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单骑走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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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快刀斩乱麻

    熊廷弼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中的进士,从小家境贫困,小时边放牛边读书,十分刻苦。然而读书虽用功,顽劣起来却也十分要命。熊廷弼从小就是火爆脾气,常与人大打出手。成人后中了进士,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可脾气依然未变。在南京任督学时(负责教育监督、督导),因了一位纨绔子弟仗着家中有财有权不事读书,目中无人,带人闹事,将好好的学堂闹得乌烟瘴气。熊廷弼一怒之下,抓了根棍子便是一顿好打,因其身高体壮,力道极大,许是棒打时没拿捏好分寸,结果将人棒打致死,遭按察御史奏本弹劾,说他生性凶悍,目无上司,教育学生更是动辄打骂,全无斯文。

    熊廷弼知道自己错了,但他不承认目无上司,也不承认全无斯文,认为官场黑暗,已然延伸至教育,哪还有什么斯文可言?与其在这龌龊之地苟延残喘,倒不如回老家种菜钓鱼来得逍遥自在,因此愤而辞官,回乡去了。

    在被任命去辽东之时,熊廷弼正好五十岁,发须已然花白,然其脸上的凌然之气依旧丝毫未改。接到圣旨后,他更无他人所言的去辽东等于一脚踏入了地狱、有去无回的恐慌和害怕,而是欣然领命,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之身份,代杨镐任辽东经略。

    熊廷弼觉得读了一辈子书,胸怀报国之志,与其入朝为官与人钩心斗角,倒不如去战场上立功杀敌来得痛快。

    熊廷弼的上任宣布了一个时代的开始,后金开始以鲸吞之势扑向辽东。在他正准备离开京师之时,消息传来,开原失守;行至山海关时,又传来一个噩耗,铁岭失守。沈阳、辽阳军民人心惶惶,逃难的百姓越来越多,与此同时,因辽东军饷的问题,兵士也跟着百姓逃荒。

    萨尔浒之战后,十余万大军灰飞烟灭,明朝上下对后金可谓是谈虎变色,紧跟着开原、铁岭相继失守,此等恐惧之情绪便在沈阳、辽阳蔓延,形成了大规模的逃难潮。

    熊廷弼浓眉一蹙,他明白,想要杀敌报国,前提是稳固后方,如若任由这种恐慌的情绪延续下去,沈阳、辽阳城墙再坚固,在后金铁骑下也势必如纸糊的一般,难堪一击。

    关键是在如狼似虎的后金军威胁下,如何才能安抚在沈阳、辽阳的军民呢?

    这一日,在山海关住下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熊廷弼便急着踏上了去关外的路。

    一路上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熊廷弼下了马拦住众百姓,登高道:“辽东的父老们,我是刚到任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请听我一言,后金虽是厉害,可我大明兵多将广,也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的失败,而放弃了辽东的大片江山,更不会弃辽东的父老于不顾!此番朝廷派我来,就是守卫辽东来了,请大家都回去,安安心心地住在家里,我定保大家平安!”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然尽管如此,大伙儿依然不甚放心。杨镐经略辽东时,气势还不够大吗?决心还不够足吗?不是照样一败涂地?因此,老百姓依然南下逃难

    ,完全不顾熊廷弼所请。

    熊廷弼望着浩浩荡荡的逃难大军,摇头苦叹。是时,原辽东巡抚周永春与杨镐一起被降罪后,新任巡抚为袁应泰,见熊廷弼苦恼,便道:“熊军门,辽东各地失守,百姓忙于逃命,情理之中,非一日两日可挽回,且到了辽阳后再做计较。”

    熊廷弼点头称好,然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强敌当前,民心涣散,辽阳、沈阳尚能保乎?

    辽阳大营内一片哗然。士兵们三五成群,有的跟人大吵着,有的则心灰意冷地离开军营,打算逃亡。

    熊廷弼看着前面那乱糟糟地军营,回头朝袁应泰问道:“怎么回事?”

