见状,急忙下令后撤。
阿敏大笑道:“‘熊蛮子’,怕了吗?既然出来了,本贝勒岂有教你活着回去的道理!”马鞭一扬,挟着劲风,疾朝熊廷弼逃窜的方向追过去。在阿敏的眼里,前面那一群不过是被惊吓了的猎物,只有被宰杀的份儿,快马疾驰之中,后金骑军训练有素地形成一道半弧,带着弥天的黄沙围将上去。
熊廷弼带着明军往峡谷方向跑,虽然这是计谋里的一部分,但在强如风暴般的铁蹄追杀下,大家拼尽全力逃跑的样子却无丝毫演绎的成分。在那股风暴将要席卷过来时,明军刚好跑入了峡谷。
阿敏犹豫了一下,蹄声骤停,被溅起的黄沙却依然随着风弥漫天际。但他仅仅只是犹豫了一下而已,明月下,只见他娴熟地弯弓引箭,“咻”的一声,利箭划破夜空,往峡谷方向飞去。其余骑兵会意,纷纷射箭,密密麻麻的强驽尖啸着涌向峡谷。
熊廷弼大惊,令明军组织盾阵抵挡。后金强驽力道极大,距离稍微近些的,盾碎人亡。
阿敏的嘴角掠过一丝
冷笑,用力地用两腿夹了下马肚,脚下战马一声嘶鸣,向前冲出。
蹄声再起,刚刚消失的尘土再次扬起,月色迷蒙,天地变色,决杀开始了!
熊廷弼的瞳孔开始收缩,事实上他也将此战当作了狩猎,只不过他所面对的不是普通的猎物,而是一群草原狼,凶残而又狡黠。现在他们终于进入了他所布置的埋伏圈,成败在此一举。
“杀!”熊廷弼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明军移开盾牌,取**铳射击。与此同时,峡谷旁的悬崖上突地响声大作,大量的石头滚了下来。
惨叫声大起,战马也受了惊吓,开始不安起来。阿敏这才知道中了埋伏,峡谷里面空间狭窄,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在这里与之纠缠必然吃亏。阿敏极不甘心地下了撤退命令。然而尚未回头,后面枪声密集地响了起来。
峡谷里月光映射不到,光线昏暗,阿敏隐约看到不断有人从马上倒下去,他的心里顿时一阵慌乱,原以为猎杀这些猎物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却不想反而成了他们的猎物。
“走!”在喊出这个字的时候,阿敏承认败了,而且败得彻底,好在战马虽受到惊吓,却都是训练有素的良驹,两百骑兵损失过半,好歹算是逃了出来。
努尔哈赤见他狼狈的样子,倒也不怒,只冷冷地看着他。阿敏被盯得心里发毛,索性跪下领罪道:“是我轻敌了,请大汗降罪!”
“你知道‘熊蛮子’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努尔哈赤道,“除了狠之外,他还能与你打消耗战,他不怕死,也不会轻易放弃。今晚这一战,‘熊蛮子’所损耗的兵力不在你之下,但他还是赢了,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想要与他决战并取得胜利,你只有比他更有耐心。”
阿敏低头道:“父汗教训得是!”
努尔哈赤道:“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出战,等待时机。”
辽阳都指挥使司署内灯火通明。户科给事中姚宗文、兵部主事刘国缙在左侧坐着,当中上首的主位坐着位五旬老者,须发灰白,脸色却润如童颜,想来是养尊处优的缘故,气色看上去比一般人好了许多,此人正是此间的主人陈伦。
姚宗文呷了口茶,抬头道:“陈都司,粮道主事陈述虽没把你供出来,但今日他分明已把火引到了你身上。以熊廷弼的脾气,除非他今晚死在后金军手里,不然的话,非找你麻烦不可。”
“他敢动我?”陈伦眼里寒星一闪,带着抹杀气,冷笑道,“纵然他手里握着皇上亲赐的尚方宝剑,也奈何不了我这个二品大员。”
“或许他不敢动你。”姚宗文狡黠地笑了笑,道,“若是参你一本,也够都司喝一壶的了。”
陈伦脸色一沉,随即又冷冷一笑,道:“据我所知,你们与熊廷弼都是御史出身,据说当年交情还不错,今晚到我府上来说这些,是想看我笑话的吗?”
