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辽东防线崩溃
廷试结束后,由礼部、吏部阅卷审核,最后交由内阁复议。由于近日廷试加上边关战事,朝廷内外忙作一团,因此这一日虽已晚了,但内阁依然是灯火通明。
侯恂特意找了袁崇焕的卷子,将他那份谈论辽东形势的文章细细地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微微一笑,走到上首递给方从哲,微哂道:“元辅看看此人写得如何?”
方从哲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此人与你有何关系?”
侯恂见他误会了,忙道:“并无任何关系,只是觉得此人的观点倒是与众不同。”
方从哲拿过来看了一遍,冷嗤道:“侯御史,你将这样的文章特意递给我看,还说跟他没有关系?”
“当真毫无关系。”侯恂苦笑一声,道,“元辅觉得此文不好吗?”
方从哲灰白的眉头一扬,道:“他说后金铁骑鲜有匹敌者,我当以守为主,步步蚕食——守能守出一个大明江山?再者,人家都快欺到家门口来了,还要如何守?此乃消极殆战之态度,眼下正值我军与后金决定之时,要不得!”说话之余,瞟了眼吏部批的是二甲四十名,不由冷冷地哼了一声,显然对袁崇焕的言论颇是不以为然。
杨鹤闻言,好奇地走上来道:“倒是叫我看看。”从方从哲处拿过卷子细读了一遍,又道,“这篇文章从当前的国情、财政以及敌情等实际情况出发,提出以守为主,步步蚕食,乃是有见识的,依我看并非纯粹的消极殆战。”
方从哲情知他向来主抚,不满地道:“杨镐领十一万大军出征,莫非错了不成?”
侯恂瞟了眼周围,小声道:“万一错了,如何是好?”
方从哲微微一愣。在他的思想里,区区后金,弹丸之地,兵不过几万,将不过几十,无论如何也难敌大明雄师,因此从未想过万一败北的问题。他看了眼侯恂,郑重地道:“当前正值辽东决战之际,此等话不可乱说。”
侯恂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况国家乎?”
方从哲再次看了眼案头卷子上考生的姓名,抬头道:“此话也是那袁崇焕说的?”
“倒也不是。”侯恂道,“他只说成败受天时、地利、人和之影响,而我军集全国之师,看似雄壮,实际是杂牌军。其次,深冬作战,四路大军分而击之,士卒体力存有差异,各路大军必然有快有慢,难免配合不到位。因此,他的结论是,此战胜负难料。”
方从哲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成败受天时、地利、人和之影响”这句话切中了要害。正思忖间,宫里来人,说是皇上请方从哲过去。
方从哲心想,这么晚了皇上还召我入内,却是为哪般?刚起身要走,似又想到了什么,提笔在袁崇焕名下所批的二甲四十名之处添了一笔,改成了三甲,道:“此人有些才华,但不免有些自负自大,让他在下面好生历练几年。”
侯恂看着方从哲走出去,心下后悔不迭,本是好意,却不想害了袁崇焕。
方从哲出了内阁,跟着太监径往内宫赶。这紫禁城很大,若是从南边的午门贯穿北面的玄武门,需要走老大一会儿工夫,要是打个来回,大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内阁办公所在,入午门经会极门就到了,据太监说,万历帝在弘德殿,要穿过大半个紫禁城,这
可苦了方从哲,入殿时已然微微喘气,然见到万历帝时,他却是吓了一跳。
万历帝半靠在软榻上,有气无神,暗灰色的脸带着抹苍黄,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眼睛微微闭着,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方从哲不敢惊扰,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不远处候着。
“爱卿来了。”万历帝睁开眼,挪了下身子,有气无力地道,“杨镐可有送来军情?”
方从哲见万历帝这副模样却依旧时刻牵挂着边关战事,心下一酸,道:“目前尚未有军情送来。不过,没有消息也未尝不是好消息。请皇上宽心,大明雄师所到之处,断无那后金容身之地。”
万历帝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道:“此番调集军队规模之大,大明开国以来亦属为数不多,投入军资之巨更是少有,朕是把家底都交出去了……如何能够宽得下心来?”
不知为何,看到万历帝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时,方从哲不禁想到了袁崇焕的试卷,这一场仗打下来,掏空的不仅是大明的国库,还有诸多精兵良将,万一真的败下阵来,往后岂非只有守之一途了吗?