    袁应泰轻叹一声,道:“军门有所不知,我朝东北的九边十一镇,战事不绝,为巩固山海关一线,朝廷近年增派了辽饷,然而上下贪墨,到士兵手里就没多少银子了,甚至拖欠军饷。熊军门……”

    熊廷弼见他一副为难的样子,便道:“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

    袁应泰称是,道:“辽东有今日,除了后金能打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军中贪腐横行,上下缺少士气,如此部队,遇上后金铁骑,几乎是一触而溃。”

    熊廷弼浓眉一扬,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道:“杨镐经略辽东时,集举国之精锐,莫非也与饷银有关?”

    “有关。”袁应泰肯定地道,“杨军门在辽东时,所率之兵虽是来自全国,可有很大一部分是辽东本土的部队,这些士兵平时屯田为农,战时为兵,辛苦倒也罢了,发下来的饷银却被层层克扣,本来就仅供糊口,然而有时连这点少得可怜的饷银都拿不到,故而怨气冲天,自然是无心报国;另一部分兵马来自蒙古叶赫部及朝鲜军,他们只是协助,想让他们死战到底绝无可能,在被后金围杀时,朝鲜方面军大部分不是投降了吗?最后一部分是来自南方的军队,那些士兵不适应北方之酷寒,更不熟悉环境,遭遇强敌自然是一败涂地。因此,综合来看,杨军门当时虽集结了全国精锐,然败局却早已注定。”

    熊廷弼听了他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心下十分赞同,看了眼那乱作一团的军营,道:“袁抚臣来辽东的时日虽不久,对这里的形势倒是了解得十分透彻,想来抚臣心中已有管理军营的办法了。”

    袁应泰先谦逊一下,然后道:“下官以为,在辽地应用辽人为善。”

    熊廷弼眉头一皱,问道:“就这些?”

    袁应泰讪笑道:“军营具体该如何整治,还须军门想办法。”

    熊廷弼冷笑一声,转身朝着军营大门昂首阔步地走过去,眼里发着光,灰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拂,浑身上下带着股凛然之严威。辽东之患,积弊沉疴,须内外合治,而且还得动刀子!熊廷弼的虎目往军营一扫,他决定就从这里开刀。

    初春四月,江南已是春暖花开,桃红柳绿,京师则依然春寒料峭,“嗖嗖”的北风吹得人直缩脖子。

    自打过了年后,万历帝的病似乎好了一些,只是精神尚未完全恢复,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恹然无神地躺在软榻上。

    “熊廷弼应该到辽东了吧?

    ”万历帝瞟了眼方从哲,轻启发白的嘴唇问道。

    方从哲眯了眯眼,躬身道:“启奏皇上,据前去监军的户科给事中姚宗文传来消息,熊廷弼已到了辽东。”

    “朕也听说了些流言蜚语,说是去辽东任职相当于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有去无回。”万历帝叹息一声,又道,“那个杨镐暂时不要杀他,打了败仗就处斩,会让前方的将士怎么想?”

    方从哲忙道:“皇上圣明。”

    万历帝沉思了会儿,问道:“你觉得熊廷弼会蹈杨镐的覆辙吗?”

    “回皇上的话,应该不会。”方从哲的态度出人意料地肯定。

    这让万历帝的神色微微一振,挪了挪身子,坐起来,问道:“你倒是详细与朕说说。”

    方从哲理了理思路,道:“杨镐之败,败在军队之杂,加上大雪封山,绝大多数士兵无法适应那样的环境,因而大败。而熊廷弼出任辽东经略时已是开春了,天气转暖,对我军有好处,此乃其一;熊廷弼情知杨镐之败的原因,所以他会重用辽人,整顿军务,提升士气。臣以为,只要朝廷能给他充分的时间,不使他贸然与后金军决战,以他的能力,即便是不能收复失地,也不至于节节败退,再失城池。”

    万历帝微微一笑,道:“方爱卿言之有理,辽东的军需物资,咱们节衣缩食,尽量供给就是。只要北边稳定,大明的天依然是塌不下来的……哦,朕想起来了,此前曾与你打过一个赌,也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方从哲道:“袁崇焕。”