“非也。”姚宗文忙道,“都司莫非还不知道那‘熊蛮子’的脾性吗?那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当年下官丧父,离职回乡守孝,回朝后有意入补为官,去找那‘熊蛮子’,以为他多少会看在昔日的交情上帮下官一些,谁承想那厮不帮也就是了,还闭门不见,你说气不气人!”
陈伦微微一笑,心下却想,你这人靠上下活动得来的官职,入职后也没少贪,怪不得熊廷弼不待见你。思忖间,目光一转,看向一直静坐不言的刘国缙。
刘国缙叹了一声,说道:“下官与他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那人是火爆脾气,不管对谁,一言不合便出口不逊,大加责骂,因此难以与之为伍。”
陈伦听明白了,熊廷弼虽凭借能打敢拼的风格爬到了经略的位置,可人际关系却十分糟糕,甚至可以说他是被孤立了的,对付这样一个人应该并不难。想到此处,陈伦笑了,问道:“按两位之见,我当如何防卫?”
姚宗文道:“先下手为强,在他出手之前,都司不妨先参他一本。”
“参他?”陈伦不解地道,“参他什么?”
姚宗文嘿嘿怪笑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者说,那‘熊蛮子’刚刚到任就抓了总兵官李如桢、粮道主事陈述,对下属横眉竖目,全然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带兵打仗打的是什么?无非是上下一心,团结罢了,‘熊蛮子’如此对待将士,一旦外敌来犯,军中人心不合,必败无疑。”
陈伦听了这番话,喜笑颜开,笑道:“陈兄高见!”
话犹未了,突有人进来禀道:“禀都司,经略熊廷弼到了!”
陈伦闻言,暗吃了一惊。尽管他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方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此时已值深夜,这么晚了还过来,究竟意欲何为?
袁崇焕看着跪了一地的百姓、神情复杂的路虎以及带着怒意的秦道明和知府衙门公差,最后把目光落在秦道明身上。这个穿着青布直身、看上去一脸和善的商人,是此案的关键人物。他仗着宫里有人,甚至跟知府有些交情,便目无王法,趁着百姓交不起课税,落井下石,强收良田。他算是什么东西,莫非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鱼肉百姓,为所欲为了吗?
“抓了!”袁崇焕被秦道明那一身伪善的嘴脸和装束激怒了,霍地伸出手指着他,因了激动的缘故,手指微微发抖着,破口大声道:“区区一介商人,敢私吞良田,夺百姓之产业,哪个给你的胆子!”
在场人都愣了一下,确切地说,是被袁崇焕的举动吓住了。他居然敢当着知府衙门公差的面去动秦道明!随即大家又想到,袁崇焕此行,除了身边的袁玉佩外并没带衙役,他是叫谁去抓?
大家正自愣怔间,袁崇焕目光一动,落在路虎身上,厉喝道:“你不是
替天行道,为民请命吗?还愣着做什么,本县命令你将那不法奸商抓了!”
路虎也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袁崇焕会命令他去执法。但他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喝道:“弟兄们,把秦道明抓了!”
“谁敢动!”捕头魁梧的身子一动,拦住了福山土匪的路,猿臂一动,抽刀在手。其余公差见状连忙围了上去,与上来的土匪对峙着,两边的人都虎视眈眈,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袁玉佩着实吓了一跳,他看着袁崇焕的疯狂举止,急得额头上冷汗直冒。且不说当着知府衙门的人抓捕秦道明是以下犯上之举,命令福山土匪抓人,明摆着就是与土匪苟合对抗官兵,只这一项罪名,便可以摘了你顶上的乌纱,甚至要了你的性命!
最要命的是,今晚之局明显是路虎挖的一个坑,你为何还要义无反顾地往下跳?就算仗着路虎人多把秦道明抓了,你能保证这不是路虎设的另一个陷阱吗?在邵武地面上路虎是无冕之王,他的威信远高于你这个知县老爷,唯一能够与他对着干、在他的地盘抢饭吃的,就是这个秦道明,秦道明一旦伏法,他便再无对手,所以这极有可能就是他借官府之刀,来扫除眼前之障碍。真要是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元素……”袁玉佩颤抖着道,“你疯了吗,抓不得!”
