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京城论兵法
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连十日无止无休,一脚跨出去,积雪没膝。如此恶劣之天气,走路尚且困难,更漫说是行军打仗了。杨镐站在辽阳城的城头之上,对着四野白茫茫的大雪一筹莫展。
他在给努尔哈赤的书信中说将在三月十五日发起攻击,不过是迷惑对方罢了,实际上原定于正月初出兵。如今大雪弥天,一天一天地耗,莫非真要等到三月十五日,教对方有所准备吗?
战书已下,便如离弦之箭,绝没有回头的道理。杨镐抬起头,迎着大雪吐了口气,然后下了决定——无论这雪停还是不停,正月二十五日必须出兵!
而到了那一天,雪非但没有停,反而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纷纷扬扬。
天意吧!杨镐站在雪地上,寒风吹着他的战袍,脸上沾满了雪花,眉毛和胡子已结了冰霜。他面对着四路大军,陡然大喝道:“将士们,考验我们的时候来了!这该死的大雪,阻碍了我军的路,可你们要知道,后金军的战马同样会受到影响。无论在何等条件下,老天爷都是公平的,胜负之判关键在于心,尔等有必胜的信心吗?”
“有!”十多万将士齐声一喝,声震云霄,旁边树上的积雪在声浪中簌簌而落。
“那就拜托了!”杨镐举起手,高高地朝将士们一拱手,亢声道,“本军门在此等你们凯旋!”
大雪飞扬,四路大军迎着雪出发了,没有马蹄和大军过处的杂沓脚步声,只有脚步落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响。
杨镐望着他们离去,望着积雪上的脚步逐渐延长,直至与群山融作一处,绵延不绝,心头渐渐地沉重起来。大战拉开,大明朝以及他个人的命运,都变得迷离起来,不管此战是胜是败,他将与这个国家的命运一起被改变。
每隔三年的京师会试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都会如期举行。是年开春,也就是
在辽东的四路大军出征之时,各省各府的举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聚集于京师,参加一场改变命运的会试。
京师一下子拥挤起来,辽东局势产生的紧张氛围似乎因了士子们的到来而冲淡了不少,街头巷尾、旅馆饭店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当中有一所饭馆里聚集了许多人,在听一人讲辽东局势。讲话之人乃是一位三十余岁的书生,留一缕疏黄的胡子,脸色又黄又瘦,头戴山河巾,穿一袭浅蓝色的襕衫,身材不高,偏于瘦弱,一双眼睛倒是显得炯炯有神,说起当前的辽东局势,可谓眉飞色舞。
在说到杨镐此番会如何用兵时,那书生语气一顿,问众人道:“你等认为会怎生用兵?”
“十多万人直接杀过去,一人一脚也可以将赫图阿拉踏碎!”其中一位士子道。
“就是啊,后金才多少人,我们有多少人,这一仗无论怎么打,努尔哈赤也是必败无疑。”
“如此说来,杨军门即便是闭着眼睛打,也是必胜无疑了?”那书生笑吟吟地看着众人问。
有一位士子狐疑地道:“莫非不是吗?”
那书生含笑摇头道:“非也。行军打仗非同儿戏,岂有如此容易之理。况且,后金铁骑称雄漠北多年,他们绝非是省油的灯。”
众士子一听,惊异地道:“按你这么说,杨军门此战是胜是负还是两说?”
那书生自信地道:“十余万雄师,若是用得好,那便是天降神兵所向披靡,若是用得不好,还真是两说了。”
有些士子看他也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颇有些不服气,问道:“你倒是说说,如何用兵才算得上是用得好?”
那书生道:“分而击之,首尾相顾,分则多路出击,合则遥相呼应,一如狩猎也似,把努尔哈赤当作猎物来打,此战必胜。”
又有士子问道:“那么如何才叫用得不好?”
那书生微微一笑,说道:“其一,便是如尔等方
才所说,直接杀过去,十多万人首尾难以相顾,且调度不灵,后金军又擅长野战,在其铁蹄奔袭之下,三军必溃;其二,分而击之,各路大军抢功心切,各自为战,或者各部军队相隔太远,难以呼应,可教后金军利用明军驰援的间隙,逐个击破。”
众士子听他分析得有道理,不由为明军担忧起来。正值此时,饭馆外走入一人,四十开外,戴一顶四角方布,着一袭浅灰交领道袍,缀白色护领,脚踏双黑色方头鞋,脸型微胖,气质儒雅,非普通百姓。
那人走到桌前,看了眼那书生,微哂道:“这位士子大论辽东战事,且对此一战的胜败了然于胸,好生自信呐!”
那书生见此人非寻常之人,起身拱手道:“兵家之道,不外乎以正合,以奇胜,常识耳!”
“好一个‘兵家之道,不外乎以正合,以奇胜’!”那人道,“那依阁下之见,杨军门会如何用兵?”
