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袁崇焕进士及第
刘有“晚明第一猛将”之称,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三月初三日在接到杨镐的军令后,尽管他所率的部队以川、湖、浙、闽的步兵为主,不能适应北方的严寒,加上行军路线长,粮草不济,条件异常艰苦。但当他得知杜松全军覆没后,意识到情况严峻,依然号令三军加快行军脚步,由南向北扑向赫图阿拉。
次日,行至阿布达里岗时,距离赫图阿拉只有七十里路,要是快的话半天时间,就可以抵达后金都城叩其城门。
阿布达里岗崇山峻岭,重峦叠嶂,是个极为险要之处。刘相信,马林一定能拖住努尔哈赤一时,即便是马林败下阵来,努尔哈赤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行军上百里赶回这里来。眼看着胜利在望,刘精神大振,大喊道:“弟兄们,成败就在今日,快走!”
没想到行至一座山下时,陡然响声大作,举目望去,只见皇太极率一支骑兵从山头疾冲下来。刘知道这是后金铁骑惯用的手段,利用冲击力强行冲杀,因此也不畏惧,命令一支军队阻击山上的骑兵,其余部队依旧快速前行。
谁承想这边厢皇太极刚刚现身,侧面又出现一支骑兵,乃是代善率领,亦是从山上疾攻下来。刘大吃一惊,这里出现的分明是后金的主力,莫非他们已经打败了马林部,并赶到这里埋伏了?
一夜之间打败马林部几万之军,且纵横莽原数百里,这是何等的速度!
心念未已,只见前面又是积雪飞溅,领头的正是努尔哈赤!
飞矢伴随着如雷的蹄声从四面八方云集而至,刘心下虽惊,可毕竟是百战百胜的勇将,他迅速地察看了下眼前的形势,此处路径狭窄,其所率的戚继光系步兵难以发挥所长,便命令义子刘招孙撤出去,到后面的旷野与后金军死战,他自己则负责垫后,给刘招孙布阵留出时间。
刘招孙孔武有力,也是个不世出的猛将,接了军令,于是把大部分浙军、闽军撤出来,准备去空旷的地方排兵布阵。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刚撤出来,刘那边就出现了危机。
按照一般的战场规则,垫后的部队无论如何都能抵挡一阵,可是以快猛为主的后金铁骑,其速度根本不能以常理推论,这边厢的兵力刚刚撤出来,那边厢的骑兵早已冲入明军中间。由于山道狭窄,明军众多的将士被马踏死的踏死,撞翻的撞翻,只一会儿工夫,刘便遭遇了两面夹击。
这下把刘的火气彻底激起来了,大喊道:“你连续破我两路兵马,在我刘处可难讨便宜!”拔出佩刀,身先士卒,带头杀
了上去。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道:“久闻刘大将军威名,可我既已破你两路大军,将军这一路岂能幸免乎?”努尔哈赤并不与他硬战,急令弓箭手射杀。
后金之强弓威力无匹,战马奔驰中乱箭齐飞,即便是铁甲盾牌也难以抵挡,明军不断有人倒下去,后金军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朝刘冲将过来。刘两眼通红,不退反进,擎刀杀了过去。
“咻”的一声,一支箭射在刘左肩,由于力道强劲,他的身子禁不住往后退了三步,箭头刺穿皮肉后后劲不绝,碎了肩骨,牢牢地钉在上面。刘只觉一阵钻心噬骨般的剧痛,皱了皱眉头,把钢牙一咬,右手一扬,一名后金军冲过来时不及躲闪,身首异处。
血溅了刘一身,他咧嘴笑了笑,顾不上左肩插着的箭,连斩了三四个后金军,回头一看,见刘招孙已然撤了出去正在排兵布阵,喊一声:“撤!”
明军大举从山径上撤出去的时候,努尔哈赤的脸上掠过一抹笑意——山径上步兵摆不开阵形,他的骑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杀过去!”努尔哈赤一声断喝,率众军紧随着刘追杀出去,两边人马俱到了空旷处,真正的猎杀开始了!