方从哲瞟了眼万历帝,不知如何回话,怔怔地呆在原地。
万历帝突然幽幽一叹,道:“朕愧对祖宗啊!”
方从哲闻言委实吓了一跳,慌忙跪在地上,道:“皇上英武圣明,自亲政以来励精图治、勤勉节俭,实难得之圣君!”
万历帝动了下身子,旁边侍候的太监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坐正后这才正眼打量了下方从哲,道:“你起来吧。今日找你来,乃是心里闷得慌,想与你说说话。赐座。”
待方从哲坐定,万历帝又道:“这些天朕一直在想,要说贤明,朕算不上,却也算不上昏庸。当年战宁夏、打播州、平朝鲜,号称是‘万历三大征’,大明雄师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下以我大明为中心,万邦臣服。可后来啊,朕开始逐渐地倦怠政务,荒废了朝政,朝中亦是忙于党派争斗,争得是你死我活。国内不稳,边境自然难安,这才让建州女真有了可乘之机。现如今朕的身子垮了,国家财政亏空巨大,天灾人祸,外敌祸乱,家国不安,朕岂非是有愧于祖宗吗?”
方从哲战战兢兢地听完,抬头看了眼万历帝,见他暮气沉沉,全无生气,又想站起来说话,万历帝抬手示意他坐下,说道:“依你看,此次杨镐出征,有几分胜算?”
方从哲忙道:“后金弹丸之地……”
“朕私召你进来,便是你与交心。”万历帝打断他的话道,“你是一朝首辅,须把里里外外、远远近近的事都想周全了,莫非这些日子以来,你就没想过万一此战败了,该怎生处置吗?”
方从哲周身一颤,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应对之辞,情急之下,袁崇焕的那份试卷内容,涌上心头。
后半夜了,风雪再次肆虐,辽阳的军营灯火通明,把地上的雪映得越发透亮。
一名军士骑了匹快马在风雪中奔驰,马蹄上溅起的雪以及天上飘来的大雪,把一人一骑裹得模糊不清。及至军营大门外时,大喝一声:“急报!”守门的士卒连忙把门打开。
快马卷着风雪奔入军营,及至中军大帐时,未待战马停稳,马上之人便迫不及待地飞身下马跑将进
去,“报,杜松部遭遇后金军奇袭,全军覆没,三万人马无一生还!”
这个消息就像是晴天霹雳,把营帐里的众将官炸蒙了。杨镐霍地起身,只觉一股寒流如电般迅速袭遍周身——杜松所率乃明军之主力,怎么说灭就被灭了?杨镐用双手使劲地撑着桌面,生怕让人看出他战栗的样子。
汪可受瞟了眼杨镐,转首朝那士卒问道:“可有探得后金军的动向?”
那士卒报道:“后金军在萨尔浒奇袭我军成功后,连夜往北而上了。”
周永春脸色一变,道:“距离杜松部最近的就是北面的马林部了。”
汪可受见杨镐怔忡着没有发话,说道:“眼下有两个方案,如果行军快的话,或可补救危局……”
杨镐抬起头来看向汪可受,生硬地道:“快说!”
汪可受道:“其一,命令刘、李如柏疾往赫图阿拉,趁着他们后方空虚,一举将其夺下;其二,让李如柏部火速北上支援马林,令刘去打赫图阿拉。努尔哈赤的作战方式是快,眼下我们唯有比他更快,利用他首尾暂时不能相顾的间隙,拿下其都城。”
杨镐知道,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这一刻无论如何犹豫不得。如果想要一举定乾坤的话,最好是放弃马林,或者说希望马林能多支撑些时日拖住努尔哈赤的主力,让李如柏、刘两军能够顺利地拿下赫图阿拉。
“让李如柏、刘加快行动,告诉他们,如果在明天下午之前拿不下赫图阿拉,大家一起死!”杨镐铁青着脸低喝了一句,看着士卒跑出门去,又朝汪可受、周永春等人道,“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咱们也别在营中坐着了,领着各自的近卫亲兵,连夜出发,支援马林!”
