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走马上任

    广东省东莞水南袁屋坪(今东莞市石碣镇水南村)是个典型的南方村子,依山傍水,气候适宜,即便是到了冬天,也难得见下一次雪。此时已是开春四月,这里的人出去干活时往往穿着短褂,光着膀子。

    袁崇焕家自其祖父时开始便在两广做生意,父亲袁子鹏子承父业,家境颇为殷实,无须为生计犯愁。按照家族的传统,袁崇焕屡试不第,应与父亲一道学做生意了,然他是个比较任性之人,即便是不为官也不愿从商,在进士及第前的那些年,足迹踏遍三山五岳,也留下了一些描写山川形胜的诗文。回了家后,不是读书便是骑马射箭,无论是在乡里还是在父母眼里,他都是个不务正业之辈。

    偏偏袁崇焕还有个叔父,名唤袁玉佩,也是个好武之人。老爷子临终前把两个儿子叫到床畔,将手里的生意分作两份交给兄弟俩,让他们好生经营。袁子鹏按照父亲的遗嘱做了,袁玉佩却两手一撒,把自己的那份也交给哥哥打理,平时不是会友便是远游,与袁崇焕的性格颇是相似。

    袁子鹏病故前,他也知道家业不能指望袁玉佩了,好在除袁崇焕之外,还有两个儿子——长子袁崇灿,季子袁崇煜——都还算听话,便交给兄弟俩去打理了。

    是年,袁崇焕进士及第,家里好生热闹了一番,但他们心中也明白,三甲进士不一定就能当官,须在家候旨待命,因了家境还算富庶,也就由着他去了。袁崇焕性子豪放,也没怎么把当不当官这事放在心上,只管骑马射箭,游走四方,遇到从辽东退下来的老兵时,便会好生询问一番那边的情况,与之长谈。

    这一日,袁崇焕正在与叔父袁玉佩讨论兵法,突见一位村民疾步跑来,大喊道:“元素(袁崇焕字元素),元素,来圣旨了!”

    袁崇焕一听,心里一阵激动,八成是任命书下来了,他要当官了!袁玉佩哈哈笑道:“傻小子,还愣着做甚,快去接旨吧。”

    袁崇焕喜道:“一起去!”

    叔侄俩跑到前院时,官差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连忙请罪,跪下接旨。

    诚如袁崇焕所料,朝廷下了旨意,让他去福建邵武县为官。然而,这时候的袁崇焕永远也不会想到,在接旨之前他已是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圈,若非杨镐兵败,他恐会被以扰乱朝政、非议时局罪判个身首异处。

    当然,喜接圣旨的袁崇焕此时此刻更加不会去想,杨镐败北,他去邵武上任,究竟是大明之祸,还是大明之福?

    三日后,袁崇焕收拾停当,准备去福建邵武上任。临行时,袁母叶氏觉得有些不放心,说道:“你这孩子从小任性惯了,什么事都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到了外边若还是如此,岂不要吃亏?”当下决定让袁玉佩陪着他一起去,说是反正叔侄俩臭味相投,倒也不寂寞。

    袁玉佩哈哈笑道:“既是嫂嫂吩咐,哪敢不从?我陪着他一起去便是。”

    商议已定,次日一早,叔侄俩道别家里人及众乡亲,一人一骑,另动用了一驾马车驮着一车行李,径往福建而去。这一去不仅仅是开始了袁崇焕十年的为官生涯,也开启了他悲壮的后半生。

    广东跟福建乃是邻省,半个多月也就到了,可叔侄俩一路上游山玩水,却是走了将近一个月,及至五月中旬,方才去福建巡抚署报到。

    福建巡抚姓周名瑞和,本想发脾气质问几句,见到袁崇焕时,见他中等身材,长得也不健壮,以为是舟车劳顿把他累着了,因此忍下怒意,道:“本院等你半月了,既然来了,有些事情还须与你交代清楚。”

    袁崇焕恭敬地道:“请抚臣赐教。”

    周瑞和道:“你也是南方人,该知道这些年南方并不平静,海面上倭寇常来骚扰,再加上加征了辽饷,民间怨气极深,抗议官府,甚至勾结山寇作乱之事时有发生。你要去的那个邵武县也不平静,其西北接武夷山,东南连着闽江,山多地广,最近两年来,本院也时常听闻有人闹事。”

    袁玉佩忍不住问道:“闹的什么事?”