对后金军来说,这是一场围猎,从三个方向截杀,留出一路让明军退到旷野上。旷野是骑兵施展威风的最佳舞台,明军尚未把阵形布置完毕,后金军已经开始冲杀,万马齐奔,挟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卷着风雷之势,冲入明军阵中。
马及处人若草芥,雪片、草泥不断地翻飞,明军见到此等气势,不由得吓蒙了。近距离冲击下,火铳、大炮根本起不了作用,血肉之躯又无法抵挡,只有挨打的份儿。只瞬息间,后金军就在明军中间走了个来回,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尸骨残缺。
赫图阿拉迟在咫尺,明明胜利在望却遭遇毁灭性打击,这样的结果对一个素无败绩的将领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刘情知在莽原上即便是逃也逃不过努尔哈赤的追杀,于是存必死之心,组织步兵反击,利用长枪和盾牌组成临时的阵形,抵挡敌军的冲击。
战马腾跃,四蹄践踏在盾牌上时长枪齐出,人仰马翻,与此同时,下面组成盾阵的明军因抵受不了战马冲击的力量,盾垮人倒,铁蹄落处,脑袋像球一样,或爆裂或被踢飞,惨烈无比。
皇太极远远地望着指挥作战的刘,弯弓搭箭,强驽挟着劲风飞出,准确无误地落在刘右肩,贯穿其肩头的同时将他的身体带出了好几步。尚没站稳,一名后金飞骑杀来,刀一扬削去了刘半边脸,
血浆奔涌,饶是刘勇猛异常亦是吃不消,晃了两下,轰然倒地。
“义父!”刘招孙厉喝一声,杀将过去,一把将刘扶了起来,见尚有气息,背了他起身向外突围。
“招孙……”刘气若游丝,说道,“放我下来,若有机会,你就杀出去……”
“义父,咱一起来,就一起去!”刘招孙率着部分兵勇,固执地拖着刘一起走,不管是走向死亡还是突围重生,他都不愿丢弃这位长辈及将军——来此之前,他未有败绩,今虽将死,亦须教他死得有尊严些!
刘微微叹息一声,此后便再没了气息。这时候,后金军在明军之中横冲直撞,已走了数个来回,明军死伤无数,军心大乱,四散逃窜,只有任后金军砍杀的份儿。
努尔哈赤将刘招孙团团围住,说道:“我念你是条汉子,给你一个机会,投归后金,必当重用。”
刘招孙仰首一声大笑,凄然道:“父亡兵溃,若再投敌,尚为人乎!”
努尔哈赤叹息一声,下令射杀。自此大明雄师四去其三,精锐尽亡,史称“萨尔浒战役”,而努尔哈赤只用了五天时间,就奠定了在北方的霸主地位。此一战改变了历史的格局,也改变了大明王朝的走向。
杨镐得知刘战死,心灰意冷,再无斗志,下令让李如柏撤回,也算是为大明保全了一些将士。李如柏一则是军令难违,二则是得知三路大军悉数被灭,心胆俱颤,急令全军掉头撤退。
努尔哈赤的骑兵何等之快,虽没能堵截李如柏,但他的先锋骑兵还是在李如柏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致使其折损千余人之众。
杨镐回到辽阳后,让人将自己绑了起来坐囚车入京。当初离京时他就知道,辽东之行便如踏在悬崖上,进一步飞黄腾达,退一步万劫不复,既然辽东惨败,他也无可逃避。
万历帝拉着太子朱常洛和方从哲,在弘德殿坐了一天一夜。是日傍晚,杨鹤拿了份急递送入宫里来,见三人在弘德殿闲谈,脚步在殿门前停了下来。
方从哲很是敏锐,回头发现了他,见他脸色异常,心头微微一沉,转首朝万历帝道:“皇上,御史杨鹤觐见。”
“进来吧。”万历帝见杨鹤的脸色不对劲,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问道,“是不是辽东来消息了?”
“是。”杨鹤生硬地道,“杜松、马林两路人马……全军覆没。”
方从哲拿了急递过来看,见日期乃是一天前发出的,心头越发沉重——一天过去了,另两路人马可有绝地反击之机会?他回头看了眼万历帝,见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非常可怕,便
艰涩地劝慰道:“皇上先不要担心,这消息是一天前发出的,咱们还有两路大军,后金攻我两路,定然无法及时驰援赫图阿拉,我军完全有机会犁庭扫穴,直捣黄龙。”
杨鹤忙附和道:“方阁老所言极是,皇上且请放宽心。”
万历帝听了此话,脸色略微好了些,而且按照常理推测也确是如此,当下便叫大家都回去休息。
两天后,塘报再次抵京,大明雄师四去其三,杨镐自缚正往京师请罪。内阁收到这个噩耗,大家沉默了许久,随后侯恂打破沉默道:“元辅,无论如何,这么大的事得速报皇上。”
方从哲知道万历帝身体抱恙,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怕抵受不了,可兹事体大,如何能瞒得了他?大叹一声,道:“老夫这就入宫去!”拿了战报,怏怏地走了出去。
万历帝听闻,发黄的脸瞬间惨白若纸,毫无神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无法自拔。
“怎么会呢?”万历帝的眼睛若游离一般,从方从哲的身上掠过,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怎么会呢?”他用手一拍桌子似要发火,却因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黑,竟是昏厥了过去!