汪可受、周永春愣了一下,旋即想到,马林部能支撑多久的时间,关系到李如柏、刘能否顺便拿下赫图阿拉,当下不敢怠慢,跟着杨镐一道一头扎入风雪之中,聚集兵士,往西北方向而去。
努尔哈赤心里比谁都明白,战端已开,双方都没有退路,要想彻底打垮明军,唯有做到一个字,那便是快。只有快,快到在明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他们消灭,方能赢得这场战争。
后半夜的时候,努尔哈赤率五万骑兵到了尚间崖。在白雪的反射下,前方的情形一目了然:三道山坡上,三道蜿蜒迤逦的战壕,枪炮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论从哪个方向冲杀过去,都会被当成枪靶子。
“大汗……”皇太极的眉头紧紧地拧作一处,问道,“怎么打?”
努尔哈赤望了眼尚间崖,吩咐道:“你带八千人上山去,由上而下冲击。我带主力从正面进攻,凭借我战马的速度,一举冲垮敌阵。”
皇太极从小就跟着父兄征战,骑射娴熟,身手稳健,他心里虽明白眼前的敌阵是目前装备最为精良、军士素质最高的部队,拉到任何一个国家去,都可以所向披靡,但他更加相信自己的能力以及后金铁骑的威力,因此毫不犹豫地应了声“是!”低喝一声,率众往山上而去。
迎着风雪,马林已然看到了后金的骑兵,在茫茫的林海雪原,他们无疑是这片土地上无敌的王者,然而马林也相信,自己的这个三角阵形,互为掎角,在密集的火力轰炸下,任由敌军的骑射之术再好,也无法在
短时间内突破进来。
风在树林里尖叫着,鹅毛般的大雪在风里乱舞,一场史无前例的惨烈的攻防之战开始了!
皇太极领兵挟着风雪从山上冲击下来,骑兵及处,地上和天空的雪片乱扬,远远望去,雪崩也似,奔袭而来。
底下的明军见到这等气势,纷纷变色。马林眉毛一扬,喝道:“打起精神来,准备迎击!”待敌军骑兵进入射程范围,马林大喊一声:“打!”
夜色里枪炮齐鸣,大片的火舌往前吐出的同时,山上人叫马嘶,被炮火击中的人和马沿着山坡疾滚而下。皇太极根本无视这些伤亡,钢牙紧咬着不断地扬鞭催马,疾速奔驰中弯弓射箭,无数的箭镞穿透明军的炮火,呼啸而出。
后金军的强弓不管是射程还是准星,都要远远高于明军的火铳和红夷大炮,这一轮射击下来,明军战壕里的士兵死伤无数。也就是在这间隙,皇太极的骑兵卷着风雪奔袭而至,铁蹄踏入明军的阵营,朝着另一端冲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努尔哈赤把战刀一扬,前锋营的代善疾冲而出。两路夹攻之下,明军显然有些慌了神,马林也没有想到对方的骑兵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冲破了他的其中一道防线,眼看着代善冲了上来,于是喊道:“打!不挡住他们,大家都得死!”
到了这会儿,谁都明白生死一线,明军火力齐开,轮番朝代善冲来的方向射击。由于这是一场有准备的阵地战,再加上代善是在平原上冲击,这一波攻势被压了下去。
努尔哈赤目光一扫,见皇太极贯穿明军的敌阵后,已经从对面的那个山头再次发起了冲击,当下把佩刀一挥,发起了第二波正面进攻。
蹄声如雷,在四面响起,马林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转头一看,皇太极再次冲垮了一道防线,无数的明军在马蹄下被踏作烂泥,甚至连哼都没哼出声。眼看着皇太极如入无人之境,在自己的阵地上打了个来回,不光是马林,绝大多数明军的心理防线被击溃了。
是的,他们不是人,是这片山林里的幽灵,再厉害的阵形,在他们的铁蹄下都形同虚设!叶赫部率先溃退,紧拉着是朝鲜军,发了疯一样地四处逃散。
三面阵地就在这一瞬间全线溃败,他们成了后金军的猎物,在乱窜的飞箭中不断倒下。叶赫部在败退过程中不幸踏入一片沼泽,大批的人陷入泥沼中挣扎,皇太极抽出一部分骑队,绕着圈在沼泽周围射杀。