“我没疯!”袁崇焕看袁玉佩的眼神坚定无比。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秦道明私吞良田,剥夺百姓生计,法理不容,天理不容,抓他有错吗?他看了会儿袁玉佩,然后肯定地道:“是这世道疯了,在权力和金钱面前,哪怕颠倒了黑白,混淆了是非,都应该逆来顺受,长此以往,律法的尊严何在?百姓做人的尊严何在?面对这样一个无恶不作、藐视律法的奸商,莫非我应该容忍,由着他在我面前飞扬跋扈吗?”
“抓起来!”袁崇焕一声厉喝,一步一步地朝那捕头走过去,道,“我乃七品知县,区区一个捕头,我看他能奈我何!”
袁崇焕站到那捕头面前,面若寒霜地看着他。捕头显然有些心虚了,强提着一口气道:“此行我是奉府台之命,彻查抢劫一案,你若与劫匪勾结,欺压公差,府台定然饶不了你。”
袁崇焕仰首一笑,道:“本县也告诉你,如果给本县查实,私吞良田一案府台在暗中支持奸商,助其作恶,那他的官再大,本县也将奏明朝廷,摘了他的乌纱!”
路虎权衡了下形势,朝一个匪首打了个眼色,众匪一拥而上,仗着人多,把秦道明擒拿了。捕头气得浑身发抖,袁崇焕却不再理会他,喝道:“带回衙门!”
百姓见状,轰然叫好,路虎看着袁崇焕远去的身影,淡淡一笑,道:“这个知县倒是条汉子!”
夜深了,万籁俱寂。邵武县署里,袁玉佩却是坐立不安。把秦道明抓了,倒是在百姓面前大大的扬眉吐气了一番,可这是只烫手的山芋,抓回来后,怎生处理?
“你初来乍到就得罪了知府,下一步要怎么做?”
“连夜审案。”袁崇焕倒不怎么紧张,犯法就是犯法,只要掌握了证据,即便是漳州知府责难,也照样可以回击过去。“由于时间紧,咱们分头行事,你去把失了田的百姓召集起来,一一询问,收集证据,我来审问秦道明。”
袁玉佩还是不放心,道:“万一那路虎……”
“区区一个山匪,怕他何来?”袁崇焕打断他的话道,“他要是真不把我这个知县放在眼里,到时候他怎么来,我就怎么打回去。”
袁玉佩还想再说,可转念又想,他这个侄子是个犟驴脾气,只得叹息一声,按着他的吩咐行事。
袁崇焕在后衙换了官服,戴上七品知县官帽,站在镜前照了照,只见一位精瘦的留着几缕疏黄胡须的朝廷命官,带着一身正气昂然而立,特别是在这一袭青色官袍的映衬下,无形之中显示出一股卓然不凡的严威。这就是朝廷命官,这等严威是朝廷赋予的,用来保境安民、造福一方百姓的,因此,无论如何他都要维护这样一种严威和尊严,不使这一身行头遭到玷污。
想到此处,袁崇焕更是信心十足,面对再强的权力,再大的阻力又怎样?既然穿了这身行头,便有责任遵律法、行天职,还这个天下一个公正清明!
袁崇焕转身行往前衙大堂,两班衙役赫然在立,瘦弱年迈的县丞张孝游业已到位,恭立于案前堂下。堂内火光通明,把堂上正首所挂的“正大光明”匾照得闪闪发亮。面对这样一种氛围,连袁崇焕自己都觉紧张肃穆,继而一股神圣的使命感跃上心间,教他收起心猿意马,走到案前坐下,嘴巴一张,喝声:“升堂!”
两班衙役沉喝声:“威武……”正义、公正的公堂威仪,在夜色中弥漫、升华……
“带人犯!”袁崇焕正襟危坐,手一抬拍了下惊堂木,在肃静的堂上格外震耳。不消多时,秦道明被押解上来,此人看上去平淡无奇,浑身上下却透着股高贵之气,甚至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之状。袁崇焕看了眼他的神色,心头隐隐传来股怒意,厉喝道:“跪下!”