太监、宫女乱作一团,方从哲也是慌了,连忙差人去叫太医。
杨镐抵京后,万历帝的状态已好了一些,却依然难以自由行走。他自知大限将至,余下的时间不过是勉强度日罢了。人之将死,对世事会比常人看得更淡,他本无意杀杨镐,然经不起言官对杨镐的口诛笔伐,匆匆将之打入死牢,反正辽东惨败事实俱在,交由三法司量刑定罪。
萨尔浒战役惨败,杨镐被打入死牢后,全国上下一片凄云惨雾。此役败后,辽东还能保乎?山海关还能保乎?大明万里江山还能保乎?
关外逃难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或涌入京师,或逃向南方,恐惧的阴云一下子在全国蔓延开来!
在京等榜的士子们自然也担心后金会打进来,但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他们比普通百姓想得更多更远。此役无论败得怎样、死了多少人,朝廷都会另行派遣人过去,那么下一个会派谁去呢?谁会愿意去呢?
“萨尔浒一战,五天时间,九万兵马战死关外,这说明什么?”一位士子道,“那后金铁骑真不是人,是妖魔!下一任无论哪个去经略辽东,都是凶多吉少。”
另一位士子点头道:“杨经略能活着回来,已经算不错了!”
“回来也是个死,丢了那么多兵马,耗费了上百万军饷,朝廷能轻易饶了他不成?”
其余士子纷纷表示赞同。从眼
下的情况来看,辽东就是个死亡之地,只怕是没人心甘情愿去经略辽东了。
坐在一边的袁崇焕冷眼旁观,静静地听着,突然冷哼一声,拂着他那疏黄的胡须道:“打不过后金铁骑便不打了吗?莫非任由胡人肆虐,眼睁睁地让他们入关来不成?”
有士子问道:“打不过还怎么打?”
“打不过也得打!”袁崇焕呼地站起身,看着众士子肃然道,“咱们考取功名为何?无非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抑或征战边关,保家卫国。若无报国之志,十载寒窗,千里迢迢赴京会试意义何在?”
这番话固然有理,可是袁崇焕说话的语气颇是生硬,让众人不甚舒服,因此有人冷笑道:“莫非你愿意去?”
“当然愿意去!”袁崇焕斩钉截铁地道,“今日大伙儿不妨给我做个见证,终有一日,我袁崇焕会站在辽东那块土地上,与后金拼个你死我活!”
这几日彼此都住在一起,众人情知此人书生意气,常出狂言,因此谁也没当真。
几日后,宫里放出榜来。放榜日往往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袁崇焕紧张地寻着自己的名字,见三甲四十名“袁崇焕”三字赫然于纸上,赐同进士出身,不由喜不自胜,哈哈笑道:“我中了,我中了!”与其他考中的学子一般,手舞足蹈。
袁崇焕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中举,时年二十三岁,可谓是少年得志,于其他那些皓首穷经而难中举的读书人而言,他是幸运的。然而,自中举当年起,一直到万历四十六年(1618),十二年时间,四次机会,屡屡落第,甚至起了“故园泉石好,归去把鱼竿”的归隐之念。
在三十五岁之时进士及第,尽管只是三甲四十名,能否为官报效国家尚是未知数,但这足以让一个苦读半生的举人兴奋莫名了。
凡是入了进士榜的,为了求个好位置,往往是有钱的送钱,有关系的托关系,都会在京师逗留一段日子。袁崇焕性子硬,从无此念头,故打算过几日回乡,能否为官,听天由命。
与暗中托关系的热闹相比,朝中却是一片凄云惨雾。萨尔浒之败已成事实,不管打击多大都得去接受,那么接下来就是派哪个去管理辽东。
经吏部、兵部合议,内阁复议,由熊廷弼经略辽东。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几人还?熊廷弼踏上了去辽东的路,而袁崇焕则出京师回了老家,一个往北,一个向南,两人的命运也是天壤之别。可能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人终将会有交集,而大明王朝的命运,也因了这两人的相逢而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