    “让吏部给他个职位吧。”万历帝想了想,道,“安排个偏远的地方,叫他去历练一下。”

    方从哲道:“为了辽东战事,辽饷的大部分重担都压在了南方,浙江、福建、江苏等省份时有作乱之事发生,臣以为就让他去南方任个知县吧。”

    “南方乱了?”万历帝眼皮一抬,直勾勾地看着方从哲。

    方从哲答道:“皇上,容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南方百姓苦啊。眼下国库空虚,北方又打着仗,饷银不得不征。然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辽饷征收后,更是雪上加霜,他们愤而抗议,也无可厚非。臣以为,派个能做事的去,兴许能安抚好他们。”

    “准奏。”万历帝说完,似乎再没什么精神说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方从哲跪安后退出宫来,差人向吏部去传旨。

    熊廷弼走入军营时,众将士正闹得不可开交,浑没注意旁边多了几人。

    随熊廷弼而行的还有户科给事中姚宗文、兵部主事刘国缙,这两人曾一同跟熊廷弼担任过都察院御史,抵制过东林党,对熊廷弼的脾性十分清楚,见他一脸的杀气,情知要出事,然想要阻止时,却是已经晚了。熊廷弼出手极快,拿过放在一边的一把火铳,填弹药点火,“砰”的一声,火铳喷出一道火光,响声震惊了将士,俱皆停止了吵闹,诧异地看了过来。

    “哪个是总兵官?”熊廷弼端着火铳,威风凛凛。将士们虽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却被其气势所震慑,一时鸦雀无声。

    不消多时站出来一人,揖手道:“

    总兵李如桢,不知阁下是哪位?”

    “李如桢。”熊廷弼念了念这个名字,问道,“李如柏是你兄长吗?”

    “正是。”

    熊廷弼牙一咬,手一扬,火铳朝李如桢身上砸过去。李如桢没防备,头上被砸个正着,痛得龇牙咧嘴,刚要发火,熊廷弼却抢先厉声道:“你兄长还在京师的死牢关押着,萨尔浒一战成千上万战死的英魂还在这片土地上游荡,如此惨痛的教训你都忘了吗?”

    李如桢冷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就是熊廷弼吧?”

    熊廷弼却没理他,倏的一声喝:“来人,把他带走,听候发落!”

    李如桢往两边看了一下,见没人敢上来带他走,仰首哈哈一笑,道:“你来这一套,想要立威是吗?我不妨告诉你,辽东就是个死地,在这片土地上大家都是拎着脑袋活着,就算你想整肃军纪,也是徒然。再者,你凭什么扣押我?”

    熊廷弼看着这张嚣张跋扈的脸,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辽东是个死地,被派来此地之人宛如被判了死刑,早晚是个死,因此大家都得过且过,渐渐地便成了兵油子,软硬不吃,过一天是一天。

    想到此处,熊廷弼“嘿嘿”一声冷笑——你们可以得过且过,可老子不行,老子身上担的是社稷之安危,既然来了,生死事小,国家安危事大,岂容你们在这里浑浑噩噩度日!

    思忖间,霍地抢上几步,一脚踢在李如桢身上,拔出挂在腰际的宝剑,大喝道:“皇上亲赐的尚方宝剑在此,哪个敢不听令,定斩不饶!”

    众将士见状,纷纷跪下。熊廷弼脸色铁青地看着跪了一地的士兵,又道:“身为总兵官,任凭手底下的士兵胡闹,无视军纪,如果后金军这时候打进来,如何应对?你们吵着闹着要领军饷,可有想过军饷从何而来?你们领的是民脂民膏,是老百姓从嘴里省下来的血汗钱,他们还在盼着你们能杀敌报国,保他们平安。而你们呢,像泼妇一样在军营里胡闹,对得起哪个?带走!”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服口服,又见他亮了尚方宝剑,哪个敢不从,早有人上来把李如桢押了下去。

    “老子叫熊廷弼,人称‘熊蛮子’!告诉你们,老子来辽东,的确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但有杨军门的前车之鉴,老子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努尔哈赤好过,得为千千万万战死的弟兄们出口恶气!”熊廷弼扫了眼全场,突地又是一声喝,“粮道主事何在!”