“让我跪你?”秦道明轻笑一声,道,“不妨告诉你,秦某虽是个商人,可为人勤勉,依法经营,不偷课税,朝廷念秦某之功,特授六品官戴,虽非实职,却也要比你这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大上一级,让我跪你,于礼不合。”
袁崇焕脸色一沉,商人乃四民之末,不得为官,即便是虚职也是犯忌的,令他没想到的是,在金钱、权力的影响下,连堂堂的祖制亦可为之让道,真是岂有此理!
袁崇焕越想越气,一拍惊堂木,大喝道:“让他跪下!”左右衙役低喝一声,拿水火棍在秦道明的腿上一敲。
秦道明吃痛,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六品官戴又如何?”袁崇焕怒道,“你私吞民田,欺压百姓,便是罪人,本县审你,莫非错了不成?”
秦道明忍着痛道:“你要审秦某,也得拿出证明,无凭无据,当着府台的差役,联合福山匪徒拿我治罪,为的是哪般?”
“本县现在问你,是给你机会。”袁崇焕冷冷地道,“你要是咬牙不说、死不认罪却也无妨,待丢了耕田的百姓供状一到,就算是你不招,本县也照样能定你的罪。现在本县事先与你打个招呼,按大明律,主动供认罪状者,可从轻发落,若是抵死不认,本县只好随了你的愿,判你个斩立决,看看哪个会来救你!”
“你敢!”秦道明倏地把眼一瞪,仰起头看向袁崇焕,然而在他与袁崇焕的眼睛对视时,心里莫名的一慌——此人眼里充满了杀气,似乎并无回旋的余地,如若此人真不顾一切,定了他的死罪,到时还有命在吗?
“你若是不信的话,那咱们不妨试试。”袁崇焕冷冷一笑,道,“本县今晚就陪你耗着,只要那边失田百姓的证据一拿到,你就算求着本县想招认,本县也不会给你开口的机会了。”
公堂内静了下来,除了堂外吹过的夜风以及堂内火烛燃烧的声音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对秦道明来说,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异样的静谧让他觉得森然可怖,他一点一点地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心跳也随之加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喘息不上来,脸色越来越白。
“袁老爷……”秦道明的语气显然变了,不再那么硬气,言语间分明透露出一种恐惧,一抹讨好之意。“如果您能放秦某一马,您想要什么,只管开口,秦某定当满足。”
“记录下来。”袁崇焕瞟了眼主簿,深沉地说了一句,便再没开口。那主簿连忙拿起笔把秦道明说的那番话记录在案。
秦道明心中一凛,面对如此一个软硬不吃之人,心下越发着慌,额头沁出了冷汗。
“张县丞,你去本县叔父那边看一下,证据收集得怎么样了。”这番话袁崇焕说得轻描淡写,然在静阒的公堂上听来却是极具威严,面对死亡的威胁,秦道明身上原有的镇定之色荡然无存,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事实上,此时张孝游也开始冒汗了。今晚他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差役唤过来的,到了县署才知道袁崇焕要审的是秦道明。他今年已五十开外,将近六十了,在邵武这个地方待了近一辈子,深知秦道明手眼通天;漫说是在邵武,即便是在漳州地面上,他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连知府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这样一个人物,真要是把他斩了,是要出大事的!
可是在公堂上,张孝游又不便当着秦道明的面说这些话,只得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走出堂去。
张孝游出去时细碎的脚步声,在秦道明听来就像是若有若无的死神的脚步,踏在心口。他非常清楚,一旦这个脚步声再次响起,他的人头就可能真的要落地了。
“本县最后再问你一次。”袁崇焕的声音像冰冷的剑,穿透公堂,直袭过来,“你究竟侵吞了百姓多少良田?是如何侵吞的?如此为所欲为,目无王法,背后是哪个在支持你?”
秦道明抬起头,与袁崇焕的目光相对时闪避了一下,迟疑一会儿,问道:“你果真不怕死吗?”