    “什么事?”周瑞和哼一声,道,“还能是什么事,天灾人祸,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就闹事了吗?就前年来说,连续一月大雨,闽江决堤,滔滔浊浪往富屯溪里灌,几千亩良田十有八九都淹了,偏偏辽东连年打仗,朝廷给南方的课税一年重过一年,老百姓活不下去了,逃难的逃难,没地方逃的就落草为寇了。”

    袁崇焕听得目瞪口呆,生平首次体会到了一方官员之难处。北方的仗不能不打,课税自然是要征的,可是赋税一旦加重,老百姓便要活不下去了,不由问道:“便没有两全之法吗?”

    “两全之法,需要你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去想。”周瑞和道,“本院要提醒你的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好

    生处理,不可把事情闹大了。去年你的前任死了,你知道是如何死的吗?”

    袁崇焕暗吃一惊,问道:“莫非是死于非命?”

    周瑞和道:“吃了河豚而亡。”

    袁崇焕闻言,倒是大感意外至极。他是南方人,自然知道河豚是有毒的,可南方沿海几乎家家户户吃河豚,也极少听说哪家哪户吃了河豚暴毙的,更何况是一县之长呢!

    周瑞和看着他诧异的神色,神秘地笑了笑,道:“据说是让人给害死的。至于究竟是怎么死的,本院也不甚清楚。总之,到了那边小心从事。”

    从巡抚署出来后,袁崇焕便沉默了。袁玉佩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怕了吗?”

    袁崇焕道:“叔父取笑了,我岂是那种胆小怕事之人,只是想不明白,何人竟如此大胆,敢杀朝廷命官。”

    袁玉佩道:“狗急了跳墙,人也不例外。如果真是因赋税而起,到时候真得想个办法。”

    袁崇焕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一路上默默无语。

    越三日,抵达邵武县境内,在距县城一里处,路边有人支了个茶棚。五月中下旬时,南方的日头已渐显出夏天的灼热,茶棚里坐了不少人。袁玉佩道:“元素,前面就是邵武县了,咱们也不急着赶路,在这里歇歇脚吧。”

    袁崇焕应声好,两人下了马,招呼赶马车的车夫一声,三人走入茶棚,找了个位置坐下,叫了三碗凉茶,一盘应季的果子。

    刚喝了一碗茶,只见路口出现了二十余人,看打扮应是当地的农夫,神色匆忙,像是赶着去办什么要紧的事。没一会儿行至茶棚边上,前头有一人往里面打量了番,突开口道:“请问哪位是新来的知县袁老爷?”

    这一问着实令袁崇焕惊诧莫名,一路上没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区区几个百姓,如何会事先晓得朝廷委派了他来邵武任知县?

    袁崇焕情知此事蹊跷,然读书半生,如今好不容易混了个知县,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便想趁着人多把身份亮出来,好让百姓们认识。刚要起身,却被袁玉佩按下了。

    袁玉佩好弄武艺,胸中也颇有些豪侠之风,但毕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所思所想自然要周全一些。他给袁崇焕使了个眼色,然后装出一副茫然之色,讶然道:“原来这里坐着的还有县老爷啊!”

    却不想袁玉佩虽然故装聪明,但那些百姓有备而来,也不是好蒙的,一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再看他的年纪约有五十上下,练了半辈子的武艺了,虽说不上精湛,可却练得一副精壮之躯,怎么看也不像是读书人。既然不是读书人,那也不可能是新上任的县太爷了,那些百姓眼珠子一转,把目光落向袁崇焕。

    袁崇焕中等身材,身子没有叔父健壮,又因读了许多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加上他颌下那一缕疏黄的胡须,至少看上去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那些百姓认定,此人便是新来的县太爷无疑了,当下走入茶棚扑通跪在地上,稽首道:“草民等有冤,请袁老爷为民申冤!”话落间,茶棚外的那些百姓纷纷喊冤,呼啦啦跪了一地。

    袁玉佩本想保护袁崇焕,却不想反而暴露了其身份,立在当地尴尬万分,目光往袁崇焕身上瞟了一眼。袁崇焕倒也不以为意,他本就是来邵武任知县的,此乃朝廷所差遣,堂堂正正,有何不可以真面目示人?而且这些百姓乃为申冤而来,身为官员,自然是要替他们出头的。

    看着跪了一地的百姓,袁崇焕心潮澎湃,霍地起身道:“我就是新来的知县袁崇焕,你们先起来,有什么冤情只管道来,本县定替你等做主!”