那书生看了他一眼,似乎对其用心有些捉摸不透,只含糊地道:“难说。”
周围的士子们听到这里,顿时收起了围观好奇之心,莫名地紧张起来。这“难说”二字极为玄妙,若是对方执意再问下去,该如何应对?
果然,只见那人淡淡一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道:“‘难说’的意思,可是指辽东一战有可能败北?”
围观的士子们一听此话,不由倒吸口凉气。战争才刚刚开始,倘若有人指手画脚,且断言此战可能会败,这样的话万一传到官府,判你个砍头的罪也毫不为过。
那书生抬头重新打量了下眼前之人,倒也不见紧张,说道:“敢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人拱手道:“我叫侯恂,只是路过时刚好听到了阁下之阔论,好奇之下,这才冒昧询问。”
那书生道:“学生袁崇焕,字元素,广东东莞人,乃入京廷试的士子罢了,尊驾又何须为难?”
侯恂瞟了他一眼
,颇有些不屑地道:“怎么,不敢说了吗?”
有位士子见他咄咄逼人,便想替袁崇焕说句公道话,道:“侯先生,战场瞬息万变,况且辽东离京师有上千里路,那边的形势岂是我们能料得到的?”
不想袁崇焕被侯恂一激,书生意气上涌,冷笑道:“这些天大雪不息,想来辽河平原上已为积雪覆盖,在如此极端的天气中,要想在林海雪原行军,难免生发意外。”
侯恂紧跟着问道:“什么样的意外?”
袁崇焕道:“那要看明军分几路出兵了。”
侯恂道:“我刚好得到消息,明军分四路出兵。”
袁崇焕闻言微微一笑,从此人的言语中可以断定,他的身份不一般,心想既然是朝中要员让我说,那说了又有何妨?当下再无顾虑,说道:“四路大军所行之路不同,环境不同,这就决定了行军速度快慢不同,如果后金军打这个时间差,集中力量攻我一路,胜负就难说了。”
侯恂怔怔地看了会儿袁崇焕,又问了句:“你叫袁崇焕?”
“正是。”
“后会有期!”侯恂转身出了饭馆。待他一走,众士子纷纷围上来,为袁崇焕感到担忧,说此人可能不怀什么好意,让袁崇焕小心在意。
袁崇焕不知其是何用心,愣愣地看着侯恂离去,半晌没回过神来。
侯恂一路去了紫禁城,入午门后径往内阁值班房。方从哲从内阁出来,要去养心殿面圣,侯恂见状连忙上前参见:“见过元辅。”
方从哲停下脚步,道:“眼下外有战事,眼见着廷试也将举行,内阁人少,这些天请侯御史辛苦一些。”
侯恂揖手道:“应该的。”
方从哲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应试的士子大多已入京了,这些天他们都在讨论些什么?”
侯恂回道:“无非是辽东的战事。下官倒是有个提议,索性就出一道关于辽东战事的题,让他们各抒己见,说不定能发现人才。”
方从哲点头道:“你倒是有心,此事可行,待我禀明皇上,若是皇上同意了,就按你说的办。”
漫天的大雪里,一名后金士兵急步跑入营帐,禀道:“大汗,发现明军!由辽阳总兵刘所率,由东南方向我袭来!”
努尔哈赤坐在中军营帐里,扫了眼众将,似乎在询问他们的意见。
后金军只有六万人,按照此前的部署,唯有集中攻其一路方有胜算,如今明军既然来了,打过去便是,和硕贝勒代善起身道:“儿臣愿领兵出战,定拿刘人头来见!”
努尔哈赤低眉想了会儿,道:“再等等。”
代善不明其意,问道:“大汗在等什么?”
“明军先让我发现刘部队,可能是诱敌之计。”努尔哈赤道,“其西南应还有一支队伍离我们更近,目的是欲神不知鬼不觉地攻我大营。”
八贝勒皇太极眼睛一亮,道:“从西南而来袭我大营,除非是从抚顺来的,经萨尔浒!”
努尔哈赤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出抚顺而来的定然是明军主力,灭此主力后,明军不足惧矣。”当下命令抚顺方面军,在浑河萨尔浒段筑堤蓄水,等待明军过河。
努力哈**然是个军事天才,是日下午,探子来报说,西南抚顺方向出现明军,由山海关总兵杜松率领。
努尔哈赤听得军报霍地站起来,面现红潮,道:“代善听令,命你为前锋指挥官,率八旗主力,于吉林崖埋伏,我会在浑河对岸策应。”
代善得令,待要去时,努尔哈赤又慎重地交代道:“明军四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战略,关键是打明军各部往来驰援的时间差,切记要速战速决,若等对方援军到来,四方合围,我军必败。”
代善也是骁勇善战之名将,明白此中要害,当下浓眉一扬,断然道:“大汗放心,我铁蹄一出,必若虎豹出山,以雷霆之势出击,在最短的时间内,灭了明军!”