袁崇焕脸色如铁,一字一字地道:“怕死就不会抓你了。本县宁愿为你陪葬,也要让邵武百姓知道,这世上还有公道正义在!”
秦道明强自镇定心神,使自己平静下来,道:“那么秦某就告诉你,这个案子你还真无法善了。”
袁崇焕眉头一扬,他看得出来,这个狡黠的商人还想要垂死一搏。刚要再唬他一唬,使他的精神彻底垮掉,公堂外突跑来一人,凝目一看,却是守门的衙役,一副急切的样子。袁崇焕下意识地捏紧了惊堂木,手上的青筋霍然暴现。
袁崇焕从衙役的神色中看得出来,真正的麻烦来了。
北方的夜,极容易起风。深夜之时经风一吹,虽已是五月的天,也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门打开的时候,一阵风卷将进来,把关在里面的陈述吹得不由得战栗了一下,随后,他看到人马高大的熊廷弼挟着寒风走入。他的身上带着血,脸上也满是血污,这使他看起来越发的威武。
熊廷弼走入这间房子的时候,微弯着腰,沉声道:“你是粮道主事,军饷贪污,你的心中定有一本明账。若是肯出来作证,老子就饶你一命,要是包庇陈伦,则与他同罪,老子就斩了你。”
看着这个杀神一般的人物,闻着鼻端传来的阵阵血腥味,陈述心胆俱颤,扑通跪在地上,慌乱地道:“末将听凭军门吩咐,只求军门饶末将一命!”
熊廷弼咧嘴一笑,伸手把他扶起来,问他陈伦贪污之事。陈述只得一五一十地将陈伦吃空饷、贪污等事交代了个清楚。
待书吏记录完毕之后,让陈述画了押,熊廷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大明朝国库空虚,入不敷出,但还是极力供我辽东军资所需。那些人昧了良心,贪得无厌,所贪的不仅仅是将士们的活命钱,更是老百姓的血汗钱,简直是禽兽不如!你有这等觉悟,可见良知未泯,我也就不为难你了,随我走一趟吧。”说话间,便拉了陈述出门。门外繁星璀璨,新月如钩,映得大地白花花的。陈述经风一吹,只觉传来一阵透骨的寒意,忍不住问道:“不知军门要带末将去何处?”
“见陈伦!今晚老子就要给弟兄们一个交代。”熊廷弼说这话的声音,口气并无异常,可陈述知道,今晚要出大事了。
姚宗文、刘国缙了
解熊廷弼的性子,他说过要动手,那就决计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们没想到熊廷弼的动作会如此之快。他不是去打后金军了吗?莫非刚从战场回来,就朝都指挥使司的署院来了?想到此处,两人心中吃惊不小,“熊蛮子”虽说做事雷厉风行,心思却也是细腻得紧,他估计是猜到了陈伦会参他,这才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姚宗文、刘国缙担心地看了陈伦一眼,陈伦却是一脸不在意的模样,堂堂二品大员,就算有人想要治他的罪,也需要禀奏朝廷,等待皇上的旨意行事。况且,贪污军饷或者拿空饷之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上至兵部,下至总兵,哪个没贪?哪个又是清白的?他熊廷弼想在军中立威,只怕是异想天开了。
“怕什么?”陈伦瞟了眼姚宗文、刘国缙两人,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我倒想看看他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定睛看时,只见都指挥使司署院内的守卫举着刀剑将一群人围在中央。然而中间的那群人似乎并没将这些守卫放在眼里,兀自雄赳赳气昂昂地往里走。
领头之人正是熊廷弼,他身边跟着神色慌张的陈述,后面跟了十几名士兵。他们跟熊廷弼一样,个个血染甲衣,许是刚刚打了场胜仗,打破了后金军不败的神话,神情自信,杀气凛然。
到了大院里,熊廷弼停下脚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瞧了眼身边那些守卫,霍地喝道:“都给老子滚开!”