    袁玉佩一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禁担心起来。前任知县是让河豚毒死的,死得蹊跷,现在他们前脚刚到邵武境内,后脚就有人来喊冤,更是于情理不通,要是贸贸然插手,谁也难保不覆前任之辙。怎奈袁崇焕新官上任,心里透着股新鲜劲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身份亮明了,袁玉佩只有迭连叹息的份儿。

    “县老爷,草民等苦啊!”跪在茶棚里的那百姓起身后,哭丧着脸道,“前年咱县里遭遇大水,良田都被淹了,自去年始,朝廷加征辽饷,刚遭了大灾,咱们哪来多余的钱粮啊!就算是砸锅卖铁,也无法补足课税。那些当官的也知道,百姓手里并无余粮,然而他们为了完成下派的任务,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不管咱们的死活,交不齐课税,就逼咱们把私田卖给大户人家,以抵偿课税。”

    “侵吞良田,杀鸡取卵,什么人如此大胆!”袁崇焕皱着眉头听完,一只手愤怒地拍在桌上,直把茶盏拍得叮当作响,厉色道,“也就是说你等今已无田可种了吗?”

    那百姓道:“正是哩!草民等如今只能在大户人家做苦役,聊以果腹。”

    袁玉佩似乎听出了些苗头

    ,前年县里遭了大灾,去年朝廷加征辽饷,某些人为了交差,逼百姓把良田卖给大户以充税银,也就是在这时,前任知县死于非命……想到这里,袁玉佩只觉心头怦怦直跳,他们的脚步尚未踏入邵武县城,这些百姓便突然出现在城外,受何人指使?是福建巡抚周瑞和急于解决邵武之困吗?

    可再仔细一想,倘若周瑞和真的想要解决邵武县的这些问题,只怕早就介入了,何须等他们来,且用这等的手段?袁玉佩思来想去,越想越是糊涂,不由发问道:“是哪个强卖了你们的田,又是哪个做的主?”

    “回老爷的话,强卖咱们良田的叫秦道明,乃漳州府的一个商人。”那百姓道,“替咱们做主卖田的乃是前任知县肖清泉。”

    袁玉佩冷笑一声,道:“肖清泉乃邵武的官老爷,他为何要做此等杀鸡取卵之事?”

    那百姓道:“老爷有所不知,那漳州府商人秦道明的后台硬得很,据说是朝中有人,而且是在宫里当差的,肖老爷惹不起他,只得委曲求全。”

    袁玉佩看了眼袁崇焕,见他脸色铁青,气得吹胡子瞪眼,忙朝百姓们道:“此事你们的袁老爷已经知晓,要不你等今日先行回去,等袁老爷到了县衙,再择日开堂审案,可好?”

    众百姓知道兹事体大,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解决的,便告了谢,俱皆散去。

    到了县署衙门,打扫完毕后已是接近傍晚时分,叔侄俩正坐在后衙的院子里休息,一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揖手道:“邵武县丞张孝游,不知袁老爷今日上任,未曾迎迓,乞请降罪!”

    袁崇焕见那张孝游年纪比他大,头发花白,且身子瘦弱,一副颤颤巍巍的样子,便上去扶住他的手,问道:“你是说不知道本官今日上任吗?”

    张孝游以为他是在责问,忙揖手道:“下官确实不知。”

    袁玉佩与袁崇焕交换了个眼神,说道:“连你都不知,老百姓又怎会事先知道我们的行踪,去城外喊冤?”

    张孝游显然也听说了此事,眼里掠过一抹异样的色彩,道:“此事着实怪异。”

    袁玉佩道:“今日晚了,你先行回去吧,有事明日再议。”打发了张孝游后,转身朝袁崇焕道,“你有何打算?”