    话落间,慌慌张张地走出一人来,回道:“粮道主事陈述参见军门!”

    熊廷弼蹙着浓眉,沉声道:“国库再紧,皇上也会节衣缩食地给辽东调粮拨饷,如何会拖欠军饷,将士们又为何要闹?”

    陈述战战兢兢地道:“禀军门,官员贪污、军中克扣饷银之事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门的问题,恕下官无法说清楚。”

    怪不得兵不思战,人心浮动!熊廷弼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正要说话,袁应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军门,此中内情复杂,一时不好追查。”

    熊廷弼霍地回头,狠狠地瞪着袁应泰,像是要一口吃了他

    似的,沉声道:“为何不好追查,怕查下去触及朝中的高官吗?嘿嘿,那我告诉你,咱们一只脚在棺材里踩着,连死都不怕,还怕那些高官做甚?”

    袁应泰愣了一下,他为人比较老实,也没再说下去。姚宗文却说道:“飞白兄(熊廷弼字飞白),袁抚臣说的是实情,你是来经略辽东的,要是不小心惹到了朝里的人,只怕很难在辽东立足,人言可畏啊!”

    姚宗文因与熊廷弼一起任过御史,相交不算差,因以兄弟相称。然熊廷弼知道此人好奉迎,打心眼儿里就看不起他,此时正在气头上,更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冷笑道:“是吗?将士们拎着脑袋在战场上拼命,哪个敢贪他们的饷银?老子不管他是谁,都会要了他的命!”说话间,转首看向陈述,寒声道,“如果你不说,老子就先拿你开刀!”

    陈述吓坏了,忙道:“回……军门,粮饷一事,乃是都指挥使陈伦负责。”

    熊廷弼闻言,不由得眉头一皱。都指挥使掌一方军政,隶属五军都督府,听从兵部调令,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如果真去动陈伦,端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疑虑间,他看着眼前的众将士企盼的眼神,胸口倏地涌起一股热血——从今日起,便要与他们同生共死,是战友,更是生死兄弟,如果连他们的基本利益都无法保障,哪天要是战死了,怎生对得起他们?

    熊廷弼二十九岁中进士,至今为官将近二十年,他深知官场之凶险,一步走错,万劫不复。但他今日却想犯一犯官场大忌,这不是冲动,而是他良知未泯。当下道:“来人,把这个陈述先行带下去看押。”话落时,早有士兵上来把陈述带了下去。

    一骑快马自军营外面疾驰而来,蹄声在静谧的军营中听来异常响亮,临近大门时,马上之人大喊道:“紧急军情,开门!”

    随着军营大门打开,快马挟着尘土奔将过来,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熊廷弼转过身,伟岸的身子迎着风,昂然道:“是何军情,速报来!”

    那人下了马,跪在地上大声道:“后金骑兵出现在抚顺,他们绕着山头观望,一时并无攻城的迹象,似乎是在观察形势。”

    熊廷弼咧嘴一笑,道:“他们是在试探我。”

    在萨尔浒之战前,后金便已拿下了抚顺,不过由于兵少,不宜把战线拉得太长,且可能会出现供给问题,因此萨尔浒之战后,后金只抢劫掳掠一番,留下一座空城,弃城而去。此时,正值熊廷弼经略辽东之际,后金便出现在了抚顺,原因无他,是想看看熊廷弼有没有胆量去面对他们。

    熊廷弼转身面向众将士,道:“军饷一事,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是今天你们得随我一起去会会后金军,敢吗?”

    众将士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熊蛮子”是个狠角色,不怕得罪人,更无畏后金,既然他能为士兵做主,那就且跟他干一回试试吧。所谓日久见人心,“熊蛮子”是骡子是马,出去遛遛便知晓了。大家齐声喝道:“敢!”

    “好!”熊廷弼哈哈一笑,命令集结队伍,带着三千人往抚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