此话似乎更像是说给陈伦听的。陈伦见他一身是血,在灯火下目如铜铃,状若天神,已是胆怯了几分,一时不知该不该放他进来。
“老子刚刚把阿敏的骑兵杀退了,尔等废物,不自量力,也想来拦老子?”熊廷弼目光锐如刀剑,把周围的守卫吓得后退了几步。
“快让军门进来!”陈伦急忙喊了一声。
熊廷弼哈哈大笑着走将进去,眼睛往左右一扫,冷笑道:“原来两位也在这里,倒也好,可以给老子做个见证。”言语间也没朝陈伦正眼看,更是没有寒暄见礼,浑没把这二品大吏放在眼里,转首径朝陈述道,“你说吧,不过一定要记得,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至关重要,可救你的性命,亦能毁了你。”
“是……”陈述的眼睛往陈伦身上一瞟,很快便若触了电似的移了开去,说道,“禀军门,陈都司……”
“熊军门是来找碴儿的吗?”陈伦把眼一瞪,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上立时涌上一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脚下一动,往前走上几步,几乎跟熊廷弼面对面地站着,眼里闪闪发光,逼视着对方生硬地道,“军门别忘了这是辽阳都指挥使司的大院,不是你家的后院!”
“说得好!”熊廷弼脖子一扬,声如洪钟,大声道,“请陈都司也别忘了,这是朝廷置辽东的都指挥使司大院,它也不是你家的后院!你领着空饷,克扣将士们的活命钱,把自己养得如畜生一般肥得流油,敢问你如此贪得无厌,对得起朝廷,对得起手底下的将士,对得起为辽东源源不断贡献军资的百姓吗?”
陈伦看着熊廷弼这张满是正气、疾恶如仇的脸,怒极而笑。这个“熊蛮子”果然名不虚传,他不仅仅没有一丝官样,还带着股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傻气。自古以来,官场自有官场的规则,哪一朝哪一代的官场是一清二白的?你想要在朝局内忧外患之时肃清官场之风气,岂非是痴心妄想吗?
“你想要干什么?”陈伦盯着他的脸,笑问道。
熊廷弼被他的态度激怒了,贪婪无度还恬不知耻,这样的官员留在辽东,辽东还有救吗?
“来人!”熊廷弼愤怒地把陈述的供状扔到陈伦身上,喝道,“抓起来!”
陈伦做梦也没想到他真的敢对自己下手,目光向冲上来的士兵一扫,厉声道:“谁敢!”
姚宗文和刘国缙也委实吓坏了,连忙劝道:“军门,陈都司领辽东之军事,一应军营事宜都是陈都司办理,若是把他撤了,辽东军务怕是要弛废了。”
“放肆!”在熊廷弼的眼里,如果丢了辽东,大明朝就要亡了,如此重要的地方,怎能容“蛆虫”存在,破坏军务?盛怒之下,也不顾昔日同僚之谊,出口便骂道,“老子不仅要抓他,还要斩了他。愣着做甚,绑了!”
跟着熊廷弼而来的士兵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打败了阿敏骑兵之辈,对熊廷弼心服口服,再者说陈伦贪污吃空饷人所皆知,只是没人敢去动他罢了,如今既有人出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由分说,就把当朝二品大员给抓了。
都指挥使司院内的亲兵似乎不甘心长官就这么被抓了,持着刀枪欲上来解救,熊廷弼转首跨出门槛,在庭院上昂然而立,寒声道:“谁敢救他,便是同犯,嫌命长的只管上来!”
陈伦虽官至二品,说到底只是官僚而已,与底下的人并无同生共死之谊,涉及生死大事。那些亲兵只敢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熊廷弼把人带着,但谁也不敢真的出手。
当晚,陈伦被下令处决。一夜之间,熊廷弼以雷霆之势,败了阿敏,斩杀陈伦,此消息像东北的大风一样,迅速传遍各个军营,三军上下对“熊蛮子”无不服气——这是个真正来干大事之人。
次日一早,熊廷弼下令抄没了陈伦的家产充作军资,并上疏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参劾陈伦之罪,言其死有余辜;另一件是要求朝廷调十八万兵马来,以镇守辽东各要地。
按照熊廷弼的设想,是要在辽东各个要地布置军队,同时在这些战略要地修筑城墙,把防御工事建起来,以使这些地方能遥相呼应,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
这个战略思想自然是好的,也是有必要的,然而奏书递交到朝廷时,各个大臣都担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