    “老百姓靠种地为生,没了地他们怎么活?去年以地抵税,今年没了地用什么去抵,卖儿卖女以偿课税吗?”袁崇焕越说越气,眼里似要喷**来,冲着袁玉佩大声道,“此事我若不管,还有谁能为他们申冤?”

    袁玉佩知道他的性格,倒也没有在意,待他说完,皱了皱眉道:“我总是觉得邵武县内四处透着古怪。首先是我们的行踪没人事先知晓,百姓因何会去城外喊冤?其次,那个张孝游也不正常,当我提到百姓在城外喊冤一事时,他的脸上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显然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既然知道,他为何不说?”

    袁崇焕听完之后火气逐渐消散,陷入了沉思。袁玉佩又道:“还有,如果你决意要去管此事,就必须事先想清楚,如何去面对三个严峻的问题。”

    袁崇焕看了他一眼,沉着眉头示意他说下去。袁玉佩道:“征辽饷乃是国策,也是为了****计,你要如何解决百姓生计与征饷之间的矛盾,此乃其一;那个漳州商人秦道明手眼通天,且在宫里有靠山,你一个区区七品知县,如何去动他,此乃其二;漳州是知府管辖,到时你若要去漳州抓人,就是越权越地域办案,万一漳州知府被秦道明买通了,你的上司要护他,你怎生行事?此乃其三。此三大难题,每一个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是陷进去了,极有可能是万劫不复,难以全身而退。听叔父一句劝,这事急不得,待明日一早,先去县里暗访一下,心里有个底了再从长计议为妙。”

    这些话袁崇焕听进去了,点头道:“叔父说的是,明天天一亮,我们先去暗访一遍再说。”

    “还有一事。”袁玉佩道,“从眼下的情况来看,邵武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复杂,不如去把林凤翔请来吧。不然万一有何不测,叔父老胳膊老腿怕是难以护你周全。”

    袁崇焕苦笑一声,道:“那就把他请来吧。既然来了这个地方,做了官员,就该不畏强权,为百姓伸张正义,再难啃的骨头,也得把它啃了!”

    袁玉佩闻言,也被激起了豪情,一时雄心万丈,拍着袁崇焕的肩膀道:“那么就在邵武大干一场吧!”

    次日一早,东方刚露鱼肚白,叔侄俩换上了平民的衣服,为不让人认出来,刻意把脸抹脏了,临行时交代衙役,无论哪个问起,都不可透露他们的行踪,违者严惩。

    从衙门后院溜出来时,见没人注意,这才一人背了一把农作用具,装模作样地往前走去。

    邵武县下辖两镇十三乡,两人出

    了城,蹚过富屯溪,朝阳已从山头升起,气温一下子就升了上来。这一带是典型的山区性河流特点,周围皆是崇山峻岭,峡谷峭壁,爬上一道山谷,从那里望将下去,邵武县全境尽收眼底,群山连绵,阡陌纵横,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袁崇焕长长地舒了口气,刚要动步,突见下面的一道峭壁下,有一群人正快速往前跑去,约有一百余众,每人手里都拿着兵器,气象森然。莫非是山匪?

    袁玉佩看了眼袁崇焕,神采飞扬,意思是说正巧赶上这场热闹了。袁崇焕冷笑一声,道:“看来邵武果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两人远远地跟着那一拨人,穿过一道峡谷,前方不远处便是条官道,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些前去劳作的农夫,三三两两地走着。那拨人在坡下埋伏之后,便再没动静。袁崇焕目不转睛地看着,诧异地道:“这些人莫非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官道上抢劫吗?”

    袁玉佩哼一声,道:“当此乱世,乱象环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不消多时,一支马队徐徐而来,坡下埋伏的那些人神色大振,纷纷捏紧了手里的兵器准备动手。袁崇焕见此情形,心头陡然紧张起来——在他的辖区内公然抢劫,该不该亮出身份去管一管呢?