马林原以为可支撑三五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连三五个时辰都没有撑到就全线沦陷了。他情知大势已去,便带着小部分士兵逃亡了。
天亮了,尚间崖犹如萨尔浒一样,遍地尸体。大雪兀自纷纷扬扬,在天色完全放亮的时候,那些尸体绝大多数已被积雪覆盖,似乎是大自然有意在掩盖这场杀戮。
杨镐带着汪可受、周永春在半道上遇见马林残部时,心中打了个激灵,只觉一阵透心的寒意袭遍全身。
“你们……”杨镐看着马林,脸色如纸一样白。
“末将得知敌军来袭,布置阵形,欲与他们打一场阵地战,以便给另两路人马争取时间……”马林跪在雪地上,痛心疾首地道,“末将没想到,对方之铁蹄竟如此之快,踏破了防线,横冲直撞,
我军全无抵抗之力,几全军覆没。”
又是全军覆没,四路大军在转眼之间已去其二,这消息杨镐听来简直是字字惊心,脑子里倏地轰的一声,感到了一阵浓烈的绝望。他来的时候便是踏在悬崖边上,如今分明已一脚踏空,半个身子坠入深渊去了。
杨镐一口气没提上来,轰然坠地。众将见状急忙跑过去。过不许久,杨镐幽幽醒转,两眼无神地看了眼众人,翻身跪在地上,向着西南的京师方向垂泪道:“蒙皇上信任,着臣督师辽东,不惜调全国精锐之师,抽匮竭之库银,将举国之兵力、财力相托,竟至一败涂地,臣愧对皇上,愧对大明啊!”
弘德殿内点满了蜡烛,却依然显得有些昏暗,不知是不是关着门窗的关系,令人感觉有些压抑。
方从哲命人把袁崇焕的卷子取了过来,呈交万历帝御览。看到这份卷子上的内容,万历帝明白了方从哲心里的想法——他是有忧虑的,甚至担心这场战争会败下阵来。
“你给他批的是三甲四十名进士。”万历帝心事重重地道,“按照我大明吏制,三甲考生不一定能做官,须静候机会。咱们军臣今日打个赌如何?”
方从哲问道:“赌什么?”
万历帝道:“如果杨镐凯旋,朕就把这满嘴胡言乱语的袁崇焕杀了,若是败了,说明此人有些远见,给他个官做。”
方从哲心中一凛,这份卷子是侯恂给他的,本来批的是二甲,因他不满此言论,又添了一笔,换作了三甲。现如今呈给皇上看,却让这个袁崇焕面临生死,这是方从哲没想到的,恐也非侯恂之本意。但万历帝既然如此出口了,君无戏言,他自也不便反驳回去,只得答道:“老臣听凭皇上吩咐。”
万历帝抬起头望了眼外面的天色,问道:“几更天了?”
旁边的太监马上答道:“回主子爷,将近五更天了。”
万历帝“哦”一声,道:“不知不觉天将亮了,教方爱卿陪了朕一晚上,索性就不休息了,去叫太子过来。”
方从哲没想明白这时候叫太子过来为何,因问道:“这时候正是熟睡之时,皇上何不让太子多睡会儿?”
万历帝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朕的那个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心里都明白得紧,整日不事政务,纵情声色。眼下正是朝廷危难之时,你这么大年纪了尚且彻夜未眠,叫他早起有何不可?”
太子朱常洛进来时,天已完全放亮了,他身子瘦小,因了纵情过度看上去面黄肌瘦,摇摇晃晃地行了礼后便站在一旁,听候万历帝吩咐。
“今天,辽东必有消息传来。”万历帝瞟了眼朱常洛,说道,“你身为皇储,这一战若是胜了当如何,败了又当如何,倒是给朕说说。”
朱常洛虽喜好女色,但人并不笨,眼珠一转,道:“此一战要是胜了,北方平定,大明之幸。要是败了,国库尽空,精锐尽失,当紧守山海关,想那后金的骑兵虽然厉害,却不擅攻城战,山海雄关他们在短时间是破不了的,故当在此期间,发展农业,振兴经济,予民以生息。”
万历帝听完这番话,脸色稍霁——此子虽顽劣了些,到底是朱家子孙,不至于不可调教。因了心情略佳,叫人上早膳,说是要吃饱喝足了再一起来面对那未知的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