    袁玉佩与他在一起多年,他的一举一动皆难逃其耳目,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暗访,不可暴露了身份。”袁崇焕皱着眉点了点头,似乎有些不甘心。

    说话间,那一支马队已接近埋伏点,霍地一声暴喝,山坡下的人陡然冲将出去,只一会儿就把马队围了起来,不由分说,挥着兵器就上去抢,“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马队只有二三十人,见百余号山匪气势汹汹地杀上来,脸色大变,纷纷丢弃兵器,缴械投降。山匪中有人“哈哈”一声大笑,喊道:“今日爷爷开恩,不要尔等性命,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就说这批货福山的爷爷笑纳了,滚吧!”

    马队的人闻言抱头鼠窜,那些山匪则吆喝着拉货上山。袁崇焕看着这场抢劫的过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正自苦思冥想,只听袁玉佩嘿嘿笑道:“瞧出来了没?”

    袁崇焕偏过头去,问道:“什么?”

    袁玉佩伸出手,指了指路上行走的农夫。袁崇焕举目望去,不禁心头大震。官道之上公然抢劫,老百姓见了往往都是争相逃窜,避之犹恐不及,而这里的老百姓却对刚才发生之事视若无睹,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泰然若素,既不惊讶,也不害怕,依旧我行我素。

    老百姓的这种反常行为,与日前在城外喊冤的情景对比起来,令袁崇焕越想越吃惊: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好戏就要上场了。”袁玉佩看着那一伙山匪赶着马车上山,冷笑道,“等着瞧吧。”

    是日晚上,城内百姓突然骚动起来,纷纷往城外走。袁崇焕接到城卒举报时,意识到可能要出事,急忙叫上袁玉佩往城外赶了过去。

    城外的一座山头下已是人山人海,几十支火把燃烧着,把那一片地方照得亮若白昼。在一个高处站了十余个大汉,当中那位脸色黧黑,四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又高又瘦,却很是精壮,颧骨**,面部棱角分明,配上他那双精光灼灼的眼睛,不怒自威,煞有气势。其后面站了七八个人,一字排开,手擎刀枪,神色肃然。

    火把“吱吱”地烧着,空气显得有些沉闷,那精壮的汉子目扫全场,开口道:“乡亲们,官府不给你们活路,我路虎给。他们夺你们的田,绝你们的路,我路虎就是你们的靠山,只要有我路虎在,你们就有饭吃!”

    底下的老百姓听闻,大是兴奋,高喊道:“路头领就是我们的官老爷,福山好汉威武!”

    袁崇焕远远地观望,听得百姓喊“福山好汉”,心头一震,原来日间抢劫的就是这帮人!

    那精壮汉子路虎举起手制止了喊声后,又道:“今晚照例发粮,按每家每户的人口领取。”

    百姓们齐声应好,神情亢奋。袁玉佩看着这幕情形,突然叹道:“他才是邵武县的县令啊。”

    日间官道抢劫的画面在袁崇焕的眼前一幕一幕泛起,他终于明白老百姓为何对抢劫之事熟视无睹了,道:“百姓恨透了官府,对朝廷失望之极,才会出现这些怪诞的不可思议的现象。”

    袁玉佩又是一声叹息,抢劫犯法,救济苦难的百姓又是大义大善之举,作为官府,该如何衡量这中间的利害?不管有违律法,管了又不合民意,说不定一条河豚鱼会再次让一位知县死于非命,面对如此局面该怎么权衡?

    袁崇焕想转身离开,在还没想好如何从事之前,面对这样的场面不免尴尬,倒不如眼不见为净。不想刚要转身

    ,那边厢的路虎已然发现了他,叫道:“站住!”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往这边看来,并且很快有人认出袁崇焕来,众目睽睽之下,袁崇焕无可回避,索性往前走过去,负着手面对路虎。

    路虎眼里精光一闪,嘴角掠过一抹浅浅的笑意,道:“原来是新来的知县老爷,路某失礼了!”

    “福山好汉路虎路头领。”袁崇焕昂然地看着路虎,冷冷地道,“劫富济贫,路头领果然是了不得的英雄好汉!”

    路虎听得出此话里带着刺,冷笑道:“袁老爷要抓路某吗?”

    袁崇焕感觉自己被架了上去,在几百双眼睛的凝视下,不抓是官府无能,抓了则会引起众怒,无论怎么做都讨不了好。路虎似乎有意要给他台阶下,冷冷一笑,又道,“不瞒袁老爷,日间路某所劫的是秦道明的货,你知道是些什么货吗?”

    袁崇焕脸色一动,问道:“是何货物?”

    “一共三车货。”路虎道,“一车是古玩珍宝,一车是当地的土特山货,一车是江南的丝绢绵绸。这三车价值几十万两银子的货是运往京城的,皆为巴结朝中权贵所用,想从闽江走水路北上,路某委实气愤不过,就把它劫了。袁老爷想想,百姓食难果腹,路边时有冻死骨,那些为官为富者,不接济百姓,不愁民之艰难倒也罢了,还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于巴结权贵。由此富者越富,贫者越贫,路某要是不把它劫了分给穷苦百姓,良心难安。”

    “路头领替天行道,漫说是取了那不义之财,就算杀了那秦道明也不为过!”底下的老百姓义愤填膺地喊道。

    袁崇焕看了眼百姓,朝路虎问道:“路头领想来早已知道本县于昨日上任了?”

    路虎也不隐瞒,道:“有所耳闻。”

    袁崇焕眼里寒光一闪,沉声道:“既然知道本县上任了,为何还行这抢劫掠货的勾当?”

    “哦?”路虎脸色一沉,反问道,“听袁老爷的意思,您也有心惩治贪官富商吗?”

    袁崇焕大声道:“本县是皇上钦点的进士,天子门生,自然有责任为国分忧,为民解难,路头领无视朝廷律法,无视本县,却是何意?”

    “好!”路虎叫了声好,脸上蓦地涌起股红潮,道,“如果袁老爷能将贪官污吏、不法奸商绳之以法,路某甘愿领罪!”

    袁崇焕道:“此话当真?”

    路虎道:“千真万确!”

    “好!”袁崇焕也被激起了斗志,瞪着路虎道,“那咱们就走着瞧!”

    正要返身离开,身后倏然传来一声大喝,紧接着蹄声大作,一阵吆喝之声随着夜风袭来。袁崇焕暗吃一惊,回头看过去时,只见一支官兵举着火把向这里奔来,约有两三百之众,将这山下的百姓及福山一众山匪团团围了起来。

    “想造反吗?”带头的敢情是知府衙门的捕头,体形魁梧,骑着马绕了百姓一圈,喝道,“与贼勾结,拦路抢劫,聚众分赃,你们这是想要造反吗?”

    在那捕头的后边,跟着一人一骑,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人,穿一件青布直身,头戴网巾,脚踏双粗布鞋,完全一副平民装扮,然其顾盼之间颇具气势,跟在那捕头马后,嘴角含着抹冷笑,显然并非普通的百姓。

    袁崇焕看了此人几眼,心想莫非他就是秦道明?

    心念未已,被官兵围在中间的百姓突然呼啦啦跪了一地,他们所跪的方向并非那捕头也不是路虎,而是向着袁崇焕的方向,边磕头边大喊道:“请袁老爷为草民做主!”

    袁玉佩暗叫不好,袁崇焕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神色微微一变。从昨日的城外喊冤,今天上午官道上抢劫,到今晚的这一幕,看似毫无联系,一旦将他们串联起来,就极为可怖了。

    是的,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城外喊冤是要让袁崇焕知道,邵武百姓是有冤情的,而且欺压百姓的是个背景极深之人,同时也是在试探袁崇焕的态度;官道抢劫、山下分粮,乃是要让袁崇焕看清楚,在官府和奸商鱼肉百姓的时候,有一群人在为百姓出头,维系着他们的生活;同时,路虎似乎算准了,秦道明的货被抢后,今晚必会来追究,在官兵的层层包围之中,百姓突然向袁崇焕一跪,明显是把这棘手的问题抛给了新来的知县。

    无论你的口号喊得有多响亮,平时表现得有多么的正义无私,在面对强权,面对欺压百姓的奸商的时候,正是考验这个新来的县令的最佳时刻!

    袁崇焕顿时就蒙了,这场民**同策划的大考验,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你要出头,那么怎么出头,把知府的人以及这位有极深背景的商人关押起来吗?如果不出头,面对他的可能是死亡,无论是这里的民和匪,只怕都容不得这样的庸官存在。

    袁崇焕的脸紧绷着,他现在明白了,他的前任只怕就是这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